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豐的爸爸在鄉(xiāng)政府工作,聽說是個副書記。所以,在我們的鄉(xiāng)村小學,阿豐的舉止、衣著都與我們這些農(nóng)村孩子不同。比如文具盒,我們大都用的是媽媽做的布袋子,或者是醫(yī)院里要來的那種裝過針劑的紙盒,但阿豐用的是真正的文具盒,上面畫著哪咤鬧海的圖案,讓我們羨慕又嫉妒。更何況,阿豐生就一張白凈清秀的臉,眼睛大大的,看起來很有神。
我那時還是個小丫頭,個子雖然在同齡的孩子中顯得很高,可是眉眼五官還是青澀稚嫩的。
上五年級時大概是11歲吧,我和阿豐同桌,常欺負他。有一次,倆人不知道為什么發(fā)生口角,我拿起手中的圓珠筆,沖著他的臉劃了過去。后來好長一段時間,他臉上的圓珠筆油都洗不掉。這讓我偷偷地歉疚了很久。
可是,我才不會向他道歉呢。
班主任老師常把我們叫到辦公室,無奈又痛心地說:“玲玲,阿豐,你倆怎么老是打架?”我沖老師扮個鬼臉,調(diào)皮一笑,而阿豐,是慣常的一言不發(fā)。
就這樣,秋天過去了,冬天也過去了,春天來了。
放了學,我們會三五成群地去田野里找茅草的嫩芽,這種被我們叫作“笛古笛”的嫩芽,長大后就是茅草的狗尾巴毛毛?!暗压诺选睅е那逄?,是我們農(nóng)村孩子在春天的零食。
我們?nèi)ィ袝r阿豐也會跟著,跟我們搶著找,搶著吃,弄得灰頭土臉,衣服上沾滿泥土和草屑。他會不會和我們一樣回家后挨大人的罵?
榆錢已經(jīng)被我們纏著媽媽蒸了好幾次菜餅,柳葉也能摘下嘀嘀地吹,楊巴狗落了,樹上就變出無數(shù)個心形的小葉子。但是這些東西是萬萬不可弄到衣服上的,否則,任你用光整塊肥皂也洗不掉。
那次阿豐又跟著我們?nèi)ィ┮患椎貌幌裨挼囊r衫。開始時大家還挺開心地互相吵吵著找“笛古笛”,后來不知怎么了,我倆又吵起來了。我揪下一把樹葉一揉,就摁在了他的衣服上。
阿豐猛然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邊哭邊喊:“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再也不跟你說話了!”他喊的聲音那么大,把我嚇了一跳??此薜媚敲磦?,我也覺得自己過分了。
我們依然天天同桌,卻真的再也沒說話。
噓!有個大秘密——阿豐只有爸爸,沒有媽媽。聽說他的爸爸媽媽離婚了,他跟著爸爸。我們這些孩子哪明白“離婚”是怎么回事,卻知道這是打擊阿豐的一個好武器。于是有的同學和阿豐鬧矛盾時,就邊跳邊喊:“阿豐爸媽離婚了!阿豐沒媽媽!”阿豐開始時還反駁、回嘴,后來越來越沉默,任由他們怎么喊,也不肯出一聲。
又有一次,幾個同學起哄,沖著阿豐喊。常常欺負他的我卻站出來大喊一聲:“不許再喊了!”猛然間,他們?nèi)晃疫@一嗓子震住了。坐最后一排的那個愣小子沖我嚷:“我們愿喊,你管得著嗎?”然后又領(lǐng)頭喊起來。我火了,沖上去推了他一把。他可不干了,也推了我一下。
于是那天,班里亂成一團,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的唯一一次打架,還是和一個男生打架??墒沁@一架打下來,從此再沒有誰拿阿豐的痛處傷害過他。
后來我才知道,那件白襯衫是阿豐的媽媽離開時給他買的,他一直很珍惜。被我摁上樹葉弄臟了,他才哭得那么傷心。但因為我在同學們面前對他的維護,我們竟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過了春天是夏天。
我們放學后要去拔一筐草回來喂豬、喂羊或喂牛,寫作業(yè)常常是在吃了晚飯之后。阿豐當然不用拔草,但有時他會在寫完作業(yè)后去田野里找我們玩。
那一次,我一個人沿著一條河溝越走越遠,因為附近的“好草”都被我們拔得差不多了?!昂貌荨笔潜容^好拔而牲畜又愛吃的,比如蔓草啊茅草啊之類的。
當筐子里終于裝滿蔓草時,我轉(zhuǎn)過身來往回走,卻發(fā)現(xiàn)迷了方向。
天馬上就黑透了,田野里早就沒有了人。當我一個人在田野里轉(zhuǎn)了幾圈后,看到遠處亮起點點燈光,卻不知道哪處燈光是我的小村。
我在黑夜中哭出了聲,一邊哭,一邊跌跌撞撞地走著,還舍不得丟下滿筐的草,在肩上越來越重也不覺得。突然,腳下一滑,我滾到蓄水的深坑里,崴了腳,疼得站不起來。
蟲子在四周嘶鳴,不遠處時時閃過幾抹“鬼火”,我怕得不得了。突然,一個聲音傳來:“玲玲,你在哪兒?玲玲,你聽得到嗎?”
是阿豐!
那天晚上,是阿豐把我背回家的。他生氣地倒光筐子里的草:“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顧念著這些破草!”然后不由分說把我背在背上,一只手提拉著我的筐子。
回到家才知道,我那么晚還沒回去,家人找我都找瘋了,鄰居們也幫著找。阿豐想起白天我說過附近的“好草”都被拔完的話,放學后去河溝那邊看看,便順著河溝找了過來。
一路上,阿豐背著我,沒說一句話。我也沒說話。
小升初考試后,我和阿豐升入不同的中學。而他的父親,也調(diào)到了別的鄉(xiāng)鎮(zhèn)工作。至今,我們沒有見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