高長宇
(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天津 300387)
關于朱元璋為何要速修《元史》,以及誰該為《元史》質量低下負責等相關問題,前輩學仁多有研究,但觀點仍存分歧。翻檢中國古代史籍不難發(fā)現(xiàn),燦爛輝煌的史學文化中,封建帝王階層是其書寫的核心,也是官方史學發(fā)展的支撐體,大量的史籍內容都與封建帝王階層的活動關系密切。隨著史學的發(fā)展與成熟,中國古代封建帝王階層逐漸形成了具有鮮明二重性的帝王史學觀:一方面,為維護封建政權統(tǒng)治需要借鑒過往真實的歷史經驗,做到以史為鑒;另一方面,為給后世留下光輝偉大形象,又想盡辦法美化自己的史書記載。帝王史學觀使帝王階層以其特殊權威籠罩史學,令史官在直筆與曲筆之間徘徊,對史學發(fā)展影響深遠。今筆者不揣谫陋,在整合前人研究基礎上,從帝王與史學關系的視角探討《元史》修撰中的幾個問題,以期對相關問題的探討有所裨益。
明初立國且戰(zhàn)火未熄,天下待定而《元史》竟成。關于朱元璋速修《元史》的目的,早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時候,已有學者就此問題展開過論爭。1989年,王慎榮在《〈元史〉修纂中的幾個問題》中提出:“朱元璋修史的目的,在于網羅前代遺臣,給予高官厚祿,使其為新王朝服務,老死于文字之間,削弱并消弭他們的反抗思想,這樣不僅偃武修文,還可粉飾太平?!盵1]1990年,陳高華撰《〈元史〉修纂考》予以反駁,指出王慎榮以上“看法是不符合事實的”[2]。筆者以為,陳高華所論,對《元史》修纂諸多方面的考論較為清晰,所憑論據(jù)也較為充分。但之后關于《元史》修纂之目的的探討仍有不同看法發(fā)表,如羅仲輝認為“明太祖把開局修纂作為‘牢籠群士的手段’”[3]。向燕南指出:“通過具體的修史活動,達到攘奪宣傳優(yōu)勢、籠絡江浙文人的目的,則是明初統(tǒng)治者直接利用史學為其政權政治服務的事實。其中,最典型的事例就是《元史》的修纂。”[4]等等。
學界對此問題之所以一直有爭議,筆者認為主要原因是:其一,由于陳高華文以《元史》修纂為研究中心,較少涉及朱元璋急修《元史》的目的,且所論觀點比較集中,有些可以展開單獨詳論的地方又未展開,故而未能引起后來學者的足夠重視。其二,近來學者“籠絡群士”之說并非沒有道理,因為從當時整體政治環(huán)境而言,確實需要大量的文人學士去為新政權服務。但如果僅針對朱元璋速修《元史》目的這一點而言,卻絕非僅僅是為了籠絡山澤隱士,之外應另有深意。
縱觀封建時期歷代政權建立初期之情況不難發(fā)現(xiàn),封建帝王籠絡士人權貴現(xiàn)象非常普遍。東漢光武帝劉秀對地方豪強給予特權,唐高祖李淵對關隴士族以特殊政策,他們希望通過那些有文化號召力的士人或者地方豪強的擁護和支持,獲取民心,穩(wěn)定政局。但從修撰《元史》所選用的人員來看,除早已被朱元璋收入帳下的主要負責人宋濂和王祎外,其他參與修撰的人員并非所謂顯貴之士,反而多為不問世事的草澤隱逸之人,雖說有一定的賢名或才能,但也不至于有太大的影響力。另外,從《元史》修撰的外部環(huán)境來看,明政權初立,百制待修,據(jù)李晉華《明代敕撰書考》考證,從洪武元年到洪武三年,包括《元史》在內,明朝共修撰了10部官方敕撰的史書[5],還對禮儀、法律等方面的一些書籍進行了修撰,如此龐大的工程,確實需要大量的文人儒士參與,大量征召“山澤隱逸之士”當是必然。
《元史》之所以能在修撰條件準備并不充分的情況下,成書如此之快,與明太祖朱元璋的速成要求分不開。朱元璋將《元史》修撰地點選在南京的天界寺,修撰地點鄰近政治權利中心,便于其監(jiān)督審查?!睹魇贰酚涊d:“以是年二月,開局天界寺?!盵6]從朱元璋為修史提供的環(huán)境來看,雖是清凈雅致之地,但乃寺廟之所,并非享樂之處,一方面,可以使其專心工作,另一方面,“朱元璋退朝后經常來此身披袈裟、胸掛佛珠、手持法器與眾僧一起轉經,誦完經后便在此審閱《元史》初稿并御筆欽定《元史》”[7]。朱元璋以其凌厲之威,常去御視編修工作,定會給修撰者造成巨大的心理壓力,以此之修史氛圍,何談寫史之秉筆。對此,錢大昕曾批評道:“古今史成之速,未有如《元史》者;而文之陋劣,亦無如《元史》者,蓋史為傳信之書,時日促迫,則考訂必不審,有草創(chuàng)而無討論?!盵8]195金毓黻也認為:“至其成書之速,蓋亦有故:明太祖馭下至嚴,諸臣之所重憚,成書稍遲,譴責將至?!盵9]如此看來,參修人員對朱元璋大有畏懼之心,修史時也是惶恐度日,深怕有所遲緩或者犯忌。如此情景,何談籠絡,更似恫嚇!
也許正是因為在修撰中承受了巨大的政治壓力,所以當?shù)诙伍_局修《元史》的時候,原修撰人員中除了主修官宋濂、王祎外,只有趙壎一人參與了第二次修撰,其余人員大多不復還,而第二次重開史局距上次散局僅僅5個月左右的時間,可以想見修撰人員對明太祖朱元璋凌厲之威的懼怕。參與第一次修撰的高啟是元末明初著名詩人,他當時寫有詩作《寓天界寺雨中登西閣》,詩中寫道:“片云出鐘山,陰滿江東曉。幽人閣上寒,風雨啼鶯少。紅塵禁陌凈,綠樹層城繞。不為怨春徂,離懷自憂悄?!盵10]幽怨悲涼心境溢于言表。我們雖不確定其是否可以代表當時大多數(shù)修撰人員的共同心聲,但可以感受到作者在當時處境下無聲掙扎的情感流露。
按朱元璋啟動《元史》修撰的詔文來說,書成后應該要有一番總結說辭,但是在《元史》修成后,只是簡單地賞賜了一下,對于辭官不受的參修者也沒有強烈挽留之意。對此,陳高華認為:“修史結束后有的遣歸,有的任以官職,其中以翰林國史院系統(tǒng)最多(趙壎、謝徽、陶凱、徐尊生、朱右、朱廉等),不過七八品而已,決夠不上‘高官厚祿’。纂修人員中后來唯一升到較高品階的是陶凱,但其在修史后亦不過授翰林應奉(正七品)而已,后來的升遷與修《元史》無關?!盵2]可見《元史》的快速修訂,儼然已經達到朱元璋的最終目的。《明太祖實錄》載:
洪武三年秋七月丁亥朔,續(xù)修《元史》成,計五十有三卷,紀十、志五、表二、列傳三十六,凡前書未備者,悉補完之,通二百一十二卷。翰林院學士宋濂率諸儒以進,詔刊行之,人賜白金二十兩,文綺、帛各二,授儒士張宣等官,惟趙壎、朱右、朱廉乞還田里,從之。[11]1059
由此可見,朱元璋在《元史》修撰中選擇“山澤隱逸之士”,在當時確非有意籠絡之,反而是那些被修史排斥在外的元朝遺老、官宦等頗具實力之輩更有籠絡的價值和必要?!对贰繁O(jiān)修李善長在《進〈元史〉表》中寫道:“特詔遺逸之士,欲求論議之公。文辭勿致于艱深,事跡務令于明白。茍善惡了然在目,庶勸懲有益于人。此皆天語之丁寧,足見圣心之廣大?!盵11]864
故此不難看出,朱元璋選用草澤遺民修《元史》,主要出于以下考慮:其一,試圖顯示所修史書的客觀公正性,所以不起用明之官吏或元朝遺老。其二,近距離考察各地隱逸博學之士對明政權的態(tài)度,以監(jiān)督修史間接了解各地民間輿情。其三,造成一種隱逸之士爭相歸附明朝廷的表象,展示大明王朝的實力和人心所向,以彰顯明取元而代之的眾望所歸之意。當然,通過修史人員的征招,也可以選拔一些有能力的士人為朝廷所留用。
既然朱元璋急修《元史》的主要目的不在籠絡人心,那么其真實意圖何在?
朱元璋是打著秉筆直書的旗號詔修《元史》的,試圖向世人展示其希望史書修撰嚴謹、善惡分明、昭明后世的古代圣王形象。然而,從其冠冕堂皇的修史詔書和對《元史》修撰提出的諸多嚴格要求來看,卻大有瞞天過海、故作姿態(tài)之嫌,這背后隱藏的是朱元璋別有用心的考量。
在《元史》修撰時機的選擇上,朱元璋與其身邊大臣是有所考慮的。1368年,朱元璋雖然在南京登基,宣告了大明王朝的建立,但是當時元朝并未完全滅亡,元順帝雖然逃走,但仍在“召見群臣,詢恢復之計”[12]。向燕南認為:“從當時的軍事、政治形勢看,當明太祖詔修《元史》之時,明皇朝的統(tǒng)一大業(yè)遠遠沒有完成。其時,元皇朝的政治勢力剛剛撤離中原,長城沿線及西北、西南、東北的大部分地區(qū)仍為元朝殘余勢力占據(jù),存在著對明朝三路鉗制的態(tài)勢,而且此時的元皇朝還基本保持著較完整的政府機構,時刻伺機著復辟,‘整復故都’。”[4]當時,朱元璋一面在軍事上繼續(xù)打擊元軍殘部,防止元順帝為首的勢力再次反撲,一面采用心理戰(zhàn)術,派遣信使告諭元順帝:
前者,二次遣使致書,久而未還,豈被留而然與?以予計之,殆君之非謀也。君之意必曰:“吾嘗為天下主,以四海為家,彼昔吾之民耳,豈可與通問乎?”自常情言之,固宜;以理勢論之,則大不然。君者,天下之義主,顧天命、人心何如耳?蓋天命之去留,由民心之向背。古語云:“民猶水也,君猶舟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本M不知此,而乃固執(zhí)不回乎?今日之事,非予所欲,實以四方兵爭,所在紛擾,予當其時,不能自寧于鄉(xiāng)里,豈有意于天下乎?及群雄無所成,而予之兵力日以強盛,勢不容已,故有今日,此誠天命,非人力也。君又何致怨于其間耶?君其奉天道,順人事,遣使通好,庶幾得牧養(yǎng)于近塞,藉我之威,號令其部落,尚可為一邦之主,以奉其宗祀。若計不出此,猶欲以殘兵出沒,為邊民患,則予大舉六師,深入沙漠,君將悔之無及矣。近北平守將,以云州所獲平章火兒忽答、右丞哈海等八人至京,詢之,皆君倚任之人,是用待以不死。今再令赍書詣前,惟君其審圖之。[11]1005
鑒于元朝余部仍在茍延殘喘,試圖卷土重來的現(xiàn)實,朱元璋引用唐太宗李世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治國經驗,告誡元順帝,希望他能順應歷史,以民心相悖論成敗,不要做無謂的掙扎和抵抗。這是朱元璋對歷史鏡鑒功能的靈活運用,足可窺測其對史學與政治密切關系的理解。而此時,戰(zhàn)事未完,本是不利于開展修史工作的,但朱元璋卻認為此時正是修撰《元史》的絕佳時機,“因而要緊緊抓住這個時機,從速再按照新朝為前朝修史成法,進而以憑宣告元祚已明定成為歷史陳跡,天運由他掌握,天命歸他應承。從元順帝到明升幾個方面的勢力都應幡然醒悟,稽首歸服他這位天降出世的圣人,不要違天行事,自取咎譴”[1]。
此正如孟森所言:“三代以下,名為禪讓,實為篡奪,得國惟以革命為正大。革命之起,急于稱帝稱王者,篡奪之心理也”[13]朱元璋當時正是迫切想要使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名正言順,得到天下認可。而“自南宋末以來,‘國可滅,史不可滅’逐漸成為普遍接受的一種理念,并為朝廷所認可”[14]。這種觀念在后來史學發(fā)展中,在某種程度上被賦予了一種為逝去的前朝歷史蓋棺定論的功能,這是史學價值對政治層面的影響。朱元璋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故而認為這正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所以他在修《元史》詔書中堂皇地表示:“近克元都,得《十三朝實錄》,元雖亡國,事當載記,況史記成敗、示勸誡,不可廢也?!盵11]783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朱元璋急修《元史》的主要目的,并不在于對文人墨客等修撰人員的籠絡,而是想利用史學的蓋棺定論功能,在思想上和輿論上對當時茍延殘喘的元朝殘余勢力予以心理和輿論上的雙重打擊,以《元史》的修成為元朝的滅亡劃上歷史終止符,向士人百姓宣告元亡的歷史事實,同時表示明朝是順天之意取代亡元的正統(tǒng)王朝。這表明朱元璋通過不斷的學習,在開國之初就對史學功用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也是其歷史知識積累與史學觀念發(fā)展變化的一個側面反映。
《元史》質量低劣當由誰來負主要責任,這個問題清代先賢已有分析,而近人學者之觀點與其迥異,故此仍需再作辯駁。清代考據(jù)學家錢大昕對《元史》研究尤精,其不止一次痛批《元史》的修撰團隊不具史才,并詰責到:“況宋、王詞華之士,征辟諸子皆起自草澤,迂腐而不諳掌故者乎!”[8]195另一位清代學者朱彝尊則認為原因在于修史期限緊迫:“以宋鐮、王祎一代之名儒,佐以汪克寬、趙汸、陳基、胡翰、貝瓊、高啟、王彝諸君之文學經術,宜其陵軼前人,顧反居諸史之下。無他,迫于時日故也。”[15]
陳高華在《〈元史〉修纂考》中指出:“從整體來看,這個班子的知識結構對于纂修《元史》來說是不理想的。《元史》存在的種種缺陷(錢大昕、朱彝尊等人都曾加以指摘),是與這個班子有很大關系的,并不完全是時間緊迫所致?!盵2]杜維運在其《中國史學史》中則另有說辭:“從明初修《元史》,可見自明開國以后,史學家絕無自由發(fā)揮的余地。史學天才,如燕居危巢之中,魚游沸鼎之上,從容寫史,勢不可能。宋濂、王祎雖負史才,只能領導修出一部蕪雜潦草的《元史》,許其‘大概亦尚完整’,已是一種美譽了?!盵16]671在筆者看來,前人之論皆有理所依,但如果一定要論斷誰該為《元史》質量低劣負主要責任,毫無疑問,應該是勢大權威朱元璋。
綜合各種相關史料不難發(fā)現(xiàn),朱元璋對《元史》的修撰是全程掌控的。無論是修史目的的謀劃,還是冠冕堂皇的修撰詔書,以及修撰人員的選擇與構成,甚至是對《元史》體例不作論贊的考量,皆由朱元璋最終審定。從1368年十二月朱元璋下詔修撰《元史》開始,一個政治陰謀就此啟動。當時的詔文內容在《明太祖實錄》中有所記載:
自古有天下國家者,行事見于當時,是非公于后世。故一代之興衰,必有一代之史以載之。元主中國,殆將百上。其初君臣樸厚,政事簡略,與民休息,時號小康。然昧于先生之道,酣溺胡虜之俗,制度疏闊,禮樂無聞。至其季世,嗣君荒淫,權臣跋扈,兵戈四起,民命顛危。其間雖有賢智之臣,言不見用,用不見信,天下遂至土崩。然其間君臣行事,有善有否,賢人君子,或隱或顯,其言行亦多可稱者。今命爾等修纂,以備一代之史。務直述其事,毋溢美,毋隱惡,庶合公論,以垂鑒戒。[11]783
無論以上詔文是否由宋濂所擬,可以肯定的是,其內容一定是朱元璋意志的反映。文中首先提出一代之興衰必應有一代之史來記載,是非成敗當公之于后世,話雖樸素,但理在其中,此言正是史學價值的要核之一,也是史官職責與任務之所在。緊接著又肯定了元朝的正統(tǒng)地位,并且稱贊元朝初期的一些政策,而對元后期皇帝的荒淫給予批判,這是作為后繼開國皇帝對前朝歷史的總結之論。最后,對《元史》的修撰工作提出明確要求,強調修史者要直書其事,不可隱惡溢美。然而在今天看來,《元史》所呈現(xiàn)出來的種種缺漏之狀,如所述內容混雜,摘錄堆砌,一人兩傳,同一人物的蒙古名字有多種不同漢譯譯名等,不僅未如詔文所責求的那么完美,反而形成了巨大反差。
杜維運在分析《元史》質量低劣時指出:“其致此由于修成的時日迫促,更由于撰修者的戰(zhàn)兢惶恐,無心奮筆。當時參與撰修者如趙壎、胡翰、汪克寬、陳基、朱右、朱廉、傅著、徐尊生、王彝、趙汸、貝瓊等,皆不受官歸里,其畏懼之情,可以想象??偛霉偻醯t對于明太祖‘雷霆霜雪’之貌,印象尤為深刻。宋濂則‘夙夜揣分,無任戰(zhàn)兢’,身旁常有明太祖所派遣的鷹犬監(jiān)視他?!盵16]670這也充分證明,這一切都是由朱元璋凌厲威嚴的速成要求及修史過程的監(jiān)督御視所導致的。
對于宋濂、王祎等參修人員的史才問題,陳高華的文章考訂得當,令人信服。但筆者認為,《元史》質量低劣的主因并不在于修史人員不具史才,可能還在以下方面。其一,《元史》涉及蒙古文字的翻譯問題,這是二十四史中十分少見的情況,難免會給漢族修撰人員選擇與甄別史料增加負擔,文字障礙也使得其史識、史學的發(fā)揮受到影響。其二,以朱元璋所定之選擇條件,宋濂、王祎等人已是優(yōu)佳之選,他們雖未有司馬遷、班固之史識,但以唐代劉知幾《史通·辨職》篇中所定之“史職三境界”來衡量,也算能被列入第三等級了,即“高才博學,名重一時”[17]474,況如清代章學誠所感嘆:“才、學、識,三者得一不易,兼三尤難,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職是故也?!盵18]誠然,想要尋求到真正的良史之士確非易事,但無論他們的史才優(yōu)劣與否,在當時的情形下,也只能是朱元璋背后操控的提線木偶而已。
此外,還有一點需要注意,即朱元璋明確要求在《元史》中取消論贊。如果說對于《元史》速成的強制要求,是對史書嚴謹性的侵犯,那么不作論贊則使朱元璋以皇權之威凌駕于史權之上,這是對千百年來修史傳統(tǒng)的肆意更改與踐踏!史官至此失去了品評史事、臧否人物的權利。這似乎也是朱元璋深謀遠慮的暗示,他已然遙想到了自己帝王之業(yè)的功過評說,亦不能任由史官來妄自評定。正如杜維運所言:“歷史的善惡,全遵明太祖的意旨(舉春秋是幌子),歷史至此,已淪為政治工具,其尊貴與莊嚴皆渺不可見?!盵16]670
故此,《元史》荒蕪之狀理應由朱元璋負主要責任。
“與守成皇帝可以從父兄的耳提面命中掌握治國經驗不同,開國皇帝只能從歷史上學到治國方略,而農民出身的開國皇帝對史書的尊崇則又是一般的開國君主所無法比擬的?!盵19]朱元璋經過反元戰(zhàn)爭的鍛煉和不斷的學習,對歷史發(fā)展的認識和史書的價值,乃至史學的影響力都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和理解,他深刻意識到,史書可以留千古,身后之英名,皆在史書之中,故為其后掌控修史、關注史學褒貶、樹立典型的帝王史學觀逐漸奠定了基調?!对贰返脑t修拉開了洪武一朝皇權對史學發(fā)展干預的序幕。
明初的幾年間,是洪武史學的短暫繁榮期。一方面,此時的社會環(huán)境尚未平穩(wěn),牽扯著統(tǒng)治者的精力;另一方面,官方的修史活動也從側面刺激了私家修史的熱情。朱元璋授意修撰了包括《元史》在內的一些史籍與禮書,并且這個時期傳統(tǒng)的修史秩序也依然延續(xù)著,如起居注、日歷等都還照修如常。但是隨著政權的不斷鞏固,朱元璋整治統(tǒng)治集團內部矛盾的謀劃開始漸次展開,與此同時,史學以往的發(fā)展之狀也隨之戛然而止。首先是起居注的廢除,這是朱元璋展開殺戮的一個極其隱蔽的信號。后來,史館被下調到翰林院隸屬,修史人員只是臨時受皇命修史而已,也就是說,只在有修史任務之時才為史官。朱元璋使史官之職成了虛空之銜,這樣一來,史學之事皆受制于皇帝的權力之下了。如此,洪武中后期,無論官、私史學皆是一片暗淡寂然。
其實,無論在哪個朝代,處于社會頂層的帝王的歷史觀念與看法,必然是具有重大現(xiàn)實意義的,不僅在當時當世能夠掀起社會波瀾,而且有的政治舉措還可能對后世歷史形成長久性的影響。例如,如果秦始皇能夠理解孔子在《論語·八佾》篇中所云“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20]之大義,體悟后世賢人對前代文獻不足的遺憾與嘆惋之情,更改焚書坑儒的政令,而去倡導保護先秦文獻,那么后世的文獻傳遞以及今人能見到的先秦典籍也許會是另一種繁榮景象。但我們終究無法回到過去,無法修補那些帝王霸主與時代英豪們的錯誤決斷。
然而,帝王的賢愚因人而異,時代的發(fā)展因時而變。史學發(fā)展到唐代,開始出現(xiàn)新的情況,政府將官方修史作為一種責任與使命,并開始設立專門機構——史館。史館的設立是一把雙刃劍,有利有弊。一方面,官方修史的帶動,為史學繁榮與傳承做出了很大貢獻;另一方面,修史被官方所掌控,史學的獨立性必然受到影響,一些為迎合統(tǒng)治者需求而修撰的史藉開始出現(xiàn)。
唐宋以來,史學大盛,歷朝也越來越注重吸取歷史教訓,故各種鏡鑒之書疊出。帝王也愈發(fā)重視史學的功用了,他們?yōu)榫S護其特殊的歷史地位,不僅需要借鑒前世真實的歷史經驗,而且又要對秉筆直書的史官之權進行打壓與控制,以便美化自身行跡以光耀后世。對此,我們不妨稱之為帝王史學觀。
所謂帝王史學觀,依筆者目前之淺陋理解,應當是中國古代帝王對修史制度、史官、史書以及史學評價的綜合認知。這原本是人皆有之的一種復雜的綜合思維意識,但由于帝王群體的特殊社會影響力,這種帝王史學觀在至高無上的皇權控制下,被賦予了足以改變歷史發(fā)展軌跡的巨大能量,其思想化為現(xiàn)實又是通過帝王的政治舉措和其自身的日常生活言行來具體發(fā)揮作用的。但必須指出的是,這種帝王史學觀是伴隨著封建集權統(tǒng)治的發(fā)展而形成的,在某種程度上是個人主義的,家族主義的,相對自私的。
依據(jù)對帝王史學觀的這種理解,如果從中國古代帝王之中篩選一番的話,朱元璋恐怕是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者。這一方面離不開朱元璋所處的時代大背景。因為明朝之初,史學的褒貶評定發(fā)展已經成熟,修史體系也日臻完善。另一方面,也與朱元璋的自身經歷密切相關。朱元璋一生境遇坎坷,從窮苦百姓到一國之君,大苦大難、大功大過皆有,又熟諳史學之千秋功用,故而在面對史學的史實借鑒功用和功過評判價值上表現(xiàn)出復雜的心理。
這種帝王史學觀也正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一種二重性現(xiàn)象?!皞鹘y(tǒng)史學的二重性與統(tǒng)治者對史學的需要和史學怎樣滿足統(tǒng)治者的需求是密切相關的。傳統(tǒng)史學的特點是積極參與社會,關心政治生活,以懲惡勸善、考察歷史盛衰,為統(tǒng)治者提供資鑒為宗旨。所以,傳統(tǒng)史學的二重性,首先是由統(tǒng)治者對史學的二重性需求所決定的?!盵21]雖然史學記錄和品評皇帝的形象,但是帝王卻無法封閉和舍棄史學,甚至必須借鑒史學經驗來尋求治國之道,并且還要憑借它為自己和家族基業(yè)訴說輝煌,以史傳形式流傳永世。但是,為了留給后世以光輝形象,難免又要防范和監(jiān)督史官與史學的這種歷史話語權,在我國封建時代,帝王與史學相互矛盾,同時又難以割舍的復雜關系,一直在糾纏中向前發(fā)展。
談到史官權力問題,我們不禁遙想到春秋時代的晉之董狐、齊之南史氏,他們不惜以生命為代價捍衛(wèi)在史學萌芽時代被看作神圣無比的史權。故劉知幾稱頌他們“彰善貶惡,不避強御”,為史職之最高境界。杜維運在談及中國古代史學起源與史官的設立時曾指出:“中國的史官,不是政治性的,不是為政治而歷史的,而是為歷史而歷史的,君舉必書,書法不隱,君王無法操縱歷史,史官像是歷史女神克麗歐一樣,負有神圣的歷史使命,直書當代所發(fā)生的事件。”[16]43其所論及的正是先秦時代史官產生初期的一種狀態(tài),也是史學發(fā)展早期所呈現(xiàn)出的一種階段性特點,“當時各國史官職權之尊,實具有特殊地位,非后世史官僅掌撰述之比”[22]。越往后世史官的獨立地位越受到來自封建帝王權威干擾甚至壓制。
秦始皇焚書坑儒,給先秦史籍造成巨大毀滅,對以儒生為代表的文史之士的暴戾殺戮,不僅對當時士人形成了極其凌厲的震懾,其余威也蔓延后世。人們開始意識到帝王權威的不可侵犯性,史家紛紛避諱而言它,以至史官之權如同虛設。太史公司馬遷被腐刑凌辱,“他甘愿‘隱忍茍活’,‘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其為真理獻身的精神可歌可泣”[23],終鑄成不朽之作《史記》。班固起初欲私修《漢書》,卻被告發(fā)私修國史,幸弟班超所薦漢明帝,被委以宣揚漢德之任,才得以修《漢書》,而班固終究未能完成全部內容,受“竇憲事件”牽連,悲死獄中。然司馬遷、班固雖苦,尚有名作流芳傳世,東漢蔡邕則實乃可憐,因董卓之遇而致禍,雖“蔡邕有‘曠世逸才’之譽,尤多識漢事。當系身囹圄之日,曾上書陳辭,乞請‘黥首刖足,繼成漢史’。未得所請,遂死于獄中”[16]自序XI。如此史才而未能施展,令人扼腕。蔡尚思在《中國歷史新研究法》中按史德品評將班固、蔡邕等列入“貪利者”隊伍之中[24],或許封建時代的這些撰史者們有其無奈之情由,這豈是今日的我們所能盡知的。
早在唐代,劉知幾在《史通·辨職》篇中寫道:“史之為務,厥途有三焉。何則?彰善貶惡,不避強御,若晉之董狐,齊之南史,此其上也。……觀歷代之置史臣,有同嬉戲,而竟不廢其職者,蓋存夫愛禮,吝彼典刑者乎!”[17]480身為史官的劉知幾,正氣凜然地在《史通》中表達自己的憤慨,孤獨地呼喊,試圖追尋那湮沒消逝的史官之最高境界。然而,劉知幾已清楚看到,從兩漢以后史權已經無法傲立于寰宇,官方之史已完全成為帝王家族與政治斗爭的附庸。
從唐至明,歷史又走過了750多年。明太祖朱元璋將封建帝王之權推至極致,在其帝王史學觀的遮蔽下,傳統(tǒng)官方史學發(fā)展受阻,史官之權廢失。朱元璋過世后,建文帝開始為其撰修《明太祖實錄》,雖有學者認為“明中期后的私修史書,逐漸揭露了建文朝的歷史真相,不少史書都記錄明太祖有臨終遺詔,而且在臨終前曾為皇太孫留下遺篋”[25],但其中是否有朱元璋對后世修史的授意和遺命,尚存疑俟考。不過“《明太祖實錄》的編修揭示了傳統(tǒng)中國史學所特有的另一重要特征,即美化甚至神化開國皇帝的生平事跡。編修者運用半真半假的敘述和真實性可疑的史料,更不必說故意虛造的材料”[26],這顯然與朱元璋在修《元史》詔書中所承諾的維護史學獨立公正之原則相違背??偠灾?,明朝這一系列的史學發(fā)展演變態(tài)勢,追溯其源頭,離不開明太祖朱元璋在位期間對史學發(fā)展的干預,還有他那敏銳的歷史意識與鮮明的帝王史學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