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
自記事起,姥姥便與我們在一起。她常戴著塊褐色的頭巾,穿著帶大襟的黑衣裳,褲子至腳處扎著腿帶,下邊一雙尖尖的小腳。印象至深的是她那清癯的臉上總掛著慈祥的微笑。
那時爸媽工作太忙,難得有空照看我和哥哥。常與我們相伴的,便只有姥姥。春風(fēng)吹起,她帶我們?nèi)タ礉M樹綻開的桃花;三九嚴(yán)寒,她陪我們在屋子里玩用竹鎩子射箭的游戲;多少個酷暑的夜晚,在那個二七路旁小巷深處的院里,我們席地而坐,依偎著姥姥,接受滿天星光的洗禮;而當(dāng)肅殺的秋意寫滿遍地的黃葉,我們和姥姥相互扶攜著去二七紀(jì)念塔旁,在小販抑揚頓挫的叫賣聲和電石燈搖曳的光影中徜徉。她用深厚純樸的愛編織起了我們童年的歡樂。
稍大些,我們漸漸知道了姥姥的身世,她原是我們兒時的保姆。但從感情上我們認(rèn)定了只有她才是我們的親姥姥,爸媽亦事之如母,全家人相親相敬,十分融洽。后來,我們搬往新居,姥姥說什么也不肯來,說是老院住久了,人熟。于是,星期天去看姥姥便成了一項不變的內(nèi)容。見我們來了,姥姥總是先從那個破舊的小柜子里摸出些糖果來給我和哥吃。那多半是爸媽買了送她的,姥姥不肯吃,總要給我們留下。到中午,一家人便熱熱鬧鬧地圍坐在一張矮小的方桌旁吃飯。姥姥最愛看著我們吃,還不時把爸媽夾給她的菜放進(jìn)我和哥的碗里,以為樂趣。見我們吃得那樣香甜,姥姥高興得仿佛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里都溢著笑。
沒多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其時,哥14歲,我才11歲。爸媽都下放去了農(nóng)村,家中只剩下我們倆。姥姥那時在一個印刷廠上班,離家頗遠(yuǎn),還得參加運動,已經(jīng)夠勞累的了??伤倰炷钪覀?,每星期總要來看我們幾次。幾年之中,一直如此。
那個朔風(fēng)狂號的夜晚,姥姥來了。一進(jìn)門,顧不上拍去身上的塵灰,她便將迎上前去的我們哥兒倆摟在懷里,笑著從提兜里掏出一個紙包:“猜猜,姥姥給你們帶的什么?”打開了,原來是餅干,在吃的糧食當(dāng)中有百分之七十是雜糧的當(dāng)時,這便是美食了。我和哥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轉(zhuǎn)眼將餅干掃蕩一空。姥姥這時燒好熱水端了過來,把我們按在小板凳上,邊數(shù)落著邊將我們的黑腳按進(jìn)盆里。姥姥鋪好床,給我們擦干了腳,笑著看我們脫下衣服,鉆進(jìn)被窩,這才轉(zhuǎn)過身去把臟水倒掉,火封好,又慢慢走到床前邊掖被子邊輕拍著我們:“睡吧,睡吧?!蔽也[起眼偷偷地看著姥姥。她坐在床邊,戴上老花鏡,找出針線縫補起我們破了的衣服。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惺忪的睡眼。身邊空空的,姥姥那床薄被蓋在了我和哥身上。我急忙套上棉衣,蹬上不知何時已被烤干了的鞋,推開屋門,走廊的煤火上砂鍋里飄溢出縷縷小米的香氣。我跑下樓梯,沖出大門:天剛亮,樓前那條路上靜靜的,哪里有半個人影。
直到后來我才知道,姥姥總是五點鐘就起床,給我們做好早飯便趕著上班去。天不好時,從家到車站就要半個小時;有時趕不上車,便只好走到工廠。那一段路有四五里之遙,這對姥姥那近六十歲的高齡和一雙小腳來說,該是何等的艱難。
后來,我下鄉(xiāng)、當(dāng)兵,一去便是八年。當(dāng)我又走進(jìn)那條小巷回到熟悉的小院里時,姥姥已是脊背微駝、滿頭白發(fā)了。沒有變的,只有那神韻和笑容。可還沒容我在姥姥膝下多盡一點孝意,她卻病重臥床了。彌留之際,姥姥曾睜開雙眼,看看媽媽,又看看我,嘴唇翕動著想說什么,但終于沒能說出來。她去得很安詳,臉上泛著光,一絲微笑凝滯在嘴角,仿佛熟睡著一般。
多少次我夢見姥姥,音容笑貌一如生前,不由向她訴說,傾訴那不絕的思念。及至醒來,方知是身在夢中。一時間,往昔歡樂,舊時情景,一齊涌來,不覺潸然淚下。
姥姥其實是一個極普通的女性:祖籍開封,曾結(jié)過婚,不久喪夫,無兒無女,一直守寡。做過保姆、工人。一生清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