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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川舊夢

        2019-12-19 02:00:45胡樹彬
        地火 2019年4期
        關鍵詞:鴿子

        我的老家在黔西北烏蒙山中的一個小鎮(zhèn)上,不通公路不通電,離縣城一百二十里。這個小鎮(zhèn)實在太小,只有半條土街,要不是鄉(xiāng)政府在這里,我們都不好意思稱它為鎮(zhèn)。

        小鎮(zhèn)名叫大坪寨,由三個村莊組成,鄉(xiāng)政府和鄉(xiāng)中心小學位于小鎮(zhèn)中央,我家就住在鄉(xiāng)中心小學的斜對面。

        小鎮(zhèn)后面的山上有兩個吊洞,一個大吊洞和一個小吊洞。大吊洞位置低些,長年冷氣森森,霧氣蒸騰,宛如血盆大口,朝著西面的天空吐著腥風血雨,讓人不寒而栗,每次路過,我都遠遠地避著。但我家那頭老??偸菒鄢远催吤⒌孽r草,而且越吃越往洞口靠近,我不得不屏住呼吸按住心跳,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把它趕回來,然后狠狠地抽上幾條子。

        但老牛皮厚得很,根本不在乎,有時我使盡全身力氣抽它,它還昂起頭,“哞—哞—”似乎是在嘲笑我,又似乎是在說:“伙計,你抽得好,我皮正癢呢?!?/p>

        這時我也會跟其他人一樣惱羞成怒,覺得用條子抽實在不解恨,無論黃荊條樺竹條還是狗肋巴,都不足以讓它吃吃苦頭,恨不得摸塊石頭,將它瘦削的屁股砸出兩個血印??墒嵌盖偷纳狡律?,除了柔軟的山草什么也不長。

        看到我急得到處找石頭,一直單身的盛榮老者就會一臉壞笑地慫恿:“用鐮刀砍!”

        我看看手里磨得雪亮的鐮刀,又看看老牛像飯撬一樣又老又硬的髀骨,再看看盛榮老者那張滿是皺紋的狐貍臉,恨不得一鐮刀把他挖成映山紅。

        每當這個時候,就會從草坡后面的森林里傳來“哇兒哇兒咩——哇兒哇兒咩——”的呼喚聲。那是盛強的聲音。只有我知道,盛強明著是在喚羊,實則是在喚我。他是在為我解圍,因為盛榮老者誰也惹不起,在整個大坪寨,他是出了名的促狹,人稱“墮落鬼”,得罪了他,必定不會有好果子吃。

        聽到盛強在喚羊,我立馬順坡拐彎,說我要幫盛強找羊去了,懶得理睬你。盛榮老者依舊笑容可掬,說那你要注意點哈,不要掉進吊洞里去。

        這個老頭就是這個樣,雖然總是笑瞇瞇地跟人說話,但聽他說話的人都會覺得,他燦爛的笑容后面總是無盡的暗夜,隱藏著比大吊洞還要陰森的促狹,因此他還有個綽號叫“大吊洞”,連起來就叫“大吊洞那個墮落鬼”。

        小吊洞在大吊洞的右上方,距離兩百米,只有簸箕那么大。如果說大吊洞是一張血盆大口,令人恐懼,那么小吊洞就是一張櫻桃小口,令人心動。因此無聊的時候,我們都喜歡在小吊洞邊玩耍、打牌、唱歌。小吊洞不是很深,洞口邊的草同樣很長,就像美女的唇邊長著一圈胡須,看上去有些滑稽。更滑稽的是,凡是割草之人,割到小吊洞旁邊都會特意把那圈草留著,當成柵欄或記號,告訴大家那里有個吊洞。我們這群無聊牧童,特別無聊的時候還會用飛快的鐮刀,將小吊洞邊上的那圈野草修整得圓圓的,整整齊齊,一絲不茍。每次修整完畢,我們都會變換角度觀賞,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理發(fā)師。

        呵呵,這時候一定會有白云飄過,我們也想把她攔住,給她理理頭發(fā);這時候一定會有山鷹在頭上盤旋,我們也想把它喊下來,給它修剪修剪羽毛。于是我們就喊:“喂哦喂!喂哦喂!”山鷹永遠不會理睬我們,它銳利的目光只關注草叢里的蛇或野兔,再有就是盛強家的小羊。但小羊有羊媽媽護著,不用擔心,于是我們就唱——

        郎騎白馬過大坡,風吹馬尾織綾羅。

        綾羅披在哥身上,千年萬載不離哥。

        我們都是三五個男孩一起唱,聲音脆脆的比陽雀叫的還好聽。白云同樣沒有駐足,但旁邊的小吊洞會傳來嗡嗡嗡的回聲,這聲音美妙回環(huán),久久不絕。小吊洞的回聲還未隱去,山下對面的土崗上,偶爾也會傳來一群女孩的回應——

        風吹大樹木葉翻,魚在河中喊口干。

        魚在河中翻白肚,不得蟲吃心不甘。

        唱歌的是沒封洞的女孩,她們割草割到這邊來了。我問盛強,要不要和她們唱?盛強每次都說,不要惹,我們唱不過。她們的山歌就像大吊洞里冒出來的白霧,多得要命。

        盛強的父親是我的啟蒙老師,我的學名還是他取的呢,可惜他文化太低,雖然一解放就參加工作了,還去縣里參加過短師培訓,但屬于“社來社去”的那種,直到我后來走上了教師崗位,他還是一名民辦教師,而且只能教小學一年級。

        人的一生中也許會經歷許多個老師,但感情最深厚也最真摯的,往往都是第一個或最后一個。盛老師對我挺好,對其他學生也挺好,在整個大坪寨,他是最好的男人之一。但我覺得他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凡事先鼓勵我們不按套路出牌,能投機取巧就投機取巧,能偷奸?;屯导樗;?,用他的話說叫“麻倒就麻,麻不倒正算”。雖然在課堂上是他手把手教會我寫字,是他親口教我會讀“bpmf”和“上中下,人口手”,但在“麻學”上,我并未聽從他的教導,沒有得到他的真?zhèn)?。原因非常簡單,因為我父親也是一名教師,還是鄉(xiāng)中心校的校長。龍校長總是教導我要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做事。

        雖然我很多時候并不按他的風格做事,盛老師也從不計較,依舊一如既往地和藹可親。但對待自己的孩子就不那么和藹了,甚至還非常嚴厲,堅定不移地信奉“棍棒底下出人才”的祖訓,看不順眼就罵,做錯事就打。

        民辦教師工資很低,家庭人口又多,為了養(yǎng)家糊口,盛強家養(yǎng)了幾十只黑山羊,每到周末和寒暑假,放羊的任務就交給盛強。于是在寨子背后,從巖羊包包到騍馬大沖,方圓十幾里的荒山上,我們始終風雨相隨。在草原上,放羊或許是最愜意的生活,但在烏蒙山區(qū),放羊卻是最辛苦的,特別是山羊,懸崖峭壁如履平地,鉆山竄林來去無蹤,在那些冰封雪鎖抑或狂風暴雨的日子里,為了找羊,我和盛強又心焦,又無奈,又可憐。

        往往這個時候,無處不在的盛榮老者就會唱歌擠兌我們——

        放羊人,放羊不是好期辰。

        跑了多少冤枉路,鉆了多少刺骨林。

        見我們沒反應,他接著又唱——

        放羊郎,放羊不是好下場。

        跑了多少冤枉路,一身全是爛衣裳。

        我們還是不理他,只管哇兒哇兒地到處找羊。每當我們找得最著急的時候,沒封洞的那群女孩就會出現,宛如天仙下凡。她們或割草,或砍柴,或挖藥,總會順帶幫我們把羊趕到一起。她們不讀書,不識字,但會唱山歌,每天臨走之前都要吼幾首。

        這天她們又照例唱了起來,而且非常具有挑逗性,特別是那個個子最高,長得也最漂亮的女孩,總是拿眼睛瞟盛強。我說盛強,干脆和她們整兩首吧,打堆七八年了,一次都沒對過。盛強一臉悵然地搖搖頭,弱弱地說不。

        這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慫的盛強,當時我都有點鄙視得不想再幫他找羊了,太沒意思。盛強沒意思,盛榮老者卻很有意思,背著一背山草、拄著一根拐棍的他見我們不敢接應,他就接應,蒼老但不失韻味的歌聲隔著一道山梁飛了過來——

        小情娘,風吹羅裙桂花香。

        風吹羅裙桂花樹,等哥和你來成雙。

        最漂亮的姑娘還沒等同伴反應過來,馬上就開腔回擊:

        老老人,老了葫蘆干了藤。

        老了葫蘆干了樹,花園交給下代人。

        雨后天晴,夕陽在賣酒巖頭上露出有些憂傷的面容,不情不愿地往下墜。姑娘們縱情歡笑,落照夕輝將青春無敵充滿朝氣的臉蛋映得通紅,我也跟著嘿嘿嘿地笑。盛強卻嘆息一聲,說可惜她們都沒讀過書。

        我說她們讀不讀書關你什么事?你又不娶她們做老婆。盛強瞥了我一眼,搖了搖頭,又是一聲嘆息,然后問:“如果沒考上,你打算怎么辦?”

        我說如果考不上師范,就繼續(xù)上高中。他羨慕地說:“你還可以上高中,看來我只有出門打工的命了?!?/p>

        我連忙安慰他,說你預選分數那么高,應該是有把握的。他說人生八字命生成,難講得很,就像對面的那幫姑娘,一個個生得那么好看,又聰明善良,但父母就是不讓讀書,你說這是不是命?

        在父親的教導下從不相信命運的我,對這個問題竟然無言以對。他又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愿意和她們對山歌嗎?因為那是她們唯一的精神寄托,我不忍褻瀆。”

        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我,讓我心生慚愧。那天,在姑娘們“咿呀哦咿呀,明天轉來玩”和“留留哥,留留哥,留留小情哥”的柔情款款的歌聲中,我和盛強一樣,背著山草,趕著牛羊,心事重重地下山回家了。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相信宿命的盛強,果然掉進了宿命的怪圈。

        兩個星期后,中考結果出來,我被地區(qū)師范學校錄取,成功跳出農門,親戚朋友聞訊后,紛紛前來道賀。我父親龍校長也容光煥發(fā),春風得意。

        父親是我眼中最艱辛也最樸素的校長,天底下可能再也沒有第二個校長會像他那樣,除了在單位上班,還要擔當家庭勞動的主力。在辛苦勞作的同時,我父親也認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學校長,因為他的四個兒子和一串串干兒干女,給他帶來了無邊的想象和希望。

        如今,英年早逝的父親已經離開我們整整十二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與高大身影,時刻都會在我腦海里浮現,永遠呼之欲出,永遠陪伴左右,在冥冥之中護佑著他曾經傾力護佑的大坪鄉(xiāng)。

        在父親去世的前幾年,為了追逐人生夢想,我放棄公職,離開家鄉(xiāng),來到這座數千里外的江南小城。在這段百無聊賴的日子里,我總會想起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與難以忘懷的陳年舊事。但記憶最深刻的,除了十六歲那年的青蔥往事,就是父親寫下的一副對聯。

        上聯:亦工亦農,唯求風調雨順。

        下聯:半耕半讀,還望金榜題名。

        橫批:農村包圍城市。

        那副對聯,可以說是我父親一生中最得意的代表作了。每年大年三十那天,他都要將它重寫一遍,然后貼在大門兩邊,一是彰顯我們的家庭成分,二是提醒自己的人生使命,三是告誡孩子們莫忘奮斗目標。果然,就在幺弟碩士畢業(yè)考上公務員的第二年,他就積勞成疾,溘然長逝,留給我們無盡的懷念與哀思。

        讓我無盡懷念的,還有少年時那段短暫而又芬芳的“戀情”。

        十六歲的花季只開一次,但十六歲的那個暑假,卻是盛強一生中最悲苦的磨難。中考落榜,給他帶來了沉重的打擊,看著他空洞的眼里流露出絕望的神情,我真想替他掉淚。接連十幾天,他都呆頭呆腦地坐在吊洞對面的土崗上,既無心思割草,也無心思放羊,他的羊都是我替他找。

        我們放牧的大本營叫白家土;朝著東南方向,走過火燒山是騍馬大沖;翻過騍馬大沖,就是沒封洞了。沒封洞是個典型的小山村,四周都是荒山野嶺,村里只有幾十戶人家,就像那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世外桃源,寧靜又和諧。

        六月間的太陽,老后娘的心腸。那天,正午的太陽依舊炙烤著大地,一臉落寞的盛強依舊坐在太陽底下發(fā)呆。我默默地用我家那把大得有些夸張的帆布傘,為他遮擋毒辣的陽光。他突然抬起頭來,張開嘴巴,朝著對面山上的吊洞吼去——

        罩子烏烏不見天,河水汪汪不見船。

        小路彎彎不見妹,不見情妹眼望穿。

        我不由一陣竊喜,心想這家伙終于從前途無望的落榜愁緒中走了出來??伤查g我又發(fā)覺不對,如果真的走出了心靈陰影,應該充滿陽光才對。果然側臉一看,蓬頭梢腦的他雙淚長流,滿臉凄蒼,讓我的心也跟著生生地疼,想起求學的艱辛與生存的不易,恨不得陪他痛哭一場。若干年后,每次聽到劉德華唱《男人哭吧不是罪》,我就會不自覺地想起當時的那一幕。

        當我也跟著沉入無限失望與悲傷的氣氛中,一陣清清亮亮的歌聲飄飄悠悠地從土崗側對面的山林里傳來,仿佛飛越萬水千山,也仿佛穿透歲月輪回,從千里之遙和千年之外,在我們的耳際回旋——

        對門對戶對條街,郎打簸箕妹打篩。

        憂愁苦悶簸出去,美好生活摶進來。

        這歌聲雖然即興而起,也沒有別人幫腔,但就像一場甘霖從天而降,讓我近乎焦渴的心田得到了及時的滋潤,漫天愁云悠然散去,眼前一片明亮開闊。再看盛強,他悲愴的神情似乎有了舒緩,臉上慢慢地現出血色,死氣沉沉的眼里也逐漸放出亮光。

        姑娘再唱——

        巖上采花巖下栽,巖上滴水養(yǎng)花苔。

        咱們都是花骨朵,慢慢玩耍等花開。

        這次,我感覺十六歲的花季次第綻開,到處一片明媚,滿眼都是春光,人生全是愜意。我看見盛強的心結在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打開,無孔不入的春風,正徐徐地往里鉆,冰雪慢慢解凍,濃霜逐漸化去。

        姑娘又唱——

        妹是南山花一叢,有心跟哥不怕窮。

        只要二人情意好,冷水泡茶慢慢濃。

        我的天,這表白也太突然了吧。我正不知所措,從不對歌的盛強接道——

        舀碗豆芽十二根,慢慢講來給妹聽。

        哥家窮得叮當響,褲子破齊腳后跟。

        姑娘回應——

        妹家住在沒封巖,家里一樣都不得。

        不嫌妹的年紀大,二人搭伙創(chuàng)未來。

        盛強又唱——

        榛子榛,雙腳跳下榛子林。

        一口咬破榛子果,問妹真心不真心?

        姑娘回應——

        說要聯來就要聯,不怕爹娘在眼前。

        砍頭猶如風揭帽,坐牢猶如坐花園。

        盛強又唱——

        小郎讀書八九年,中考落榜在眼前。

        肝腸寸斷心絞痛,哪有閑心和妹聯。

        姑娘回應——

        昨晚做夢做得真,妹妹愛哥八九春。

        千愁萬苦全拋下,一起到老轉年輕。

        盛強眼里的亮光慢慢收斂,再次回到先前的悲苦,一臉癡呆地望著對面陡峭的草坡,以及草坡上緩緩移動的牛羊。而我們身后,山毛櫸樹上結滿了圓圓的果實,風一吹,仿佛搖晃著嘩啦嘩啦地響。也許是天氣太熱了吧,所有的蛇類都鉆出巢穴,懶洋洋地臥在叢林深處的石子上,嘶嘶嘶地叫著進入夢鄉(xiāng)。好像知了也是怕蛇的,每逢這樣的日子,它們都藏在寬大的木葉背后,一聲也不響;就連那些唧唧喳喳的小鳥,也跟白云一樣消失得干干凈凈。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辰往往非常安靜,只有山鷹不怕太陽,依舊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突然一個俯沖,抓起一條熟睡中的毒蛇沖天而起,然后重重地摔在一道光禿禿的山梁上。那座山叫火燒山,山上什么也不長,只有白森森的巖石冒著虛幻的火焰。山鷹抓到蛇后,都喜歡往那里扔,摔死烤熟后再慢慢享用。

        火燒山下有一條三尺多寬平平整整的石子路,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修,傳說那里有一名白衣少女,卻是蛇精的化身,因暗戀大吊洞里的龍王,就用身子梭出這條石路,夜夜守候在石路旁邊,眼癡癡地望著白家土后面的百草坡,希望龍王能夠現身,然后和她成雙修煉,永生不老。

        當然這僅僅是傳說。我的理解是,這條通往騍馬大沖的石子路,一定是人工挖掘出來的。騍馬大沖三面是草坡,草坡后面是森林,中間卻是軟綿軟綿的草甸。草甸的草一般都不高,只適合馬啃,不適合牛吃,山羊更不喜歡,所以那里早已成為沒封洞的專屬牧馬場。也不知道為什么,沒封洞的人就是愛養(yǎng)馬,也許是為了方便馬匹能到這邊來啃草,他們才修了那條石路吧。自七八年前開始,只要我和盛強上山,就會看見沒封洞的姑娘們在小鴿子的帶領下,成群結隊地沿著那條石子路,來我們這邊割草唱歌;偶爾,我們也會背著籮筐、趕著牛羊,沿著那條石子路去騍馬大沖放牧。每逢這樣的日子,我們燒洋芋的火塘邊就會坐滿姑娘,小鴿子也在其中,只是離得更遠些,要么唱山歌挑逗盛強和我,要么拿出針線來做鞋墊或納鞋底。

        但盛強一直不愿和她唱。盛強不愿意,我也不勉強,見她唱得挺起勁,我就嘿嘿嘿地冷笑:不讀書的女孩,心里都裝滿山歌。小鴿子心明如鏡,便用山歌調侃——

        哥在學堂讀書文,妹在山中看馬群。

        馬匹賣錢不得見,哥讀詩書化白云。

        哥在學堂好用功,妹在山上梳馬鬃。

        馬匹賣錢不得見,哥讀詩書化成風。

        我知道她是在笑話我讀書成績不好,或者是在說讀書原本就無用,但在她戲謔的歌聲中,我卻分明聽出了羨慕與無奈的成分。我不但不以為忤,反而生出些許同情,只好默不作聲。

        據我了解,沒封洞的幾十戶人家中,有郭、熊、安三姓,而且一姓一個民族,姓郭的是白族,姓熊的是苗族,姓安的是彝族。三姓雜居,三族共榮,已經成為沒封洞的傳統。小鴿子姓熊,這讓我心中一直充滿疑問:為什么一個山旮旯里的苗族姑娘竟然會生得如此好看,而且皮膚又白,個子又高?苗族人是不唱山歌的,為什么她和她的小伙伴都很喜歡唱山歌,而且張口就來,源源不絕?苗族人人人都有一支蘆笙或口琴,為什么她和她的兩個小伙伴從來沒在我們面前展示過?還有,苗族姑娘都喜歡穿自己親手做的麻布裙,可她和她的兩個小伙伴為何一次也不穿出來?哎,不知她那如花的心里在如花的年齡是咋想的,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她是真心喜歡盛強的,不然就不會獨自翻山越嶺前來向他表白。

        現在,窗戶紙已經捅破了,篾條穿豆腐,居然還提起來了。再說目前的盛強也的確需要愛情撫慰,于是我滿心歡喜,希望他們盡快成就好事,好讓盛強走出心靈陰影與人生低谷。

        可是,就在小鴿子向盛強表白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什么,拍了腦門一巴掌,一種不祥之兆便悠然而至。蛇精!難道,眼前這位雪膚花貌又冰雪聰明的姑娘,就是傳說中那條修路等候龍王的蛇精?果然,我剛剛想起,她開口就唱——

        哥哥年輕又有才,妹家門口樹兩排。

        手提金錘銀鏨子,修條花路等哥來。

        歌聲朗朗,情真意切,但我卻聽得身冷心顫,把傘收起,推了推盛強,說走吧,我們去小吊洞邊坐坐。

        盛強順從地站起身,朝著歌聲的方向望了兩眼,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走下土崗,走上那條盤旋而上的毛毛小路,身后鋪天蓋地,全是女孩情意綿綿的歌聲。

        第二天早上,盛強沒上山放羊,換成了他二姐盛穎。盛穎是我們的鄉(xiāng)花,初中畢業(yè)沒考上學校,就不再讀書了。

        盛強上有兩個姐姐,下有兩個弟弟,家庭負擔跟我家一樣沉重。但我父親不但是人民教師,還是鄉(xiāng)中心校的校長,工資收入比盛老師要高很多,對孩子們的期望也要高很多,他給我們下的總目標是“農村包圍城市”,口號是“不到大學不罷休”,最低目標是考上中專或中師,拿到購糧證本本,當上鄉(xiāng)鎮(zhèn)干部或公辦教師。在龍校長的嚴格要求和管教下,不管多苦多累,我們兄弟四人全都刻苦學習,朝著目標邁進。

        望著她綽約的風姿,在斜陽夕輝下,在清清的小河邊,款款地傳送著前世未有的風情,少年的心不由一陣悸動,而且伴隨著一股莫名的暈眩。盛穎天生麗質,讓人一看就有驚艷的感覺,這種驚艷雖然最能撞擊眼球,炫目的同時還會帶來幾分無聊的妄想??墒⒎疾煌?,她沒有讓人炫目的妖艷,卻有令人心醉的感覺,而且久久難以飄散。

        若干年后我才明白,這就是氣質路線。

        清澈的小河映照著白云藍天,從前的丑小鴨已經變成了白天鵝,在盛芳強大氣質的感召下,我懷著自卑心理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她穿著一件淺黃色的半袖襯衫和一條打齊小腿的藍花裙子,小腿以下的皮膚雖然不是很白,但看上去非常健康,泛著青春活力與夢幻光澤;一雙乳白色的平跟涼鞋,清爽之中透出質樸本性,讓人有種腳踏實地的感覺。她腰部以上我是不敢直視的,見我慢慢地、一臉沉重地走來,她將盛衣服的臉盆挎在腰間,語速不快不慢,但措辭相當講究地問:“你就是龍公子?”

        我愣了下,忍不住笑了起來,抬起頭,原本是要看她臉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高高突起的胸脯上,腦袋又嗡地暈了一下,原本已經調整好的心又砰砰直跳。

        我驚慌失措,語無倫次地說:“是的,我就是龍大爺?!?/p>

        她先是噗了下,但實在忍不住,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立刻羞得無地自容,都想跳進河里淹死算了,可惜只有想的自由,卻沒有行動的勇氣。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仔仔細細地總結了一番,自己之所以如此平凡,主要原因大概就是這個吧。

        我耷拉著腦袋,訥訥地站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笑夠了又問:“你叫龍小羽?”

        這次我腦子清醒多了,小心翼翼地回答說是的,我就是龍小羽,你弟弟盛強的好朋友。我怕再次出丑,趕緊出擊,問他的病好點了嗎?

        她微微嘆息一聲,說這次中考失敗,估計是受了打擊,精神崩潰所致。雖然為了建房、給我媽治病和扶我讀書,我家早已債臺高筑,但我還是勸我爸讓盛強復讀一年,或者上高中也行,明年我就要參加工作了,他讀書的錢由我來供。

        她說話的聲音沒有盛穎的清脆,卻非常悅耳,溫柔中還帶有溫暖的感覺。而在我記憶深處,她原本不是這樣的。還有,小鎮(zhèn)上的女孩是從不穿裙子的,也穿不起,她那張掛在腰間的布幔,勾起了我對嬌妻、裙子與幸福生活的所有向往和想象。

        也就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懂了我父親龍校長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知識改變一切!

        “你爸爸答應了嗎?”我問。

        “他還是不同意。哎!”她又嘆息了一聲。她嘆息的音調同樣與眾不同,也與我記憶中的她有著天壤之別。以前的她也跟我們一樣,嘆息是平直而且粗俗的,但現在變了,有著婉轉的音樂美。

        她接著說:“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爸就是一根筋。他說我讀書讀得晚,已經二十歲了,參加工作后又要結婚,又要生小孩,到時候郭家門李家戶,即便是親弟弟,也不可能拿很多錢出來幫忙。我跟他說我不忙結婚,不忙生小孩,但他就是不同意,說情愿讓盛強不讀書,也不用姑娘的錢?!?/p>

        我問那怎么辦?

        她說你是盛強最好的朋友,我想求你一件事。

        我終于鼓起勇氣,抬起眼看她。她的臉型沒有多大變化,依然還是那張瓜子臉,但臉上的內容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我說不清變化在哪里,只是覺得她已經不是從前的盛芳了,眉宇之間有了英氣和柔媚,嘴角的笑容充滿自信和含蓄。

        她的目光非常柔和,也盛滿真誠和期待。我問,姐,你需要我做什么?

        她嫵媚一笑,說你終于肯叫我姐了?是這樣的,我想求你幫我請你爸出面,說服我爸,在我們大坪寨,只有龍校長的話他才會聽。我想,只要還讓盛強讀書,他很快就能康復。

        我連忙答應說,姐,你請放心,為了死黨,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在乎,我馬上就回家,去求我爹來幫忙。

        她又嘆息一聲,說也許你不知道,他們之間是有過節(jié)的。你要勸勸你爸,無論我爸提出什么條件,都請他老人家答應下來,我今后會好好報答他的。就算今世報答不了,來世我也會報答的。

        見她說話的聲音有些哽咽,不知為何,我心里也有些疼痛起來,連忙說,姐你別這樣說,我爹的脾氣我知道,他嘴上硬心里軟,不管他們有什么過節(jié),只要盛強能繼續(xù)讀書他都會讓步。其實他很喜歡盛強的,你放心好了。如果他不肯答應你爸的條件,我答應好不?

        盛芳無限感激地說:“謝謝你,小羽?!?/p>

        就這樣,十六歲夏天的那個傍晚,我沒能走過那座通往上寨的小橋。返家途中,我站在田壩中間的小道上,聞著沁人心脾的稻香,回頭望去,盛芳佇立橋頭,凝望遠方,在霞光的掩映下,楚楚動人。

        往常這個時候,如果沒有出差或家訪,父親總會坐在他的房間,一邊喝茶一邊看書。他的書很雜,以文學類居多,卻不讓我們看,怕影響學習。但我還是偷偷摸摸地看了《牛虻》《神曲》《基督山伯爵》《三個火槍手》《安娜·卡列尼娜》以及《白話聊齋》《西游記》《水滸傳》等名著。

        有時候我想,父親或許是知道我偷看過他書的,只是懶得說而已。他不說,我便繼續(xù)偷看。躲在被窩里看,端著煤油燈跑到別人家去看,吊著牛尾巴在放牛的路上看,坐在樹蔭下在放牛坡上看。有時為了不讓父親發(fā)現,我還會把語文書、作文書、課外輔導書以及《安徒生童話選》《格林童話選》等父親允許看的書籍封面扯下來,包在那些書的外面打掩護。

        發(fā)展到后來,我不光偷看父親的藏書,還和盛強一起如癡如醉地看起了武俠小說,特別是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俠作品,都是一本接一本地挨著看。

        但當我再次回到家,找遍所有房間,都沒看見父親的身影,問正在圈門邊喂豬的三弟,才知道他去縣里學習了,要好幾天才能回來。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我們大坪寨的黃昏時刻,是很難出現蕭紅在《呼蘭河傳》中描寫的那種火燒云的,我們只有火燒山。據說,火燒山原本是條蛇山,草木非常旺盛,自從那條蛇精入駐,就把其它蛇群趕走了。李從本老先生在幾十里外感覺到了妖氣,便帶著關門徒弟劉陰陽,提著師刀令牌祖師棍前來挑戰(zhàn)。一場惡仗下來,劉陰陽和李先生狼狽而逃,蛇精也累得筋疲力盡,蛇群借機大肆反攻。就在蛇精即將殞命之際,放牛娃汪小發(fā)一把大火,將整座山點燃。蛇群驚惶逃走,蛇精存活下來。從此火燒山就變成一座光禿禿的裸石山,長年高溫不說,而且多是火鐮石,隨便撿塊石頭,用鐮刀一敲便火星四濺。

        我是答應了盛芳的,父親不在,只好親自去勸說盛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是封建思想;但對我的這位啟蒙恩師,我還真有父親一樣的敬重。在頂著昏黃天光,重新走向上寨的途中,我腦海里總是浮現著武俠小說中那些本領高強的大俠和火燒山上的蛇精,心想他們要是真的存在多好,隨便請一個出來,盛強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想起火燒山,我就不自覺地想起沒封洞的小鴿子來。如果說盛芳是深谷幽蘭,盛穎是園中玫瑰,那她就是漫山遍野的杜鵑。杜鵑一年才開一次,而此時正是夏天,當夕照完全消失,霞光全部隱退,閃閃的群星托著一輪明月從大陡巖后面轉了出來,清清亮亮地傾瀉一地,我仿佛聽到了純銀一樣的聲音。再次走過那片田壩,無邊蛙聲突然奏響,我想起已經結束了的初中生活,以及即將逝去的青春,心里莫名地升起愁緒。

        在一步步走向那條小河和那座小橋的過程中,我還想起了小昭、黃蓉、孫二娘、上官婉兒、梅超風等女孩。她們不是小說里的虛構人物,而是我初中三年的同班同學。無知少女小昭還未參加中考就回水城去了;聰明伶俐的黃蓉考上了地區(qū)衛(wèi)校;五大三粗的孫二娘連預選線都沒過;心高氣傲的上官婉兒被警校錄取;班花梅超風跟盛強一樣,預選分數很高,復試時卻意外落榜,估計此刻她生命的小船,同樣在汪洋大海上迎接狂風暴雨的洗禮。

        就這樣胡思亂想,我踏著皎潔的月光,迷迷糊糊地走上那座連接上中二寨的石拱小橋。

        “龍小羽——”

        我吃了一驚,猛地回過神來,才看見夜風輕拂的橋面上,居然站著一尊女神。只見她長發(fā)飄飄,裙裾輕揚,高挑的倩影有著萬千詩意。我醉了,什么小昭黃蓉上官婉兒,頃刻間全被擊得粉碎,都是浮云。

        她說:“我剛聽說了,你爸不在家。”

        我問:“盛強好點了嗎?”

        “沒有?!彼p輕地搖搖頭,微微嘆了口氣,然后接著說,“李醫(yī)師又來打了兩針,高燒是退了,但人依然處于昏迷狀態(tài),胡言亂語。下寨的劉陰陽也來看過了,說他這是蛇精病,要到火燒山去釘鬼才能好;中寨的張彌拉也來算了一卦,說他命犯桃花,運有煞劫,只有神藥兩解,才會管用。”

        我語氣哆嗦地問:“這你也相信?”

        她說有什么辦法呢?我主張送到縣醫(yī)院去,越快越好。但你不知道,去年我媽過世,我家又欠了一千多塊錢債務,加上以前欠的一共三千多,我爸每月才三十多塊錢工資,要還到何年何月?我家那些羊,一只幾十塊,就算全賣光,也就千把塊錢,而且全都許給債主了的,背上全部寫得有字,人家隨時都可以來牽走。

        我聽出了她話語里的悲傷與無奈,說有什么辦法呢?要不我連夜趕去縣城,找我爹想辦法吧,盛強是他干兒子,他不會不管的。

        盛芳再次搖了搖頭,輕輕地說,這樣也不太好,多難為情啊。再說你家也挺困難的,雖然你爸是校長,兩百多塊錢一個月,但家庭拖累大,你兩個叔叔的書學費和生活費都得他供,他還要經常接濟另外幾個困難學生。你看你,連鞋都沒得穿。

        多么溫柔、多么體貼、多么美麗的姑娘啊。十六歲的那個夏夜,在故鄉(xiāng)那座唯一的石拱橋上,在月白風清的氣氛中,在無邊蛙鳴的掩護下,我看了眼腳下那雙破破爛爛的解放鞋,差點做出人生中最為沖動的舉動。但理智與膽怯控制了情竇初開的我,少年豆蔻,剎那芳華。我弱弱地問,姐,那你說該怎么辦?

        她說我也不知道,才來這里等你。

        誰知她話音剛落,不知何時來到橋上的盛穎接話道:“我知道怎么做。”

        盛穎的聲音雖然好聽,卻把這千年等一回的美好氣氛全部破壞了。我有些不悅地問:“你有什么辦法?”

        她說我今天在山上遇見一個叫小鴿子的姑娘,失魂落魄地打聽盛強,他們之間一定發(fā)生過故事,去沒封洞找到她,也許就知道盛強的病因了。龍小羽,你愿意跟我跑一趟,去沒封洞找小鴿子嗎?

        我還未做出反應,盛芳就生氣地說:“盛穎,你是不是有神經???半夜三更的發(fā)什么瘋?這里離沒封洞少說也有七八里,翻山越嶺的你以為好走?還有那個小山村里全是少數民族,家家戶戶都養(yǎng)狗,你們能進得去?”

        盛穎不管,徑直走過來拉著我的手,說龍小羽,你不是男子漢也是個兒子娃,有種就跟我走。

        為了男子漢的氣魄,也為了拯救死黨盛強,我豪氣沖天地跟著盛穎走下小橋,沿著河岸走出幾十米,才發(fā)現她還在牽著我的手,心里不由一陣緊張,連忙將她甩開,回過頭去,盛芳婀娜的身影依然佇立橋頭。

        我問盛穎:“我們這樣你姐會不會氣?”

        盛穎沒好氣地說:“不要管她,她是有男朋友的?!?/p>

        “??!你姐有男朋友了?”我在驚訝的同時,一顆心冰涼涼地迅速往下墜,萬般滋味一齊涌了上來,更多的則是被欺騙感。

        她說,你沒想到是吧?在你們的眼中,她比我乖是吧?其實她是心里做事,鬼得很,哪里像我這樣單純,心直口快,就像這條小河一樣,清澈見底。

        為了掩飾心里的失落和疼痛,我連忙說是的是的,只是沒想到她這么小就有男朋友了。

        “她還?。克级畾q的老果果了。我媽在她的年齡,她都會爬了。趕緊走吧,要不然就太晚了,人家都睡覺了。”說完,盛穎又伸手來拉我。

        我趕緊躲開,往前疾步走去。盛穎在后面追著,銀鈴般的聲音在蛙聲的伴奏下,顯得更加清亮:“龍小羽,你不怕掉進河里,被龍王抓去?”

        我問:“如果我真的落河了,你會怎么辦?”

        她說那我就跳進去救你。

        我再問:“那如果我被淹死了呢?”

        她說那我就跟著死,要死一起死。

        我站住,身材比我略高的她跟了上來,從后面抱住我的肩膀,嬌喘吁吁地笑道:“看你還往哪里跑?”

        我腦袋一暈,差點窒息,連忙心慌口跳地說:“盛穎你放手,被人看見不太好?!?/p>

        盛穎游目四顧,說你瞎講,哪里有人?

        我也掃了左右一眼,果然除了似水月華,只有飄飄悠悠到處晃動的螢火蟲,但還是嚇唬她說:“河溝里肯定有人在摸田雞,不信你聽,那嘩啦嘩啦就是踩水的聲音?!?/p>

        她凝神靜聽了一下,說真的呢,但我不在乎,我們是自由戀愛,誰也管不著。

        呵呵,還自由戀愛呢,我在害臊的同時,還感到荒唐可笑,于是使勁甩開她,一邊往前疾走一邊說:“盛穎不要瞎鬧,我們趕緊走吧,救盛強要緊。”

        盛穎也加快腳步緊跟著,邊走邊說:“龍小羽,你沖什么沖?是不是覺得考了個小師范就了不起?要是我媽還在,要是我爸肯讓我復讀一年,我也能考取?!?/p>

        我嘲笑她說:“你別吹牛了,師范只招應屆生,復讀的不要?!?/p>

        她回道:“我不考師范,考中專該行吧?”

        是的,不考師范考中專也行,關鍵是在我心目中,她考什么都沒戲。于是我不再理她,只管往前沖。她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地說:“龍小羽,你別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要不是定向招生,要不是少數民族照顧,你同樣沒戲?!?/p>

        是的,我承認沾了不少政策的光,但沾光的人也不是我一個,她如此這般的詆毀,讓我在羞愧的同時也有了惱恨,便猛然站住,回頭對她說:“盛穎,你難道不覺得太過分了嗎?你要么回去,要么在這里等我,我一個人去沒封洞?!?/p>

        她也意識到自己過分了,連忙賠笑說:“你不喜歡我就明說嘛,把話說開了我就不會講你了。你一個人去怎么行?你是為了救我弟,還是我們倆去吧,快走快走。”

        清靜了十幾分鐘,我們沿著河溝直上,馬上就要拐進通往沒封洞的山路了,我心里突然害怕起來,聽說沒封洞的狗比人還多,外人根本進不去。

        盛穎問:“你會唱山歌嗎?”

        我說會幾首,但沒經過系統訓練,唱得不好,都是直著嗓子吼。

        她說會就行,到時候我們就站在寨子邊上,你吼幾首山歌過去。雖然苗族人不興唱我們漢族人的山歌,但小鴿子例外,還是個高手。

        我心想,你可別忘了,漢族人是你,不是我們,我可是正宗的苗族。但這些細枝末節(jié)懶得跟她計較了,我家自從搬到大坪寨就被漢化了,如今除了戶口本上有記錄外,幾乎都被認同為漢族了。我自嘲地一笑,說盛穎,就按你說的辦吧,我們抓緊進山,要不然就太晚了。

        拐上山路,月光照不到路面,昏暗之中我們依舊窸窸窣窣地往前疾走。不知是出于害怕,還是山路實在難走,走著走著,盛穎就伸手拉住我的衣裳尾巴,把我當牛。我也不再害羞了,以我家老牛為榜樣,拼命地向上攀爬,以增加牽引的力量。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回憶起當時的情形,我依然還會為少年時期的憐香惜玉與護花經歷莞爾一笑。

        隱隱地,前方傳來了狗吠聲,我停下問盛穎:“要怎么唱才好?”

        “哎,真的,”盛穎也停住腳步,“說來嘛你別笑,為了能和你家開親,我爸從小就嚴格禁止我姐和我學唱山歌,因為你老爹龍校長不喜歡這個?!?/p>

        我忍不住嘿嘿嘿地笑了起來。她假裝生氣地說:“都說好叫你不要笑的,你還笑?!?/p>

        我說我不是笑這個,我是笑你說到盛老師時就說“我爸”,說到龍校長時就說“你老爹”,都是父親,你為什么要區(qū)別對待?

        她哈哈一笑,說都是跟你學的啊,我們這一代幾乎都稱呼父親為爸爸了,只有你家?guī)椎苄诌€在叫爹,也不知龍校長是怎么教的。

        我搖搖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也搞不清楚,如今已經叫習慣了,不可能改口了。既然你不會唱,我就瞎編吧。就說盛強因為中考落榜受了打擊,加上想念沒封洞的村花小鴿子,已經病倒起不來了,打針不靈,米水不進,只想見她一面。哦,我想起來了——

        想妹想得病在身,要吃云南白菜根。

        要吃鴿子做的飯,要和鴿子過一生。

        我剛念完,盛穎就一巴掌呼過來,還氣呼呼地說:“龍小羽,你這是什么意思嘛,你是不是在借機向她表白?”

        我摸著熱辣辣的臉蛋委屈地說:“盛穎,盛美女,盛二姐,你別這樣好不?我是在替你弟傳遞信息,你知道不?”

        盛穎說我知道,但第一句不合適,應該改成“盛強想妹病在身”。

        我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頓時覺得我們全都被表面現象迷惑了,其實盛二小姐不但貌美如花,而且異常聰穎。我正驚嘆之際,一聲嘆息從路旁傳來,把我唬得差點靈魂出竅,連忙驚問是誰。

        兩個嬌俏的身影從路旁閃了出來,原來是鴿子的小伙伴。其中一人說:“你們來得正好,我們正要去大坪寨報信。鴿子被他爹賣了,后天就要動身去山東?!?/p>

        “啊!”我吃驚地叫,“她被賣了?她爹把她當馬賣?”

        姑娘說是的,賣了七千塊錢,那男的已經來接人了,聽說是個在海上打漁的,又老又丑,四十六七了都。鴿子要跑,她爹把她鎖了起來。我們知道她喜歡盛強,盛強也喜歡她,昨天盛強還答應說要娶她的,怎么今天就見不著人了,原來是病了。

        哦,原來是這樣。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既為鴿子姑娘感到悲哀,又為盛強的艱難處境感到麻煩。盛穎卻說:“還愣著干嗎?趕緊想辦法把鴿子救出來!”

        我問報信的姑娘,鴿子被關在哪里。姑娘說:“關在她家的木樓上,樓下有五條狼狗守著,你們靠近不了。”

        我說我們靠近不了,難道你們就不會去把她放出來嗎?我們在外面等著。

        姑娘無奈地說:“不行的,除了狗,還有兩個大男人,都不是我們村里的。再說她家木樓是上了鎖的,沒有鑰匙打不開。哎,要是龍校長在就好了。”

        盛穎連忙指著我說:“他叫龍小羽,龍校長就是他——他——父親,他能不能代替?”

        姑娘詫異地哦了一聲,眼里放出一縷亮光,在我身上掃了一眼,嘆息一聲,搖搖頭說:“不行的,得龍校長親自出面?!?/p>

        我問為什么?姑娘說:“鴿子的老爹熊麻子,以前是個馬車夫,有段時間不知得罪了誰,和龍校長一起挨批斗,然后結下深厚情誼。嘿嘿,說來你們別笑,鴿子原本是許給龍校長家大公子的,可惜后來他們的感情疏淡了,這門親事就掛了?!?

        盛穎也嘿嘿笑道:“因此,龍校長又重新開了門娃娃親,給他大公子龍小羽說了盛老師家的二姑娘。不過現在沒事了,鴿子喜歡的是盛強,大家都扯平了,我們還是想點實際的吧,抓緊把鴿子放出來,免得被那個山東老男人帶走,害了她一生?!?/p>

        那姑娘說:“龍校長不來,肯定辦不成。熊麻子現在不拉馬車了,因為他學會賭錢,把馬車和家里的牛馬牲口全都輸光了,還欠了月亮巖腳康長軍七千塊錢??甸L軍你們應該聽說過,以前是個煤老板,有錢得很,但人要是點子邪起來,多少錢都不夠敗。五年前康家煤洞起爆火,一下燒死七個人,傾家蕩產不說,人也被抓去關了兩年。坐牢期間,康長軍的老婆跟著一個收雞蛋的小販走了,只有十六歲的女兒被人拐到山東,賣給一個船老大當小老婆?,F在無事可做的康長軍,專門通過女兒給山東威海一帶的老男人介紹女人,一萬塊錢一個,他拿三千,女方父母拿七千?!?/p>

        我問:“鴿子是不是被他老爹抵債給了康長軍,康長軍把她介紹給了山東的老男人?”

        姑娘說是的,就是這樣?,F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整七千塊錢還給康長軍。但是我們方圓團轉,誰會有那么多錢?就算有,誰能借給她?鴿子說,只有一個人會幫她,那就是大坪寨的龍校長。她不知道小羽哥就是龍校長的大公子,只是叫我們去大坪寨找盛強,求他去找龍校長。

        我說我爹在縣里學習,要好幾天才回得來,就算找到他,他也拿不出七千塊錢來。他一個月就兩百多塊工資,七千塊錢,就算把我家的豬牛房子全賣掉,也湊不齊這么多。

        銀色的月光無聲地鋪滿一地,我想,要是能把它們撿起來多好,可以賣錢還給康家,把鴿子贖出來,然后讓她與她爹斷絕關系,脫離現在的家庭,與盛強遠走高飛。可這些都只是空想而已,不能變成現實。

        我正想入非非,跟我們說話的姑娘突然咚的一聲跪在地上,她的小伙伴也跟著跪下,把我和盛穎都嚇了一跳。我連忙上前去拉她,她卻抱著我的腿哭道:“小羽哥,鴿子說了,只有龍校長才能救她,我求求你了,看在我們一起在看牛山上打堆了七八年的份上,看在鴿子和盛強的份上,你就幫幫忙,去縣里找你——父親吧,只要告訴他鴿子目前的處境,他一定會想辦法救鴿子的,憑他的為人,憑他的威信,憑他的名聲,一定不會見死不救,以后我們三姐妹,不管當牛還是當馬都會掙錢來還的。求求你了,小羽哥?!?/p>

        我傻了,天地悠悠,仿佛一切都很渺茫,又仿佛一切都不存在。沒有蛙聲,沒有月色,更沒有紅粉佳人,有的只是一片混沌。

        仿佛過了整整一個世紀,我才悠悠回過神來,發(fā)現三名女孩都跪在地上哭泣。我也想哭,但突然想起,我是四人中唯一的男子漢,怎么能哭呢?于是挺直脊梁,勸止她們說:“都起來吧,不要哭了,我答應去找我爹,讓他想辦法籌錢救鴿子。但是,后天早上山東人就要把鴿子帶走,這半夜三更的怎么去縣城?就算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找;即使找得到,估計已經是明天中午了,再到處去借錢,估計來不及了。因為中考落榜,盛強深受打擊,加上想念鴿子,已經病倒在床奄奄一息了,只有鴿子前去安慰,才能把他救活,而且越快越好。干脆這樣吧,我們先把鴿子救出來,送到盛強家去,然后我直奔縣城去找我爹?!?/p>

        她們想了一下,覺得只有如此才是兩全之策,于是都止住哭聲,站了起來。那姑娘問:“聽說龍校長也是我們家人,你會說苗語嗎?”

        我說,自從一百多年前參加苗王陶三春的部隊,我家就搬離苗寨了,后來起義失敗,我高祖逃到大坪寨隱居,已經好幾代人不說苗話了,僅僅傳下一句“格雅阿奇木”。

        姑娘說,會說這句就好,待會進去,不管遇到誰,你只管說格雅阿奇木,他們都不會阻攔你,都會把你當成自家人。

        我一臉疑惑地問:“有這么神奇?”

        姑娘說是的,當年陶大帥被困在沒封洞,留下接頭暗語,說凡來人中會說這句話的都是自家人,不得傷害和阻攔,否則就會遭天誅地滅。這是祖神菩薩封過咒的,沒有誰敢不聽。

        我說你們村里除了苗族,還有彝族和白族,他們也會聽嗎?

        姑娘說會的,他們的祖輩都是陶大帥的心腹大將,兵敗后,陶大帥和手下兩名大將被官兵封在沒封洞里。他們后代聽說后,都自覺搬遷過來,給他們守靈,一守就是一百多年。

        我終于明白了沒封洞的來歷。烽煙滾滾,劍影刀光,一百多年前那場以苗民為主的反抗清廷暴政的農民起義,慘烈而又悲壯地在眼前浮現。我不由熱血沸騰,把手一揮,說你們兩個帶我進去,直奔鴿子家的木樓,盛穎在外面等我。

        盛穎語氣堅定地說:“不!我要跟你去,要死一起死。”

        我嘻嘻一笑,說我是陶大帥派來的特使,誰也不敢阻攔,你一個女孩子家,裝神弄鬼的事情就別干了,壞了名聲怕嫁不出去。你還是在外面等我吧,先在路邊藏起來,我們出來后就徑直回家。

        盛穎想了想,點頭答應了。進村的路上,那姑娘又說:“我們村里有三個寨子,前面有兩個并排著,中間隔著一條溝,左邊的是彝寨,右邊的是白寨,上面正中間的才是苗寨。我們不用走大路,從溝里摸上去就行。鴿子家的木樓就在苗寨的最邊上,翻出籬笆就是樹林,穿過樹林就是通往騍馬大沖的山路。要不待會你和鴿子就從騍馬大沖回家吧。”

        我問那盛穎呢?她怎么辦?

        姑娘說放心吧,我們兩姐妹去找她,一定會把她安全送回去。她遞給我一只口琴,說如果途中遇到危險,就吹這個口琴。她說這個口琴是她爺爺傳給她的,曾經是陶大帥隨身攜帶的信物,沾著仙氣,能夠辟邪。

        我伸手接過,感覺這口琴好沉,說了聲謝謝,然后跟著她倆跳進一條水溝,踩著水邊柔軟的細沙直上。月亮映在水里,現出一臉的孤獨和害怕。我猛然一驚,仿佛那是等在村外的盛穎,不由又是擔憂,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沒想到一切都很順利,全村的狗都沒發(fā)出聲音,在兩位姑娘的帶領下,五六分鐘后,我們爬出水溝,來到鴿子家附近。這個村莊同樣沒通電,幾點微弱的煤油燈光從幾幢陳舊的木房里透了出來,在幽幽月光下顯得有些陰森。

        我們趴在一戶人家的屋角偷窺,除了幾條兇猛的狼狗,果然還有兩名高大的男人,手握砍刀守在鴿子家大房右側的木樓下。報信女孩輕聲說:“那棟木樓,樓下是豬圈,樓上就是鴿子的閨房,如今已被反鎖了,下面的上不去,上面的也下不來;這兩個臭男人是康長軍從月亮巖腳帶來的打手,那幾條狗也是他們的。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從木房后面翻窗進去,把鴿子解開放下來?!?/p>

        我吃驚地問:“她還被綁了?”

        一直沒說話的另一名女孩點頭說:“是的,因為不同意去山東,她被她爹毒打,打得暈了過去,還用牛索綁了起來,鎖在木樓上?!?/p>

        我滿腔怒火,咬牙切齒地說:“這個熊麻子真他媽該死,這種人還配當爹嗎?我真想跑去捶他一頓再說!”

        報信女孩說:“你打不過他的,他武功高得很,再說現在也不是沖動的時候。我們先報個信給鴿子,告訴她已經有人來救她了,叫她不要驚慌,不要出聲?!?/p>

        說完,姑娘輕輕推開一扇房門,把我們讓進房里,燈也不點,就著窗戶里透進來的月光,拿起一支小蘆笙吹了起來。嗚嚕嗚嚕,低沉的蘆笙曲子如泣如訴,一粒粒沉重的音符,就像一顆顆滾圓的石子,撲通撲通地掉進月光下的河水里,我的心也跟著泛起無邊的涼意和憂傷。

        一曲吹完,姑娘低聲說這是她的房間,她和鴿子同年同月同日生,從小就是好姐妹,為了鴿子,她可以去死。但現在她不能出去了,她必須要待在房間里,為她一遍遍、一曲曲地吹奏《閨怨》。她還說:“在我們村里,每個女孩出嫁,最好的閨密都會為她吹奏三十六曲《閨怨》,追憶并懷念她們的成長經歷、姐妹情誼和難忘的青春時光,同時祝福她婚姻幸福、家庭美滿。我只有不停地吹,才能麻痹別人,讓你們順利行動?,F在,鴿子應該知道有人來救她了,你們兩個悄悄繞到鴿子家木樓后面,從窗戶翻進去救人?!?/p>

        姑娘又開始吹奏起來,聽著那嗚嗚咽咽的蘆笙曲子,我眼眶一熱,忍不住掉下兩滴清淚。那名跟我年紀相仿的女孩伸手拉著我,我們輕輕退出房間,掩上房門,繞到鴿子家后面。女孩指了指上面的窗戶,在我耳邊輕聲說:“人多人占強,狗多狗霸王。我們村里有四五百條狗,那幾條外來狗連叫的勇氣都沒有,所以你不要怕。你身上帶著阿雀的口琴,村里的狗是不會咬你的,都把你當熟人。我在下面放哨,發(fā)現情況就說話,你趕緊順著柱子爬上去救人?!?/p>

        這棟木樓不是很難爬,我正小心翼翼地向上攀著,突然兩束亮晃晃的手電光,同時打在我身上。我心里一慌,差點從兩米多高的柱頭上摔下來。

        放哨的女孩叫道:“哥哥,你們要去哪里?”

        女孩是用漢話說的,我連忙想起那句祖?zhèn)髅缯Z,說了聲格雅阿奇木。那兩個人收起手電,說我們要下河摸魚,阿魯,你不要去鴿子家玩,她爹媽和弟妹都被康長軍請去村長家吃飯了,還沒有回來。

        說完他們就走了,我在心里大呼僥幸的同時,也充滿了感激。我伸手抓住窗戶,把頭探了進去,果然看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人影,被捆在房里的柱子上。那還是鴿子嗎?那還是美如天仙的鴿子姑娘嗎?人影側過臉來,輕聲問道:“你是——盛強嗎?”

        我輕輕翻了進去,說不是,我是龍小羽,盛強他生病快死了,來不了了。

        那人影輕聲說:“那你快走吧,鴿子已經走了十幾分鐘了,她走騍馬大沖那條路,準備翻過火燒山下白家土去大坪寨,找她爸爸龍校長。”

        我愣了好半天才問:“你是誰?為什么會在這里?”

        人影說:“我是誰并不重要,一個女孩子家走夜路很危險,你趕緊去攆她吧?!?/p>

        我問:“那你呢?你怎么辦?”

        人影說沒事的,待會我就會離開的,你趕緊走吧,免得被人發(fā)現了。

        我再輕聲問:“你說,鴿子找誰去了?”

        她說找她爸爸龍校長。你不知道是吧?龍校長才是她親爹。趕緊去吧,孩子,不然就來不及了。

        酸甜苦辣咸,我心里真說不出是啥滋味。要說鴿子是我親姐,我打死也不會相信。雖然我也曾經懷疑馬車夫熊麻子怎么能生出如此標致的女兒,但從未想過她竟然和我有著血緣關系。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也許是他們搞錯了!

        但無論如何,此刻的我只有一個使命,那就是追趕鴿子,將她安全帶回家,一切都等我父親回來處理。

        我連忙原路返回,翻下樓來,女孩急切地問:“鴿子呢?鴿子怎么沒下來?”

        我說鴿子已經走了,走騍馬大沖那條路,我要去攆她。你趕緊去通知——她叫什么名字來著——哦,我想起來了,你叫阿魯,她叫阿雀。阿魯,你趕緊去叫阿雀,然后去村外找到盛穎,把她護送回家。

        說完,我翻過籬笆墻,鉆進寨子旁邊的樹林,拐上后面的山路,踏著如水的月光,急匆匆地往騍馬大沖爬去。凄涼的蘆笙曲子戛然而止,鴿子家的木樓上傳來嗚嗚咽咽的哭聲,那哭聲悠悠長長的,痛徹心扉。

        我心里一酸,禁不住淚流滿面。

        月色如練,群峰聳立,山路幽森。聽不見鳥唱蟲,看不見往日熟悉的風景,鴿子家樓上的嗚咽聲也漸漸隱去,偶爾會傳來一兩聲犬吠,以及主人喝罵的聲音。

        夜風習習,烏蒙山里的夏夜涼悠悠的,但我早已跑出一身熱汗,那雙補了又破,破了又補的解放鞋,就像兩只癩疙寶,在腳下發(fā)出咯咕咯咕的聲音,讓緊張的心情更加緊張,害怕的心里更加害怕,仿佛那些郁郁蔥蔥的森林里,隱藏著萬千妖魔和野獸。

        還有一個問題,始終在我腦海里盤旋:熊麻子的女兒小鴿子,到底跟我是啥關系?

        分手時阿雀姑娘的那句話,抵得上萬馬千軍,讓我充滿豪情,勇氣倍增。她說,為了鴿子她可以去死:而在大坪寨,在我十六歲的生命里,除了父母兄弟,與我最親近最友好的,就是盛強了。為了盛強,我也可以去死!

        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什么呢?管它妖魔鬼怪和虎豹豺狼,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我一邊小跑著一邊想,除了父母兄弟和盛強,還有誰值得我舍命相救呢?想來想去,竟然只有盛穎!再除了盛穎,還有誰呢?那就是鴿子了。

        我也想起過盛芳,也想起過小昭和上官婉兒,但最后都搖頭否決了。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心里一片空靈。不知跑了多久,月亮漸漸移向中天,突然一股腥風撲面而來,我惡心得差點嘔吐。緊接著,前面?zhèn)鱽硪黄须s的聲音,抬眼望去,只見一座光禿禿的山峰矗立在眼前,山峰前面,一位衣袂飄飄的白衣女子正在翩翩起舞,萬千條白蛇隨著她的舞姿,整齊劃一地搖擺著上半截身子。她手里揮舞著一根竹笛,就像一名指揮家指揮著訓練有素的樂隊,我身上的熱汗瞬即變冷,兩眼一花,雙腿發(fā)軟,全身嘚嘚地篩糠,不知如何是好。

        蛇精!果然是蛇精!大概過了半分鐘,我才反應過來,伸出顫抖的雙手一摸,阿雀給的口琴沉甸甸的還在,連忙從衣袋里掏出來,遞往嘴邊。嗚哇嗚哇,口琴聲剛剛響起,白衣女子與萬千白蛇全部消失,就像被一口風,刮得無影無蹤。

        我端詳著手里那只精致小巧、發(fā)出閃閃金光的口琴,仿佛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就是一場夢幻?;糜X,這一定是幻覺。父親經常跟我說,所有的鬼怪影像其實都只是幻覺而已,自己嚇唬自己。他還說,之所以會出現幻覺,一定是自己的身體發(fā)生了毛病,得注意健康,調整心態(tài)。我想,一定是關于蛇精、關于火燒山、關于苗王反叛的故事聽多了,而這里又曾經是吳王剿水西和苗民起義的主戰(zhàn)場,吳三桂、陶三春和石達開都曾在這里駐扎過部隊,對面就是箐門口天險和吳王大坪子,從清初到解放,曾有上萬名士兵在這附近成為冤魂。

        想起這是片曾被鮮血染紅的山野,我渺小的身軀立即被無邊的恐懼籠罩著,連忙高舉口琴,向前飛奔,一口氣跑過火燒山下的那條石子路,來到柔軟開闊的白家土。

        到了白家土,再轉過一道山梁,就能看見大坪寨,看見自家的燈火和家園。這里的每一根草上,都有我的足跡;這里的每一寸空間,都有我的氣息。

        我不再害怕了,開始呼喚起來——

        “鴿子!小鴿子!”

        沒有人應,只有群山的回音,在月光中一波一波地回旋,就像鴿子的歌聲一樣好聽。

        “鴿子姐!你在哪里?”

        我收起口琴,邊跑邊喊,突然撞到一個人的懷里。我猛地一驚,抬眼一看,隨即就暈了過去。醒轉過來,才知道我撞到的是劉陰陽。劉陰陽穿著法衣,帶著幾名徒弟,拿著師刀和令牌,前往火燒山去幫盛強釘鬼。

        劉陰陽問:“龍小羽,你是不是也得蛇精病了?半夜三更的跑到這里來干嗎?”

        我說我去沒封洞找小鴿子,聽說她走這條路,就追了過來。你們遇到她沒有?

        劉陰陽的二徒弟魯聯華笑道:“呵呵,這么點年紀就會追姑娘耍馬子了。是不是馬車夫熊麻子的女兒熊鴿子?我們進山時恰好碰到了,她說要去你家。難道你們是訂了娃娃親的?”

        我連忙說是的,我們是訂了親的。

        魯聯華愣了下,說盛強病得實在太重了,我們懷疑她就是蛇精的化身。你來得正好,趕緊去套問一下她的生辰八字,待會我們從山上回來,好好做場法事幫你收拾一番,不然以后你跟她成了親,肯定會有麻煩。你看熊麻子長得那么雄壯粗陋,生個姑娘這么抻抖漂亮,不是蛇精轉世是什么?

        我覺得又好笑又好氣,說魯叔叔,你們也太迷信了,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神,更沒有蛇精,火燒山下只有幻影和毒蛇,你們還是不要去的好。

        劉陰陽當啷當啷地搖了幾下師刀,揮著令牌說:“龍小羽,在整個大坪鄉(xiāng),就你爹一人敢跟我作對!你趕緊滾吧,不要擋我們的路,再啰嗦我就要做法給你吃!”

        聽說劉陰陽不但會放蠱,絞心刀也很厲害,而且氣量比盛榮老者還小,方圓百里的道士先生都畏懼他三分,我雖然不信鬼神,但也不想招惹他,只好再次警告說:“火燒山附近遍布毒蛇,你們最好不要去。”

        劉陰陽冷哼一聲,說小小的雀兒未放翅,就敢在老子面前裝蒜!回去跟你爹說,我遲早要做點好的給他吃!

        我不再理睬,連忙飛快下山。這里是熟路,又是下坡,很快就跑到山下。跑過田壩,爬上小橋,沒有佳人倩影,卻隱隱約約地傳來“仰請神威風鑾將,穿山跳海二郎神”的請神咒語和張彌拉篤篤篤的腳步聲。汗水淋漓的我倚著橋欄,長嘆一聲。

        “你,終于回來了?”

        是盛芳的聲音,既柔情款款,又略顯疲憊。隨著話音,她站了起來。月光下的她,依舊秀發(fā)飄飄,依舊風姿綽約,但在我心目中,她已經走下神壇,再也不是純潔如玉的女神。

        由于沒有了發(fā)自內心的敬畏與念想,我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地問:“你一直坐在這里?”

        她說是的,一直坐在這里等。找到鴿子了嗎?盛穎呢?盛穎怎么沒有回來?

        一語驚醒夢中人!鴿子呢?鴿子不是去我家向我父親求救嗎?還有盛穎呢?她怎么還不見回來?按道理她們走的是大路近路,應該早就到了呀!

        我趕緊轉身下橋,朝中寨跑去。盛芳追下橋來,大聲喊道:“等等我!等等我!”

        我邊跑邊說:“趕快沿著去沒封洞的路找盛穎,我去我家找小鴿子!”

        十一

        蛙聲早已停歇,方云又在他家的平房上吹起簫來,簫聲哀怨、凄楚、纏綿。我知道,他是吹給盛穎聽的。我們大坪寨共有十個姓,李楊朱郭王,盛方龍劉張,除了姓盛的不能搞“同姓戀”外,大部分男青年都暗戀著盛穎,而他對盛穎的愛戀已經達到了如癡似狂的程度??上浠ㄓ幸猓魉疅o情,盛穎曾經多次當面羞辱他,但他依舊癡心不改。

        聽到盛芳一邊大聲呼喚著盛穎的名字,一邊沿著河水朝沒封洞方向匆忙而去,簫聲立即停了下來,接著到處響起吱嘎吱嘎的開門聲,幾十名年輕小伙紛紛打著手電,跑出家門,跑向河邊的大路上,跟在盛芳身后,大聲呼喚——

        “盛穎,你在哪里?”

        “盛穎,你在哪里?”

        呼喚聲聲,傳來山谷的回應。一時村里熱鬧起來,人聲狗聲腳步聲連成一片,更多的人陸續(xù)涌向河邊,加入尋找盛穎的隊伍。

        每當這個時候,我家總是院門緊閉,雖然好幾個房間里都會透出微弱的燈光,但一般不會發(fā)出聲響,顯得異常清靜。因為,我們兄弟四人干完一天的農活并吃過晚飯之后,必須安心學習三個小時。

        這是我父親訂立的規(guī)矩。我已經被師范學校錄取,可以適當放松,另外三個弟弟,一刻也不能松勁。這就是若干年后,人們?yōu)楹畏Q贊龍校長和龍家?guī)椎苄值闹匾?。成功來之不易,往往都是苦出來的?/p>

        我一口氣跑到自家門前,有人靠著一塊大石頭,軟軟地歪坐在那里。湊近一看,果然是小鴿子。只見她頭發(fā)蓬亂,臉色蒼白,我喊了兩聲,依舊一動不動,也不見答應。我心里慌了,連忙伸手去拉,她的手就像蛇一樣柔軟而冰涼。

        蛇精!難道她真是蛇精?!我全身一顫,身上的熱汗又變成了冷汗,一邊拍門一邊大喊。我母親不在家,三弟聞聲跑來開門,隔壁鄰居也過來探看,我們手忙腳亂地把傷痕累累、全身冰涼、氣若游絲的小鴿子抬到我房間,放在木床上。

        突然,我發(fā)覺懷里那只沉重的口琴居然在微微震動。我連忙把口琴掏出來,嗚哇嗚哇地吹了幾聲。鴿子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手里的口琴,艱難地向我伸出那只蒼白柔弱、滿布傷痕與勒痕的右手。我連忙把口琴遞給她,她拿不穩(wěn),差點掉在地上。

        她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我明白她的意思,連忙把口琴遞到她蒼白的唇邊。她的嘴唇雖然失去了往日的紅潤,但依舊充滿誘人的魅力。她的眼睛美麗而安詳,仿佛這里就是她的木樓,她的閨房。她輕輕地含住口琴,微微閉著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嗚——”琴聲悠悠長長,但不嘹亮。接著,她又緩緩地吐氣,“哇——”琴聲比吸氣時還要悠長,還要動聽,仿佛比流過村里的那條河水還長,又仿佛比深夜里的蟲鳴還要動聽。

        我們靜靜地站著。如此往復幾次,小鴿子慢慢坐了起來,臉上也漸漸有了血色。她沒有松口,金色的口琴在她唇間不停地移動。我聽出來了,她吹奏的是《小河淌水》。琴聲舒緩悠揚,仿佛我們不是在我家里,不是在我房間,而是坐在村里唯一的那座石拱橋上,聽著叮咚的泉水和無邊的蛙鳴,看著月光一層一層地在河面上鋪灑,滿天星星都像睡著了一樣,只有幾朵流星瞬間穿過夜空,然后又歸于寂靜。

        一曲終了,她把口琴從嘴里移開,沖大家嫵媚一笑,美麗的笑容勝過了千萬聲謝謝。她把口琴還給我,問:“這里是龍校長家嗎?”

        我說是的,這里就是我家。

        她愣了一下,問你叫龍小羽是吧?我龍爸爸呢?

        我說他不在家,他去縣里學習了。你的事情我知道了,我和盛強的二姐盛穎,剛剛去了你家,我們一定會幫你的,一定!

        她說:“我不愿去山東,不愿嫁給那個老男人,我爹就瘋了一樣地打我,打斷了十幾根黃荊條,還把我綁在柱子上,鎖在房間里,是一個白衣姐姐把我放了出來,叫我來找龍爸爸??墒窃诮涍^火燒山時,我被毒蛇咬傷了,要不是有這個口琴,恐怕到不了明天,我就死了。龍小羽,你這口琴是哪里來的?”

        我說是阿雀給的,她叫我從火燒山那條路攆你,遇到危險時就吹。

        鴿子的眼里流下兩滴晶瑩的淚水。但她沒有哭,而是用手背抹去淚水,說這個口琴是蛇王送給陶大帥的,因是金子做的,里面藏有蛇藥,不管有多兇猛的毒蛇,遇到它就像人遇到老虎一樣害怕,所以非常珍貴,陶大帥一直帶在身邊,成為信物。當年陶大帥被困沒封洞,把口琴交給一名心腹大將,讓他前往四川聯系太平天國的翼王。誰知翼王早已兵敗,那名大將也在返回的途中被清兵所殺,這只口琴從此下落不明。哎,真沒想到,它竟然傳到了阿雀手里,而她又舍得拿了出來。

        我說阿雀說了,你是她最好的姐妹,為了救你,她可以去死。

        鴿子的眼里又流下兩滴淚水,但她同樣沒有哭,同樣只是用手背抹去淚水,說在來時的路上,我聽人說盛強病了,非常嚴重。我想,他或許是被毒蛇咬傷了,我們趕緊去救他吧,有蛇王親手打造的口琴,盛強一定不會有事的。哦,我想起來了,今天剛好是六月十五,每隔三年的六月十五,群蛇都會去火燒山朝拜蛇王,剛才那幾個人不聽勸告,肯定會被毒蛇咬傷,我們先去救盛強,再去救他們。

        聽她如此一說,許多謎團逐一解開,我連忙扶她下床,說那趕緊走吧,再晚怕來不及了。

        十二

        我們來到盛強家時,張彌拉已經跳完神走了,房間里還彌漫著皮肉燒焦與蕎麥燃燒的氣味。我知道,那又是踩紅團、舔紅條和打粉火的結果。

        要想立足江湖,必須要有幾火鐮。比如在我們大坪寨,劉陰陽的幾火鐮是釘鬼、放蠱、絞心刀,張新泉的是輸液、打針、開藥,李醫(yī)師的是接骨、按摩、扎針灸,楊瞎子的是扯二胡、分單雙、定生死,而張彌拉最擅長的則是踩紅團、舔紅條和打粉火。其中踩紅團是下神之后,讓人夾幾個紅紅的煤火團放在堂屋中間,他赤著雙腳跳上去;舔紅條是將鐵棍燒紅,用舌頭去舔;打粉火是用炒好的苦蕎面粉,就著火把對著病人或房間里的鋪蓋器皿猛撒過去,就像噴火器一樣,火焰滿天,如果學藝不精,很容易引發(fā)火災。當了幾十年巫師,張彌拉從未失手和怯場,不得不承認他還是有幾火鐮的。

        已經昏迷幾十個小時的盛強,在李醫(yī)師、劉陰陽、張彌拉等人用醫(yī)術、法術、巫術等輪番醫(yī)治下,體溫已經趨于正常,也不再胡言亂語,但奄奄一息、雙目緊閉、全身俱黑。我們找了半天,終于在他的左腳踝處找到傷口,果然是毒蛇咬的。我連忙掏出口琴,鴿子嘆息一聲,搖搖頭說:“晚了,他中毒太深,而口琴年代久遠,藥力已經散發(fā)得差不多了,估計已經不太管用了,要不然聞到蛇毒,它自己就會微微顫抖。”

        我說無論如何,先試試再說。鴿子掰開盛強緊閉的嘴唇,將口琴放在他嘴里??伤B反應都沒有,我著急地問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鴿子想了一下,拿起口琴,放在自己的唇間,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俯下身子,用嘴唇對著盛強的嘴唇,慢慢地吐氣進去。

        多么好的姑娘,多么好的鴿子,我們不忍直視,全都轉過背去,淚水長流。一時屋里屋外,包括盛老師和盛榮老者在內,幾十人全都哭出了聲音。

        如此幾十次,盛強的臉色稍稍有些好轉,呼吸也正常了不少,但仍然昏迷不醒。

        鴿子說:“他體內的蛇毒已被壓住,至少可以延長幾天生命,金口琴只能做到這些了。我們必須找到蛇王,才能把他救活。白家土后面的百草山上不是有兩個吊洞嗎?我聽爺爺說,大吊洞叫龍王洞,是龍王住的;小吊洞叫蛇王洞,是蛇王住的。大家趕緊找二十根棕繩,然后把盛強背上山,我去求蛇王試試。

        人們連忙止住哭聲,掛著眼淚七手八腳地幫忙找繩子。

        忙乎了一個多小時,一群年輕人才氣喘吁吁地把盛強背到寨子后面的山上,背到小吊洞旁邊。此時月亮已經偏西,我也不知盛芳他們找到盛穎了沒有,真是騎馬去放牛,一心掛幾頭,但愿她能平安回來,否則我將悔恨終身。

        我們以為小鴿子會跪在吊洞邊上求蛇王顯靈,誰知她卻吩咐大家,將盛強和她用繩子綁著,放進吊洞里去。大家面面相覷,不敢下手,還是盛老師下了決心,跪在鴿子面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對大家說:“幺們,死馬當活馬醫(yī),趕緊動手吧?!庇謱澴诱f:“謝謝你了,姑娘,從此,你就是我們盛家的神?!?/p>

        鴿子依舊微笑著,盡管衣衫襤褸、全身是傷、頭發(fā)蓬亂,盡管她只是一名一字不識的村姑,但此刻在我眼里心里,她已經不是人,而是神。

        驀地,兩個多小時前的那一幕悠然顯現,一名衣袂飄飄的白衣女子,舉著一只竹笛站在我眼前。蛇王!蛇王!我不由自主地驚呼,盛榮老者一把將我拉住,使勁搖了幾下,我才醒轉過來。鴿子已經帶著盛強下洞去了,十幾名年輕小伙圍著吊洞,小心翼翼地放繩子。五根、六根、七根,一連接了十幾根棕繩,才不再往下墜。

        我們提心吊膽地守候了幾個小時,露水打濕了全身,直到月亮落山,天快亮了,棕繩上才傳來拉動的信號。臨時擔任總指揮的盛榮老者大喊一聲,幾十人一起動手,慢慢地把盛強和鴿子吊了上來。

        盛強已經醒了,瘀黑褪去,又恢復以前的樣子,只是非常虛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鴿子也一樣。我們連忙把他倆背下山,背到盛老師家里。

        盛穎已經回來了。她和阿魯阿雀在返回大坪寨的途中,遇到康長軍的弟弟康小軍帶著十幾名小青年,提著砍刀浩浩蕩蕩地開往沒封洞。十幾頭惡狼遇見三只小白兔,又是在山里,又是深更半夜的,誰都想飽餐一頓。雙方正在對峙,遠遠地傳來盛芳他們的呼喚,那群如狼似虎的小混混只好放棄即將到嘴的肥肉,悻悻地走了。

        我問:“那兩個姑娘呢?”

        盛穎一臉疲憊地說:“回去了,遇到我姐后,她們就轉回去了?!?/p>

        我說你也放心讓她們回去?盛穎說我當然不放心了,所以請了三十名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把她們送進村才轉來。

        盛穎話音剛落,門外有人在喊:“不好了,沒封洞的老苗和月亮巖腳的康家打上門來了!”

        我們跑出門去,果然有上百名青壯年男人,提著標標桿桿,在熊麻子和康長軍的指揮下,于寨子門前擺下陣勢,高聲叫罵,說三十分鐘內,不把鴿子交出來,他們就要踏平大坪寨。

        此時全寨老幼都知道了鴿子的事情,一個個義憤填膺。盛老師發(fā)話道:“今天是星期天,政府不上班,干部們全都回家去了。由于人口太少,大坪鄉(xiāng)不設派出所,龍校長又不在,真是到了危急關頭?,F在我宣布,由我代理寨主,大家趕緊敲響銅鑼,準備迎敵!”

        “哐——哐——哐——”兩分鐘后,寨子中央木樓上那面自解放后就沒響過的銅鑼,不知被誰敲響了,鑼聲在朝陽下嗡嗡嗡地回響,四面群山都跟著回應。又過了兩分鐘,中寨和下寨的鑼聲也響了起來,幾乎整個大坪寨,不分男女老幼,凡是能動的,都拿著棍棒和鋤頭朝上寨涌來。

        十三

        兩軍對壘,雖然人數我們占著上風,但對方人強馬壯,特別是月亮巖腳的那幫家伙,一個個舉著砍刀都是亡命徒,顯然不好對付。

        對方有恃無恐,等了一陣,五大三粗的熊麻子提著一把殺豬刀站了出來,高聲叫道:“狗日的些聽到,趕緊把我家鴿子放出來,不然就踏平你們的寨子,殺光你們的老幼!”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崇拜起關二爺來。在此之前,我總是對他嗤之以鼻,覺得他的武藝并沒有呂布高,甚至連馬超、趙云他都有點趕不上,憑什么當武圣?但就在熊麻子高聲喊叫要殺光大坪寨老幼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他與黃忠對陣時說的那句“吾不殺老幼”,僅憑這句,關二爺就是十足的英雄。

        很久以前,我曾聽父親說過,他從部隊轉業(yè)回來不久,就被小人誣陷為“四人幫”爪牙,在四處逃難過程中,遇到了沒封洞的熊麻子。不知何因,熊麻子也得了個相同的“封號”,只得逃離家園,四處奔走。他們患難相逢,熊麻子還是挺講義氣的,不光膽子大,力氣也大,一背能背七八百斤,三四百斤的大肥豬,獨自一人就可以按住殺了。有一次他遭遇了一群“敵對勢力”,以一敵九,三拳兩腳就放倒了對方五人,其余的狼狽而逃。

        我父親整整當了九年偵察兵,曾經參加過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轉業(yè)后又當了兩年警察,不但接受過專業(yè)訓練,而且還有實戰(zhàn)經歷,尋常十幾個人他一般不放眼里,可熊麻子只是個普通馬車夫,竟然赤手空拳以一對九且瞬間放倒五人,足以證明其身手不凡。

        況且在熊麻子的身后,還站著月亮巖腳那群手握砍刀的混混。盛老師正要上前搭話,盛榮老者一把拉住他說:“有老子在,你不用出馬?!?/p>

        盛榮老者已經七十歲了,但身子骨還很硬朗。盛老師激動地問:“九叔,你——你還行嗎?”

        盛榮老者不再說話,端著一根黑漆漆的、二十年前區(qū)武裝部發(fā)放的木頭步槍,操著正步向前走去,每一步都重如千鈞、穩(wěn)如泰山,槍頭上還綁著一把亮晃晃的殺豬刀,晃眼一看,像極了電影里的三八大蓋。

        盛榮老者走到戰(zhàn)陣中間,熊麻子瞥了他一眼,輕蔑地撇撇嘴說:“盛老九、盛大吊洞,你太老了,還是請回吧,換個年輕力壯、練過武術的來。喏,龍校長在不在?如果在的話就叫他出來。我們曾經是患難弟兄,我家姑娘原本是許給他做兒媳婦的,后來他不知搞啥鬼名堂,拿起警察不當,跑回大坪寨教書。自從當上校長后,他就看不起我這個當馬車夫的兄弟了。牛皮寫字都會被狗吃了,何況我們只是打打干親家,不成也就算了。但你們大坪寨也太欺負人了,我家鴿子明天就要出閣,你們卻把她拐來藏起,現在男方家逼著要人,你們叫我怎么辦?還是乖乖把人放出來吧,不然的話——”熊麻子晃了晃手中的殺豬刀,“我看見一個就殺一個,殺光你們這些拐犯。”

        盛榮老者受到這般輕蔑也不生氣,淡然一笑,說:“熊麻子,如果是在大路上遇到,你們牛打死馬馬打死牛都不罩我的閑,但是你們已經打到大坪寨來了,已經侵犯到了我的家園,我不扛槍誰扛槍?我不上前誰上前?”

        老頭單手拿著木槍,解開紐扣,把上衣一甩,露出前胸后背上縱橫交錯、觸目驚心的刀疤,端著槍提高聲音道:“大家都看見了吧?我身上這二十四道刀疤,都是在獨山阻擊戰(zhàn)時和小鬼子拼刺刀留下的!誰要侵占我的家園,我就和誰拼命到底!”

        之前,我只知道盛榮老者是個退伍軍人,而且還是從國民黨那邊投降過來的,一直都不以為然,甚至還有些瞧不起?,F在看到那些刀疤,他的形象陡然高大起來。英雄!他竟然是一名抗戰(zhàn)英雄!想當年日本進軍貴州,在獨山遭到了貴州軍民的頑強抵抗,血戰(zhàn)七天七夜,始終無法越過深河橋,只得一把火燒掉獨山縣城,然后狼狽撤往廣西。從此以后,日本鬼子步步退縮,最終宣布投降。獨山阻擊戰(zhàn),不但打出了貴州軍民保家衛(wèi)國的決心,也充分展現了貴州軍民的英雄氣概,在抗戰(zhàn)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盛榮老者竟然參與其中,而且留下了那么多光芒閃耀的刀疤!

        看著盛榮老者身上的刀疤,我們備受鼓舞,舉著鋤頭棍棒高呼:“保衛(wèi)家園!保衛(wèi)大坪寨!”

        對方人馬則不由自主地后退幾步。盛榮老者在氣勢上壓倒了對方,隨即端槍扎穩(wěn)弓箭步,我們大坪寨的十幾名退伍軍人,也端著綁著殺豬刀的木頭槍,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出來,和盛榮老者站成一排。盛榮老者大聲吼道:“防左,防右,刺!”

        他們就像在部隊操練一樣,隨著盛榮老者的口令聲,端著木頭槍,動作整齊而有力,看上去就是一支訓練有素的突擊隊。

        對方心虛了,開始向后退縮。盛榮老者喊著口令,突擊隊端著刺刀步步向前,大隊人馬跟在后面層層推進。

        眼看對方就要被趕出大坪寨,月亮巖腳的康長軍突然抱著一捆炸藥包,拉著引線跳出來,大聲吼道:“停!再上前兩步,我就跟你們同歸于盡!”

        盛榮老者和他帶領的突擊隊愣了一下,只好停住腳步。

        康長軍說:“你們保衛(wèi)家園沒有錯,但不能不講理,我今天只要我的七千塊錢。既然小鴿子現在是在你們大坪寨,這個錢就得你們出。為了掙錢,我煤井開過,牢也坐過,搞得拋家失業(yè),一句話,就是錢值命來命值錢。今天拿不到小鴿子,就要拿到我的錢,少了一分我就拉響炸藥包,炸死一個算一個!”

        戰(zhàn)場上再次陷入僵局,我父親龍校長卻帶著我母親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他大喊一聲“格雅阿奇木”,沒封洞的上百人馬,包括熊麻子在內連忙閃開,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兩旁。

        我父親掃了戰(zhàn)場一眼,問康長軍是怎么回事。康長軍說他給了熊麻子七千塊錢,那錢是山東人下的聘禮,明天小鴿子就要起身去山東,卻被你們大坪寨的盛老師家拐走藏了起來,現在要么給人,要么還錢。

        問明情況,我父親點了點頭,轉身問提著刀低著頭的熊麻子:“錢呢?把錢拿來!”

        熊麻子說:“哪有見錢不花的道理?錢花光了,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p>

        我父親哈哈一笑,說老熊不是我踏你,你根本就不配當爹,不讓讀書也就算了,怎么能賣女兒呢?現在我宣布,從今天開始,小鴿子就是我女兒,那七千塊錢由我來還!

        人群里爆發(fā)出歡呼聲,甚至連沒封洞的那一百多號人,也跟著歡呼鼓掌,只有康長軍傻愣愣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熊麻子丟掉殺豬刀,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則在心里盤算七千塊錢是啥概念。那可是我父親三年多的工資,我家包括豬牛房屋在內的全部財產!

        我父親揮舞雙手,等大家安靜下來,才從提包里掏出一只脹鼓鼓的信封,對康長軍說:“老康,大家都是熟人,我就實話實說吧。我本來在縣里學習,要一個星期才回來,昨晚半夜接到電話就去借錢,由于時間匆忙,只借到三千多塊,你先拿去,剩下的三千多,我保證在十天之內還給你。”

        康長軍緊緊抱著炸藥包,拉著引線,語氣決然地說:“不行!不是七千塊而是一萬塊,至少也得八千塊,否則今天就要死人!你想想看,熊麻子是半年前收下的聘禮,半年多來有多少利息?還有違約金、腳步錢等等,七千塊絕對不行!”

        我父親沉吟了一下,說八千就八千,你先收下這三千五,余下的十天之內我全部湊齊給你。我母親連忙從懷里掏出錢包,從里面掏出一把鈔票說:“康老板,我也找我娘家湊了一千五,加起來有五千了,你先拿去,剩下的三千,我們保證十天之內一分不少地還你!”

        康長軍還是不干,說山東人就住在他家,不得人就要退錢,還要付利息和違約金,否則就不走。反正錢值命來命值錢,今天拿不到八千塊錢就要炸人。

        我父親觀察了一下,確認康長軍的炸藥包是真家伙,而且還是裝引線的那種,很難成功搶下來,打算跟他繼續(xù)談判,盛穎卻抱著一個舊紙箱跑出來,指著康長軍身旁的一名小伙子說:“康小凱,有種你就站出來!”

        那名染著黃頭發(fā)、穿著牛仔褲、手臂和胸脯上全是刺青的年輕人,提著一把大砍刀站了出來。盛穎命令道:“把刀扔了!”

        那家伙乖乖地把刀扔在地上,盛穎把箱子攬在腰間,伸手從里邊抓出一把信件,舉過頭頂揚著說:“你看清楚了嗎?康小凱!這些都是你給我寫的求愛信,從初二開始到現在,一共一百八十多封,但我都沒有答應你?,F在,只要你把熊麻子寫給你爹的欠條拿出來交給我,我就是你的人了!”

        “盛穎!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我狂喊著,剛要沖過去制止,盛老師一把將我緊緊抱住,說小羽,讓她去吧,反正康家是沖我家來的,不能讓你家傾家蕩產。

        我父親正要說話,那個叫康小凱的黃毛還真從褲兜里掏出錢包,找出一張紙條,迫不及待地跑向盛穎。盛穎拿著紙條端詳了一下,哈哈大笑幾聲,將紙箱重重地砸在康小凱的頭上,然后把紙條撕碎塞進嘴里。

        方云揮著棍棒沖上前去,一棍將康小凱打翻,守護在盛穎身前。

        大家正在發(fā)愣,我父親一個縱步跨過去,飛起一腳,將康長軍踢倒在地,撿起掉在地上、冒著白煙的炸藥包,抱著飛快地跑出人群,使勁扔向旁邊的一條深溝里,然后臥倒在地。熊麻子也反應過來,立即止住哭聲,撲上去將康長軍死死按住。

        轟隆一聲巨響,我們腳下的土地被震得顫抖起來,月亮巖腳的那群混混被激怒了,揮舞砍刀沖殺過來。悠揚的笛聲突然響起,幾百條毒蛇昂著頭顱、吐著信子、張大嘴巴,將他們攔住并包圍起來。蛇王來了!傳說中的蛇王終于來了!混混們被嚇傻了,一個個驚慌失措,連忙扔下砍刀,跪在地上求饒。

        循著笛聲望去,村旁溝邊的樹林里,一個身穿白衣的人影吹著竹笛一晃而逝,好像是阿雀的身影。我驚出一身冷汗,想起劉陰陽和他的幾名徒弟去火燒山還未回來,正要叫人去找他們,我父親的老戰(zhàn)友、長陽派出所所長何元友帶著三名警察氣喘吁吁地趕來。

        笛聲消失,毒蛇隱去,康長軍早已被熊麻子制服,那群混混依舊跪在地上求饒。何元友接過盛榮老者等人的木頭槍,見槍頭綁的全是裹著錫箔紙的木刀子,忍不住哈哈一笑,大聲命令道:“把康長軍和這群小流氓,全部給我押走!”

        十四

        那場風波就這樣平息下來,我父親也與熊麻子重修舊好。在我家院子里,當著沒封洞和大坪寨的上百名鄉(xiāng)親,我父親宣布和盛老師正式開親,他家的女兒到我家來,我家的鴿子到他家去,并問熊麻子同不同意。熊麻子不好意思地說:“她現在是你女兒,你做主?!?/p>

        我父親說我也不能擅自做主,我是問過盛強和鴿子的,他們都很喜歡對方,愿意永遠生活在一起。盛老師激動地問:“老龍,我有兩個女兒,你選哪一個?”

        父親把目光轉向我,問:“龍小羽,盛芳和盛穎,你喜歡誰?”

        我紅著臉低著頭,不好意思地說:“那就——盛穎吧。”

        盛芳剛好在場,顧不上淑女形象了,一把上前扯住我的衣領問:“為什么?龍小羽!”

        我抬眼看著她那張精致的小臉,發(fā)覺其實她也挺漂亮的,弱弱地說:“因為,你是有男朋友的,君子不奪他人所愛?!?/p>

        “胡說!簡直是胡說!誰跟你講的?我去找他算賬!”盛芳歇斯底里地吼。

        盛穎站出來說:“姐姐,是我跟他講的。因為我喜歡他,更想當龍校長的兒媳,對不起?!?/p>

        盛芳揚起手掌,但卻沒有扇下去,而是蒙著臉哭著走了。盛芳正要跨出院門,我父親叫住她說:“盛芳,人們都說我有四十個女兒,八十個兒子,如今八十個兒子已經收滿了,四十個女兒還差最后一個,如果你愿意,也當我的女兒吧,等你結婚的那天,我會好好陪嫁你。”

        盛芳轉過身來,破涕為笑,甜甜地喊了一聲:“龍爸爸?!?/p>

        大家都笑了,我母親抱來一壇老燒酒,我父親擺擺手說:“今天是個大喜日子,喝干酒怎么行?揪頭豬來殺。喏,老盛,還是讓盛強復讀吧,他讀書的錢我來出?!?/p>

        盛老師笑瞇瞇地說:“他不但是你干兒子,還是你親女婿,你說了算。”

        我父親說:“光讓盛強復讀還不行,還得讓鴿子讀夜校,這個年頭不識字怎么行?從下個月開始,我就要在鎮(zhèn)上辦夜校,周邊幾個村,凡是愿意讀的都來讀,不收錢?!?/p>

        有人帶頭鼓起掌來,我抬眼一看,竟然是劉陰陽和他的徒弟們,不知昨晚他們在火燒山發(fā)生了什么奇遇。

        故事如果這樣發(fā)展下去該有多好,可惜二十多天后,就在我即將啟程去地區(qū)師范學校讀書的前一天,我美麗的未婚妻,也就是大坪鄉(xiāng)的鄉(xiāng)花盛穎失蹤了。她是去長陽趕場失蹤的,一去就音信杳無。

        跟著失蹤的還有方云,但半年之后他寫信回來了,說在深圳打工,不但當上了班長,還交了女友,生活過得很開心、很幸福,只字未提盛穎。

        整整三年,我們都沒有盛穎的消息,盛老師和我父親也一直在苦苦尋找。三年后,我?guī)煼懂厴I(yè)回鄉(xiāng)工作,有一天下班回家,突然遇見一名似曾相識的女子,牽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孩,站在我歸途必經的路旁。我心里一驚,很快認出她就是盛穎,只是眼前的她再也不是那個鄉(xiāng)花,也不再是我嬌俏的女神,而是一位普通少婦,紅顏減褪,靈氣散失,臉上的皮膚也變得黧黑粗糙,身上的衣服談不上時髦,當然也不老舊,但絕不是三年前的清純和美麗。

        我站住,看著一臉慚愧與略顯不安的她問:“你是盛穎嗎?”

        她說是的,我是盛穎。

        我極力抑制住內心的激動和悲苦,裝著淡然地問:“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們——到處找你都找不到?!?/p>

        她說對不起,小羽,我也不想這樣??甸L軍被抓后,又是爆炸,又是拐賣婦女,又是故意傷害,又是組織領導黑社會,數罪并罰判了十七年??敌P被關了半個月,人雖然放出來了,但無爹無媽,無家無業(yè),扎實可憐,山東人又逼著他要錢,想想我更對不起他。

        “于是,你就跟他走了?”

        她低著頭說是的,我們不敢在本地待,只好遠走他鄉(xiāng)打工,都是干苦力,不是鉆洞就是挖井,直到去年才把山東人的錢還清。今年存了點錢,就回來給大家賠禮道歉。

        我問盛老師原諒你了嗎?她說他老人家雖然還在生氣和傷心,但畢竟是親生女兒,又帶著外孫來了,不認怎么行?只是龍校長那里無法交代。你——能原諒我嗎?

        我本來想說,你知道嗎?我想你整整想了三年,擔心你牽掛你整整三年,三個寒假暑假和幾乎所有的周末都用來打聽和尋找你的下落。但我什么也說不出口,只是含著眼淚默默地站著。她也哭了,淚水在秋風里緩緩地滴落。好半天她才說,既然我已經這樣了,就請你原諒我吧,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對不起我爸,對不起龍校長,更對不起我姐。其實我姐很喜歡你的,她一直都在等你,你們——能不能結合?

        我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然后默默地看著她。她很不自在,無所適從,便抹抹眼淚,哽咽著對孩子說:“迢迢,快叫龍爸爸,他是你爸爸。”

        我再也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家也不回,踏著夕陽,朝寨子后面的山上跑去。身后有一群落葉,還有那名孩子稚嫩的聲音——

        “爸爸,龍爸爸……”

        兩年后,我調離當初定向的那所村小學,三年后我去省委黨校脫產讀書。又過了兩年,我考進省直機關,之后不到兩年,我辭去公職,離開老家省城,來到這座江南小城定居。

        十二年前,盛強剛剛當上鄉(xiāng)長,我父親就英年早逝。停靈的七天中,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而且大部分我和三個弟弟都不認識。頭戴三角幡的人越來越多,到了第七天,居然多達四百人,除去我的同族弟兄和我們所認識的公開承認是我父親干兒子的,還有一百多人。

        為了節(jié)儉,治喪委員會規(guī)定除了老外家(我母親的娘家)和親侄女外,一律不準祭奠。正酒那天,前來祭奠的老外家多達七家(有六家是干親),除了鴿子和我的幾個堂妹,祭奠的人仍然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涌來,而且都以女兒身份披麻戴孝、抬豬牽羊。

        最后統計,他的干女兒竟然有八十六個,遠遠超過他說的四十個。天快黑了,兩三萬人將整個大坪寨塞得嚴嚴實實,上百幫嗩吶、二胡此起彼伏。我們以為再也沒人來了,剛剛輕松下來,突然聽到東北方向傳來隆隆炮聲,有人來報又有人來祭奠了!

        忙了幾天的幫忙弟兄們早已筋疲力盡,但也只得打起精神,在我的帶領下出寨迎接。只見一身重孝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多年未見、聽說是在海南種香蕉的盛穎。盛穎一進村就大聲慟哭——

        “爹!爹!您都沒等我回來服侍一天就走了!我的爹呀……”

        其他干女兒都是哭爸,只有她和鴿子哭爹,在場之人無不潸然淚下。

        自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盛穎,只是聽前不久當選副縣長的盛強說,她和康小凱早就分手了,目前還在海南種香蕉,已經擁有兩個香蕉園。前段時間,她出資兩千萬,在老家省城建了個蛇傷研究所,校長竟然是我父親的夜校學生與干女兒之一阿雀。

        盛強還說,由于擅治蛇傷,阿雀被奉為一代蛇王,無論被何種毒蛇咬傷,只要及時服用她配制的藥丸并送到她那里治療,都能痊愈。

        作者簡介:胡樹彬,苗族,1977年生于貴州納雍,現居浙江永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在《青春》《星火》《地火》《延河》《鴨綠江》《啄木鳥》《民族文學》《短篇小說》《電影文學》等發(fā)表作品一百余萬字,出版有詩集《守護情緣》和小說集《遙遠的小村》《小樓寒》《放翅》等。魯迅文學院首屆浙江作家高級研修班及魯迅文學院第十八期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學員,入選浙江省第三批青年作家人才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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