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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古壩(中篇)

        2019-12-23 01:23:58朱閱平
        中國鐵路文藝 2019年11期

        朱閱平

        梁一蕓被局長流放了。

        據(jù)說是一個縣級地圖上都找不到的自然村。局長說了三次,她愣沒記住小村的名字。她對局長說:“是清朝的寧古塔吧!”

        梁一蕓摁住頭在文化局辛苦工作五年,終于熬到提副科,不想考察的檔口,單位突然調(diào)來一個外地大男孩。局長說:“小梁你要有信心,畢竟你是單位的老人,他剛來沒有群眾基礎(chǔ),大家一定會投你的票?!绷阂皇|想想也是,結(jié)果推薦的時候,全局30人參與投票,梁一蕓只得了7票,這其中還有她自己一票,她投自己票時還猶豫一下,心想如果自己是滿票,顯然自己投了自己一票,多尷尬!

        她懷疑局長暗中使壞,把局長捂在家里“講道理”,局長說:“又不是我手把手幫人劃票?!睘榇耍珠L好長時間都沒搭理她。

        突然一天,局長在走廊截住她,說:“你還是離開單位吧,反正你也不想看到單位這些人,眼不見心不煩。今年扶貧工作任務(wù)重,你去咱們幫扶村任第一書記吧。扶貧工作是當(dāng)下的政治任務(wù),你去了好好表現(xiàn),爭取明年提拔,再說有了扶貧的業(yè)績,也沒人再敢和你爭了?!?/p>

        小村叫草古壩,竟然占寧古塔一個古字,天意!

        村支書叫古財,他從那蓬野草中一露頭,梁一蕓感覺是遇上了鼓上蚤時遷。瘦小精干脖子細(xì)的古財卻是個大嗓門,拉著梁一蕓的手一再渲染她的第一書記。弄得梁一蕓心生愧疚,好像她是來奪權(quán)的。唉,如果擔(dān)心我奪權(quán)的是個局長就牛了,那樣老姨嘴里的高衙內(nèi)就不嫌我官小了,哼!相親還得副科以上?姑奶奶村姑一枚也不鳥你。

        “哎呀梁書記,你是第一書記,這次我這土鱉支書總算有靠山了?!?/p>

        “古書記好,我初來乍到,主要是配合您工作?!?/p>

        草古壩村連耗子算上,充其量只是一個自然村的規(guī)模,生產(chǎn)隊時也就一個生產(chǎn)大隊,40戶人家。現(xiàn)在村里只住10戶21人。由于距離其他村莊太遠(yuǎn),所以破格升為行政村。

        “我們村,哎!不,是咱們村,村子就是個私生子兒,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三姑四姨拿腳踹。嘿嘿,其實人家才懶得踹,七大姑八大姨都沒那么長的腿,太遠(yuǎn)了?!?/p>

        “村里該走的能走的有本事走的都走他娘頭完了,現(xiàn)在村里就?!邆€人八顆牙!”

        “你看看你看看,一眼就能?個透,咋還用那么轉(zhuǎn)著圈瞅呢?村子就是吊在山頭的石頭村。估計是哪個先人為了印證人頭有血山頭有水的古話,在這里建村,他還就真印證了。可他不想想剛夠人畜飲水的水有什么出息?”

        “都說要致富先修路,我們,不,咱們村還得再往前退兩步,還差水,更差人。假如,我瞎猜?。【退隳憬o咱村帶來一個致富項目,水呢?人呢?”

        “我想咱村只有一個項目可做,就是出租給需要拍攝石屋、草房鏡頭的電視劇組,拍一次一萬。一個長腿明星不是一次上百萬嗎?咱這么大一片,一次一萬不多吧。不多是不多!可就是那些演員腿再長也爬不上咱這吊在山頭的村子,再說人家也沒必要費這事你說是吧!”

        ……

        晚風(fēng)隨手扯起幾片兒晚霞,隨意把桃紅調(diào)成橘紅,哼著牧歸的小曲,涂抹在村落的草屋石墻上,幾個老人扶著橘紅的門框眺望,橘紅的臉上泛著橘紅的光。

        多美的一幅油畫!

        梁一蕓真真兒地聽到了油彩下那聲厚重悠遠(yuǎn)的嘆息!

        她抬頭凝視靠在門框上油畫里的老人,老人笑得真誠??伤€是聽到老人的嘆息聲。

        梁一蕓抬腳爬坡靠近老人,她要驗證這聲嘆息,直到她被一墩芨芨草絆了一下,一個趔趄立在老人跟前,老人把微笑潑下來,灌進(jìn)他的眼里。她依舊聽得到那聲遙遠(yuǎn)而臨近的嘆息。

        老人見她要進(jìn)家門,身子一斜,算是邀請。梁一蕓轉(zhuǎn)到老人正面說:“大娘吃飯了?”老人笑了笑這句過時的“國問”沒有說話,向屋里點點頭。梁一蕓向老人回了一個尬笑。院子前后很窄,左右很長,是隨山建屋的緣故。

        “站住——”

        一聲斷喝彈開她的目光,在這大山里恍惚有“此山是我開”的味道。

        “媽的!哪來的生人不長眼,進(jìn)家也不懂敲門?”

        路不拾遺的農(nóng)村,會有進(jìn)家敲門的習(xí)慣?梁一蕓邊退邊尋找門口的老人。心說大娘你得給我作證,我可沒拿你家院里一粒羊糞。

        罵聲推開屋門,一個迷彩圓球在門框上擠了一下,嘣兒,彈到當(dāng)院。間斷了一下的罵聲接續(xù)起來:

        “哎哎哎!干甚干甚?”

        “我,我是來入戶調(diào)查的?!?/p>

        “調(diào)茬?俺三年地里就沒開犁,你調(diào)什么茬?”

        “大叔,不是調(diào)茬是調(diào)查?!?/p>

        “不用套近乎,喊我木旺。哪來的女騙子,年紀(jì)輕輕種地還是個行家,還懂個調(diào)茬?”

        “啥?你的責(zé)任田都荒了好幾年了?”

        “咋?不信?我麻溜帶你去瞅瞅,地里的荒草一年蓋一層,這會兒哇,咋也有他娘的半腿厚。不過你一犁翻下去,埋在土里的荒草就是肥料?!?/p>

        “再好的肥料你不種莊稼有啥用?”

        “種一畝地賠100塊,還搭上一年的功夫,我傻還是你傻!”

        “你,為啥村里其他人都在種地?”

        “你眼瞎?。〔豢捶N地的幾家,那都是吃喝外地兒女供著,種地只當(dāng)鍛煉身體了,不然窩在這連妖精都沒有的荒山野嶺,還不悶死?”

        “這?”

        “這啥這?你別岔話。剛才拉呱到種地上就沒跟你說正事,俺家正在坐月子,你這簸箕大一雙臭腳,咚咚地砸進(jìn)院子,你看這坑,你看這坑,把奶水都踩沒了,你不賠錢?”

        梁一蕓一拍腦門:“這習(xí)俗我也懂,可,可你家誰能坐月子?”

        迷彩球一臉怒氣:“你瞅甚?看你這張小白臉就不善?!币恢肛i圈說:“是俺家老母豬坐月子。這次好容易鼓搗出7個小豬仔,奶水本來就不多,被你這大腳一踩,還不得把豬仔都餓死?”

        “可你家門上咋不掛個標(biāo)記?”

        “你眼睛喝了豬奶子?沒看到那紅布條?”

        梁一蕓回頭,老人頭頂門框上有紅布條飄舞:“對不起!對不起!我第一天工作,太興奮了,沒看到?!?/p>

        “工作?我看你是搶劫,搶劫了我的豬奶子銀行?!?/p>

        梁一蕓一聲哀嘆:“也怪我沒有介紹清楚。大叔你別氣壞了身體更不種地了,我是咱村的第一書記,我要家家屋子都走遍,做你們每個人的窮親戚。你是我走訪第一天的第一戶,你不能讓我出師不利吧?”

        木旺學(xué)著梁一蕓嘆口氣:“你跑這來就有用了?”順手從屋檐下搬過一個樹根簡單修理成的凳子。

        梁一蕓一看是一件工藝品,沒舍得坐:“大叔可是貧困戶?”

        木旺左臉驚右臉喜:“哎呀!看俺孩兒親的,小妮子你是個甚官?說話算數(shù)?”

        “算數(shù)!”

        “真算數(shù)?”

        “別說蒸算數(shù),燜得也算數(shù)?!?/p>

        “你們真是來幫扶我的?”

        “你看我們哪里像是假的了?”

        木旺一指自己鼻子,“我是貧困戶?”

        “你說這個?。∥覀兡壳笆敲c階段,你是不是貧困戶,調(diào)查后經(jīng)過村民大會討論決定,但不影響我們?nèi)霊舾阏{(diào)查,我們要掌握全村每一個村民的生產(chǎn)生活。

        木旺往外推:“滾去狼山喂狼吧?!?/p>

        “大叔,你咋還想當(dāng)窮人?不怕人笑話?”

        “笑話?”老古人說,“錢是銅的,眼是紅的,現(xiàn)在貧困戶是金的,大家眼也是紅的?!?/p>

        “還有人眼紅貧困戶?”

        “哎呀女根兒,天上下雨地下流,貧困戶們是真牛,祖上沒有積下大德,哪能修來貧困戶?哎!不對吧,你說你是扶貧第一書記,你會不知道貧困戶的好處?你別是假的吧?你是收古玩的?還是收大煙的?”

        “你們這里有人私下種大煙?”

        “哦!沒有沒有。想起來了,去年第一書記是個大男人。那個第一書記每周定打不饒入戶兩次,每次都讓我們記住他的名字,說是如果有上面暗訪組來問,要說出他的名字,一定要說他經(jīng)常來??晌业浆F(xiàn)在也不記得他的名字?!?/p>

        “不過他讓我們排練的二人臺小戲,我記住不少,尤其是唱貧困戶好處的那段?!闭f著從窗臺拿起一個掃帚頭當(dāng)扇子在地上扭起來:

        “健康扶貧政策好

        五重保障全包了

        慢病大病有醫(yī)保

        教育扶貧更全套

        兩免一補小學(xué)喜

        三免一助中學(xué)笑

        就業(yè)扶貧最直接

        公益崗位有工作

        農(nóng)業(yè)扶貧有七項

        貧困戶們喜洋洋”

        梁一蕓一聽來了興致,她在上大學(xué)前,每年春節(jié)都參加村里的二人臺小戲班。除了給鄉(xiāng)親們唱二人臺,關(guān)鍵是到縣城給那些單位拜年,踩著咣嘰哐啷的鑼鼓點在單位院里扭上幾圈,就會有人滿臉堆笑送上幾百塊大紅包。一個春節(jié)下來,她能分到不少錢,足夠她一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

        梁一蕓說:“您扶貧政策學(xué)得不錯,給大家做宣傳員吧,讓鄉(xiāng)親們都了解黨和國家對百姓的關(guān)心?!?/p>

        木旺說:“其實你們這些扶貧干部真不賴,見面三句話,兩句是宣傳扶貧政策。我今天最想知道一個政策,請第一書記清清楚楚講明白。”

        梁一蕓高興了,“想了解什么盡管問,我一定認(rèn)真講解?!?/p>

        “俺現(xiàn)在一年沒收入,算不算是貧困戶?!?/p>

        “這要入戶全面調(diào)查,綜合評估確保精準(zhǔn)?!?/p>

        “唉!小孩沒娘,說來話長。俺一直在貧困戶標(biāo)準(zhǔn)的邊沿沿,去年收入往下一出溜,今年就是貧困戶了。”

        “你去年都靠什么收入?”

        “地老大能靠啥?賣力唄,原想種白菜,太累還收入低。俺就雇人種菜籽,誰知春旱加夏旱,收入還不夠工錢哩?!?/p>

        “啥!你還真是懶將軍,種個大田還雇人?!?/p>

        “今年沒雇。”

        “咋地?學(xué)好了?”

        “說起來真背興,三溝六川問了個遍,因為工錢低,沒人讓咱雇?!?/p>

        “呵呵,今年這‘地主沒當(dāng)成,順?biāo)腼h落成貧困戶?”

        “嘿嘿,當(dāng)了貧困戶,自然成‘地主,長工是政府,短工嘛……”手指梁一蕓,“就是你們這些扶貧干部。”

        梁一蕓搖搖頭,“看來還真是一場攻堅戰(zhàn),對付你這懶將軍還真難!”

        “呵!還要和俺開戰(zhàn)?俺爹臨咽氣的時候,還把去年的扶貧干部叫到炕頭,一手拉著俺,一手拉著扶貧干部再三叮囑:一定要俺成為貧困戶,不然就瞪眼不咽氣,扶貧干部就答應(yīng)?!?/p>

        “政府的責(zé)任是無限的,而政府的能力是有限的。政府給政策,扶上馬,送一程。前提是你得干,你不干就是死狗扶不上墻,沒人能救得了你。今天先把這些米面留給你,咱們進(jìn)屋好好談?wù)??!?/p>

        木旺點頭哈腰一個勁地說:“感謝油!感謝米!感謝面!”

        梁一蕓一臉無奈:“咋地嫌少啊,這是我自己掏腰包給你買的?!?/p>

        “啥?不都是政府給買嗎?”

        梁一蕓愣了一下苦笑道:“大叔我怎么跟你說呢,扶貧政策是一大堆,但要精準(zhǔn)落實,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p>

        “白話大道理俺比你猛,關(guān)鍵看你們公不公,今年評定貧困戶如果有一戶不合規(guī),我這個貧困戶就去上訪?!?/p>

        梁一蕓說:“你是不是貧困戶那得調(diào)查清楚才能定?!?/p>

        木旺一撇嘴,把掃帚頭扇子一扔,“要么陪我豬奶水錢,要么……”

        “要么什么?”

        “嗨!我不好意思說出口,你還逼我。要么滾!”

        梁一蕓出大門的時候,木旺他娘還是斜了一下身子,她沒注意老人是不是還在微笑,只是看到晚霞暗淡,天,快黑了!

        今夜無月,梁一蕓窩在牛車改裝的床上。睡之前她還特意撩開床單貓腰看了,就是在墻上合適的位置挖兩個半尺深洞,把兩個車轅頭插將進(jìn)去,啪啪兩塊眼石抵在兩個轱轆下,就是一張穩(wěn)固的木床了,這床還大,她躺在上面總覺得“車”在動。唉!這山路,能去哪里呢?

        梁一蕓突然想到身下的車轱轆不是近代的造型。那一定老倌車了。這么說當(dāng)年盛行幾百年的張庫商道途經(jīng)這里。

        村子往上爬七百步,就是內(nèi)蒙古高原的壩頭。壩頭對面的山脊線,一條在云霧間蜿蜒穿行的石龍就是明長城。

        明朝270多年的歷史中,對北部蒙古各部也實行安撫政策,因而曾幾次開關(guān)設(shè)馬市,馬市地點主要在長城沿線隘口。

        這一時期,今天的草古壩村一帶成為蒙、漢之間的貿(mào)易交往通道。形成了張家口到烏蘭巴托(庫倫)的商道,史稱張庫大道。全程4300余里。當(dāng)?shù)厝藦那骞饩w年間開始拴“老倌車”跑蒙古。當(dāng)時在這條大道上從事運輸非常艱苦,每幫車隊百輛左右,雖起早貪黑,每天只能走三四十里路程。去程貨運以茶葉、綢緞、鐵器等為主,回程以堿、鹽、皮毛為主,往返一次需半年左右。

        當(dāng)?shù)赜芯涿裰{:火車跑得快,出不了大境門,牛車走得慢,一年一趟大庫侖。

        身下的這輛老倌車,說不定就曾行進(jìn)在4300余里的商道上,就曾停放在遙遠(yuǎn)的烏蘭巴托大街上,想來現(xiàn)在不也是在沿途的草古壩客棧嗎?自己就是荒漠古道上的那個女店主。

        叮鈴鈴的鈴聲響起,駝鈴???!不會吧。真的穿越了?恍惚間,梁一蕓翻身坐起,窗外星光安靜。再一聽,叮鈴鈴的鈴聲恢復(fù)到熟悉的手機鬧鈴聲了。哦,9點30分,到了向縣委組織部匯報在崗的時間了。

        她點擊手機上的“扶貧開發(fā)信息平臺”,這是一款扶貧干部的管理軟件。她準(zhǔn)備刷臉證明自己在草古壩崗位上,卻怎么也點不開。仔細(xì)一看手機沒有信號,這才想起自從到了村里沒接過一個電話。

        她得回家,換一個手機卡,不然沒法開展工作??偛荒茉谏巾旤c狼煙吧。那么鄉(xiāng)里村里都得派人守護(hù)狼煙,這還增加幾個扶貧公益崗呢。嘿嘿,她想著睡著了。夢到自己騎著駱駝走在沙漠里,說是過了前邊的小河,就到俄羅斯了,她還瞅了一眼駝背,上面馱著一個俄羅斯姑娘。醒來她還在想,這是拿什么換回這個俄羅斯姑娘呢?草古壩有什么東西值得走上張庫大道呢?唉!又在為草古壩產(chǎn)業(yè)扶貧操心了。

        梁一蕓早上懶得做飯,跨上幸福250摩托車沖下高坡?!稗Z隆隆——”馬達(dá)聲不亞于大街上那些專門去掉消音設(shè)備的摩托車。這款摩托車早就成了收藏界的寵兒。據(jù)說這款車的第一批騎手大多犧牲在他們心愛的“坐騎”上了。這款車馬力大、速度快,加上國內(nèi)第一批普通騎手,沒考駕照、沒有經(jīng)驗,憑著喜好和膽大駕駛。大多是做生意用,馱羊、馱豬以及其他貨物,沒有一個不超載的。

        梁一蕓的這輛250摩托車,是舅舅留給她的,舅舅用它收羊。舅舅馱著六只羊一不小心飛下溝。當(dāng)時車還是八成新,舅舅出事后一直扔在他家的糞窯里。她扶貧的草古壩,發(fā)現(xiàn)舅舅的250摩托車是最好的交通工具。

        一路上,一個騎著“文物”的少女,側(cè)頭、歪頭和回頭率爆棚。那些開著各類轎車、貨車、拖拉機、摩托車的司機,用目光紛紛點贊,一路圈粉無數(shù)。

        梁一蕓整整“表演”三個小時,才算回到城里,這座五線城市里一個偏遠(yuǎn)老舊的小區(qū)有她70平方米的家。

        城市的高樓足可以吊起幾個草古壩村,喧囂的車流,五彩的人流,讓剛剛睡在石屋里老倌車上的梁一蕓恍若隔世,猶如穿越時空或另一個平行世界。

        剛到六樓,老媽就打開房門,自己的腳步聲在一樓老媽就能聽到。每次老媽都要嘟囔一句,一個女枝兒家,總是跺著腳走路。走路重是真的,不至于跺著腳走吧。開始她還叫喚幾句,后來就當(dāng)沒聽見了。

        這些天唯一讓她欣喜的事情出現(xiàn)了,趕上家里的飯點。她撲過去張嘴就吃。老媽趕緊端來一杯水,老爸放下筷子心疼的目光沒離開她的嘴。

        剛吃了七口,七口是老爸旁邊嘮叨的。電話鈴聲響起,幾天沒有聽到熟悉的電話鈴聲,一看是標(biāo)注騷擾的電話。她沒有掐斷,放在那里,把音樂當(dāng)作一道可口的下飯菜。

        梁一蕓原有午睡習(xí)慣,這會兒只顧捧著手機和朋友們分享草古壩“風(fēng)光”,幾個閨蜜都掉了眼淚。一連串的問題通過網(wǎng)絡(luò)掃射過來。她起先為自己頂盔摜甲、罩袍束帶,還是被一支支利箭,噗噗噗地刺將進(jìn)來。沒辦法,又換上二戰(zhàn)時期的鋼盔,現(xiàn)代的防彈衣??蛇€是有那么幾個狙擊手的存在。

        “草古壩有蛇嗎?”

        “草古壩海拔多少?華北最高峰嗎?”

        “站在壩頭能望到大草原?那里可是陰山的余脈?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嗎?”

        “你在那里扶貧一年還是三年?一年艱苦的扶貧經(jīng)歷,回來能提副科?走的時候局長有沒有口頭許諾?”

        “你上次為什么提副科沒成功?咋得罪單位所有人了?是不是局長想對你潛規(guī)則你沒就范。是不是單位人都懷疑你和局長有交易,弄得上下兩頭不得好?”

        “草古壩為啥沒有留守兒童?”

        “你說的‘七個人八顆牙,有兩顆牙的那位老人是男的還是女的?多大年歲了?”

        ……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是局長。局長說:“組織部幾次全縣通報你不在崗。我打你電話說你不在服務(wù)區(qū),你是不想為人民服務(wù),不想為貧困戶服務(wù)了吧?”

        梁一蕓說:“手機在村里沒信號,為什么不用村委會固定電話查崗?”

        局長說:“組織部不管那么多,你每天不上報工作,就視為脫崗。不過我后來得到了你的消息,說你入戶調(diào)查竟然和村民對唱二人臺,被人家趕出家門?!?/p>

        梁一蕓氣得差點笑出聲:“咋了?和群眾打成一片錯了?創(chuàng)新工作方法錯了?這不是你動員我下鄉(xiāng)時對我的諄諄教導(dǎo)嗎?再說了誰說是因為唱二人臺被人罵滾的?那是因為都想當(dāng)貧困戶,沒有充分的調(diào)查研究我能答應(yīng)?”

        梁一蕓想摔手機,沒舍得!那是她為了做微商咬牙買的。自從做了第一書記,每天填表的時間都不夠,發(fā)貨不及時,客戶都作鳥獸散了。

        梁一蕓干脆關(guān)機睡覺,只要在下班前醒來就行,去街上換張手機卡,也許草古壩會有信號。明天去組織部說明一下情況,再到鄉(xiāng)里溝通一下,問他們是不是給村里多安排幾個扶貧公益崗,用來點狼煙,狼煙總得有狼糞吧,還沒聽說村邊的大山里有狼出沒,那得通過縣政協(xié)給縣里寫個提案,標(biāo)題就是:關(guān)于加快造林工程,為狼群出現(xiàn)營造適宜環(huán)境,實現(xiàn)草古壩村烽火狼煙傳遞信息。哼!有固定電話不用,看來就等這狼煙工程了!

        迷糊中,聽到老姨問蕓兒在哪里?顯然是老媽喊來的。不用說又帶來一打帥哥的照片。上次自己就和老姨探討半天照片哪張用了美圖哪張用了濾鏡。

        老媽說:“她睡著呢,等等吧!”老姨說:“睡覺是晚上的事我去喊她?!崩蠇屨f:“你先和我說說?!崩弦陶f:“你看這小高長得多男人,他爸是一個主任。這孩子去年剛提了副科,是市政府的一個科長。就是不知道咱們蕓兒幾時能提副科,有沒有個確切的時間?”

        老媽說:“孩子這次都去下鄉(xiāng)扶貧了,在最艱苦的地方做最艱難的工作,應(yīng)該給個說法吧。”

        老姨說:“等蕓兒醒來好好問問她,如果提副科有希望,咱就安排兩個孩子見面?!?/p>

        又是那個高衙內(nèi),聽著老姨去洗手間,梁一蕓一個鯉魚打挺翻身下床,在老媽的哎哎聲中,沖破窒息的空氣,逃出家門。

        沿著河邊“挺尸”半天,突然想起買手機卡,就近扎進(jìn)一家手機大廳,買卡插上,剛將新手機號發(fā)了一圈好友,新號就哇哇啦啦地響起來。

        “嗨!小主。你的新號不會是只告訴我一個人吧!”

        “當(dāng)然了!不然你咋是第一個打進(jìn)電話的人呢?!?/p>

        “晚上有約嗎?”

        “幾時沒緊著你約啊!”

        “老地方!”

        閨蜜俏俏早已點好她們愛吃的飯菜。梁一蕓剛伸出筷子,被斜刺里殺出雙槍一樣的筷子叉住。抬頭看到俏俏詭秘的微笑?!靶≈?,今天給你帶來一位老帥哥,你見不見?不見也得見,老帥哥估計已經(jīng)在門口了?!?/p>

        梁一蕓回頭看大門方向,一個老遠(yuǎn)的微笑飛過來。梁一蕓高興得只打俏俏的手,口里喊著:“老鍋,老鍋!”老鍋是老帥哥的簡稱。

        老鍋心疼地端詳著梁一蕓:“這么幾天就瘦了?”

        俏俏說:“老爸偏心眼,我都胖成豬了你不關(guān)心?!?/p>

        俏俏老爸是個研究國學(xué)的暴發(fā)戶。梁一蕓敬重他身上沒有土豪的俗氣。

        土豪在吃飯空余一直詢問草古壩的山形地貌、地理位置。飯畢才不經(jīng)意地說:“你在那里是第一書記,如果需要投資,老鍋愿意為你效勞。有什么荒山荒坡的,咱先承包上,等有大開發(fā)商占用,就是幾百上千萬的收入,目前不用你投資,到時分你一半?!?/p>

        俏俏緊盯一句:“這樣你就不覺得下鄉(xiāng)委屈了?!?/p>

        梁一蕓想說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說,一口飲料噴出來。

        俏俏一躲。

        老鍋從紙抽里抽出幾張紙遞了過去。

        梁一蕓胯下古版摩托,兜中新卡手機,再次出沒在群山峻嶺。這次扶貧工作隊另外兩名成員也已到崗。一名是本單位老陳,一名是規(guī)劃局老鄭。

        因為局長再也發(fā)動不出第三人下鄉(xiāng)扶貧,組織部只得全縣調(diào)配。本單位老陳明年就能退休,家里也能走開。規(guī)劃局老鄭是一名司機,單位搞車改,車沒了他自然“下崗”。閑著也是閑著,局長說去村里“閑著”吧。關(guān)于這句話老鄭后來一直罵他們局長,因為到村里扶貧是他工作生涯最忙的一年。

        組織部和鄉(xiāng)里又催落實貧困戶名額,要求三天之內(nèi)上報,隨后的工作很多,由于不能確定貧困戶而不能往前推。這三天頭一天上午,都消耗在趕往村里的路上了。

        梁一蕓把250停在村委會大院,發(fā)現(xiàn)老陳老鄭還沒到,估計在鄉(xiāng)里吃中午飯。一個大馬趴撲上老倌車,放松一會兒身子,拿出筆記本就往外走。一路的顛簸沒有胃口,再說得趕快落實貧困戶。調(diào)查、研究、召開村民代表會,都需要時間。

        她拍了一下老倌車,說:“你待著,小主去看望那‘七個人八顆牙?!?/p>

        上周是全面入戶調(diào)查,問題全面也分散,意在對村民和村子有個較全面的了解。這次是帶著目的入戶。10戶21人,轉(zhuǎn)一圈也就半個小時。

        上周梁一蕓辛苦6天才完成走訪。問村民問題,回答用字極少,大多是“嗯!”生怕占了他們問你的時間。一但有空可插,便把話茬子硬生生扎進(jìn)來。他們一句也不問扶貧的事,一張嘴就把梁一蕓問得一愣一愣的。每一句都像縣城河邊那些退休的老干部,都兼著國際觀察員的職務(wù)。

        “敘利亞哪方有原子彈?”

        “特朗普和金正恩在新加坡都說了些啥?”

        “孩子,最近幾年三亞發(fā)展的是不是超過深圳了?”

        梁一蕓也拿不準(zhǔn),隨口說:“沒有吧!”

        “那七斤半說三亞發(fā)展快?!闭f到最后才弄清,七斤半的孩子在三亞打工。

        出村委會大門左拐就是七斤半家。自從木旺讓梁一蕓賠豬奶水錢,她再到村民家都要仔細(xì)觀察。七斤半在院里用柳條編筐,嫩白的柳條在他糙黑的手指尖跳舞,嘴里和梁一蕓拉著家常,不一會兒就開始收沿兒了,這才搭梁一蕓進(jìn)來時的話茬:“我和老婆子種了七畝地,三畝莜麥、一畝土豆、一畝蠶豆、半畝豆角,半畝胡麻。我按不受災(zāi)給你算,莜麥一畝產(chǎn)270斤,每斤1塊8,三畝碰整也就1500塊;一畝土豆產(chǎn)2000斤,6毛一斤1200塊;一畝蠶豆產(chǎn)300斤,2塊5一斤,750塊;半畝豆角也就50塊,半畝胡麻也是50塊。加起來你算算?!?/p>

        梁一蕓拿出手機算出3550元。

        “嗯!這就是一年的毛收入,成本也不少,我們年歲大了,扶不正犁,也拽不動牛馬,只能春天雇人種地,秋后雇人翻地。雇人種一畝40塊,翻一畝30塊,加起來70塊。7畝地就是七七四百九十塊?;市枰?00塊。星星點點的就不算了,你算算成本還剩多少?”

        “還剩2360元?!?/p>

        “嗯!你們定的貧困戶收入標(biāo)準(zhǔn)線是多少?”

        “3105元。”

        那你自己說我算不算貧困戶。七斤半把筐也編好了,拿起鐮刀把毛茬削掉,在地上摁了幾下,柳筐就變得圓圓的。

        一匹棗紅草原馬從壩頂嘩嘩啦啦飛跑下來,翻蹄亮掌、長鬃飛舞,猶如上了古戰(zhàn)場。馬背上沒有古代武士執(zhí)戟橫刀,身后古長城上坐著一位老者,遠(yuǎn)遠(yuǎn)望去銀須飄逸。

        草原馬到了村里,收住馬蹄,步履優(yōu)雅地走進(jìn)一家院子。梁一蕓看看銀發(fā)老人沒有回家的意思,就向老人走去。

        老人屁股下的古長城,就橫亙在沿高原南緣東西千里的大壩上,古來是中原與大漠的天然分界線。元人郝經(jīng)《嶺北行》詩云:“中原南北限西嶺,野狐高出大庚頂(西嶺指陰山余脈大馬群山)?!睉?zhàn)略意義不言而喻。燕、趙與北魏古長城曾先后蜿蜒其巔,清朝在壩頭各主要壩口設(shè)柵欄、駐兵把守。

        所謂壩口,是大壩長期遭受河流切割及風(fēng)化剝蝕山體分割成數(shù)段而形成的山口與溝谷,為南北往來之途徑。草古壩就是其中一個壩口,東西走向還有二十里板申圖壩、七里黃臺壩、十五里汗諾壩、七里鎮(zhèn)虎臺壩等。

        銀須紅馬草古壩。梁一蕓想到的古詩是:“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rèn)前朝?!彼叩嚼先烁?,才看到老人身后插著一把長刀,她認(rèn)得是二戰(zhàn)時期的日軍指揮刀。

        “大爺,你這可是文物了。”銀須一甩一臉慍色:“哼!現(xiàn)在人眼里只有錢,這是戰(zhàn)利品。”

        起風(fēng)了,老人的銀須在風(fēng)中律動。他說他是平北騎兵旅的排長。用手一指壩上草原深處,那里就是我參軍的地方,第一仗就在切奇腦包,敵人一個偽軍騎兵團(tuán)住在村子里,我們包圍村子敵人就跑。一個沖鋒過去,好多敵人就不跑了。

        “為啥不跑了?”

        “想當(dāng)俘虜唄。我看到一個敵人還在跑,感覺是個軍官,就一直追下去。一槍打在他肩膀,掉下來摔個半死,一問還真是個團(tuán)長。日本刀就是這個團(tuán)長的。團(tuán)長很壯實,一臉硬胡子,我還摸摸了他的胡子。”說著,老人摸摸自己的銀須。

        梁一蕓再次討好地說:“這刀一定是你最喜歡的了?”誰知老人嘴又是一撇:“這算啥?”

        “我,天安門,華北刀?!憋@然老人激動了。

        梁一蕓還是從偶爾卡殼的字中聽到一個畫面:1949年開國大典,老人和他們威武雄壯的鐵騎兵方隊走過了天安門廣場。老人叫耿祿,他說國家每個季度都給他發(fā)錢,他不是貧困戶。

        村里突然有人吵架,一個婆婆晃著羅圈腿像在跑,由于速度太慢,像一個慢鏡頭。后面一個大爺瘸著一條腿像在追。耿祿沒表情地笑。梁一蕓顧不得多問,跳起來跑回村子。這時老大爺抓住婆婆的手腕了。老婆婆不依,全身一拽一拽地要走。

        大爺氣得一甩手:“去去去、滾滾滾。找你的趙區(qū)長去吧,去和你的趙區(qū)長過日子吧?!?/p>

        老婆婆一聽愣了一下。立住,沒立穩(wěn),雙腿一晃一悠跌坐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掀起一片衣角,哆嗦著指頭捏弄著,“我得走,我得走,鬼子的情報送不到,趙區(qū)長不知道咋辦。區(qū)小隊,區(qū)小隊……”

        梁一蕓扶起老婆婆,和大爺一起攙著往回走,大爺說:“老伴兒叫趙鳳英,11歲就是八路軍的交通員。從前年開始,老想往山里跑,老說她的家在山里。開始以為她中了邪,家在山里一定是狐貍精什么的。還找大師做法,不管事,后來醫(yī)生說是小腦萎縮,突然想起的都是她過去做情報員的事兒?!?/p>

        梁一蕓把老婆婆扶上熱炕頭,遞過一杯熱水,也給老大爺?shù)沽艘槐?,倆人這么一折騰,累趴了,倒在炕上往勻里喘氣。梁一蕓安慰了幾句轉(zhuǎn)身出來,她必須在今天走訪完所有村民。明天召開支委會、村民代表會,確定貧困戶,后天一早報到鄉(xiāng)里和縣委組織部。

        趙鳳英是老黨員,不會是貧困戶。

        古財指著一個大院說:“這個老人參加過抗美援朝?!绷阂皇|說:“這類功臣國家優(yōu)撫政策也很多,也不是貧困戶。”古財搖搖頭,說:“你進(jìn)去吧,我去招呼老鄭和老陳給你做飯。”

        院里,擺著一架木制大飛機,機翼放一挺轉(zhuǎn)盤機槍,也是木制。黝黑的顏色說明有幾十年。

        做晚飯時間,不該有的安靜。

        梁一蕓從窗玻璃觀察屋里,夕陽打在玻璃上,眼前是一片泛起的黃光。推門進(jìn)屋,一個老人躺在炕上,屋子、炕席、行李、老人灰黑成一個顏色。老人沒動,抑或醒了懶得動。梁一蕓輕輕地喊了聲:“大爺你好!

        “你……好……”

        “咋不做飯?您不餓嗎?”

        “餓!不想動?!?/p>

        “那你想吃點啥?我給你做。”

        “我想吃莜面三下鍋?!?/p>

        梁一蕓母親最會做這個。她說:“你躺著我這就給你做?!绷阂皇|也是上大學(xué)時候才住進(jìn)城里,農(nóng)村的一切都熟悉,找水找面不用眼睛。

        老人摸索著坐起,個頭不下1.9米?!按鬆斈阏娓??!崩先诵α耍骸爱?dāng)年連長也這么說,然后就給了我一挺機槍扛。你是誰??!北京來看長城的?”

        “我是來咱村扶貧的,您老是機槍手!扛著院里的那種機槍?飛機是咋回事?你用機槍打下過美國鬼子的飛機?”

        “??!”

        梁一蕓一愣,他知道村里人,啊就是嗯的意思,她只是瞎猜一句,沒想到是真的。“飛機是不是像電影里一樣,轟炸時飛得特別低,機槍也能夠得著。”

        “啥!我是從上往下打?!?/p>

        “你也開著飛機?”

        “嗨!我在山頭,敵人飛機從山谷飛過?!?/p>

        第一次聽到這種情形,梁一蕓相信這是真的。

        梁一蕓給老人端上熱乎乎的莜面三下鍋,彌漫的香味給灰黑的屋子增色不少?!按鬆斈阏媪瞬黄穑闶菄业墓Τ?,現(xiàn)在每月能領(lǐng)多少錢?”

        老人端起碗又放到炕上,好一會兒老人才端起碗稀里嘩啦的豬一樣吃起來,沒再說話。

        古財后來說老人叫張山,一次戰(zhàn)斗中被炮彈震昏被俘。戰(zhàn)爭結(jié)束回到村里,整天繞著人走。

        入戶調(diào)查結(jié)束,情況匯總后,和古財平時掌握的數(shù)據(jù)基本一致。全村只有3戶貧困戶。村兩委會上,大家都同意按名單上報。于是馬上召開村民代表會。古財剛把貧困戶名單宣布完畢,就有人站起來說:“七斤半咋能算貧困戶呢?”

        梁一蕓說:“您對七斤半年收入2360元有不同看法?”村民說:“收入2360元?他就能吹牛,種點破大田,誰不知道旱地種大田作物,已經(jīng)全靠除草劑和農(nóng)藥了,連續(xù)多年的種法,田土退化,土質(zhì)板結(jié)、中毒,都快顆粒無收了,還掙錢?他七斤半是神仙,能收入那么多。”

        “咋的?別看傻子一樣看我,種地倒貼他也不是貧困戶。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他在三亞做生意的兒子,每月給他的錢比縣長工資都高。他每天過著地主一樣的生活,還貧困戶?”

        這時又站起一個村民,他臉有些漲紅,顯然有些激動。“我說說,我不是自私的人,就是覺得你們辦事有點太死性。我家年人均收入是3115塊,比貧困戶認(rèn)定標(biāo)準(zhǔn)3105塊多了10塊,你們說我該不該是貧困戶?”

        大家吵吵叫嚷半天,大多數(shù)代表同意這兩個村民代表的說法。眼看著半夜了,人有了困意,于是以古財為首的目光尋找梁一蕓的眼神。梁一蕓想了想說:“中央的提法是精準(zhǔn)扶貧,我們要精準(zhǔn)到每一件事情上,差10塊的算作貧困戶,那差20塊的呢?該咋樣就咋樣,以文件和上級制定的標(biāo)準(zhǔn)執(zhí)行?!?/p>

        大伙搖頭散去,古財最后一個站起來,說:“精準(zhǔn)識別看似劃出了是或不是的標(biāo)準(zhǔn),但現(xiàn)實中的貧困衡量哪有是不是這么簡單?村兒里的事可不是這么干的呀!”

        貧困戶認(rèn)定在梁一蕓的權(quán)威下確定了,總算按時上報到鄉(xiāng)政府和縣委組織部。不過在上報的時候,她還是把七斤半兒女接濟(jì)過著富人生活的情況一并報了上去,想征求上級的意見。同時也通報了村兩委和村民代表。梁一蕓躺在老倌車上長長地舒了半口氣。

        因為報了一半意識到還沒有脫貧方法。她跳下老倌車,準(zhǔn)備去找老陳和老鄭商量一下。走到門口才發(fā)現(xiàn)月光堆滿屋子,是半夜。

        草古壩是一個吊在山頭的石頭村,人均3畝土地,都是躺在陽坡的極貧極薄旱地,最厚的土地也就半尺深,靠種植大田致富指望不上。

        種植蔬菜,土壤和水都不具備。村里的那點泉水剛夠人吃,十年九旱的壩頭氣候,莊稼的日子都不好過,蔬菜一出苗就得渴死。

        背坡有幾萬畝國有林,里邊倒是黑土地,樹下套種中草藥是不是一條出路?梁一蕓剛激動地坐起,馬上又跌躺在老倌車上,就算是一條可行的致富路,可村里這“七個人八顆牙”,能有力氣去種?

        “唉!”她頭疼得一夜未眠!

        梁一蕓走出院子,太陽蔫兒在中天,慘淡經(jīng)營著自己的光,天被哪個老人抹了幾層漿糊,霧罩罩的不爽氣。突然一聲雞鳴,讓山村更覺疲憊,整個村子懶洋洋的,像一個丟了魂兒的怨婦,滿臉秋蒿草色,沒有一點生氣。農(nóng)村還在,但村子里的魂魄早已死去!梁一蕓突然想給山村叫魂。

        魂,都丟在城里了。

        梁一蕓沒想到自己的意念會這么強烈,自己剛想叫魂,城里的魂就呼啦飛回來一個連。

        首先發(fā)現(xiàn)異樣的是老騎兵耿祿的草原馬,老爺子一直當(dāng)戰(zhàn)馬養(yǎng)著,生活習(xí)性都按過去騎兵部隊的樣子。

        棗紅馬立在長城的敵臺上一聲嘶鳴,村里的人畜耳朵都支楞了一下。草原馬又一聲嘶鳴,跑下敵臺,徑直奔回村子。

        耿祿摟著馬脖摸摸馬的耳朵。那馬仰頭又是一聲鳴叫,兩眼警覺地望著山下的路。圍攏的人們順著山路望去,只見山彎轉(zhuǎn)出一群人來,等后邊的全部出現(xiàn),足足有一百多人。

        這一連人馬移動神速,沿途的鳥獸一群一只都作鳥獸散。離村子越來越近,人群中隱隱漂浮著某種殺氣。

        抗戰(zhàn)時期交通員趙鳳英說:“看著像當(dāng)年鬼子掃蕩?!?/p>

        木旺說:“書記要不集合民兵吧?”

        古財一撇嘴,“全村就我最年輕,還是因為傻沒跑出去。有槍也沒人拿得動?!蹦就f:“我也剛45?。∥也灰采祮??!惫咆斦f:“你不傻你老娘不餓死也得喂了狼?!?/p>

        一連人馬總算攻上了草古壩,男男女女穿著時尚,滿臉的自信都洋溢到腳面上了。

        幾個“連長”一樣的人吵吵著,讓一部分人回家看老人,一部分人去大隊部。他們還稱村委會叫大隊部,說明有的至少十幾年不回村了。

        這時七斤半站出來。“虎子,山山,你們咋都回來了。”

        一連人馬呼啦圍過來,爹、大爹、大舅、大姨夫、爺爺、大爺爺,大舅爺、大舅姥爺……

        七斤半“嗯嗯!”“哎哎!”“啊??!”同時答應(yīng)著。又問:“你們咋都回來了?”

        為首的男子應(yīng)該是七斤半的長子,他拉住七斤半的手,“爹不是說新來的扶貧書記把你的情況報上去了,要去掉你的貧困戶資格嗎?咱們這么大的戶,咋能受這窩囊氣?”

        七斤半瞄了梁一蕓一眼,急得直跺腳。“哎呀孩子,我就那么一說,不是還沒去掉嗎?再說這也不是打架的事,你叫回這么多人這是要造反嗎?”

        梁一蕓聽到造反這個詞,只想笑,這里的人還在用很多老詞。但是面前的情形哪里笑得出。躲吧,作為第一書記,跑了也太丟人了。不跑吧,讓這些人給揍一頓,殘了也就殘了,這要是毀了容,這,這可咋活呀!

        她把求救的目光看向古財。

        古財這時正在和人握手。“你別瞎鬧,堂堂一個大企業(yè)老總,咋干這么沒素質(zhì)的事呢?”

        那人笑得慈善,“古書記說得是,咱不能做沒素質(zhì)的事,就是回來問問到底是咋回事?誰是扶貧第一書記?”

        梁一蕓跨前一步,感覺自己像當(dāng)年的劉胡蘭。“我是梁一蕓,請問您有什么事?”

        突然人群中躥出一個小伙子,沖著梁一蕓喊:“你聾啊!沒聽說是你想去掉俺爺爺貧困戶?俺爹素質(zhì)高,俺可沒素質(zhì)。”說著抬手就是一耳光?!芭荆 表懺诹阂皇|的臉上。像一聲槍響,人群霎時安靜、村莊安靜、山谷安靜、壩頭安靜,內(nèi)蒙古高原安靜……

        梁一蕓僵直,倒不是因為疼,疼痛早被屈辱淹沒。打人的小伙子也被安靜的場面嚇住。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在低頭的一瞬,直覺一股強風(fēng)撲懷,腳下一飄,就滾到坡下。他看到身邊梁一蕓比他先爬起。梁一蕓一聲怒吼,又撲了過來,小伙子嚇得掉頭就往山外跑。

        梁一蕓想,我還有臉在村里待??!就一直追了下去……

        小伙子跑不動了,斜插著上了山。梁一蕓在岔口站了幾分鐘,抹一把額頭的血,檢查一下身上的傷,順著大路向前走去……

        一村人傻了眼,古財帶著老陳和老鄭沿路追下來,喊回了打人的小伙子,又追出十幾里,不見梁一蕓的身影。

        老陳提出向單位匯報,老鄭說:“這也算工作失誤,萬幸沒有演變成群體事件。最好先不要上報,剛才古書記不是安撫了那些人嗎?他們也保證不再鬧事?!?/p>

        老陳說:“人家是答應(yīng),可現(xiàn)在我們?nèi)齻€都出來了,村里幾個支委也都上了年紀(jì)。如果他們再鬧起來咋辦?”

        老鄭立住,看著古財說:“你要不回村吧,一定安撫好那幫人,有什么問題可以坐下來談,不要鬧事,尤其是不要去縣里鬧事。”

        古財正要回返,后面一陣腳步聲,一連人又馬殺將過來。到了近前還沒等問,有人拉著那個小伙子說:“山山的胳膊摔斷了,這個責(zé)任誰負(fù)?”

        果然,小伙子胳膊用兩根領(lǐng)帶吊在脖子上。老陳撩起袖子發(fā)現(xiàn)真的腫了。說:“趕快去醫(yī)院吧,這么多人去了也幫不上忙,你們先回村,我們帶,帶,哦山山去醫(yī)院?!?/p>

        有人說:“這么多人村里也住不下,我們把老父親也接上了。”這時七斤半滿臉慚愧地走出來,點點頭說:“我們都去縣城住幾天?!?/p>

        走到平處,幾輛小車,兩輛大巴停在那里,一群人上了車,搖搖晃晃地開出山谷了。

        古財、老陳、老鄭傻在山谷間,夕陽在山頂一閃,就淹沒了。一只山鷹用力扇著翅膀,把最后一點夕陽也扇到云天了。

        黃昏像紅酒,顏色都讓人泛迷。三個人不知所措,這幫人住在縣里,一溜達(dá)就能找見縣政府,去信訪局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別管去哪里,都是扶貧單位的罪過,如果正好遇到省里暗訪組,這,這可完了。

        昏黃中,想起老陳的聲音,“不能再瞞了,趕緊向單位和鄉(xiāng)政府匯報吧。”這次沒人反對,古財給鄉(xiāng)長打電話,老陳給局長打電話。

        電話里反回來兩通臭罵。倆人摁斷電話,對著山谷開罵:“都尼瑪怕老婆貨,女人思維啊!不解決問題罵你媽個頭呀?”

        古財說:“管他呢,反正是匯報了,有指示咱就按照指示干,沒指示咱就等指示?!?/p>

        “嗯!”

        三人發(fā)泄一通,驀然想起梁一蕓還沒找到,急忙再次撥打梁一蕓的電話。還是沒人接。古財想撥鄉(xiāng)長電話,剛才匯報忘了說梁一蕓還沒找到,讓他從鄉(xiāng)政府派些人手幫著找找。想到鄉(xiāng)長剛才那頓臭罵就沒動。老陳建議同鄉(xiāng)派出所說一聲,聽聽他們意見。三人對視了一下,都同意。

        三人繼續(xù)沿途尋找,時不時喊幾嗓子或撥通梁一蕓的手機。同時詢問單位她要好的同事打聽她家里電話。最該去的地方就是家和單位了,因為山山骨折,梁一蕓也一定受傷,鄉(xiāng)醫(yī)院、派出所說沒有,縣里醫(yī)院好幾家,一家一家地找需要時間,現(xiàn)在也只能盡人事求天佑了。

        古財手機響了,一個陌生號碼,接通了竟然是梁一蕓。梁一蕓說自己回家才發(fā)現(xiàn)手機不見了,可能是抱著那個人滾下山坡時掉的,讓古財幫著找找。她現(xiàn)在市里第一醫(yī)院,肋骨有點小傷,養(yǎng)幾天就回去了。古財想說我們還在山谷里找你尸體呢,壓住火氣沒嘣出來。就說:“那你養(yǎng)著吧,那個人的胳膊斷了,那一連人馬攻到縣里,去不去上訪天亮就知道了。”

        電話里沒了聲音,過一會才說:“那我明天一早先和局長匯報一下,好有應(yīng)對方法?!惫咆斦f:“你們局長早知道了?!?/p>

        梁一蕓沒再說話。

        “呔——”

        一只貓頭鷹在樹頭一聲斷喝,把幾個人嚇了一跳。都覺得夜風(fēng)很涼,說:“回吧,人沒事就好?!?/p>

        梁一蕓躺在醫(yī)院病床上,遠(yuǎn)沒有躺在草古壩老倌車上睡著安心。她一夜未眠,像等待判決的犯人,估計連上訴的權(quán)力也沒有。天亮了才有點迷糊,剛迷糊醫(yī)生帶著護(hù)士查房。她嗯嗯啊啊地應(yīng)付了醫(yī)生詢問。蒙頭想補個回籠覺,對面病友的手機響了,梁一蕓猛地掀開被子,她覺得這電話是找自己的。昨天她用病友的電話給古財通過話。果然病友說:“小妹妹是找你的?!?/p>

        局長在電話里克制著情緒說:“小梁你身體咋樣?能回一下縣里嗎?”怕梁一蕓說不能,緊接著就說:“能回就回來一趟,下午你再回去,行嗎?”

        梁一蕓問:“那幫人告狀了?縣政府還是信訪局?”

        局長說:“我就擔(dān)心你說的這些,起大早去醫(yī)院看望人家。人家說事情說簡單也簡單,讓那個母夜叉第一書記來當(dāng)面道歉就算了事。我說你也住院了。人家不信,那個山山說你追他的時候像個強盜,看那架勢多虧他跑得快,不然讓她逮住小命肯定交代了。”

        也不等梁一蕓回答,局長繼續(xù)說:“你能回來就回來一趟,這事弄大了就不是小事,對你將來發(fā)展沒好處。你說呢?”

        梁一蕓說:“我這揍相能有什么發(fā)展?。糠鲐毠ぷ鳑]小事。我懂。我這就回去。”

        局長說:“那我在縣人民醫(yī)院等你?!本珠L舒了一口氣,舒了一半電話就斷了。

        縣醫(yī)院,梁一蕓捂著肋骨向山山稍稍彎了一下腰,說了聲“對不起!”山山端詳著梁一蕓?!鞍パ綃屟剑∽蛱煳疫€以為回家走錯了地方,草古壩成了十字坡呢?仗著我練過詠春拳,不然現(xiàn)在早成了你的包子餡了?!?/p>

        山山這么一說,局長帶頭哈哈大笑。氣氛緩和了。

        山山說:“能加你微信嗎?”

        梁一蕓看著這個平生第一次被打的仇敵,咬咬牙說:“可以啊!就是我手機掉在草古壩了,等回去我加你?!鄙缴骄o追不放,“你說你手機號我現(xiàn)在加你,你回去通過一下?!本珠L說:“好啊,我給你讀小梁的手機號。”

        等山山說加上了。梁一蕓馬上說:“那我先回醫(yī)院輸液了,你也好好養(yǎng)傷。”她是轉(zhuǎn)著身說的,話音剛落她已經(jīng)出了病房門。

        老姨站在醫(yī)院門口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梁一蕓扭著跑過來?!笆|蕓你的傷咋樣?聽你媽說你回縣里了,那個小高今天也在縣里,你的副科有信兒了嗎?要不見見,假裝偶遇?”

        梁一蕓問:“你咋來的?”

        老姨說:“開車?!?/p>

        “送我回家!”

        八路軍交通員趙鳳英突然被驚醒,她抓住老伴的被角說:“咋的,鬼子進(jìn)村了?掃蕩了?”

        老伴兒說:“哪有鬼子??!”

        “趙區(qū)長他們撤走了?”

        “八路軍二十團(tuán)打過來了,把鬼子打跑了?!?/p>

        “哦,那我得給趙區(qū)長送信兒去……”

        草古壩的村民們被街上嘈雜的人聲驚醒,都在想還沒聽到雞叫呢?

        晚上九時,梁一蕓他們接到明天檢查草古壩的消息,縣、鄉(xiāng)、村干部、駐村扶貧工作隊、單位幫扶責(zé)任人,全部向草古壩開拔,因十里山路不能通車,所以趕到村里已是凌晨。各部門加起來一共21個人,等同于目前村里的人數(shù)。村里貧困戶是三戶。也就是說每戶可派去七個人幫扶。這時,聽說抽簽抽到了草古壩是必來檢查村,鄉(xiāng)里又從鄰村抽來工作隊幫忙。這樣一來,大街小巷全是竄來竄去的扶貧干部。

        三戶貧困戶都發(fā)了脾氣。

        他們以為半夜敲門最多是問詢個什么情況,扶貧干部經(jīng)常入戶噓寒問暖,生怕他們突然就又有了什么難事,這都早已習(xí)慣。每逢節(jié)日扶貧干部還自己掏錢給他們買食物,他們打心眼里感激。可每次來時就那么幾句話:“大娘你記著我叫啥了嗎?如果有人來問,您一定要說出幫扶干部的名字,經(jīng)常來,如果問您家收入,享受了哪些扶貧政策,您就讓人家看墻上貼的這些收入表……”

        今夜不是問問情況,安頓幾句遇到檢查的咋說,而是讓他們大半夜的都起床。

        “大爺快起床吧,我們給您送來新被褥和新衣服了,你們穿上看看合身不?”

        “啥?新衣服?半夜三更的給我們送裝老衣裳了吧?這晦氣!”

        窗外縣鄉(xiāng)干部,村干部,扶貧干部輪流做工作,這三戶才嘮嘮叨叨地起床。有干部嘀咕:“這些人不懂好壞,我們還大半夜的沒睡呢,十里山路扛來這一大堆東西,困死累死又能向誰發(fā)牢騷?”

        “快別說了,讓人聽到不給開門,白磨牙是小事,布置不好不能通過檢查是大事?!?/p>

        梁一蕓也在父親的陪護(hù)下趕到了草古壩。

        剛才在村委會,鄉(xiāng)長組織召開簡短會議,所有干部分成兩隊,一隊深入貧困戶布置房間、打掃院落。另一隊在村委會對扶貧檔案查漏補缺。

        村委會大院堆滿了干部肩扛身背十里運上山的東西,兩隊人馬分搶著物質(zhì),快速進(jìn)入戰(zhàn)斗狀態(tài)。有人說這是真正的戰(zhàn)斗,扶貧攻堅戰(zhàn)。

        梁一蕓指揮自己這隊人往辦公室搬卷柜、電腦、打印機、檔案盒、A四紙、碳素筆、扶貧工作手冊、扶貧戶檔案、各類空白表格等等。

        鄉(xiāng)長帶另一隊分成三個小組,衛(wèi)生組負(fù)責(zé)打掃院子、粉刷房間和院墻;資料組負(fù)責(zé)應(yīng)該上墻的各種表格和扶貧袋里的資料是否全,不全的聯(lián)系梁一蕓馬上補齊。最關(guān)鍵的是問候組,由鄉(xiāng)長親自兼組長,負(fù)責(zé)和貧困戶交流,將檢查組可能問到的問題做出答案,反復(fù)和戶主演練。

        這些人說得口干舌燥,他們就燒水,一邊喝水一邊演練。

        說著說著,睡著好幾個,有群眾,也有干部……

        上午十點,省里扶貧工作檢查組進(jìn)村了。

        放哨干部一聲唿哨,20多人的扶貧大軍轉(zhuǎn)眼消失在長城后面,村里只留下梁一蕓為首的扶貧工作隊,以及幾個村干部。

        檢查組的領(lǐng)導(dǎo)沒讓她們跟著,她們就蜷縮在村委會院子里,焦躁地望著檢查組出了東家進(jìn)西家,不單去了三個貧困戶家,還去其他幾家。

        檢查組中午才返回村委會,只說了一句:“這個村的群眾太好了,我們的人民太好了?!?/p>

        梁一蕓弱弱地問:“我們的工作還有什么不足嗎?我們馬上改進(jìn)和彌補。”

        檢查組負(fù)責(zé)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說:“現(xiàn)在該你們說說,扶貧產(chǎn)業(yè)是什么?這是百姓穩(wěn)定脫貧的關(guān)鍵。”

        梁一蕓說:“村里的情況有些特殊,多數(shù)是70歲以上老人,一般的產(chǎn)業(yè)他們都不具備生產(chǎn)能力。我們打算在開發(fā)旅游或整村搬遷上深入調(diào)研?!必?fù)責(zé)人點點頭?!澳阏f的是事實,也只能在這方面考慮。行了,我們這就走了?!?/p>

        “吃飯再走吧,我們準(zhǔn)備了飯菜?!?/p>

        “你們背上山這些糧食也不容易,留著自己吃吧?!?/p>

        梁一蕓和古財幾人與檢查組十里相送。檢查組對他們的工作和村子的發(fā)展表示憂慮。他們也覺得整體搬遷應(yīng)該是唯一出路。梁一蕓說:“我們再試試,不行就搬遷,不能耽誤群眾的幸福生活。”

        上車后那位組長說:“刷墻掃院換行李都無可厚非,老百姓有收入穩(wěn)定的產(chǎn)業(yè)才是脫貧的關(guān)鍵。”

        她們望著車子顛簸著拐過山彎才回轉(zhuǎn)。梁一蕓心里感激這個檢查組,發(fā)現(xiàn)問題但沒追究。產(chǎn)業(yè)的事雖然她那么說,但心里沒底。問古財,古財呲牙說:“有辦法我早干了,就不勞煩你們來扶貧了?!?/p>

        回到村里,鄉(xiāng)長率扶貧隊伍圍過來。一聽檢查組沒說什么,才把將心頂?shù)缴ぷ友鄣臍忾L舒出去,心也款款地歸位。鄉(xiāng)長說了些安撫的話帶人走了,縣有關(guān)單位的人也出了山。

        梁一蕓想征求一下他們對草古壩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意見,發(fā)現(xiàn)沒人愿意聽也就作罷,迎接這么一次檢查,大家都脫了一身皮,睡覺是第一位的。

        梁一蕓躺在老倌車上準(zhǔn)備補一覺,瞇了一下就醒了。

        老陳和老鄭睡醒一覺,出門發(fā)現(xiàn)梁一蕓的屋子還關(guān)著門窗。心說年輕人就是能睡。忽然門一開,梁一蕓走出來,說:“你們終于睡醒了,我有個想法你們看可行不?”

        “說吧可行!”

        梁一蕓笑:“你倆一個號稱鐵算盤老陳,一個號稱鐵筆仙老鄭,有本事不顯露可不行?。 ?/p>

        “呵呵!都怪鄉(xiāng)里那些干部,沒事瞎起綽號。”

        “人家說的也沒錯,沒有你老陳的鐵算盤,那些貧困戶認(rèn)定和脫貧戶的收入咋能算得清楚?沒有你老鄭的鐵筆,填寫好那些貧困戶的檔案和需要的表格,咋能證明脫貧?”

        “聽你這么一說,好像我們的扶貧工作只靠算盤和筆桿了,這還了得?起綽號的人別有用心?。 ?/p>

        三個人愣了片刻。

        梁一蕓扯回話題?!昂昧嗽蹅兪遣皇茄埵锌h的文史專家,加上咱村這些老人,給草古壩把把脈,尋找一些開發(fā)旅游的文化支撐。”兩個人眼前一亮,說:“這樣不至于走彎路,行不行咱聽專家說?!?/p>

        草古壩村旅游資源研討會在鄉(xiāng)政府支持下順利召開。會址就在草古壩村委會,一些老專家遠(yuǎn)道而來,又走了十里山路,在村里歇歇腳,又爬上村后的古長城,瞭望了壩上大草原。

        研討會整整開了一下午,一些專家表示,參加一個21個人的小山村旅游開發(fā)研討會這是第一次,言下之意有些屈駕。梁一蕓趕緊發(fā)聲感謝,又跑到院里撇了一下嘴?;貋砺犕炅四硞€牛專家的發(fā)言,沒一句有用的,梁一蕓不免失望,這人可是這次會議最大一個專家,是從北京請來的,這可咋辦?

        其他專家相繼發(fā)言,幾個觀點有些價值,草古壩有幾個亮點資源。一是長城,二是壩口,三是古商道,四是古村落,五是大草原,六是森林。梁一蕓建議每個專家回去寫一篇學(xué)術(shù)文章,論證一下草古壩的這些亮點資源。她再找一些文學(xué)界的朋友,寫一些文章,攝影界的朋友拍一些照片。全方位推銷一下,看看有沒有有眼光的企業(yè)家來投資。

        套路老舊,但實用。

        梁一蕓在老倌車上爬了兩晚,寫了一篇關(guān)于草古壩的散文,發(fā)在自己的朋友圈,竟然點贊留言一大溜。其中一個叫青山的網(wǎng)友留言讓她刪減一下,把草古壩的優(yōu)勢干貨撈出來就行,他給一個老板看看。她打開這人的朋友圈,不曾想是扇她一個耳光的山山。她照著手機上山山的照片扇去一個耳光,罵你個土匪。

        想起在他的“威脅”下,加過微信好友。她點出刪除頁面,正要刪除,又怕這些人再來鬧事,就停手,想想沒讓自己出一分錢的醫(yī)藥費,良心還算沒被野狗啃完,還留了點雜碎。

        先后有幾撥人馬上了草古壩,走的時候有的罵被攝影師修的圖片騙了,有的罵被那些文人文章騙了,也有罵一些學(xué)者對草古壩長城斷代滿嘴胡說,畢竟對歷史和考古有研究得不多。更多的人罵她們局長,文化局長沒文化。

        這些人不會爬上長城上對著烽火臺罵,也不會站在壩口對著山風(fēng)罵,覺得只有村委會有幾個勉強能聽懂他們這些“學(xué)者”或“文化人”說的話。每次梁一蕓都要重新介紹和解釋一遍。

        后來也懶得解釋,他們在那里大罵上當(dāng)顯擺學(xué)問,梁一蕓幾個人就躲出來。沒了聽眾,也就沒了罵的興趣,他們便悻悻離去。

        梁一蕓沒了耐心,準(zhǔn)備上報一個整體搬遷方案。爬在老倌車上準(zhǔn)備寫,突然想起仇人山山的留言。給他修改一稿?

        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了,反正不費事。她把散文刪減一番,發(fā)給了山山,然后睡去。

        太陽升起,老人們已經(jīng)在街上轉(zhuǎn)悠。“七個人八顆牙”們,守著這片山頭的村落,一守就是一輩子。

        木旺的老娘又立在門口沖著梁一蕓笑。人們說這老人見誰都露出討好的微笑,尤其見到姑娘,她在企望有人給木旺保媒說個對象。

        木旺出來攙著老娘街上走。老娘左手拄著龍頭拐棍,是木旺用杏樹枝做的,那龍頭點睛估計也能飛。右手攥在木旺手里。老人邁的步子很大,甩開木旺自己走。

        老人是幸福的,老人的幸福源于這個沒成器的兒子木旺,木旺沒有讀成書,就飛不出大山,沒有娶過媳婦,就與老娘相依為命。反而老人得到了照顧。

        像七斤半那樣,兒孫們都有了出息,可謂兒孫滿堂錢財無數(shù),卻一人孤單度日。前些時高燒,差點死在家里,萬幸的是梁一蕓他們每天都會在各家走一遍,因為都是老人了,怕有個病病災(zāi)災(zāi)的晚上沒人知道。

        七斤半還算好,老交通員趙鳳英沒這么幸運。雖然拼了老命把一雙兒女送出大山,可兒女們在城里的日子過得一般,又得像身邊人一樣生活,買樓、買車兩項就沒少回家掏騰老兩口,剝削老娘從牙縫攢下的血汗錢。每年還得回來要米要面要土豆要麻油,一直是個無底洞。老兩口有時忍不住問:“城里的生活咋就這么難呢?”

        這時幾個野營的人從一片洼地過來,看著街上的這些老人感慨:“這些沒見過世面的老人,應(yīng)該是中國最后一批寬厚仁慈的人了?!?/p>

        “說得是,這些老人是珍稀物種,沒法搶救的珍稀物種?!?/p>

        “他們也是最后一批孝敬老人的人了?!?/p>

        “就是,我們將來只有一條路,就是養(yǎng)老院?!?/p>

        “也不要太悲觀,其實這也是社會發(fā)展趨勢,去養(yǎng)老機構(gòu)是最科學(xué)的方案。既不給子女增添負(fù)擔(dān),也生活得有滋味?!?/p>

        “再說了,現(xiàn)在都忙,誰還有精力養(yǎng)老人啊!”

        “是!”

        梁一蕓想,看來木旺這條“老光棍”,倒成了當(dāng)下最值得尊敬的“社會階層”了。

        梁一蕓的大噩運是從一個電話開始的。

        電話是仇人山山打來的。

        山山說:“你準(zhǔn)備一下,明天有個老板去村里考察。如果看上了咱村,他打算投資一個億?!?/p>

        梁一蕓對山山本來就排斥,聽到一個億,堅信是個騙局。又一想,近半年來村里考察的人多了,最多騙口茶水。就說:“沒得準(zhǔn)備,你帶老板來吧?!?/p>

        電話那邊沒了聲音。梁一蕓問:“還有事嗎?”

        “聽說你那天把手機弄丟了,我給你買了個手機,算是向你道歉?!?/p>

        “不用了!我手機沒丟,謝謝!”

        太陽也不待見山山,他們剛喘著粗氣爬到村口,夕陽一扭臉就隱到山后了。

        老陳、老鄭迎在村口,一是有個姿態(tài),二是提前觀察一下山山是不是有什么異常。古財招呼幾個支委也跑出來,他也擔(dān)心山山再做出對梁一蕓不利的事情。

        梁一蕓跑出來說:“你們出來咋不喊我,他們來了?”老陳往下一努嘴。只見山山四個人已經(jīng)到了近前。

        山山擔(dān)心尷尬,老早扣上一張笑臉:“哎呀梁書記,咱們不打不相識?!鄙斐鲇沂郑阂皇|看到打自己耳光的手,渾身氣得一哆嗦,但還是遞給他一個手尖。

        就這山山如獲至寶,兩手攥著手尖不想放,可這畢竟是個小尖尖,又滑溜,梁一蕓輕輕往回一帶,就水一樣從山山的雙手里流走了。

        山山尬笑一下,馬上介紹身邊的一個中年帥哥:“這是楊老板,這是村里的第一書記梁一蕓。”

        梁一蕓把古財和其他人介紹給楊老板。楊老板看舉止言談不像騙子,給人感覺舒服。他說:“冒昧打擾二位書記和你們的同事,我看了梁書記的文章覺得值得跑一趟,就纏著山山來了。山山是我的忘年交,一個很有思想的大學(xué)生小老板?!?/p>

        梁一蕓心里撇了一下嘴,說:“楊老板是先聽介紹還是先休息?”

        楊老板說:“趁天還亮著先看看?!币恢父咛幫硐加臣t的烽火臺:“是不是站在上面就一覽縱山小了?”

        山山說:“是,我們小時候常在上面瞭望北京。”

        楊老板站在烽火臺上,一直瞭望到啥也看不見,才用手機照著腳下回到村里。這時月亮坐在南山一棵樹梢上,把通向山外的路照得雪白。

        梁一蕓他們把楊老板一行送到十里外的車旁,車是路虎,司機就是楊老板本人。梁一蕓不免看一眼他的兩個隨從。楊老板一笑說:“他們不是保鏢也不是司機,他們都是海歸博士,我的寶貝。”

        車子發(fā)動,車窗滑下。楊老板沒說再見,他說:“我先捐款把這十里山路給你們修通,然后咱們再談投資合作的事,可以嗎?”

        幾個人相互對著吃驚的臉,古財搶先說:“愿意,愿意??!”

        別說是村里這“七個人八顆牙”了,梁一蕓也是首次目睹大型機械作業(yè),挖掘機、推土機、軋道機,水泥罐車。轟轟隆隆的整天在山谷里喧囂。鄉(xiāng)政府一看草古壩根本不能支撐這些人起碼的吃喝拉撒,動員鄉(xiāng)干部,各村干部到草古壩幫忙。楊老板謙虛一笑說:“謝謝鄉(xiāng)政府支持,米面蔬菜等后勤開資都算我的,我先給村里3萬現(xiàn)金,跑腿做飯的事就麻煩你們了。只有一個請求,別讓我的工人師傅們挨凍受餓?!?/p>

        第一個踏著新修水泥路走進(jìn)草古壩的是一個女演員,確切地說是市電視臺一個欄目里演過兩次女二號和三次女三號,五次堆起一個很大的架子。她在村里轉(zhuǎn)了三天,說是體驗生活。第四天就體驗到老光棍木旺的被窩了。

        木旺他娘立在門口一笑一天。

        這天,女二號要帶著木旺去市里買衣服。她們開著比亞迪剛走,梁一蕓和老陳、老鄭就進(jìn)了木旺家。木旺老娘在洗鍋。梁一蕓問:“大娘你家木旺要娶媳婦了。”

        木旺娘笑著點頭。

        “你覺得這媳婦真心跟木旺過光景嗎?”

        木旺娘從炕席下拿出一個紅布包,哆哆嗦嗦打開,是一個紙質(zhì)的存折。梁一蕓拿過一看,是30萬定期3年,戶名竟然是張木旺。

        木旺娘說:“這是媳婦給木旺存的?!?/p>

        幾個人傳看著存折,錯愕加搖頭。

        木旺娘說:“昨天我去祖墳看了,真的找到一棵新鮮的草,那花開得,我不認(rèn)得?!?/p>

        梁一蕓用手機把存折拍了照,然后發(fā)給銀行工作的同學(xué),很快同學(xué)回信,說存折是真的。

        幾個人傳看著信息,搖頭加錯愕。

        她們出來猜測了一路,持續(xù)到半夜,古財也加入討論,最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一定是村里和楊老板簽訂的意向性協(xié)議傳開了。意向性協(xié)議寫著,楊老板給村里投資一個億,用于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至于怎么建設(shè),雙方協(xié)商制定方案。

        老陳說:“你想??!就咱們這個小山村,所有山坡、土地、房屋,加起來能有多少,一畝地、一畝坡、一間房,那至少不得核算到幾十萬?每戶核算下來不得個幾百萬?”

        梁一蕓說:“我咋沒想到呢?”古財說:“你想的是村里的建設(shè),哪會想個人收入,方向不一樣,你沒注意罷了?!崩详愓f:“你個傻閨女,人說近水樓臺先得月,你倒好,守著木旺讓女二號給搶了。”古財說:“不是還有抗美老兵張山嗎?和他結(jié)婚比嫁給木旺強多了,嫁給木旺至少得和他過30年吧,嫁給張山最多三五年就不行了,家產(chǎn)不都是你的?”

        梁一蕓說:“真的?。∧憬裢砭徒o我說媒去吧。”

        古財說:“好??!我這就去!”說著真的走了。

        夜,很晚了。

        梁一蕓睡不著,更待不住,她得出山??煽h里明文規(guī)定,每天晚上九點半在手機上刷臉證明自己在崗,而山路遙遠(yuǎn),半夜沒法出山,只能等到周末出山,她要對楊老板的公司做一個深入調(diào)查,這么大的事情也要和單位提出建議,從上層對楊老板的企業(yè)做個評估。

        當(dāng)時和楊老板簽意向性協(xié)議時,她沒覺得有多復(fù)雜,女二號的出現(xiàn),使她覺得這餡餅太大,來的也太容易了,心底竄起深深的不安。下鄉(xiāng)扶貧快一年,從未這么度日如年。

        木旺和女二號是三天以后回來的。

        比亞迪穩(wěn)穩(wěn)停在木旺家門口,女二號下車小跑到副駕旁打開車門,探出一個簇新的帽子,而后是一張稍黑但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臉,接著是一身休閑服站在車旁。這個富人裝扮的“新”人,步履怪怪地走了幾步。

        大伙認(rèn)出是木旺,他對自己的這身打扮有些不自在。

        女二號上前夸張地挎起木旺胳膊,把他“架”回家。木旺他娘立在門口對著山谷笑。之所以叫女二號,因為大家都對她的真名不感興趣。

        半夜,木旺敲開了老陳的屋門,老陳又喊起了梁一蕓。木旺說女二號在城里給他從頭到腳換了一身名牌。梁一蕓一看,果然是××牌的褲子,××牌的上衣,××牌的帽子,木旺不認(rèn)識,但這一身共花了5千多塊。女二號還帶他到美容店做了美容,做了頭發(fā),花了700多。說最后還帶他到律師事務(wù)所。

        梁一蕓警覺起來,去律師事務(wù)所?

        木旺從身上摸出一張折疊的紙:“她和我簽了一個協(xié)議,我不識字,是律師念給我聽得,你再念念,看和律師念得一樣不?”

        梁一蕓粗覽一下,繞開套話,直接念關(guān)鍵的一句:“女方自愿帶30萬嫁妝與張木旺結(jié)婚,算作雙方共同財產(chǎn)?;楹蠹彝ナ杖霘w雙方所有,如果收入超過100萬以上,女方也只要總收入的30%?!?/p>

        木旺說:“和律師念得一樣。”

        鐵筆仙老鄭看著老陳說:“鐵算盤你算算木旺吃虧不?”

        老陳一撇嘴:“這還用算,”唱道,“這個婆娘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塵。這可是真正的七仙女,貼著身子還獻(xiàn)殷勤?!?/p>

        木旺欣喜,看來真不是騙子。

        梁一蕓說:“也算雙贏,這里唯一拿不準(zhǔn)的就是她能跟你過幾年。如果拿到錢就離婚,那你就是上當(dāng)了?!?/p>

        木旺低頭想了想,“我一個老光棍,人家那么年輕,過一年也值!”

        木旺和女二號結(jié)婚一周后,楊老板提出要簽訂草古壩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詳細(xì)協(xié)議,就協(xié)議的簽訂同村委會舉行首輪磋商。會議在村委會舉行,楊老板身邊還是兩個海歸博士,村委會這邊有古財和兩個支委,梁一蕓以及老陳和老鄭。

        博士甲拿出幾份文件分發(fā)給村里一方,大家看完相互用眼神詢問。

        梁一蕓向古財點點頭說:“古書記你先說說?”

        古財抖了抖手里的文件,說:“大致的意思是你們出資一個億,把草古壩打造成一個旅游勝地。每戶房子都換成樓房,所有戶口在村里的人,只要愿意都可以成為你們公司的職工。是這樣吧?”

        楊老板說:“是!”

        “我們村里的義務(wù)是,將草古壩村所有的荒坡、土地、房屋、宅基地等使用權(quán),都?xì)w你們所有。具體補償是荒坡每畝2千元,土地每畝12萬元,房屋、宅基地一并計算,每平方米1萬元。山坡款項按人頭發(fā)放。是這樣嗎?”

        楊老板說:“是!”

        古財看看大家說:“村里宅基地每戶都有200多平方米,耕地人均3畝。加上荒坡。每戶接近400萬了。”

        幾個人相繼點頭,兩個支委有些激動,點煙的手都在顫抖。

        古財問:“咱們幾時簽協(xié)議?”

        楊老板說:“只要你們村里同意,我們隨時可以?!?/p>

        “那咱們現(xiàn)在就簽?”

        梁一蕓說:“不妥吧!村里還沒征求村民的意見。再說縣政府那邊還需辦理土地手續(xù)吧?縣里啥意見我們不知道。”

        楊老板說:“書記、縣長我們都征求過意見,政府沒意見,他們感謝我們企業(yè)參與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只要村民同意,隨時去有關(guān)部門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p>

        古財說:“那還等什么?咱也別開什么村民代表會了,干脆把村里的‘七個人八顆牙們都喊來,大伙當(dāng)面表態(tài)。”

        村里“常駐大使”21人,最近縣城住院3人,家里還有18人。半個小時后全部集中到村委會。村干部和扶貧干部喊他們的時候,大致和他們說了開會目的,他們著急忙慌地打扮一番,走路都比平時輕快了許多。

        他們這些人經(jīng)歷了打土豪分田地(單干)、人民公社(集體)、包產(chǎn)到戶(單干)、農(nóng)業(yè)合作社(集體),幾次分分合合。今天會議無疑使他們想起了過去幾次激動的場面。

        18個老人,清一色都換上新衣服,木旺挽著新娘女二號,趙鳳英也忘記了她的趙區(qū)長,一個勁兒地對著楊老板笑。耿祿還把他的戰(zhàn)馬牽到村委會。

        草古壩笑了。

        古財讓大家安靜,然后大聲地反復(fù)地把協(xié)議念了一遍,關(guān)鍵的問題念了又念,待到大家都聽明白了,才問:“老人家們,你們同意嗎?”

        “同意!”

        漏風(fēng)的嘴喊得老高!

        “七個人八顆牙”們都笑了,古財笑了,支委們、老陳、老鄭也笑了。

        等大家都笑累了,才發(fā)現(xiàn)楊老板沒笑。

        楊老板沒笑是因為看到梁一蕓沒笑。

        楊老板的一臉疑惑漸變成不安:“梁書記,您的意見呢?”

        梁一蕓說:“我不同意!”

        梁一蕓狼狽地第二次逃離了草古壩,

        她是被“七個人八顆牙”們打下山的。

        這些人根本不聽她的觀點和解釋。說她是他們的大仇人,說她是小人,見不得窮人有錢。

        木旺他娘第一次怒懟,七斤半用拐杖打她,耿祿拉著戰(zhàn)馬要讓馬踢她。

        半路,閨蜜打來電話,說:“老鍋問她承包荒山的事?!绷阂皇|說:“都讓一個楊老板一鍋端了?!?/p>

        閨蜜當(dāng)時就在電話里拉下臉:“哎呀媽耶,這提前往出包點不就賺大發(fā)了?”

        梁一蕓只能說:“事情來得太突然,沒顧上?!眲e的解釋更無力。

        閨蜜說:“你繼續(xù)傻吧!”掛了電話。

        梁一蕓頹廢地坐在一塊大青石上,不時地梳理著被女二號抓散的頭發(fā)。

        突然想起山山,覺得山山可能跟楊老板能遞話,山山是草古壩的年輕人,他應(yīng)該為自己的將來著想吧。

        她翻出山山的電話,礙著倆人之前的過節(jié),梁一蕓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通了。山山很激動,說:“梁書記讓我好吃驚啊!之前的事希望你不要記仇,我鄭重向你道歉。當(dāng)時那種場面,我得裝腔作勢啊!不然親戚們會笑話我們爺爺被人欺負(fù)不敢反擊。我,我們能做朋友嗎?”

        梁一蕓說:“你覺得楊老板的條件合理嗎?”

        “哦!你說這個!平心而論,楊老板出的價不低?!?/p>

        “你們村里年輕的一代,就不指望家里的土地、房屋了嗎?”

        “姐呀,你說我們這一代還能回得去嗎?”

        “你不想再多爭取一點?”

        “一邊是鄉(xiāng)親,一邊是朋友,我沒法說話?!?/p>

        梁一蕓沉默。

        “你有時間來三亞轉(zhuǎn)轉(zhuǎn)吧,其實我覺得來南方闖蕩比在北方做公務(wù)員強?!?/p>

        ……

        古財、老陳、老鄭追上梁一蕓。

        梁一蕓說:“古書記你是本地人又是黨員,難道你對村民的未來沒有半點擔(dān)心?”

        古財一臉正色:“梁書記,我雖然是個地老大,你的話,我也是一個黨員,我向你保證,讓你在全體村民面前說清楚你的想法,你看咋樣?”

        梁一蕓眼睛一亮:“好啊!雖然我打心里不想再管這些人的破事。還是那句話,黨員也好,良心也罷,我必須盡到責(zé)任?!?/p>

        梁一蕓再次返回村委會時,“七個人八顆牙”們整齊地坐在會議室里。他們直勾勾地瞅著梁一蕓。

        梁一蕓走到主席臺,站在大家面前。她想笑一下,沒笑出來?!按蠹覍ξ矣幸庖?,我理解。你們祖祖輩輩也沒見過這么多錢。當(dāng)年十里八村的大地主也不過有幾畝薄地,比咱們吃個飽飯,咱可是一下就發(fā)了大財了!”

        “我今天說的話也不敢想你們能理解,只是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你們以后沒事的時候想想我的話就行?!?/p>

        木旺說:“你就快說吧,我們還等著領(lǐng)錢呢。”

        梁一蕓這次笑了?!昂?,我給大家算個賬,你們每人大致有100萬是吧,而你們不止一個子女??词菐装偃f,可目前只能給你們的孩子在縣城買一套房,買車的錢呢?現(xiàn)在結(jié)婚不管你是農(nóng)民還是富商,都得有房有車。所以說,這點錢根本不算發(fā)財。

        第二,都安排工作,但你們干不動,給子女安排工作,難道孫子重孫子都找人要工作嗎?退一步說,企業(yè)經(jīng)營虧盈不定,你能保證每年都能拿到工資?真有那么一天,企業(yè)倒閉了,你們土地也沒了,這荒山野嶺的你們還能住得下去?你們的樓房那時只是野鴿子窩?!?/p>

        七斤半站起來,“梁書記,聽了你的話,我們知道錯怪你了,不該打你??墒遣贿@樣,我們守著這薄地破房能有啥出息?”

        “我國的城鎮(zhèn)建設(shè)是大趨勢,也是一個大課題,需要逐步探索和解決問題。我們不能心急地把自己賣個精光??!”

        “你說的這些我們不懂,我們都這把年歲了,孩子們反正也不回來種地。能賣這個價錢真的不錯了,您就同意了吧?!?/p>

        “是啊是?。‰m然你不是我們村的戶口,但也是我們的第一書記,按人頭分的錢也有你一份,咋樣?”

        梁一蕓哭了。

        哭什么!她不敢說。

        村民這邊做不下工作,梁一蕓跨上250目標(biāo)直指鄉(xiāng)政府,她一路煙塵把摩托車停到鄉(xiāng)長門口。鄉(xiāng)長笑臉迎出,“嗨呀!我的梁書記,您可是我們鄉(xiāng)的大功臣,我正準(zhǔn)備去村里給你發(fā)獎狀呢?!?/p>

        “給我發(fā)獎狀?”

        “你給草古壩引資一個億,轟動全市。剛才接了縣長電話,他老人家可是從來不夸人的,這次把我和鄉(xiāng)里丁書記腳后跟都夸了。丁書記在鄉(xiāng)下7年,縣長表態(tài)年底調(diào)回去,還說如果我表現(xiàn)好可以一鍋端回去?!编l(xiāng)長說得像跳舞。

        “我給草古壩引資?哦!是!”梁一蕓差點把這點忘了,愧疚又加七分。

        鄉(xiāng)長拿起一桶茶,又放下,打開柜子說:“我有一點好茶,誰都沒舍得給喝。”

        梁一蕓肚子里的話摞到嗓子眼,一杯茶鄉(xiāng)長續(xù)了三次水,她也沒有說出口。捏著茶杯轉(zhuǎn),后來自己站起來轉(zhuǎn)。

        鄉(xiāng)長說:“有困難盡管提,鄉(xiāng)里沒能力還有縣里?!绷阂皇|放下茶杯運了一口氣:“那我說了,我覺得楊老板給的條件對村民不利,我再三和他交涉,楊老板寸步不讓。鄉(xiāng)里是不是出面和他談一談,接著她把給村民算的賬又和鄉(xiāng)長復(fù)述?!?/p>

        鄉(xiāng)長臉色微微一變,是在皮后變的,不易察覺,笑著說:“真是傻孩子,替未來擔(dān)憂和替古人擔(dān)憂一樣,都是杞人憂天。”

        梁一蕓說:“我的想法還不成熟,如果采取租賃荒坡和土地的辦法,老百姓既有錢還不失去土地?!?/p>

        梁一蕓說:“還有既然把荒坡和土地都賣給別人,還不如我們都分包給村民,每戶也能分到幾萬畝荒坡,開發(fā)什么也能掙錢,流落外地的年輕人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也有資本?!?/p>

        梁一蕓說:“現(xiàn)在的扶貧政策是好,每一項政策都是在輸血,我們不能一下恢復(fù)農(nóng)民的造血功能,也不能把他們的造血器官割掉吧?”

        鄉(xiāng)長愣了愣:“既然說到這個層面,土地集約化管理,農(nóng)民進(jìn)城,加速城鎮(zhèn)化建設(shè),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趨勢。”

        梁一蕓說:“既然全國都在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說明這些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需要一個自然流變的過程。這些失地農(nóng)民的后代都能是大學(xué)生嗎?即使是大學(xué)生都能完美就業(yè)嗎?”

        “這,唉,可你們村民說的沒錯。為人民服務(wù)嗎,不聽人民的你聽誰的?”

        梁一蕓一腳踹著250直奔縣城。原打算說不通鄉(xiāng)長還去找丁書記,現(xiàn)在知道自己的想法擋了人家升遷的道了。可丁書記與老婆七年分居,也該回去。

        鄉(xiāng)政府到縣城的路100公里,像是上帝把一條不太粗的繩索隨便往群山里一扔,曲里拐彎的,在山谷河流中艱難延伸。她只能把250飆到80邁,再快就可能先見到閻王見不到縣長了。

        可憐的250的排氣筒,成了梁一蕓的出氣筒。

        縣長比鄉(xiāng)長難見,需要秘書通報。秘書根本不認(rèn)識梁一蕓,問明了身份,說:“你先等會兒,縣長屋里旅游局長在。”

        梁一蕓就在那里玩兒手機,一直玩兒到頭暈惡心,也沒見有人從縣長辦公室出來。這時秘書回來說:“下班了,你明天再來吧。”梁一蕓說:“我和組織部就請今天一天假,明天五更天就得走?!币恢睕]正眼看她的秘書瞥她一眼。梁一蕓想了一下,可能是自己用五更天這個上個世紀(jì)的鄉(xiāng)下詞了。秘書說:“那也沒辦法,下了班我也不敢給你通報了?!?/p>

        梁一蕓走出政府大樓,站在門口等縣長,他總得出來吃飯吧。

        人流像沙漏一樣流出大樓,好久不見有人再流出來,也沒看到縣長的身影。

        “媽的!”梁一蕓暴了粗口,也不是罵縣長,罵什么她也說不清。

        她又一腳踹著250……

        梁一蕓飛車越過一道山梁,一股涼風(fēng)洗臉,突然想到回一趟縣城竟然沒找局長。即使局長也反對,也得讓人家知道這事吧!把車停在一棵臭山槐下,摸出手機撥通局長電話。她把自己的顧慮又就著山風(fēng)復(fù)述一遍。局長想也沒想說了三句話。

        梁一蕓跨上摩托車再沒有飛馳。騎了一段再次停下,坐在一塊裸露的杏樹根上,突然想抽一支煙。

        竟然會下意識地去身上摸,包里有打火機。由于草古壩用電設(shè)備和線路都已老化,經(jīng)常停電。梁一蕓準(zhǔn)備了蠟燭和打火機。她扭頭在坡上搜尋,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一片郁李,有些根部有干葉子,走過去捋了一點,發(fā)現(xiàn)旁邊有香瓜瓜干葉,還有黃芩干葉,三種葉子捋了一把。從筆記本上撕下一條,學(xué)著七斤半的樣子卷起煙來。兩手?jǐn)Q旱煙絕對是一項技術(shù)活,煙絲放得多少,得的松緊都很難拿捏。梁一蕓廢了兩頁紙,勉強擰成一支“旱煙”。放在嘴里點著。郁李、黃芩、香瓜瓜三種葉子聞起來香噴噴,點著吸起來只有一種霉辣味兒,再加上卷的松,一口吸下來,好像有火竄進(jìn)嗓子。

        梁一蕓在一陣瘋狂的咳嗽中,放聲大哭……

        局長那三句話是:“別忘了你是什么身份!這是你提副科唯一機會!單位馬上又要推薦副科人選了,你就作吧?!?/p>

        梁一蕓一進(jìn)村口,“七個人八顆牙”們圍了過來。一雙雙眼睛盯著她的眼睛。梁一蕓說:“大家等我呢?”木旺說:“等楊老板呢,他說昨天見了縣長,一會兒就來村里和咱們簽協(xié)議,鄉(xiāng)長也在村委會等著呢?!?/p>

        當(dāng)協(xié)議書擺在梁一蕓面前時,她看了一眼,條文一項未變。甲方是草古壩村委會,簽字的地方,甲方有兩行字,分別是第一書記和書記兼村委會主任。

        看來是給足了她這個扶貧第一書記面子。

        鄉(xiāng)長主持簽字儀式,他首先感謝楊老板心系農(nóng)民,參與本鄉(xiāng)的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其次感謝梁一蕓招商引資,為村里脫貧致富、產(chǎn)業(yè)發(fā)展功不可沒。

        接著讓大家再仔細(xì)看一遍手里的協(xié)議,如無異議,開始簽字。

        為了節(jié)省時間,鄉(xiāng)長讓身邊的一個副鄉(xiāng)長讀一遍協(xié)議。副鄉(xiāng)長讀完,鄉(xiāng)長笑著說:“下面我們舉手表決咋樣?”

        古財帶頭舉起了手,隨后村委會的兩個支委舉手,老陳和老鄭遲疑了一下,也舉起了手。楊老板這邊三個人手舉得更高。

        鄉(xiāng)長正要說鼓掌通過,突然發(fā)現(xiàn)梁一蕓沒有舉手。這出乎他的意料。立馬提醒一句,“美女書記想啥呢?你這大功臣在想縣里該咋獎勵你是吧?”

        梁一蕓紅著臉說:“楊老板我想加一條。”楊老板一臉溫和,“您說說看?!?/p>

        “協(xié)議一簽,村民都成了失地農(nóng)民,你應(yīng)該預(yù)存十年的工資,最起碼保證他們十年之內(nèi)有收入?!?/p>

        沒等楊老板說話,鄉(xiāng)長說:“梁書記你的心情我們都理解,農(nóng)村總得發(fā)展吧,這個你一定沒異議。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又是黨和國家的富民政策,我也想過不把土地賣給企業(yè),租給企業(yè),但那點租金錢太少,老百姓不干,你說咋辦?”

        楊老板說:“我投資一個億,您聽清了是投資不是盈利,我還得再弄這么大一筆資金預(yù)存?哪有這么欺負(fù)企業(yè)的政府,估計你們縣長也不好意思提這個要求,您說是吧。昨天縣長明確表態(tài),我給你們縣里趟出一條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新路,引進(jìn)民間資本參與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今天咱們在這里簽協(xié)議,市長帶著縣長去省里匯報這項工作了,說是要在全省推開?!?/p>

        梁一蕓聽懂了,楊老板是說你梁一蕓是在螳臂當(dāng)車。一個政府人員跟政府作對了。

        梁一蕓最怕這類威脅了,她要爆發(fā)250脾氣。局長的三句話煙花一樣及時在她心里持續(xù)地炸開。她沉默了。

        大伙看到梁一蕓臉上似乎有淡煙在繚繞。

        過了一會,梁一蕓突然說:“這個字我不簽?!?/p>

        會場死寂如大戰(zhàn)后的戰(zhàn)場。

        好久,鄉(xiāng)長沒有看梁一蕓,對副鄉(xiāng)長說:“你去重新打印協(xié)議,去掉第一書記一欄?!?/p>

        梁一蕓起身離開會場。

        她沒有去踹她的250,獨自走出草古壩。

        三天后,草古壩的“七個人八顆牙”們被一輛中巴拉到縣信訪局,強烈要求免去梁一蕓村里第一書記的職務(wù)。他們擔(dān)心沒有梁一蕓簽字那張協(xié)議不合法。

        信訪局經(jīng)過調(diào)查和請示,答復(fù)村民說:“沒有梁一蕓的簽字,你們的協(xié)議也生效?!贝迕駛儾桓?,說:“梁一蕓是組織部派去的,我們要聽到組織部長親口說才放心。”信訪局沒辦法,向組織部說明情況。組織部長當(dāng)即趕到信訪局,親口說:“沒有梁一蕓的簽字你們的協(xié)議也算數(shù)?!崩先藗儾畔嗷v扶著離開。

        局長躲著不見梁一蕓,梁一蕓電話問他咋安排她,局長說:“你去組織部問問吧?!苯M織部長說:“你先休息幾天,等我們調(diào)查后再做處理?!?/p>

        梁一蕓沒說話,和部長要了一張紙,說了聲“謝謝”,彎腰在桌子的一角寫了一個辭職申請。

        部長拿起來看看說:“知道了?!?/p>

        梁一蕓走出政府大院,她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她摸出電話,不知道該打給誰。她為了草古壩,失去了閨蜜,失去了老姨嘴里的那個隱形的對象。最可笑的是,這樣總該有個好的工作成績吧,結(jié)果……

        電話自己響了,梁一蕓對自己說,這個電話不管是誰的,這個時候打來,足夠我一生對他好。我要像對待恩人一樣對她一生。

        電話是山山的。梁一蕓的心里竟然有了微妙的變化,她吃驚自己竟然沒有反感。

        山山說:“你還在縣里?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古財組織村民去縣里上訪,是鄉(xiāng)長的主意,你也不要記恨他們,他們也不容易。”

        梁一蕓沒有吃驚。

        山山又說:“楊老板想見你,她希望你如果真辭職,就到他公司來,出任草古壩旅游公司經(jīng)理,他說你的責(zé)任心感動了他。”

        梁一蕓又哭了。

        她第一次對著一個男人在那里哭,雖然對方在電話那頭。她還是一邊哭一邊抹眼淚,像兒時那樣,生怕別人看到她哭花的臉。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電話幾時摁斷的,后來好像山山打進(jìn)幾次,她沒接。

        梁一蕓回到家倒頭就睡,媽媽見她臉色也不敢打擾。一覺睡了個晝夜不分,醒了個糊里糊涂,這是白天還是黑夜呢?在床上入陰還陽的折騰了半天,總算弄清楚是白天。

        她不想動,肚子是又響又動,沒辦法只得出來找吃的。老媽說:“你都睡了一夜兩半天了,再睡我和你爸就得往醫(yī)院抬你了。咋了孩子,扶貧這么累嗎?”

        “你老姨這兩天來過三次,我沒讓她喊你,她給你說的那個兩個對象能見哪個?趁著回家見見吧。那個副科的小高問你提副科沒有?!?/p>

        梁一蕓瞬間咆哮:“副科副科副甚鳥科,他是婦科主任吧!”

        媽媽嚇得愣怔,半天沒敢說話。父親說:“這種勢利小人懶得理他,按他的邏輯,咱閨女提了副科也不會找他。”

        “是是是!咱閨女多優(yōu)秀,個兒是個兒,樣兒是樣兒,本科畢業(yè),還怕遇不到好緣分?”

        看梁一蕓臉色緩和了,又說:“是不是見見另一個?”

        “還有??!”

        這孩子你老姨和你說過,這家就是擔(dān)心你扶貧三年在鄉(xiāng)下,人家爺爺年歲大了,想在活著的時候見到孫子。

        梁一蕓頭又大:“咋的了?不下鄉(xiāng)沒對象,下鄉(xiāng)時間長也沒對象,咋的了?姑奶奶嫁不出去?”

        她正要發(fā)作,看到母親眼里有濕霧包裹著關(guān)切,覺得自己太沒用了,這么大了還讓父母操心。就笑了一下。這倒把媽媽嚇得不輕,看了一眼父親又端詳女兒。

        梁一蕓又笑了一下:“媽你別操心了,我有對象了,可比這些勢利眼牛多了?!?/p>

        老媽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輕輕地捶打著女兒的肩膀:“該死的,咋不早說,哪里的?干啥的?”

        梁一蕓很隨意的匯報了山山的情況。

        媽媽爸爸都笑了。

        正好山山打來電話,梁一蕓說:“他來電話了?!鄙缴竭€是問她想好沒有,楊老板說給她年薪20萬。

        梁一蕓告訴了爸媽,倆人覺得錢不少,可是與走仕途相比哪個更有價值,倆人拿不準(zhǔn)。

        梁一蕓說:“我和家人商量一下。”

        山山說:“你來我們?nèi)齺嗈D(zhuǎn)轉(zhuǎn)吧,考察一下楊老板的公司,也順便考察一下我的公司?!?/p>

        梁一蕓說:“這個也和家人商量一下?!?/p>

        山山說:“還商量什么?帶著二老一起來看看,不就解決了?”

        老媽一旁說:“是?。 ?/p>

        嚇得梁一蕓趕忙掛了電話,心情在自己的謊言中更加沉重。

        一連幾天,梁一蕓試著聯(lián)系閨蜜,可始終沒有回應(yīng)。她罵閨蜜也罵閨蜜的父親老鍋,平日里還貌似研究國學(xué),就這格局也不知道是咋研究的。雖然現(xiàn)在堅持正義也沒落好,她也從未后悔自己的抉擇。

        梁一蕓,掉進(jìn)人生旋渦的底部。

        這天,突然接到局長的電話。之所以突然,是她覺得單位也不要她了。她不接,直到局頭的字樣在手機上出現(xiàn)三次才接通。

        局長沒像以前那樣問為啥不接電話,電話里停頓了一下,像在措辭:“小梁最近好嗎?身體歇息的咋樣?”

        梁一蕓說:“我身體很好,就是身體不好我家門框很結(jié)實,您就宣讀判決書吧?!?/p>

        局長笑了,不像假笑:“其實也沒什么,單位也不急著給你安排新工作,你還是草古壩村第一書記。就是為了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工作的順利開展,避免和村民發(fā)生沖突,你暫且回避一段時間。所以為了穩(wěn)住村民的心,希望你把草古壩的行李拿回來吧。你,你說呢?”

        梁一蕓說:“行,今天有點晚,我明天就去?!?/p>

        雖然一夜沒睡,狗日的明天還是來了。

        梁一蕓趴在被窩里不知所措。起床吧還沒有可行的回村方案,繼續(xù)睡覺吧,今天就取不回行李。

        化妝進(jìn)村,她把夜里推翻幾次的進(jìn)村方案再次提上“議事日程”。怎樣穿,釣魚衫?馬褲?嗯,就穿夾克衫、騎士褲。搭配帽子,棒球帽?漁夫帽、巴拿馬帽?報童帽?就用棒球帽。鼻梁上橫擔(dān)一架太陽鏡。隨便背個包包。坐騎呢?自己的幸福250誰都認(rèn)識,換個山地自行車?嗯,行!

        梁一蕓翻身坐起,剛跳下床,就愣在那里。即便當(dāng)時沒人認(rèn)出,一聽是來取梁一蕓行李的,作為在一起幾乎一年的熟人,形體立馬會暴露自己。那才是京西第一尷尬事。

        那只有在時間上耍把戲了,五更天進(jìn)村?得走半夜山路,還是后半夜,鬼多啊,她的頭發(fā)有幾根開始直立。天黑進(jìn)村,那也得走前半夜山路返回,那鬼雖然沒有后半夜多,遇到一個也打不過。有冷汗撫摸她的臉頰,冰涼涼的像鬼手。

        她哭……

        哭過,一甩臉,哼著歌兒去了洗手間,把自己收拾得要多美有多美。老媽見了說:“是不是山山今天來?”

        “嗯!”

        “媽這里有一千塊錢,去買身衣服,這幾年沒見你打扮過自己。一個第一書記用得著和村里人統(tǒng)一服裝?”

        “我自己有錢,這就去買,然后直接就去村里了,中午別等我吃飯?!绷阂皇|把自己收拾停當(dāng),跨上250一路煙塵到了草古壩。

        梁一蕓大大方方地進(jìn)了村。村口一圍一圍的人群,居高臨下聳峙在那里。梁一蕓那點無根的自信差點崩塌。她一咬牙面如止水央求心如止水。大踏步向人群“沖去”。突然發(fā)現(xiàn)人群里有組織部長、局長、鄉(xiāng)長,老陳、老鄭,古財和兩個支委,還有楊老板、山山。

        山山對著她笑。這才看到大家都在對著她笑。嘲笑一個小小的梁一蕓沒必要這么大的排場吧。

        那笑同木旺他娘的笑一樣真誠。

        山山又是一下跳出來:“梁,梁書記。我們大家在這里等你好久了?!?/p>

        “等我?怕我除了拿自己的行李,還要搬走老倌車?”

        局長趕忙瞪眼:“別瞎說,部長在這里呢?!?/p>

        梁一蕓和部長打招呼,問:“是不是有大人物來村里檢查?”

        部長說:“是??!是個大人物,老百姓心中的大人物,她叫梁一蕓?!?/p>

        梁一蕓看出不是開玩笑。又不知道咋說,只好閉嘴張眼,用眼睛詢問。

        部長說:“既然梁書記到了,那么咱們開會?!彪S即正色道:“開會吧。”局長站前一步:“草古壩旅游公司黨支部成立現(xiàn)場會現(xiàn)在開會。請宣布任命?!?/p>

        鄉(xiāng)長站前一步:“經(jīng)旅游公司黨支部選舉,縣委組織部批準(zhǔn),梁一蕓同志當(dāng)選草古壩旅游公司黨支部書記。括弧,正科級?!?/p>

        梁一蕓看到“七個人八顆牙”們笑得最燦爛。

        他們圍上來,把領(lǐng)導(dǎo)們擠到后面,一個詞、半個字,從那些漏風(fēng)的牙中間溜達(dá)出來,亂哄哄地組成一個“故事”。

        旅游公司必須成立黨支部,書記的職位一出現(xiàn),組織部馬上想到梁一蕓,因為梁一蕓的堅持,讓人放心。相信她一定會堅持百姓的利益。楊老板這邊開始不答應(yīng),覺得失去一位好經(jīng)理。后來一想,當(dāng)時希望她出任公司經(jīng)理,不單是因為她的旅游管理專業(yè),更多的是考慮她的責(zé)任心。既然想到一處,那就這樣吧。尤其是“七個人八顆牙”們,聽說讓梁一蕓當(dāng)公司的領(lǐng)導(dǎo),更是高興,他們覺得現(xiàn)在錢也有了,還有一個老想給我多要東西的人當(dāng)公司的頭,好事都成咱的了。

        梁一蕓哭。

        唉!丫頭片子,就是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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