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宗嬌
一
讀小學五年級時,班上有一名用功的女生名叫寧雨晴,十分內(nèi)向。不知是與生俱來還是后來受到的打擊導致,寧雨晴總是皺著眉頭,一副苦瓜臉,從沒見她笑過。也不知老師是故意安排還是無意,寧雨晴的同桌卻是班上最活躍、有一群跟屁蟲眾星捧月一樣捧著、驕傲得像公主的數(shù)學老師的女兒紅玉。
某天,寧雨晴被前排男生阿城“不小心”用凳子砸了腳,疼得哭了。紅玉驚叫道:“雨晴的腳都流血了!流血了!”然后去告訴老師。男生嚇得一臉驚慌,但還是故作鎮(zhèn)靜地對剛剛跑回來的紅玉說:“我才不怕呢,我又不是故意的!”
紅玉何等人物,不僅團結(jié)眾女生不理睬阿城,還游說了部分男生不和阿城玩。
阿城說:“寧雨晴只是你的同桌,用得著這樣護她嗎?”
紅玉說:“雨晴的爸爸以前也是老師,不信你去問她!”
對于紅玉這個無厘頭的回答,大家都沒深究,而是被紅玉引向了寧雨晴那邊。
“寧雨晴,紅玉說的是真的嗎?”
“寧雨晴,那為什么你爸爸現(xiàn)在不當老師了?”
“寧雨晴,你爸爸是在別處教書的嗎?”
不知為什么,大家都覺得很光榮的一個問題,寧雨晴卻尷尬無比,難過得淚都要流出來了。
“不是的,我爸爸不是老師?!背诉@一句,寧雨晴什么都不肯說了。
紅玉說:“她爸爸現(xiàn)在在別處教書呢!”
此后,同學們對寧雨晴另眼相看了,帶著敬畏的表情。有很多人都愿意跟寧雨晴玩了,寧雨晴卻還是內(nèi)向,一直勤奮地學習,對她的爸爸只字不提。漸漸地,大家對寧雨晴爸爸是老師這事也淡忘了,一晃就小學畢業(yè)。初中時,寧雨晴還是不改她的內(nèi)向,拼命學習,但是成績卻不太好,后來越來越差,連我這種不愛學習的“混混”都考上了高中,寧雨晴卻落榜了。
大家都同情寧雨晴,叫她去查分,肯定弄錯了。寧雨晴不去,說認命了,要出去打工。初中老師對寧雨晴評價說很用功,但很笨;也有老師說她根本不是在用功,想些什么都不知道,多半是在發(fā)呆呢!同學都認為寧雨晴很好處,能吃虧。每次開學放假,寧雨晴都是自己背著行李來往,從來不讓父母接送,別人則全是父母接送,父母常拿寧雨晴來教育孩子:“看看她,獨立生活能力這么強,自己的事自己做,跟她學學!”
那時候,我們學校從不開家長會,三年來,很多家長連孩子在哪個班都不知道,哪些老師教著自己的孩子也不知道,所以同學之間也不認識對方的家長。但是家在學校附近的同學也會叫著自己的好朋友回去吃飯,特別是殺年豬的時候。
寧雨晴的朋友跟她去吃飯,回學校后講,寧雨晴沒有介紹她的爸爸媽媽,那么多殺豬的男人、做飯的女人,全都用“叔叔”“阿姨”敷衍過去了,跟寧雨晴吃過飯了還不認識她的父母。
寧雨晴的模樣一直沒變,所以盡管不聯(lián)系,十年后重逢,第一眼,我還是認出了她。寧雨晴帶著老公孩子,苦瓜臉沒變,只是不再皺眉了。她說從麗江回來,兩天后又要走了。
第二天,我在一家診所門口遇到寧雨晴,攙著一個滿臉病容的老婦人,跟我說她媽病了,她回來帶母親看病。
寧雨晴走后,一個閑坐在路邊的老人問我:“你跟這個人什么關(guān)系?”
我說小學同學。
老人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說:“那個生病的女的,你那個同學的媽,我認得。她的男人——就是你那個同學的爹——以前是老師呢!”老人招招手對我說,“你過來我說給你聽——”
寧雨晴的爸爸以前是老師?我也有點好奇了,便走過去側(cè)耳傾聽。
“寧老師——就是你那個同學的爹——教書也教得好哇,他很有學問。如果不發(fā)生那些事,他現(xiàn)在也該退休了,工資應(yīng)該好幾千啦!”老人就愛設(shè)置懸念,吊我胃口。我忍不住問道:“那他家發(fā)生什么事了?”
老人擺擺手說:“不是他家發(fā)生什么事!是寧老師個人出事了!都是那個喬伶俐害了他啊!”
“出什么事了?喬伶俐是誰?”我又問。
“寧老師啊,看見他的女學生——叫喬伶俐,人人都知道這個名字,你怎么不知道?呃——長得很漂亮,便有了壞心思——當然也有人說是女學生主動去勾引寧老師的?!?/p>
我很想笑,老人家竟然會用“勾引”這個詞,很潮嘛!我能猜到結(jié)果了,問老人:“這件事被別人知道了?寧老師被開除了?”
“你莫急嘛,聽我慢慢說——”老人有些不高興我這么快就猜到了結(jié)局,“女學生懷孕了,被學校知道后供出了寧老師,事情敗露后,又有幾個女學生也告了他的狀,寧老師就被學校開除了。唉,可惜了他滿肚子的學問,教書教得很好,他的學生成績頂呱呱啊!可惜一輩子就這樣的下場?!?/p>
我突然明白了寧雨晴的內(nèi)向,她的“埋頭苦讀”,還有那副苦瓜臉以及緊皺著的眉……我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寧雨晴,這么陽光的一個名字,你不應(yīng)該做一朵結(jié)著愁怨的丁香??!
我后悔沒跟寧雨晴要電話號碼,可是她已走遠,我能做什么?我惆悵了很久,想想這么多年她都過來了,我的一句半句安慰又算得了什么?或許只會增加她的愁緒罷了。
于是平靜地過自己的日子。
今年雨季,野生菌大量上市,我也去買菌子。一個邋遢的老人手握一朵巨大如草帽的牛肝菌,說要賣5元。我買的是老人旁邊的青頭菌。有人給老人還價2元,他不賣;又有人給他3元,說到頂了,別人不會出這么高的價了,老人一再強調(diào):“這么大的菌子,怎么也要賣個5元啊!”可是沒人肯出價了,老人只好依依不舍地以3元的價成交,攥著3元錢走了,邊走邊說:“這么大的菌子,才3元……”
老人走后,賣青頭菌的男人說:“這個寧老師,放著老師不好好當,非要造孽,看看他那窩囊樣,要是不作死,現(xiàn)在何必賣菌子,活該……”
那么,這就是寧雨晴的爸爸了!我只注意看那稀有的大菌子,沒注意寧雨晴的爸爸,現(xiàn)在知道了他是寧雨晴的爸爸,不由得又瞧了瞧他的背影:他佝僂著腰,衣服很舊,油光光的,頭發(fā)很油,凌亂中夾雜著很多白發(fā)。到一個小賣部前,寧老師拿了一瓶酒,遞上錢,不知店主說了什么,沒有接錢,卻把寧老師手中的酒拿回去了。寧老師站在鋪子前,站了好一會兒才離開。
二
秋果這個文雅的名字是迷信的文盲父母找人取的。
在秋果的家鄉(xiāng)豐收村,不僅農(nóng)作物得不到豐收,迷信思想還十分嚴重,僅豐收村不足一百戶村民中,就有十來個神漢神婆,幾乎每天都有人家傳出敲木魚的聲音和帶著哭腔的唱經(jīng)聲。秋果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誕生了,在中秋節(jié)那天。秋果自打生下地那天,就日夜不停地哭,就像對這個世界不滿卻又無能為力一樣。白天偶爾睡睡覺,晚上看著明晃晃的月亮哭得更來勁。神漢神婆輪番到秋果家做“法事”,就是不起作用。那張貼在電線桿子上、墻壁顯眼處或十字路口的石板上,小學生閉著眼就背得出來的白紙黑字,已經(jīng)念了近百遍了——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小兒夜哭,請君念讀。若是不哭,祝君萬福!
秋果還是哭!
只有最后一招了,給孩子找個干爹取個名吧!一個神婆說。按照神婆掐指算好的日期和方位,天還未亮,秋果父母就趁著月亮的余光在一條小河上搭建了一座橋,掛上紅綢,專心等候“干爹”的到來。秋果的母親抱著秋果,蹲守在橋旁。
天亮了,遠遠走來三個人。按神婆的說法,夫妻倆必須藏起來,不能讓“干爹”看見,如果沒躲藏處,至少不能被來人知道夫妻倆的意圖。秋果父母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抱著孩子在橋邊徘徊。
那人走近了,夫妻倆斜著眼睛看他們會不會從橋上過,誰第一個踏上橋。他們看到橋,果然走過來了,還好奇地瞅了瞅橋上的紅綢。走在前面的是一個年輕人,后面跟著兩個中年人,臉孔都很陌生。這些外村人或許不知道紅綢橋的秘密,所以才踏實地走過來。要是換了豐收村的村民,絕對不會給別人家的孩子當“干爹”,不會走這座橋的。
待三人從橋上走下來,夫妻倆“撲通”一聲便跪在三人面前,嚇得三人不知所措。等聽明白了夫妻倆的意圖,倆個中年人哈哈大笑起來,年輕人卻羞紅了臉說:“我還沒結(jié)婚呢,怎么當干爹?。磕銈冞€是找他倆吧!”
夫妻倆說:“這干爹是不能亂找的,一定得是第一個踏上橋的人。求求你了,救救可憐的孩子,她已經(jīng)哭了好幾天了,給她取個名吧!”
一個中年人對年輕人說:“寧老師,我們先先走了,你留下來給孩子取名吧,反正你也認得路,后邊來?!?/p>
看到同事走了,年輕人更著急了,于是想跑,夫妻倆早就防著這一招,一人一邊抱住了年輕人的腿。年輕人看著婦女懷里張大嘴哭著的小孩,無奈地說:“你們也要讓我想想呀!”
聽到這話,夫妻倆高興極了,趕緊放開了年輕人的腿,將孩子的生辰八字恭敬地遞上去。年輕人看了,驚奇地問:“這女孩子是中秋節(jié)生的?”接著沉吟了一下,說:“那就叫她‘秋果’吧!”
夫妻倆歡天喜地一次又一次謝了年輕人,問了年輕人的姓名和住址,由于急于逃走,年輕人沒問原因就告訴了夫妻倆,沒想到夫妻倆說:“以后你就是秋果的干爹啦!每年中秋,我們都會帶著秋果去拜節(jié)的?!?/p>
年輕人這才后悔自己惹上了麻煩,這么偏僻落后的地方,有這么個干女兒,自己還沒結(jié)婚,以后干女兒每年中秋……唉!
“取了名,我可以走了嗎?”年輕人問。
“不能走,你要跟我們回去吃一頓團圓飯,你現(xiàn)在是秋果的干爹了,跟我們是一家人了,得吃了飯再走?!鼻锕赣H說。
年輕人無奈地跟著夫妻倆到了家。
一到家,知情的鄰居就圍上來,問長問短??吹角锕母傻@么年輕,又是老師,大家都敬佩得不得了,說秋果有福?。?/p>
秋果一家又殺雞又宰羊,款待貴客。席間,秋果的一位堂爺爺講了一個笑話:“某村有個孩子也是夜哭,父母帶著孩子到山上等候干爹,結(jié)果等來的是個上山砍柴的小姑娘。看到叢林中突然冒出來幾個大男人,小姑娘嚇得跑了。他們叫小姑娘等等,小姑娘更害怕了,飛一般逃跑。這家人便去追,終于追上了小姑娘,小姑娘以為遇上壞人了,魂飛魄散,沒想到卻聽到這樣一句話:你別跑嘛,只是請你給孩子取個名。小姑娘定定神,終于緩過氣來,待明白后,破口大罵:取什么毬名字!我給他取個毛驢!然后轉(zhuǎn)身憤憤地走了。這家人無奈地看著小姑娘離去,奇怪的是那晚孩子破天荒地沒哭,于是家人只好使用干媽取的名字,可喊出來總那么難聽,折中一下,就叫孩子‘老毛’,由于方言的緣故,大家聽著就是‘老貓’。小姑娘拒絕當老貓的干媽,所以不敢去她家拜干媽,但最好的是老貓最終還是沒夜哭了?!?/p>
一個小孩問道:“爺,那老貓的干媽給老貓見面禮了嗎?”
“嗨,給什么見面禮?人家又沒存心取名字,那是罵人的話!”小孩的爺爺說。見面禮?當個干爹還得給見面禮?寧老師這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摸摸兜里,還好有一百元錢,于是臨走之前,把錢塞到了秋果的小手上。
秋果上學了,干爹說讓秋果到他們學校讀書,畢竟他們那里是中心校。秋果父母同意了。
寧老師處了個女朋友,是縣城里的,沒有工作,但飯菜做得很好,剛好學校請炊事員,寧老師就把女朋友安置到了學校。女朋友挺喜歡秋果,因為秋果太懂事了,常常幫他們做事情:每次吃飯前,秋果一放學就去幫干媽洗菜,吃完飯就洗碗。于是,每年中秋節(jié),秋果都能跟阿姨在寧老師家吃月餅。干媽做的月餅很好吃,那味道才像中秋的味道。
干媽有了孩子時,秋果已讀五年級了。小學最后一年,雖然秋果作業(yè)多,干媽也忙于照顧孩子,但秋果和寧老師一家仍然沒有絲毫生分。秋果添了個干妹妹,比誰都高興。干妹妹叫寧雨晴,非常可愛。
“秋果,好好學習,將來當個老師?!备蓩尦3_@樣說。
當秋果進入中學讀書時,沒有了干爹干媽的陪護,學習更努力了,結(jié)果初中成績比小學還要好。
第一次在學校過中秋節(jié),老師給學生發(fā)了每人兩個月餅。沒有水果,沒有瓜子,也沒有親人在身邊。晚會中,秋果不禁想著:第一次沒給干爹拜節(jié),干爹會不會生氣?
直到周末,秋果才跑到干爹家,聽干媽說母親已經(jīng)代秋果拜過節(jié)了,秋果這才放心下來。
干爹不斷地問秋果學習情況,叫她不會就要問干爹,干爹是大學畢業(yè)生呢,什么科目都會的。秋果很驚奇,怎么從沒聽說過這事,再說,大學生怎么不去中學教書,反倒在山區(qū)小學?干爹說哪里教都一樣,在小學工資跟在中學也一樣,不多不少。
秋果卻聽不明白。
不過不明白的事可多了,只要中秋的味道還是干媽做的月餅味就行。
誰都沒想到,秋果讀初三時干爹莫名其妙地被調(diào)進了中學,據(jù)說是他的學生每一屆都考得很好。干爹教初一初二,秋果成績照舊好,沒問過干爹作業(yè)。
臨近畢業(yè)時,干爹給秋果買了很多試卷,連周末都不準秋果回家,秋果剩下的初三就被埋在題海中了。
干媽也跟著干爹來到了中學做飯,秋果又享了干媽的福,反而跟親媽疏遠了。
中考成績出來了,如秋果所愿,她的成績超過了中專錄取線。在干爹干媽主張下,秋果報了師范學校,終于進了“保險箱”??忌现袑?,就意味著找到“鐵飯碗”了!
假期,秋果剛回家就聽說干爹出事了。母親說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寧老師和他的一個叫喬伶俐的學生好,喬伶俐懷孕都八個月了,她的父母告了寧老師,寧老師被開除了,以后,你離這個干爹遠些吧!母親說。
什么?秋果不敢相信,干爹在她心中是那樣正直,怎么會出這樣的事?可母親說連干媽都肯定了,假不了。秋果從此便沒聯(lián)系過寧老師一家。后來,秋果當了教師,經(jīng)人介紹,成了家。秋果結(jié)婚要請干爹,母親卻說算了吧,不然別人看到寧老師出現(xiàn)在婚禮上會有想法,秋果猶豫了。
最終,秋果只是通知了干妹妹寧雨晴。
婚禮上,干爹干媽都沒去,寧雨晴帶著一張苦瓜臉去了。雨晴小時候不是這個樣子呀!秋果十分不解,怎么那么內(nèi)向,話也不說一句,低著頭匆匆掛了個禮,扒了幾口飯,又匆匆走了,甚至沒跟新娘打聲招呼。唉,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管不了雨晴了。秋果嘆了口氣。
中秋節(jié)又悄悄來了,秋果拿起一個買來的月餅,一打開,一陣怪味讓秋果惡心,只好丟進垃圾桶了。自打去讀師范,秋果就覺得中秋變味了,開始是無味,現(xiàn)在的月餅大概過了保質(zhì)期,用了防腐劑,所以總有地溝油的味道。
秋果多想回到從前,那時她還是一個愛哭的嬰兒,父母抱著她在豐收村的一座橋旁等待干爹的出現(xiàn)……
三
高中畢業(yè)后,我被旅游學院錄取。拿到通知書,父親看了半天,對我說:“不轉(zhuǎn)糧戶關(guān)系,不是正規(guī)大學。去補習一年,考個正規(guī)大學吧!”父親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從那一年起,幾乎所有大學都不轉(zhuǎn)糧戶關(guān)系了。就這樣,我沒能到一直夢寐以求的旅游學院讀書,而是違心地進了補習班。因為萬念俱灰,補習一年后,我的高考成績還不如前一年,在父親的痛心疾首中,我告別了書本,來到市里打工。我是到職業(yè)介紹所報名的,被告知一個新開業(yè)的客棧正好招人,招的又恰是剛走出校門的人,于是我到了這個叫“仙居客?!钡牡胤?,開始了打工生涯。
仙居客棧,顧名思義,就是環(huán)境好得連仙人都可以居住的客棧,所以得有花草樹木,尤其是盆花。幸運的是,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竟然遇到了老同學紅玉,她中專畢業(yè),恰好不分工了,只好出來打工。還有一個也是中專生,花卉專業(yè),只要給庭院里的花澆澆水,剪剪枝,不用跟我們一起打掃房間衛(wèi)生。其余七個人,留紅玉在前臺服務(wù),剩下六個就是專職打掃房間的了。紅玉說,夜班要到兩點,我說我熬不起夜,她便說我們可以換,我感激得很。于是老板娘給我們排了班,我一看,怎么我和小楊天天打掃廁所???老板娘說,是前臺的紅玉跟她說,我熬不起夜,她白天打掃廁所的任務(wù)就由我來完成,而我的夜班,讓她上。我無語了。
后來就是我和小楊天天打掃廁所,新廁所嘛,也不臟,可老板娘要求我倆每天用抹布抹,還要用盆抬水來沖。我倆在廁所里用力工作,擦得廁所閃閃亮亮的,直到有第一位客人來使用。自從有客人之后,我們就不是專業(yè)擦廁所的人了,六個人都得打掃房間,廁所輪流打掃。
客棧是個四合院,走馬轉(zhuǎn)角樓。樓上十一個房間,都是標準間,兩張床,其中有兩間是豪華標間,鋪著紅地毯;樓下也是十一個房間,都是普通間。職工宿舍還沒建好,我們就在客房住,老板人很隨和,告訴我們隨便我們住,一個人一間也好,三個人一間也好,一晚上換一間也行,只要不去豪華標間住就行,因為客人一般是住豪華標間的。
連續(xù)幾天打掃廁所的遭遇讓我和小楊惺惺相惜,不覺距離近了。我們常常在一個房間住,說說悄悄話。小楊是本地人,我們八個人中也只有她一個是本地人。她剛初中畢業(yè),比我小好幾歲;她家就在古城附近。小楊長得清秀而端莊,和我一樣隱忍,沒有什么個性,但很活潑,每天都很快樂。
開業(yè)那幾天來了幾個客人,后來就冷清下來了。究其原因,一個是因為剛開業(yè),沒有多少人知道仙居客棧,一個是老板還沒打算到鬧市去宣傳,拉客;還有一個就是仙居客棧位置太偏僻了。一天,我們馬馬虎虎把沒人住的房間又打掃了一遍,看到有客人不拉自來了,前臺的紅玉正跟那人爭得面紅耳赤。小楊拉著我跑下樓,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待我們跑到旁邊,才知道那人不是住店的,他身上纏滿了小塑料袋包裝的各種洗發(fā)水,來推銷給客棧呢!紅玉正在狠狠砍價:“三角一包!就你這種廉價的,用都用不成,還那么貴!”
來人說:“三角五一包我都已經(jīng)賠慘了,一分錢沒賺著,兩頓飯沒吃了。我要找你們老板?!?/p>
老板沒來,一會兒老板娘來了,對紅玉說:“就按他說的價,多買點裝著。”
來人滿心歡喜地一串串拿下洗發(fā)水,待老板娘一轉(zhuǎn)身,紅玉取了兩串,說:“就要這些了,別的不要,這種廉價貨,還三角五,要不是老板娘發(fā)話,我一串都不要!”
那個人氣得臉色發(fā)白,指著紅玉說:“你……你這個人怎么這么辦事?老板娘都說了多買些,到底誰說了算???”
“拿到別處賣吧!”紅玉冷冷地說。
那人見糾纏無用,只好走了。
“會做人的,一定全買了,樂得做人情,賣東西的人也高興,老板娘也高興……”花卉專業(yè)的美女在旁邊說,紅玉像聾了,不答話。
過了幾天,老板對我說:“青菜(小學時我營養(yǎng)不良,臉色發(fā)綠,紅玉給我取了這個綽號,別人都跟著紅玉這樣叫我),你去前臺吧,你們幾個人就你文化高些?!?/p>
我說:“前臺不是有紅玉嗎?再說我不會前臺的工作。”
老板說:“打掃房間你們還不是現(xiàn)學的?叫紅玉教教你就會了嘛!”接著老板把我?guī)У角芭_,對紅玉說:“以后你打掃房間,讓青菜在前臺工作。前臺是我們客棧的臉面!”
紅玉沒有挪動腳步,嘴上答道:“好的?!?/p>
“你進去呀!”冷不防我被人推了一把,一下就進了柜臺,我轉(zhuǎn)身一看,原來是燒鍋爐那個小伙。
“紅玉,這幾天你負責教她,別的工作暫時不用做?!崩习逭f完,又對我說,“青菜,好好學。”
我訕訕地看著紅玉,她一臉的不耐煩。
“快問紅玉呀!”燒鍋爐小伙又催促著我。
無奈之下,我問道:“紅玉,這個……怎么登記的?”
“寫在單子上就行了唄!沒什么好教的!”紅玉別過臉答,用抹布抹著擦得發(fā)亮的柜臺。
我覺得杵在那里難受,我又不想站前臺,便走了。燒鍋爐小伙跟著我走著,對我說:“青菜,你怎么不好好學就走了?”
我說:“我才不去前臺呢!我不擅長跟別人打交道。我不會說話,怕得罪客人,的我也不會笑臉迎客,更不會做生意……”
“可以慢慢學嘛!”見我不回答,燒鍋爐的又問,“你洗頭不?我給你倒熱水去,你還不知道開水房在哪兒吧?要用熱水就喊我,我叫XXX?!?/p>
可惜當時我沒記住他的名字,一直都記不住,看見他倒是知道他的身份——燒鍋爐的,就是怎么也想不起來他姓甚名誰。所以,我只好暗地里叫他“鍋爐”。
宿舍建好了,這是一所裝水泥等物的平房改建成的宿舍,給我的感覺是空曠而高遠。剛抹好的墻還透著石灰的氣味,潮濕又陰冷。我從讀書住校來就住上鋪,所以這回也選擇了上鋪。晚上躺在上鋪,看著房頂(沒有天花板),風從上面吹下來,要把頭臉全用被子蓋住才能睡得著覺。
小楊住我下鋪,說睡到半夜會冷醒幾回。上鋪的我倒是晚上從沒醒過。開業(yè)半個多月了,客人還是稀稀疏疏的,老板說到節(jié)假日就夠我們忙了。我們就那樣天天漫不經(jīng)心地打掃一遍干凈的客房,然后聊天。
一天,小楊約我去洗頭,我們到了鍋爐房,這是我第一次到這兒。很窄,很暗?!板仩t”見到我們,慌忙站起來,手忙腳亂地把我的盆拿過去,一會兒接了半盆開水抬過來,放在我腳下,說:“小心燙,我這就給你接冷水去?!?/p>
小楊大聲嚷嚷:“怎么不管我的?”
“鍋爐”說:“水龍頭在那兒,你看不見嗎?”
小楊繼續(xù)說:“為什么不給我端來?”
“鍋爐”說:“你沒見我正忙嗎?我只管燒開水,不管給你端盆!”
說完抬了半盆冷水摻在我面前的開水盆中,對我說:“青菜,我給你澆水吧。”
我吃了一驚,問:“怎么澆水?”
他說:“就是你洗頭的時候,我給你頭發(fā)上澆水唄!”
我發(fā)誓,那時候還沒有周潤發(fā)“百年潤發(fā)”的廣告,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來那種場景的。只是我跟異性從沒這么近距離接觸過,所以我馬上說:“我洗頭從來不用別人幫忙?!?/p>
他“哦”了一聲,站在一邊看著我洗頭。我很不自在,他站在那兒我就不洗,他一走開我就洗。他知趣地走開了。過去跟小楊講話,可現(xiàn)在他們講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他們倆都是少數(shù)民族,而我是漢族。
洗完頭,我和小楊在一起曬頭發(fā)。小楊說:“你知不知道有人喜歡你?”
我驚訝地問:“我來這兒才幾天啊,怎么會有人喜歡我呢?”
小楊說:“就是燒鍋爐那個呀!剛才他說叫我?guī)退阏f說。他說他很喜歡你,問你覺得他怎么樣?!?/p>
那時我還沒談過戀愛,只是讀書時暗戀過別人。我老實說:“沒感覺。”
“那我就這樣跟他說去啰?”小楊笑嘻嘻地說。
“嗯?!蔽掖鸬?。
不知“鍋爐”知道后有什么感受,之后他竟然頻繁地來和我“巧遇”:“真是巧,又遇著你了!”
“剛才才遇著,現(xiàn)在又遇著了,真巧啊,是不是我們有緣分呢?”
每次他剛說完,紅玉就“碰巧”過來了:“就是啊,我也是碰巧遇到你們!”
于是“鍋爐”一臉不高興地走了。
小楊便說:“客棧就這么大,一天不知要遇到多少次呢,還‘碰巧’,真好笑!”
紅玉突然跟我親近起來,我在樓上她去樓上,我在樓下她也去樓下,我擦樓梯她也和我一塊。紅玉我倆本來就是老同學,沒什么隔閡,這下更親密了。她跟我講她以前的男朋友怎樣對她好,又說她男朋友長得跟“鍋爐”一個樣,還說她現(xiàn)在有咳喘病,昨天晚上九點了還去山上找草藥回來,打算去“鍋爐”家煎藥。
我說:“你膽子真大。晚上九點還敢去山上找草藥!”
她笑著說:“是他陪我去的,我一個人怎么敢去呢?”又說,“你不會介意吧?”
我想了好半天,才明白她說的“他”是誰,她大概喜歡“鍋爐”,而且以為我也喜歡他。我趕緊說:“你喊誰跟你去都是你的事,別人怎么管得著?”
“那我太高興了!我就放心了!謝謝你!”紅玉喜形于色,將手指骨節(jié)掰得“嘎嘎”直響,走了。
小楊跑過來悄悄問我:“你真的不介意?”
我點點頭。
小楊又說:“他是老板的侄兒子,以后可能會當經(jīng)理?!?/p>
我問:“誰?”
“還誰呢?喜歡你的那個!你不喜歡人家,現(xiàn)在有人主動追他了!”小楊一臉的著急??磥磉@個初中畢業(yè)的姑娘比我早熟,或是比我情商高啊!不過我有自知之明,我一直都很缺心眼。
“追就追唄,他倆還很般配的?!蔽艺f。
小楊嘆口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呀!你是……不說了!”
到客棧一個月還沒滿幾天時,我出了一件大事。那時還是沒有客人,晚上一直都很清閑,高中同學有在市里的,給我打電話說晚上某處有免費培訓導游,于是我便去學習,只是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十一點了。我一連去了兩晚上,第三晚上,回來的路上我遇到了流氓。
路燈很亮,人行道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這里本來就是市里相對最冷清的地段。流氓一手拉住我,一手拿著匕首戳在我身上,先戳在我小腹處,也許是因為我太害怕,也許是牛仔褲太厚沒感覺到疼,后來他將匕首移到了我鎖骨處,我一下就疼得喊起來:“救命!救命!”
流氓說:“你看看四周,你覺得你喊有用嗎?乖乖聽話!別想逃跑!”
確實,四周空無一人,只有遠處燈光下還有一間鋪面還有燈光透出來,想必還有人在。流氓扯了我一個衣服扣子,收了匕首,拉我衣服的手現(xiàn)在拉住了我的頭發(fā),騰出一只手在脫他的褲子。趁他站立不穩(wěn),我用力推了他一把,掙脫了他的手,沒命地跑向有燈光的鋪面。
近了,近了……果然還沒關(guān)門,一群男人圍在一張桌子旁,還有一個女人。見我沖進去,一個穿西服的男人驚訝地看著我,別人都埋頭沒注意到我。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遇到流氓了,我跑脫了,可害怕流氓來追我,只好向他們求助,希望他們能幫我。這時人群終于注意到我了,那個女人走過來,恨不得給我一巴掌,指著門說:“滾出去!誰知道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女人說:“還不滾?再不滾我就報警了!”
我大喜過望,忙說:“那就請你幫我報警吧!”
女人卻不報警,跟那群男人商量:“怎么辦?讓她賴在這兒不走……”
第一個跟我說話的西服男走過來問我:“那么你希望我們怎么幫你呢?報警嗎?”
“絕對不能報警!”女人說,另外幾個也附和。
我沒了主意,只想趕緊回到客棧,便說:“我想請你們幫我叫一輛出租車,回到客棧?!?/p>
西服男便對人群說:“看來她真是遇到壞人了,你看她頭發(fā)都亂成這個樣子,衣服不整的,她說她只要我們幫她叫個出租車,我?guī)退龜r個車吧,你們玩。”
“你是啞巴嗎?自己不會叫啊?”女人惡狠狠地說。
“是嗎?她是啞巴嗎?”其他人也問,甚至有個男人走到我面前來,大聲問我:“聽得見我跟你說話嗎?”
我說:“我不聾不啞,我只是遇到了流氓,怕他還在附近,不敢攔出租車而已。”
“你們?nèi)ネ姘?,我?guī)退纫惠v車,我一個人就行了?!比缓?,西服男對我說,“你呆在里邊,等我叫到車了,再來喊你?!?/p>
于是這個人出去了,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鋪子門口,女人還在罵罵咧咧:“這個神經(jīng)病,攪風水……”然后又聽到一個男人說:“別管她了,繼續(xù),我們繼續(xù)!”所有的頭又湊在了一起。
一會兒,西服男進來對我說:“小姑娘,幫你攔到車了,我跟師傅說了你的情況,叫他不要你的車費了。你去吧!”
我竟忘了說聲謝謝,也沒看一眼他的模樣,就鉆進了車里。只幾步路的功夫,我就到仙居客棧了。我下了車,還是給師傅付費,師傅不要,走了。回到客棧,大家剛準備睡覺,問我今晚怎么回來這么晚,我如實講了經(jīng)過,紅玉特別關(guān)心我,對我說:“你看你,現(xiàn)在還是抖的。有我們在,不用怕了!好好睡吧!”說完出門去了,對小楊說,“我一會兒就回來,不用關(guān)門?!?/p>
第二天一早,所有人都來問我經(jīng)過,我像祥林嫂一樣不停地重復著這個悲慘的“故事”,紅玉盯著我看了好久,突然大叫道:“你的脖子有一道血??!”
我照著鏡子扒開衣服一看,果然有很深很長的一道血印,在鏡子里是那么觸目驚心。紅玉上下打量著我,問:“其他地方還有沒有?”
我說:“好像沒有了,別的地方不疼,就脖子這兒疼?!?/p>
紅玉說:“我是關(guān)心你,你千萬別介意??!我想幫你看看肚子上有沒有受傷?!?/p>
我一想,昨晚那歹人不是首先就把匕首頂在我下腹的嗎,得看看有沒有受傷,紅玉我倆便一起到了廁所,我剛解開牛仔褲的扣子,紅玉便大叫一聲“受傷了”,然后跑了出去。
我自己細細觀察了一番,除了扣子旁的那點小傷之外倒是沒有什么大礙,便扣好扣子出來了。
老板娘過來了,問我:“你受傷幾處?”
我說:“兩處。脖子還有小腹。小腹那里也有一處小傷,不過不疼?!?/p>
老板娘說:“我們都知道了,你給紅玉看了是不是?”我點點頭。老板娘又問:“她確實看到了?”
我說:“是啊,我們一起到廁所看的。”
老板娘沒再說什么,走了。
那一天,警察來到客棧,讓我做筆錄。
“你知道是誰報的警嗎?”老板問我,我搖頭。
“就是幫你攔出租車的那個?!崩习逵终f,“你知道他什么時候報警的?就是你在門里等著,他在門外幫你等車的時候。那一群人是賭博的,昨晚全被警察抓了?!?/p>
警察詳細地問了我籍貫姓名等,然后又問: “昨晚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我回憶了一下,沒有時間概念。我說:“下課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是幾點,大概十一點過吧?!?/p>
“走到哪兒遇到的流氓?”
“人行道上。”
“旁邊有什么和別處不同的?”
“沒注意。”
“有沒有死胡同?”
“有,旁邊有一個死胡同。”
“死胡同有多長?”
“兩米左右吧?!?/p>
“然后流氓對你做了什么?”
“用匕首抵著我的小腹,一只手抓住我的衣領(lǐng)——領(lǐng)口的扣子都掉了一顆。”
“然后呢?”
“后來他又把匕首抵在我脖子這兒,”我把流氓的動作演示給他們看,“就是這樣。我疼得喊起來。”
“你怎么喊的?”
“救命!救命!”
“用的是方言還是普通話?”
“方言。”
“歹徒跟你說話沒有?”
“說了,他說‘你看看四周,你覺得你喊有用嗎?乖乖聽話!別想逃跑!’”
“歹徒說的是普通話還是方言?”
“普通話。”
“歹徒是哪里人?”
“好像是四川人?!?/p>
“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p>
“那你為什么那么肯定?”
我想說我們村有個鄰居就是一個四川人,來倒插門的,長得很像,但又怕說出來傷害到鄰居的感情,只得說:“我猜的,看著像?!?/p>
警察說:“被你猜著了,他真的是四川人?!比缓笥謫?,“你為什么一開始的時候不喊救命?”
“因為,因為旁邊沒人。”其實我想說我被嚇傻了。
“想想,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對了,我聞到那人噴著一股酒味。”
“你確定是酒味嗎?”
“確定。酒味我聞得出來?!?/p>
“歹徒說了這些后,又對你做了什么?不要因為不好意思而隱瞞,那樣對偵破案件不利,我們要給歹徒應(yīng)有的懲罰?!?/p>
“他一手揪著我的頭發(fā),一手在……在脫褲子的樣子。然后我趁他沒站穩(wěn),推了他一把就跑了?!?/p>
“你推他時用力大嗎?”
“大?!?/p>
“他被你推倒了沒有?”
“不知道,我推了他后他就松了手,我就跑了,沒掉頭去看?!?/p>
“你知道他要對你干什么嗎?”
我有些不高興了,他們明明知道流氓的意圖還非要我說出來,我便說:“不知道!”
“我對你說過:隱瞞情節(jié)不利于破案,不要因為不好意思說出口而有所隱瞞。你也希望壞人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吧?”
“當然??晌艺娴牟恢溃 ?/p>
我還是一個沒談過戀愛的小姑娘,為什么他們非要逼著我說那句不堪入耳的話?我怎么說得出口?再說,我又沒受到侵犯,可以說幸免于難了,怎么還要問來問去的呢?
“意思是說:那人只是威脅了你,并沒有對你做什么?”
“是的?!?/p>
“一個男人深更半夜遇到你,既沒有劫財也沒有劫色,僅僅只是威脅你一下,這怎么說得通呢?這案子也不能立呀!”一個警察說,“昨晚我們就抓住那個人了,審訊過他了,他還在你們客棧門口對一個少數(shù)民族族婦女下手,強奸未遂,捅了婦女十七刀,刀口都不是很深,不過都縫針了?!?/p>
我很驚訝,問道:“什么時候?”
“在你回到客棧之后?!?/p>
“他威脅了我之后又去傷害那個婦女的?”
“威脅了你?這可是你說的??!是吧,你是用這個詞的吧?威脅了你之后?你同意我把這句話記上嗎?”
我想:還不是你先說的,不然我怎么想得起來用這個詞呢!就算是我說的吧!于是我說:“好。”
“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沒有了?!?/p>
“那好吧,你現(xiàn)在可以跟我們到派出所去看看是不是那個人?!?/p>
“鍋爐”等人一直圍在旁邊聽我筆錄,這時他走到我面前說:“青菜,見到那流氓你一定要狠狠踢他幾腳,要不我去替你打他一頓出口氣?”
我說不用,便坐上了警車。到了派出所,我見到樓梯下蜷縮著一個人,像一條睡覺的狗一樣,下身只穿了一條細毛線內(nèi)褲,還在發(fā)抖。忘了說一句,此時正是冬天。
“昨晚他遇到少數(shù)民族婦女時就只穿著這條內(nèi)褲!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外褲哪兒去了!冷死他!昨晚被我們教育收拾了!”警察說著,又對著這個人喊,“出來!不要裝死!再不出來就打死你!”
那人抖抖索索地出來了,艱難地站起來,一步一拐地走過來,像個羅圈腿。
“你看看,是不是他?”警察問我。
“可能是他吧,昨晚太害怕我沒看清?!蔽艺f。真的,加之我很呆,眼睛死,只看過一眼的人第二天遇到我就認不出來了,何況是在受驚嚇的情況下。警察又轉(zhuǎn)向那人:“你看看,是不是她?”
那人瞟了我一眼,說:“是。警察,昨晚我喝多了,喝多了?!?/p>
也許警察知道我力氣小,對我說:“讓你出出氣。踢他吧!狠狠地踢!踢壞他不要你負責?!?/p>
此時我很想哭了,他現(xiàn)在那么可憐,也被警察收拾了,犯罪又沒得逞,我還出什么氣?我搖搖頭,退后了幾步。警察一腳將那人踢倒,指著警車說:“進去!”
老板一家開著車也去了派出所,我便坐了老板的車又回到客棧。
“那種人,你可憐他干什么?警察都給你機會讓你踢他,你怎么不踢?”老板問我。
“他又沒侵犯到我,我踢他干什么?!蔽艺f。
老板娘什么都沒說,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一下車,姐妹們?nèi)珖^來,嘰嘰喳喳問個不停。
“青菜,我找了點藥,幫你洗洗傷口,不然會發(fā)炎的?!奔t玉不問什么,撥開人群走過來,拉著我就走。我很感激她。
不知那是什么藥水,黃黃的,有點碘酒的味道,她耐心地給我擦了兩處傷口,問我:“別的地方還有嗎?這藥水很有效的,不出一個星期包你好了?!?/p>
我說:“沒有了?!?/p>
她一再追問,我還是沒有。最后她把剩余的一點藥水遞給我,說:“要是有別的地方需要擦,別人不方便幫你的地方,或者以后哪里受傷,都可以用這個擦。你拿好?!?/p>
她帶著慈母般的憐憫表情走了,我從來不會對別人跟我說的話多想,那樣心煩。我決定離開客棧,回家去補習。
臨走時,紅玉幫老板娘傳話給我:“客棧提供的衣服鞋帽,洗干凈了交給我;你來了二十六天,就按一個月的工資開給你,看在你受傷害的份上。一共是三百元錢?!?/p>
小楊問我:“以后你還會來市里嗎?”
我說:“不知道,可能還會來。”
“你走了,只剩下我了。我怎么辦?我好想讓你留下來?!?/p>
“你會交到朋友的?!蔽艺f。
“以后你來了,一定記得來找我,我家就在……”她說的地址,我依然記不得。
“鍋爐”來送行,問我要不要送我到家,要是我同意,他請假送我回去。我謝絕了。
“以后來市里,記得來找我。我叫XXX。”
對不起,我還是記不得。不知我又去讀書后,仙居客棧生意好起來沒有?
四
初中畢業(yè)后的寧雨晴,說什么也不去讀高中了,非要去市里打工。母親叫父親送她去,她說不用送。雨晴沒出過遠門,不過她從沒遇到過壞人,只是遭遇過無數(shù)冷眼和嘲諷,習以為常了,便看著所有人都是一個樣,盡管是第一次出遠門,她有的是忍耐性,用一顆寬容的心來面對一切,怕什么呢?父母對女兒一向都放心,便沒堅持去送,在臨行前一晚,母親細心地替女兒在貼身衣服上縫了一個小口袋,裝好生活費,又嚴密地縫合了。第二天一大早,寧雨晴空著肚子就一個人背著行李包裹坐上了開往市里的班車。
以后每次回家,母親雖不送行,但每次都是給雨晴貼身衣服里縫上一沓錢。到了市里,寧雨晴通過職業(yè)介紹所找到了一份工作:酒店服務(wù)員。寧雨晴學的第一件事就是笑。
帶她的樓層領(lǐng)班說,她這樣的苦瓜臉會嚇跑客人的,必須每天對著鏡子咧嘴,直到學會笑為止。然后是訓練普通話。接著教她鋪床。不久寧雨晴就學會了一切,人也變得開朗起來。
某天,雨晴背著一大袋剛換下的行李去干洗店,在路上正走著呢,突然一個聲音大叫道:“寧雨晴!寧雨晴!”
寧雨晴循著聲音抬頭看去,一個濃妝艷抹的時髦女郎正對著她張牙舞爪,很激動的樣子,可記憶中卻沒有這個人的印象呀!寧雨晴停下腳步,愣愣地看著來人。見寧雨晴尷尬的樣子,對方趕緊說:“我是紅玉呀!寧雨晴,你不認識我了嗎?”
寧雨晴這才想起小學同學紅玉,就是那個數(shù)學老師的女兒,常常讓她下不來臺的那位紅玉啊!紅玉的變化好大呀!容不得雨晴多想,紅玉便大驚小怪地問她怎么到了市里,好像這市里不適合雨晴這樣的人來一樣。然后又問她在哪兒上班,雨晴便如實告訴了紅玉。不幾天,紅玉就到雨晴所在酒店玩耍,要了雨晴同事的電話號碼。
雨晴送紅玉出來時,紅玉悄悄說:“你知道老同學青菜的事嗎?”
雨晴說:“不知道。她怎么了?”
紅玉說:“她被人強奸了!”
雨晴張大嘴巴,搖著頭說:“不會吧?什么時候的事?”
紅玉撇撇嘴說:“你不相信?我們在一個地方上班,她出事后我一直在她身邊安慰她,我親眼看到她全身的傷,太可怕了,鮮血直流,還是我?guī)退寡哪?!?/p>
雨晴不安地說:“真可憐!那我抽空去看看她吧!”
“看什么?她出事后沒臉呆在市里,早就回老家去了!”紅玉說。
“唉,原來還有比我還不幸的人?。 庇昵鐕@息道。
“還有,我看到那個害你爸爸的人了!她跟一個中年男人在一起,好像又懷孕了。”紅玉遲疑地說,“問你個問題別生氣?。耗惆职趾退哪莻€孩子——現(xiàn)在多大了?”
寧雨晴被問得一頭霧水,茫然地問:“你到底在說誰???”
“還有誰?喬伶俐?。 ?/p>
聽到“喬伶俐”這三個字,寧雨晴馬上臉紅了,然后說了聲“我不想聽到這個人的名字”就轉(zhuǎn)身進去了。
紅玉跺著腳自言自語道:“你是真不關(guān)心你父親還是不敢面對事實呢!我都還沒說,你就斷定不想聽嗎?”
五
我沒有去補習,臨陣退縮了。
當我進入暢達造紙廠的時候,興奮的心情難以言表。造紙廠很偏僻,然而工人多半是年輕人,所以也不寂寞。
我的主要工作是給成品紙包裝一層塑料,用專業(yè)術(shù)語說就是“塑料封口”。這是一項輕松的活,也是不需要文化的活,對于高中畢業(yè)的我來講,已經(jīng)是大材小用了。然而幾天下來,我就感到了工作的枯燥,幸好還有晚飯后美好的一段時間。
每天下班,我們都在食堂打飯,食堂沒有很多座位,只能自己找個地方吃飯。隆冬的中午,我們女工宿舍門前那塊空地陽光燦爛,吸引了不少男工前來,端著飯碗,草地上一坐就吃開了,一邊吃飯一邊享受著暖烘烘的太陽??吹酵饷嫒四敲炊啵鞠肟咎柕奈覀冎缓枚氵M宿舍吃飯,不過午飯時間很短,一會兒就到下午上班時間了。吃晚飯時已沒有了太陽,所以空地上沒有那么熱鬧了。我們還是覺得宿舍里暖和些,抖抖索索的剛吃完了飯,小伙子就來找我們玩了。
女工宿舍是一排平房,兩人住一間,我和劉佳住在正中間。許是地理位置的關(guān)系,抑或是其它原因,總之,年輕人都喜歡來我和劉佳的宿舍聊天、打牌,甚至喝酒。
一次,一個小伙子失戀了,十來個朋友陪他喝酒,竟然把地點選在我們宿舍??吹剿麄兲嶂破窟M來,我們又不好趕他們,于是劃拳行令,吵嚷了半夜才走人。
后來不知怎么的,來玩的人漸漸少了,最后只剩兩個人,一個是我的小學同學阿城,一個是小米。阿城和小米從不會同時來,像約好了似的,今天是阿城,明天是小米。他們都沒和我單獨處過,也沒和劉佳單獨處過,就那么平常,我一點也看不出他們除了打發(fā)時間還有什么目的,可是劉佳卻對我說:“他們是沖著你來的?!?/p>
劉佳我們也算是校友了,讀初中時她和寧雨晴的干姐姐秋果是一個班,后來不停地留級,成了我們的學姐。她年紀比我大得多,情商也比我高得多,她犀利的眼光早就看出端倪來了。我很感激劉佳,是因為她看出了來人的動機卻沒有借故走開、讓我陷于尷尬之境。
一天晚上,小米在我們宿舍玩,不說話,半躺在劉佳那低矮的床上嘆氣。劉佳擦著小米也半躺下來,側(cè)臉盯著小米看,問他怎么了。小米不回答,劉佳便一直看著他等他回答,這一等就忘形了,將看似有些不雅的姿勢定格下來了。小米狠狠地瞪了劉佳一眼,沒好氣地問:“看一眼就夠了,我有那么帥嗎?”然后趕緊站起來,要求我出去走走。我沒去,小米走了。
劉佳說:“小米太帥了,可惜他喜歡的是你?!?/p>
我說:“你喜歡他可以去追他呀,我不介意,我好像不喜歡他吔!”
“我做人是有原則的,我和秋果是同學,你和寧雨晴是同學,秋果是寧雨晴的干姐姐,所以再喜歡他也不能和你搶。”劉佳真可笑,這都哪跟哪呀,怎么扯得到一起的?再說小米又沒對我說什么,她怎么硬生生把我扯上了?
小米剛走,小尹就來了,他遞給我一封信,說幫別人帶的。一會兒再來帶回信。我打開信封,原來是一封求愛信,我的臉一下子就燙起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收到的求愛信!
“快看看另一張,是誰寫給你的?!眲⒓驯任叶贾保话褤屵^去,大聲叫出來:“啊,是阿城!”
信寫得情真意切,我很感動,可我不喜歡阿城那種類型的人。
“快給他回信!”劉佳催促道。
“怎么回?”我問,
“說你喜歡他,然后約個見面的地點??!”劉佳好像很有經(jīng)驗。
“可是我不喜歡他!”我說。
“你大腦進水啦?阿城那么帥,又是縣籃球隊的中鋒,喜歡他的人多了去了,這樣的人喜歡你,你還不珍惜?”劉佳總是口無遮攔。我一會兒就回了信,拒絕了阿城。劉佳嘆著氣,連說可惜,好像我犯了大錯似的。突然,她直視著我的眼睛說:“你喜歡小米!”
我搖搖頭,笑了。
阿城看了回信后,據(jù)說當晚打了一夜的籃球。這段“佳話”后來被工友們當做茶余飯后的談資,也被當做失戀的代表。只要誰與失戀沾點邊,他們就會說:“去打籃球吧!”
劉佳說我狠心,要我去看看阿城。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安慰安慰他。
我沒去,也不覺得我狠心,在大家都為阿城痛心的時候,我竟然沒有一點點兒感覺,好像阿城是一個陌路人,他的一切與我毫不相關(guān)。我以為阿城會恨我,沒想到他還是來我們宿舍玩,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我甚至懷疑小尹沒有把回信給阿城看。
阿城比以前更健談了,一個晚上似乎都是他一個人在講,劉佳聽煩了,出去了。我不好意思也跟著劉佳出去,只好熬著。突然,我看到門口一個黑影閃了一下,以為是劉佳,叫了她一聲,沒有回答。屋里燈光很亮,外面很黑,看不清外面的情況。一會兒,外面又一閃,這回我看到了小米。
“小米,干什么呢?進來玩?!蔽液?。
小米說:“路過,路過。你們聊,我有事先走了。”
阿城走了,劉佳回來了。第二天,廠里通知全廠工人開會。這是我進廠后第一次參加會議,很是新奇,也很高興。坐在狹窄的會議室里,我不停地打量著每個我沒見過的人,根本沒聽見領(lǐng)導說什么。一張絕色美女的臉突然闖進我的視線。我以維納斯的名義發(fā)誓,這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的一張臉,無論是皮膚還是五官,都是所有女人望塵莫及的。還好她那雙秋水般的眼睛并沒有左顧右盼,相反卻安靜得讓人不敢想入非非。
我呆了好久,以為在夢中。劉佳拐了我一下,說:“我的斜對面有個人皮膚真好!”原來是真的呀,劉佳也看到她了。
我又四處看看,目光與一個正在甩遮住眼睛的長發(fā)男人相遇,他立馬躲開了我的視線,或者,他只顧甩頭發(fā),根本沒看見我。我的目光又定格在他身上,那雙大大的眼睛真叫一個深邃,我完全陷進去了!他沒有看到我灼熱的目光,不然他應(yīng)該能看出一個懷春的少女對他一見傾心的。
我碰碰劉佳:“快看對面那個長發(fā)男,好帥哦!”
可惜劉佳看到會議結(jié)束都沒找到。
散會后,我對劉佳說:“我們倆都是新來的,你要是能打聽到會議上我們看見的美女和長發(fā)帥哥的消息,我就幫你追一個你喜歡的人?!?/p>
劉佳最不經(jīng)誘惑,爽快地答應(yīng)了。吃晚飯時,劉佳對我說:“打聽到了:美女是昨天才來的臨時工,就住在我們隔壁的隔壁,和一個已婚婦女住在一起,她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男朋友,她叫喬伶俐;長發(fā)男叫阿俊,離過婚,他就在我們車間,操作最大那臺機器,他很懶,衣服都……”
“行了行了!”我打斷了劉佳的話。
喬伶俐?這名字好熟??!
上班時,所有人都穿工作服,我又是新來的,怎么能看出誰是誰呢?倒是昨天才來的美女,她要是看上誰了,我有什么能力跟她一拼呢,只能拱手相讓了!
好想知道美女喜歡誰!
小米來了,我卻走到隔壁的隔壁去轉(zhuǎn)悠,小米跟上來,不滿地質(zhì)問我:“有你這樣待客的嗎?客人去你家,你卻跑出來了!”
我只好和他一起走回宿舍,不料迎面竟然和美女邂逅了,這一次邂逅真讓我大吃一驚:她的肚子好大!可是劉佳不是說她沒結(jié)婚沒男朋友的嗎?那就是油肚了!我笑了:這樣的油肚我還是有望和她一拼的!
“你笑什么?”小米問。
“我想把這個美女介紹給你?!蔽艺f。
小米問:“哪個美女?”
我指指身后,小米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又轉(zhuǎn)回頭對我說:“在你眼中,我就只配那種人嗎?”然后陰著臉走了。
給他配個大美人還覺得委屈?這是什么道理啊?我想不通。躺在床上,我越想越覺得喜歡阿俊,連這名字也有一種非凡的魅力。我決定和他談一場戀愛,然后嫁給他。我效仿阿城的做法,給阿俊寫了一封膩膩歪歪的信表白自己的心。請誰遞給他呢?白天看到小尹和他在一起,還是請小尹吧!
幾天過去了,阿俊卻一點動靜都沒有,我追問了小尹好幾遍,小尹說已經(jīng)把信給阿俊了,要我耐心等待。我等不了,要阿俊給我回信,小尹說:“回信沒有,阿俊讓我給你帶個口信:不要玩火自焚!”
我整個人都呆住了。傷心、失望、羞愧一齊涌上心頭。劉佳安慰我說:“你難過什么?阿俊是結(jié)過婚的人,不值得你喜歡,而且他又不帥,還懶得要命,衣服都沒見他洗過,聽說一直是他朋友的媳婦幫他洗。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我不知道,回答不出來,可我就是喜歡他。
我不甘心,是不是小尹騙我呢?看到阿俊,我顧不得羞澀,趕緊喊:“阿俊,過來我們宿舍打牌?!?/p>
阿俊也沒看我一眼,說:“我家里有點事要回去,下次又來?!卑⒖∈潜镜厝税。疫@才知道。我聽得很清楚,他說“下次又來”,如果他對我有意,他一定會來的。我等著他大駕光臨。
阿城知道我給阿俊寫信后,不來我們宿舍玩了,小米卻一直都來。阿俊一直都沒來!連中午都不來空地上吃飯!一天天過去了,“不要玩火自焚”那句話也一天天在我耳邊清晰起來,我很難過,處于進退維谷的境地了。
一天晚上,小米來到我們宿舍,對我說:“你怎么憔悴得這樣厲害呀?走,我陪你出去散散步!”
我答應(yīng)了。
小米帶著我來到一座小山,他是老員工了,對環(huán)境很熟悉,我一點都不懷疑??墒牵趺淳筒桓嬖V我要爬山呢?我穿了一雙高跟鞋!上去挺容易,可是下山卻把我難住了,小米又選了一條根本沒有路的路,還說迷路了!那么多的石子,我連走一步都困難,只好不停地埋怨小米。眼看天就要黑了,小米提出要背我下山,我同意了。走了一陣,小米說走不動了,要休息休息,放下我。我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陣陣寒意隨著漸黑的天襲來,小米說他一點都不冷,就是看不清我,便把臉湊過來。我的初吻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沒了。
那次散步后,小米便把我當女朋友看待了,跟朋友講我們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兩年后就要娶我。我沒有辟謠,也無所謂,反正阿俊都那樣對我了。
一個月后,喬伶俐突然又消失了,跟她一起住的女人說,她懷了孩子,想必是回家生孩子了;又過了一個星期,一個中年男人找到女工宿舍來,說找一個大肚子女人,聽說她回去了之后,那個男人也沒說什么,只是意外地問了一句:“什么?走了?”然后也走了。
男人走后,有關(guān)大肚子女人喬伶俐的閑話便傳開了,劉佳消息最靈通,她說喬伶俐這人心術(shù)不正,跟一個有婦之夫懷了孩子,男人怕被老婆發(fā)現(xiàn),才把喬伶俐安排到這里來打工,現(xiàn)在是來接喬伶俐生孩子去的;喬伶俐讀初中時就害了一位老師,仗著生得漂亮就水性楊花,明明跟一位社會青年懷了孩子,卻賴在那位老師頭上,最后學校開除了那位老師,社會青年又沒有娶臭名昭著的她,不得已她才到市里來打工,看來她的德性還是沒改??!
講完后劉佳突然問我:“你不會沒聽說過這個故事吧?我差點忘了我們是一個地方來的噯!”
“當然聽說過。你的意思是寧老師是被冤枉的?”我問。
“是??!那又怎樣?他自己都蒙在鼓里,也甘愿受罰,別人幫他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劉佳說,“如果現(xiàn)在告訴他喬伶俐騙了他,孩子不是他的,他以后的生活將怎樣繼續(xù)下去?如果……”劉佳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我的眼前卻浮現(xiàn)出寧雨晴那張苦瓜臉來?!皩幱昵缰勒嫦嗔藛幔俊蔽彝蝗淮驍鄤⒓褑?。
“不知道。我是說我不知道寧雨晴知不知道真相。”本來阿城還在造紙廠,只是我從來沒遇見過他,聽劉佳說她經(jīng)常遇到,還和她打招呼呢!
劉佳說她愛上了小尹,要我?guī)兔?。一天晚上,小尹喝醉了酒,指明要找我,說有幾句話想跟我說。我馬上想到了劉佳,便讓劉佳去見小尹。劉佳高興地去了。那一夜,不知劉佳和小尹聊得怎樣,等劉佳回宿舍時,興奮得滿臉通紅,推醒了熟睡中的我,沒頭沒腦地說:“我愛他!他給了我我想要的,說好從此以后成陌路,他就要和別人結(jié)婚了?!?/p>
果然,此后劉佳和小尹再沒說過一句話。
我感覺“塑料封口”的工作好討厭,又加上我的雙手長了凍瘡,已經(jīng)糜爛了,不能再工作,只好辭職。
臨走,我去結(jié)算工資的路上,與阿俊邂逅。他穿了一件花格子襯衣,很新的樣子,更帥了,在寒風中很精神,只是沒有和我說話,甚至也沒有看我一眼。小米和我一起辭職了,不過辭職后的我回家治療凍瘡,他卻奔赴另一個城市,說去掙很多錢,用來迎娶我。
六
幾年后的一天,有人在微信中請求我添加他為朋友,一看備注:阿城。我激動地加了他。阿城問了我的近況,并向小米問好。
我說我也沒有小米的消息。阿城發(fā)來個吃驚的表情,說他以為我和小米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我說我是成家了,但老公不是小米,自打暢達紙廠辭職各奔前程后,我們就沒聯(lián)系過阿城說他也結(jié)婚了。想搞個同學聚會,聯(lián)系一下小學同學,問我能聯(lián)系到多少人。
這真是個尷尬的問題,我這人不善交際,也不會處朋友,竟然沒有一個小學同學在朋友圈里。還是阿城人緣好,最后聯(lián)系了好幾個小學同學,約定在家鄉(xiāng)湖畔相聚,還建了一個群,制作了一個精美的號碼簿發(fā)在群里。
我還是沒能去參加同學聚會,老公百般阻攔,說同學聚會就是見一對拆一對,同學聚會和家庭我只能選擇一個,我選了家庭。當大家在指責我爽約,在朋友圈發(fā)聚會照片時,我卻在硝煙彌漫的家中痛苦無奈。離婚吧,舍不得孩子;不離吧,忍受不了束縛。
我翻看著同學的照片,除了打工時見過的阿城、紅玉和寧雨晴,別人一個都認不出來了。
過了幾天,阿城私聊我,告訴我同學們的近況:紅玉嫁給了鍋爐,一直沒有孩子,各大醫(yī)院都看過了,夫妻感情倒是挺好;寧雨晴離婚了,因為他老公出軌喬伶俐,可是喬伶俐卻帶著孩子嫁給了別人;另外,我們的同事劉佳嫁給了阿俊……聽了這些,我竟不悲不喜,就是聽故事的狀態(tài)。我終于相信了“時間能沖淡一切”這句話是真理。
“你猜我媳婦是誰?”阿城問,“你一定認識她,說不定還很熟悉呢!”
我猜了好幾個都不對,阿城說:“秋果?!?/p>
“不會吧?秋果結(jié)婚比寧雨晴都早,怎么會是她!”我說。
“二婚不行嗎?”阿城嬉笑道,“我們都離了又結(jié)了,你還不離嗎?”
“我不跟風,我三從四德不行嗎?”我也笑道。
“那么,就只有寧雨晴孤苦伶仃了。”阿城感嘆著,一會兒又嬉笑著說,“其實我也很寂寞的,要不要陪我聊聊天?”
“找秋果聊去!”我說。
是啊,雨晴,多詩意的名字啊!誰能想到會遭遇這么多波折呢?同學聚會,寧雨晴也沒有去。我終于忍不住撥了她的號碼。小學時我們也不算處得好,現(xiàn)在不知她會不會把我當同學。
寧雨晴還是接了我的電話。她說她帶著孩子在一個城市打工,看到她的身份證后,老板就對她印象很好,說他有個故交和雨晴是一個地方的人,就是聯(lián)系不上了,有時間要跟雨晴回來一趟,見見老朋友……
我把同學群里的通訊錄發(fā)給她,叫她多聯(lián)系老同學,多交朋友,她說她最不想見的就是老同學,當初只有我沒像別人一樣沒完沒了地追問她爸爸是老師一事,她才接我的電話……生活雖不盡如人意,可還得繼續(xù)。每天就在磕磕碰碰中度過,覺得沒意義,可孩子就是我的希望啊!每次吵架,孩子都會畏懼地看著我們,哭著,抱著我的腿要求抱抱。我抱起孩子,擦干她的淚水,她也用稚嫩的小手摸著我的嘴角說:“媽媽笑笑?!?/p>
我想結(jié)束這段婚姻。老公說,除了女兒,他什么都不要??墒?,女兒就是我的全部!他是明知我的軟肋才故意這樣要求的!我的女兒,我不甘心放棄她!當我再次接到寧雨晴的電話時,我把我的痛苦都跟她講了。寧雨晴說,她的老板就是小米,小米說如果愿意離婚跟他,就叫我給他打電話。他有媳婦,可是為了我他愿意離婚。于是,每次吵架后,我都去撥小米那個號碼,每次撥到一半時女兒就會要我抱抱,或叫我笑笑,那個號碼太他媽長了,永遠撥不完。
我想等著老公先放棄女兒,放棄我。只要給我女兒,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我開始了漫長的微信和QQ聊天??粗樠鄣木W(wǎng)名就添加好友,在老公面前半宿半宿地聊。有時回答這個人的話發(fā)給了那個人,有時睡到迷迷糊糊還聽到收到信息的聲音。老公問我是跟誰聊天,我說朋友。然后給手機設(shè)了密碼,制造出軌假象。老公頻繁地偷看我的手機,一次也沒有得逞。令我意外的是,老公不跟我吵架了。他主動承擔家務(wù),主動帶孩子去游樂場玩,還教孩子一定要帶上媽媽。只是,一有聚會的時候他依然堅持不準我參加。一句話,就是不準我有朋友。
好吧,你不準我有現(xiàn)實中的朋友,那我就交網(wǎng)友。
一個叫“青菜青”的網(wǎng)友跟我十分聊得來,我把生活中的苦水全往他那兒倒,他總是安慰我,任何時候,只要我Q他,他一定會回我。還有一個叫“小草”的,似乎這兩個人都是他們加的我,和我聊得十分投機。其他的,大部分是幾句話后就要求看看這看看那的,就暴露了原始渴求,聊不下去了。
“青菜青”似乎十分了解我,我懷疑地問過他幾次是不是認識我,他總是避而不答。問了好幾次,他終于承認我們是熟人。我一再追問,他說他是小米。
“既然你這么痛苦,離婚吧!你一離婚,我馬上就去離。我們原本才是一對?!毙∶渍f,“你什么時候有空,我們見個面?!?/p>
我頭腦一熱,就答應(yīng)了小米的請求。我們約定兩周后見面,那時我們都有空。然后,便是像初戀般的熱情,每天不發(fā)信息就渾身不舒服。其他網(wǎng)友,我都刪了。臨近見面時,我激動異常,甚至想和老公挑明了,或帶著離婚證再去見小米。我的生活終于要重見光明了。因為是出差,老公沒有阻攔我。我一路幻想著見面時的場景,應(yīng)該是美好無限吧!
小米給我打來電話,說定了房間。我雖然臉紅心跳,但還是止不住渴望的腳步。
小米依舊那么帥氣,那么迷人。他沒有我想象中的熱情,相反還有點畏首畏尾的。
“怎么,一個有媳婦的男人竟然還這么害羞?別告訴我你是處男??!”我調(diào)侃道。
小米只是嘆氣。
“來吧!”小米摟住我,可我一點也沒感覺到他的堅硬。
他說:“你幫幫我……其實我欺騙了所有人,我還沒有結(jié)婚,因為不舉。我不想害了好姑娘。你知道我為什么說好了掙了錢就來娶你卻沒聯(lián)系你嗎?我是真的愛你,可是我硬不起來?。‖F(xiàn)在,你恨我嗎?你說我要怎么辦?怎么辦?”
小米似乎發(fā)了狂,在我身上拼命啃咬,可還是無濟于事。我好后悔,他說他愛我,我怕他激動之下和我同歸于盡,我還不想死呢!我想跑,可是力氣沒有他大,想喊救命,又怕惹怒了他。這時我才想到老公的好,他不準我出去,也許是擔心我遇到流氓,擔心我有外遇……最終,小米累了,躺在一旁低聲哭泣。我想走,又不忍心。于是默默抱著他的頭說:“怎么不去醫(yī)院看看呢?”
小米凄慘地一笑說:“看過了,沒用。我這輩子是完了,可我不能拖別人下水呀!你很漂亮,可是我無福消受。這就是命。從今以后,我們重做陌生人,因為在最愛的女人面前,我還想要點兒自尊,要點兒美好的回憶。”小米起身離開了酒店,他的背影依然那樣迷人,他的眼神,此時也許是絕望的,悲壯的。漫漫長夜,我輾轉(zhuǎn)難眠:比我寂寞的人那么多,小米是最寂寞的一個。
七
回去后,我發(fā)現(xiàn)小米把我刪除了?!靶〔荨眳s一遍又一遍請求添加他。最后一次我看到備注上是“喬伶俐”。我很好奇她要說什么,便加了她。
喬伶俐說:“我現(xiàn)在是阿俊的老婆,我占著他的身體,你卻占著他的心!你必須想個辦法讓阿俊斷了念想!我警告你,要是阿俊還想著你,我會去勾引你老公的,沒有人能抵抗我的魅力!”
我沒理會喬伶俐。該來的會來,不是你的你也拿不走。反正我現(xiàn)在對老公既不愛也不恨,一切順其自然吧!不久,老公的QQ果然頻繁地響了,像我以前一樣,半宿半宿地聊天。我不問,也不看。然后,某一天吵架時老公問我:“你小姑娘時就被強奸過?新婚夜你是裝的處女?你和什么小米阿城的一些男人不清不楚?你還勾引別人的老公?你好能耐啊!你自己就是個垃圾,還嫌棄我?”
我氣極了,說:“我說一百句你都不信,沒見過面的一個喬伶俐說的話你就全信了?好吧,你信她就跟她過去吧!”
老公說:“她比你漂亮一千倍!不過我不會和你離婚的,我對你付出了那么多,我要讓你在我跟前寂寞到死。你才三十歲,未來的路還長呢!”
我和老公依然住在一個屋檐下,孩子依然在我們中間跑來跑去,日常生活照舊,只是我們沒有夫妻生活。我覺得這樣挺好,
寂寞時抱抱孩子就過去了,我也不想開始新的生活。也許老公去找喬伶俐了,因為此后我再也沒有收到喬伶俐的騷擾信息,她還刪了我。寧雨晴沒再成家,她說對婚姻失去了信心。我呢,雖然有個家的空殼,可是對男人失去了信心。我和寧雨晴大概半年會通一次話,每次通話都要講到手機沒電才罷休。她的寂寞,我懂,我的寂寞,她也懂。她說,她會一直跟著老板的,只要他不趕走她。我呢,干好我的工作,管好自己的錢袋,該聚會就聚會,該旅游就旅游,再沒有人阻攔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