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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甘情愿地折服在她的美麗之下

        2019-12-19 07:18:30盧慧兒
        黃河黃土黃種人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繼母爺爺奶奶婆婆

        盧慧兒

        小時候翻相冊,看到一張呆頭呆腦的嬰兒照,便問:“這個是誰?”得到的答案是姐姐。于是又翻:“那我的呢?”媽隨口答:“那會兒還沒你,這是你姐姐一周歲時的相片?!?/p>

        姐姐便在一邊念民謠刺激我:“公婆惜大孫,父母惜幺兒(湖北話,意思是爺爺奶奶疼長孫,爸爸媽媽疼最小的孩子)。你是老二,在中間,沒人要?!边@是我的軟肋,逢戳必痛。所以,我將相冊朝她臉上砸過去,然后找個角落躲起來,痛哭。

        過一會兒,姐姐就會找個借口蹭過來,將我從角落里扯出來,搭著肩膀說:“爺爺奶奶又不同我們住在一起,你哭什么呀?”言下之意,她也只是掛了個名,爺爺奶奶也不在身邊疼著她。所以,我們扯平了??墒?,我不愿意接受這樣的講和,想著,如果能將姐姐換成一位哥哥就好了!哥哥是不會欺負(fù)妹妹的,所有哥哥都會照顧妹妹,而不像姐姐,只會變著法兒欺負(fù)我。

        上小學(xué)的時候,因為教室小、人又多,坐我后面的那名男生總是拼命地將桌子往前推,將我座位的空間縮小到只剩十幾厘米。不懂得抗?fàn)?,我只會哭著回家訴苦。只比我高一個年級的姐姐不耐煩地沖我吼:“哭哭哭,就知道哭!”第二天放學(xué),我收拾書包正要走,姐姐帶著一名女生氣勢洶洶地沖到我后座的那名男生面前,抓起他的鉛筆盒,咣當(dāng)一聲就摔在地板上,然后指著他的鼻子惡狠狠地說:“以后再敢欺負(fù)我妹妹,我就揍你!”那名男生嚇得傻掉了,屁都不敢放一個。我跟在姐姐后面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出教室,突然覺得:其實有個姐姐也蠻不錯的。

        沒多久,我又開始推翻自己前頭的說辭,覺得還是哥哥比姐姐好。

        這時候的姐姐已經(jīng)開始步入青春期,開始彰顯她的美麗。她的美麗讓我覺得自卑,感覺自己像只丑小鴨,被她一襯托,越發(fā)顯得灰頭土臉。正是她的美麗威脅了我,所以,我才刻意拉開和她的距離。

        換種直白的說法就是:我在妒忌自己的姐姐。

        唯一能讓我在姐姐面前找回自信的,就是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比她好。為了這么點兒可憐的自尊,我將自己扎進書本里??墒墙憬悴唬廊诲羞b在書本之外,有一搭沒一搭地混著初中的畢業(yè)證書。

        1993年,是個黑色的年份。那一年,姐姐念初三。正是升學(xué)之際,家里卻遭逢巨變,母親在這一年撒手人寰。

        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的噩耗并沒有讓我們依偎到一起,反而讓我們越發(fā)地生疏了。似乎姐弟三個在此時都變成了小小的狼,受了傷的狼,不喜歡群居,而是帶著各自的創(chuàng)傷,找個無人的地方躲起來,安靜地舔舐自己的傷口。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姐姐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宣布,她不念書了,她要出去找工作。那時候的我并不了解,小小年紀(jì)輟學(xué),對姐姐以后人生道路的發(fā)展會帶來什么樣的影響。我甚至在心里以為,她只是成績不好,所以才不肯繼續(xù)讀書的。

        我只顧著替自己撫平傷口,卻忽略了姐姐所做的一切。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當(dāng)時以父親微薄的薪水養(yǎng)活一家四口,再支付我們?nèi)愕艿膶W(xué)費,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姐姐雖然只比我大兩歲,但她已經(jīng)意識到家里面臨的困境。所以,她用自己的退出、用自己隱忍的犧牲,鋪平了我和弟弟的求學(xué)之路。

        當(dāng)時,年少無知的我坦然地享受著姐姐的付出而不知感恩,還將自己的世界與她的世界隔離開來。是的,是隔離,高中的那三年,我?guī)缀鯖]有關(guān)心過姐姐在做什么。我只知道她在一家造傘的工廠里打工,具體做什么工種,我連問都沒問一聲。

        上了高中的我,不再是那個遇事只會躲起來哭鼻子的需要姐姐保護的丫頭,也不再如原來那般沉默寡言。我開始有自己的朋友,并且沉醉于嬉戲。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也開始倒退。

        姐姐很嚴(yán)肅地找我談過一次話,她說,如果我想考上大學(xué),從現(xiàn)在開始就得離開那群朋友。我當(dāng)然是不肯應(yīng)允的,而且還怪她干涉我的交友。我用一種近乎諷刺的口吻還擊她:“爸不讓你和那人談戀愛,你不也沒聽?”

        接下來的三個月,我們用一種冷戰(zhàn)的方式來對待彼此,像兩個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墒牵谖腋呖嫉哪且惶?,姐姐還是特地請了假,騎著單車,晃悠悠地從城南將我送到城北的考場。然后,她像所有陪考的家長一樣,守在門口,等我考完,再用單車將我?guī)Щ丶摇?/p>

        錄取通知書下來,我即將起程去武漢。姐姐開始給我準(zhǔn)備行裝。從被子、席子、蚊帳,到四季衣裳還有洗漱用具,她盡自己所能想到的,一趟趟地跑,給我一件件地買回來,再一件件地塞進包里,直到將行李堆得有一米多高??粗β档纳碛?,我以為,母親又回來了。

        母親回不來了,我們也都回不到從前了。

        這時候,父親已經(jīng)另娶。畢竟不是親生,繼母與我們的關(guān)系始終冷淡。姐姐的性格比我剛烈,所以與繼母時有摩擦。

        在我離家之后沒多久,姐姐也匆匆嫁了。有時候我總在想,姐姐當(dāng)時出嫁,是因為愛,還是想離開那個家?我可以拿著上學(xué)為借口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而姐姐除卻嫁人外沒有別的路可以離開家。

        姐夫人不錯,但姐姐的婆婆,卻是個厲害人物。記得姐姐婚后我和弟弟第一次去姐姐家,姐姐的婆婆絲毫沒有因為我們的到訪而給姐姐面子,當(dāng)著我們的面指揮姐姐干這個干那個。我和弟弟面面相覷,心里酸得能擰出水來。等回到自己家,怔坐半晌,我說:“打電話跟姐夫說,把姐姐還給我們。”原是想當(dāng)作玩笑話說的,話已出口,自己卻先掉下淚來。

        姐姐生下旭兒沒多久,又懷上了第二胎。在她懷孕期間,姐夫在附近城市承接了一項水電工程。因為要看著施工進度,所以他不能留在家里照顧姐姐。那個精明的婆婆也在這時候提出了分開住——她不肯照顧懷著身孕的姐姐,也不肯照顧還不滿兩周歲的大孫子,她只想享清福。所以,她選擇了在這時候分家。

        姐姐是好強的,同時也是堅強的。明知道婆婆是有意刁難,她仍是牙一咬,自己扛了下來。于是,每天,姐姐挺著大肚子,抱著小小的旭兒,自己一個人上街買菜,回家做飯、洗衣服,做所有家務(wù)……

        那一年我已經(jīng)畢業(yè),在學(xué)校團委的照顧下,我被安排到襄陽二汽基地工作,只偶爾回去;而弟弟也已經(jīng)來到襄陽學(xué)院念大學(xué),我們兩個根本幫不上姐姐的忙。

        想想一個女人,有著身孕,孩子又小,如果在家里有什么閃失,連個報信的人都沒有。我們就建議她回娘家住,好歹有人幫著照料。想不到繼母一聽這話,也是百般推托,真叫人心涼。

        姐姐是個能聽出弦外音的女子,她當(dāng)然明白繼母心里真正的想法,也推說還是自己一個人住著自在,不想回娘家。就這樣,姐姐仍是一個人操勞著。

        說來也巧,沒多久,繼母得了闌尾炎住進醫(yī)院,需要動手術(shù)。

        坦白地說,我有點兒幸災(zāi)樂禍,覺得這是報應(yīng)。心想,她從來吝嗇給我們關(guān)愛,那么,現(xiàn)在也讓她嘗嘗沒人過問的滋味吧!

        姐姐卻不,那段時間,她將旭兒托付給別人照看,帶著身孕,坐十幾公里的車,把湯湯水水送到醫(yī)院。我著急,甚至生氣:“你照顧好自己就是了,理她做什么!”一向暴躁的姐姐此刻卻出奇地柔順,只說:“健康時,愛怎么吵怎么吵,愛怎么鬧怎么鬧?,F(xiàn)在人生病了,總是需要人照顧的,不可能真的撒手不管她?!?/p>

        我不知道,繼母躺在床上接受姐姐照顧的時候,她心里是否有愧疚掠過?而我自己是覺得慚愧了。我一直以為,以德報怨是電視里的情節(jié),沒想到,這是姐姐字典里的詞句。

        在別人眼里,我會寫文章,生活在大都市,活得像個知性女子,好像比姐姐活得高貴。而實際上,在我心里,姐姐,她永遠(yuǎn)比我高貴、比我美麗?,F(xiàn)在的我,不再像年少時那樣妒忌姐姐的美麗,而是心甘情愿地折服在她的美麗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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