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天
我們家大人幾乎是兩個極端,我媽隨時可能擼袖子揍我,我爸則以君子自居,能動口則不動手,長這么大,只打過我一次。
10歲那年,放學后,我跟著一個小伙伴去她家玩。傍晚6點多,小孩陸陸續(xù)續(xù)都回家了,我爸媽去學校里找,才知道我早就走了。
找到我的時候,我媽竟然沒打我,一路上只噼里啪啦地說我不該不跟家里人匯報。我爸則獨自走在前頭,一言不發(fā)。
一進家門,我猝不及防就挨了我爸一腳,連摔帶滾給我家客廳擦了好長一段距離的地。我媽站在一旁,臉上寫著四個大字:不可思議。她的拿手技能被搶先了。
經(jīng)過這次事件,我有一周時間不愿意跟我爸說話。他很委屈,說你媽成天打你,也不見你不理你媽,我就踹了你一下。
我說:“那怎么能一樣?我媽打我打的是皮肉,你打我,打的是尊嚴?!?/p>
我爸一聽就樂了,說你這么小,就有尊嚴了?但他還是鄭重地向我道歉,承諾以后再也不打我了。
后來我媽跟我說,那天他們以為我被人販子拐跑了,我爸呆坐沙發(fā)上眼睛都直了。
我是從5歲那年,才跟我爸親近起來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在外地工作。那時他是個法警,穿著軍綠色的制服,戴上警帽,眼睛炯炯有神。他把我掂在肩膀上夠樹上的梨子,那樹高過房頂,樹枝繁茂,在我初學爬樹的時候,一直是個難關(guān),他就站在樹下看我往上爬。
奶奶在屋里喊:“你女兒快成土匪了!”他也不理會,仰頭看著我說:“不怕,往上爬,再使點勁?!?/p>
他最常說,女孩子家,別養(yǎng)得嬌滴滴的,身體要好。
在我12歲之前,我爸從沒把我當女孩子看過。他是突然有一天,意識到我是個女兒的。
那段時間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一聽到別人夸我漂亮,就開始黑臉?;貋砭徒逃遥骸按笕藗兛淠愫每矗鞘强蜌饪蜌?,你可別當真?!?/p>
后來我一聽見別人夸我,就只想把頭縮進脖子里,恨不得沒聽見。
那時,女孩中間流行穿五顏六色的吊帶,明艷得像一道道陽光。我讓媽媽帶我去買,在商場里逛了一上午,終于試到了一件明黃色的小吊帶,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第一次覺出了“好看”是個什么感覺。
媽媽看我開心,當場就撕了吊牌,穿著回家。一看到我爸,我就莫名忐忑,他沉著臉對我媽說:“小孩子家家的,這穿的像什么樣兒!”
“你個老古板!”我媽跟我爸據(jù)理力爭,我突然涌上一種羞恥感,跑進房間換上短袖,一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眼淚落了下來。
升人中學后,世界完全變了。男孩們會討論哪個女孩好看,遇到漂亮的女孩子,還會吹口哨打響指。女孩們也愛美起來,卯著勁變換發(fā)型,競相調(diào)整校服的袖口、褲腳,學著吸引男孩們的目光。
小學時,我一直是寸頭,到此時頭發(fā)也長長了,剛好齊肩。我頭發(fā)又天生微卷,實在有些不倫不類。那時班上的女孩,大都做了離子燙,閨密向我提議,要不要也去理發(fā)店做一個。
每當這時,我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我爸黑著臉的樣子,頓時偃旗息鼓。
我爸不喜歡我過多在意自己的容貌、衣著。他總是教導我媽注意著點,別給我穿太好。
只是我媽顯然不是聽話的妻子,有一天我準備去理發(fā)店剪寸頭,她說:“不剪了,你是大姑娘了,給你做個離子燙吧。”
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問我爸那邊怎么辦。我媽說:“先斬后奏?!弊詈蟀l(fā)現(xiàn),我倆太高估我爸了,他壓根就沒發(fā)現(xiàn)我燙了頭發(fā)。有一天,他突然發(fā)問:“你最近頭發(fā)怎么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沒什么呀。”“有味。”他吸了吸鼻子。做了離子燙一周之內(nèi)不能洗頭,那種理發(fā)店藥水的味道就一直在上面。我把心放回肚子里,說:“最近換洗發(fā)水了?!彼芭丁绷艘宦暎^續(xù)看電視了。
這場算不上戰(zhàn)役的戰(zhàn)役,給了我極大的提示,我爸畢竟是個粗人啊。
我開始放心地跟著我媽買女孩流行穿的衣裳,每天早上出門前,也像其他女孩一樣,把漂亮的襯衣和短褲穿在校服底下,回家時,再找個地方換回來。
學校開運動會,我跟閨密臨時起意,翹了運動會去逛街。她掃視一眼我的校服,說:“逛街就得穿好看點兒,你有緊身牛仔褲嗎?”我說:“在家里,有點穿不出來。”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們在家里換來換去,確定了最好看的裝扮,剛要出門,就碰上我爸。他當著閨密的面劈頭蓋臉地問:“去哪兒?不好好穿校服,換的這是什么褲子!”
我連聲喏喏:“開運動會,沒上課才穿這樣。”“運動會更要穿校服,換回去!”
閨密在一旁大氣不敢出,出了門捂著胸脯說:“你爸太嚇人了。”
我問:“你爸不這樣嗎?”
她笑嘻嘻地說:“誰家父親會嫌女兒好看啊?!?/p>
我心里的酸勁一層層蔓延開來。我想,我爸也許不是嫌我好看,他只是嫌我是個女兒。他想我永遠是個假小子,可是眼看著我就要成為一個明晃晃的女生,他的期望落空了。
有一天,我在衛(wèi)生間里照鏡子,被我爸逮著了,“在鏡子前待那么久干什么呢,不好好學習去?!?/p>
“我就梳個頭發(fā)怎么了?你就是嫌我是個女兒!”長期以來盤旋在腦海中的想法越發(fā)清晰,我大聲質(zhì)問他。
我爸一愣,沒想到話題轉(zhuǎn)到這上面去了。這幾秒的沉默令我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
我爸說:“你胡說什么,我怎么會嫌你是女兒呢?你要什么我沒給你?”
我心想,這你還好意思說,那都是男孩子想要的。他以前出差帶了一堆玩具回來,沒一個女孩子玩的,全是水槍、子彈槍、彩霧槍。
那天以后,差不多有3天我都不愿跟我爸說話。每天晚上回來,我爸就泡好咖啡端給我,試圖解釋清楚,他真的不嫌我是個女兒,他只是擔心我因為亂七八糟的事,耽誤了學習。
我頭也不抬地問他:“我耽誤了嗎?明明就是你封建思想濃厚?!蔽野值哪樕?,又浮現(xiàn)起落寞的神情。
懟夠了我爸,我舒服多了,心里卻拉響了反叛的號角。
自此,我再沒剪過短發(fā),頭發(fā)留到了齊背。當時,某本青春小說正火爆網(wǎng)絡(luò),里面的女主人公,在胸口處文了蝴蝶,飄飄欲飛,說是自由的象征。于是,我也選了一家看上去相當非主流的刺青店,在背上也刺了一個。
那個周末,我因為出去玩要穿短褲,又跟我爸杠上了,好巧不巧,一起玩的朋友們等不到我,讓一個男生給我打電話,被我爸接了。這下可好,我爸直接雷霆震怒,堵在門口不讓我出門:“你換上校服,我就讓你出去。”
穿校服還不讓人笑話死?我昂著頭說:“姑娘我不去了,我要給你看個東西?!蔽覛鈩輿皼懊摿送庖?,準備掀起后背,給他看我的刺青,氣倒他。
但我一轉(zhuǎn)頭,看到我爸黑著臉的樣子,氣一下子就泄了。我拉起短袖上的標簽說:“看見沒,我現(xiàn)在穿的是美特斯邦威,我已經(jīng)不穿兒童服裝了?!?/p>
我爸堵在門口還是沒動,我一邊進臥室,一邊嚷嚷著:“今天你不讓我出去玩,明天你也別想去游泳?!庇斡臼俏野值淖類?,一到夏天,他幾乎每天下午都在水庫邊待著,一游就是兩個小時。
那段時間得益于我的“努力”,他的游泳行動相當不順,今天丟了泳鏡,明天丟了泳褲。
我爸實在忍不下去,終于開口問我:“你到底想干啥?”“我想你尊重我。”我也沒繞彎子。
“我怎么不尊重你了?”
“你妨礙了我愛美的權(quán)利?!?/p>
我說,“我是個女孩,是女孩就愛美。這個是天性,你為什么要阻止我?”
我爸嘆了口氣,拉出一副跟我談心的架勢:“我不是嫌你是個女孩,更不是嫌棄你長得好看。我是擔心你啊。你看你小時候,就知道用美貌謀利,長大了可怎么辦?”
我翻了個白眼:“我小時候怎么用美貌謀利了?”
“你那時學跳舞,一有男孩子請你吃飯你就接受,你不記得了?”我一愣,確實不記得了。
“你自己想想,如果一個女孩子過于在乎自己的美貌,她是不是會以此為傲,放棄其他成長的可能性?”
我爸教育起人來,總是有那么一套??蓺獾氖?,他說的都是對的?!澳氵€沒出校園,不了解這個社會的陰暗面,不是說你沒有錯,別人就不傷害你了。不讓你穿短褲、穿吊帶,是為了保護你?!?/p>
原來他不是把我當男孩養(yǎng),他只是操心得太早了。
大學后,有一個月的月末,我爸忽然主動給我加了500塊零花錢。
我簡直受寵若驚。后來從我媽那里知道,那時,一個叔叔家的女兒,漂亮又優(yōu)秀,卻竟然為了衣服和包包,被一個有婦之夫給騙了。我爸聽后坐立不安,當時就決定給我多打點錢,不能讓我被小恩小惠輕易誘惑。
想著我爸焦躁不安的臉,我好笑之余又深感幸福。我爸這顆粗獷的心,唯獨在我這里,縮小成了一根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