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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鼓舞

        2019-12-17 07:19:11李桂
        讀者 2020年1期

        李桂

        廖智和女兒。尹夕遠(yuǎn)攝

        從暗處一步步走向舞臺,廖智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紅色高跟鞋。

        細(xì)長的鞋跟踩在地板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響。鞋里是一小塊硅膠材質(zhì)的、膚色的“腳背”,“腳背”往上是兩個黑色的球狀“腳踝”,“腳踝”上有兩根銀色的、像棍子一樣的連接管,這些組成了廖智的“小腿”;再向上,是兩段金色的腿形接受腔,它們就像膝蓋,把廖智肉體的大腿和人工的“小腿”連在一起。

        在2008年汶川地震中,廖智失去了自己的兩條小腿。當(dāng)時,這個年僅23歲的姑娘被埋在廢墟下26小時,一條鋼筋從她的右腳穿過,一直延伸到小腿。被人從廢墟下“拽”出來后,她簽署了自己的截肢手術(shù)同意書,之后,便是漫長的與義肢相伴的日子。

        穿紅色高跟鞋時搭配的那雙義肢,是廖智最常用的,她更喜歡把它們叫作“我的腿”。

        “走在路上,經(jīng)常有人喜歡多看我兩眼,我相信是因為我這雙獨(dú)特的腿。但我更愿意相信,他們覺得我非常特別和可愛?!绷沃亲旖巧下N,眼睛彎成月牙的形狀,臉上掛著甜甜的笑。

        與眾不同的“腿”

        “在我的生命中,有七八雙‘腿?!?019年11月1日,在北京大望路附近的一處公寓里,廖智又一次拿自己的義肢開起玩笑。陽光從窗口灑進(jìn)來,廖智站在窗臺邊,整個人被一層金色的光芒籠罩著。陽光下,她穿著那雙搭配紅色高跟鞋的“腿”。

        之所以對這雙“腿”青睞有加,是因為大部分義肢的假腳與連接管呈垂直狀態(tài),這是為了保證受力均勻。但這雙義肢是廖智的丈夫查爾斯為她量身定做的,查爾斯是義肢技師,這雙義肢可以在黑色球狀腳踝處調(diào)試出傾斜的角度:正好可以把假腳放進(jìn)高跟鞋里。

        除了這雙義肢,廖智還有很多“腿”:一雙是美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送的,上面有鳳凰樣式的雕花,“像一件藝術(shù)品”;一雙的接受腔是白色的,廖智經(jīng)常穿著它們搭配短褲;一雙被做得像南非運(yùn)動員“刀鋒戰(zhàn)士”皮斯托瑞斯的義肢,底部微微彎曲,有彈性,廖智會穿著它們出去跑步;還有一雙真腿和假腿的聯(lián)結(jié)處不能固定,一次廖智跳舞時,它們像暗器一樣被甩進(jìn)觀眾席……

        那之后的義肢經(jīng)過定制、改良,不會再出現(xiàn)跳著舞就“飛出去”的情況。醫(yī)生問廖智還有什么要求時,她“夾帶了私貨”。“我跟醫(yī)生說,你幫我調(diào)一下,我想長到1.6米。”廖智說。

        在國內(nèi),許多穿戴義肢的人會用塑料泡沫把金屬連接管包裹起來,外面再加上一層膚色的硅膠,這樣的義肢更像真腿。但廖智不會,她喜歡連接管裸露在外面的感覺,因為這樣看起來很酷。

        每次去幼兒園接女兒,廖智都會因為自己的“腿”被小朋友圍觀。“他們每次都說‘那個機(jī)器人阿姨又來了,還有的小朋友會問:‘阿姨,你怎么又換腿了?”廖智說。每當(dāng)這時,廖智的小女兒就會一把抱住媽媽的義肢,說:“這是我媽媽的腿,你去找你媽媽的腿。”

        與許多殘疾人不同,廖智不會因為自己的“腿”而感到不好意思,甚至有時認(rèn)為義肢給自己帶來了方便。

        2013年4月四川雅安地震后,廖智和志愿者們到震區(qū)救災(zāi)。為了節(jié)省空間,大家擠在一輛汽車?yán)?,后排坐?個人。廖智最后一個上車,上半身剛進(jìn)去,腿就沒地方放了。她把義肢取下來,往肩膀上一扛,車就這么開走了。

        你一定要活著出來

        廖智失去真正的腿,已經(jīng)11年了。如果不是那個她至今不知道名字的男孩,她失去的或許不僅僅是自己的腿。

        2008年5月12日,廖智與婆婆、不到1歲的大女兒蟲蟲待在綿竹市漢旺鎮(zhèn)的家中。地震發(fā)生后,她被埋在了自家房子的廢墟里,身上壓滿了混凝土預(yù)制板。救援人員不敢用吊車,怕脆弱的預(yù)制板發(fā)生斷裂,對廖智造成二次傷害;又怕人工打洞耗時太長,耽誤救援。就在救援工作一籌莫展時,一名個子小小的男生鉆到廢墟里,來到廖智跟前。

        廖智確定,這個人不是救援隊的,就是一個講方言的本地人。被埋了十幾個小時后,終于見到了“外面的人”,這讓廖智非常激動。她抓住男生的手,舍不得讓他走?!八f沒事的,我就是來救你出去的?!绷沃腔貞浀馈?/p>

        男生帶了鐵鍬、鑿子之類的工具,與廖智輪流在她左腿上方打洞,外面的人員也在配合,一小時后,終于敲出了一個小小的口子。余震到來前,男生被叫了出去。余震后,男生又鉆了回來,他哭著說:“你一定不能死在里面,我們救了你這么久,你一定要活著出來。”

        被埋了26小時后,廖智真的活著出來了,但她的大女兒蟲蟲和婆婆都沒了。

        2008年5月21日,廖智轉(zhuǎn)院到重慶時,導(dǎo)演任虹霖正在那里籌備“世界小姐”重慶賽區(qū)的比賽,他帶了一群工作人員到醫(yī)院慰問。他聽說過廖智的故事:一個失去了孩子的“80后”母親的故事。

        廖智在表演《鼓舞》

        站在病房門口,任虹霖看到一名個子小小的女孩坐在床上,和人說說笑笑,他不確定這是不是廖智。因為其他從震區(qū)轉(zhuǎn)來的傷者都哭喪著臉,這個女孩更像是去慰問的。

        任虹霖對廖智的印象太深了,知道她曾是舞蹈老師,便琢磨著能不能以藝術(shù)的形式做一個節(jié)目,去感染那些災(zāi)難中的幸存者?!拔覇査氵€想不想跳舞?她很驚訝,說我想,但是我還能跳嗎?我說能跳啊,只要你想,就能跳?!比魏缌卣f,那番對話后,《鼓舞》應(yīng)運(yùn)而生。

        在廖智看來,有人為她創(chuàng)作一支舞蹈,讓她可以因此多一些收入,這很現(xiàn)實(shí),也是對她的幫助。這些人和那個幫她求生的男孩一樣,不圖回報。在那個時刻,廖智認(rèn)為自己可以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比如完成《鼓舞》,或許人們會從她的經(jīng)歷中看到另外一種詮釋生命的可能:沒有了雙腿,我依然可以創(chuàng)造價值。

        但對于一個失去雙腿的人,跪在鼓上跳舞并不容易,更何況當(dāng)時廖智的雙腿只經(jīng)過了簡單的截肢處理,殘肢下還有許多突兀的骨刺。每次練舞前,她都會為雙腿裹上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紗布,可無論裹成什么樣,訓(xùn)練結(jié)束后紗布都會變成“兩包血”。

        任虹霖看不下去了,主動表示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預(yù)估?!耙痪筒惶恕!比魏缌卣f。但廖智依然堅持,頂著重慶夏天40℃的高溫,在不吹空調(diào)、不讓傷口感染的條件下,練了一個多月。

        2008年7月14日,《鼓舞》首演當(dāng)天,800人的場地座無虛席。從廖智亮相開始,所有人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直鼓掌、叫好,直到節(jié)目結(jié)束。任虹霖站在臺下跟著觀眾一起哭,他說:“這不是最好的舞美,沒有最好的燈光,但一定是最好的表達(dá)。”

        你們的腿有名字嗎

        因為《鼓舞》,廖智成了名人,代表了那場震驚世人的災(zāi)難中鼓舞人心的力量。2009年年底,她受災(zāi)區(qū)的一所學(xué)校邀請,去探望地震中重傷的孩子。那里的許多孩子和她一樣,做過截肢手術(shù)。

        廖智發(fā)現(xiàn),這些孩子總是穿長褲,特別害怕被人看到自己的義肢,而且不愿坐輪椅。有時東西就掉在眼前,他們也不愿站起來撿,要等老師或志愿者幫忙。

        廖智不愿看到孩子們這樣生活下去。一天下課后,她取下自己的義肢,一手舉著一條“腿”,說:“你們知道嗎?我的兩條腿都有名字,左腿叫大象,右腿叫粽子,你們看像不像?你們的腿有名字嗎?”

        孩子們愣住了,但很快笑成一片,興奮地討論著要給義肢起名字。從那天起,他們對義肢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改變。

        第二天,廖智帶著輪椅來到學(xué)校,她的目標(biāo)是讓孩子們接受輪椅。

        以往上課時,中間會有休息時間,但那一次,廖智站著講了一小時,孩子們也站著聽了一小時。她還讓人撤走了教室里的凳子,直到下課后,才請朋友推進(jìn)來幾把輪椅。

        站累了的女孩子,先在輪椅上落座了。男孩子們卻看了看彼此,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廖智假裝沒看見,帶著坐在輪椅上的孩子們做起了游戲,開火車、接龍、旋轉(zhuǎn),孩子們越玩越開心。男孩子們這才漸漸坐上輪椅,加入游戲的隊伍。廖智說,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坐輪椅不是一件羞恥的事,而且很正常,“坐在輪椅上,照樣可以很快樂”。

        “一個健全的人去給孩子們做心理輔導(dǎo),人家會覺得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但廖智不一樣。”任虹霖說,廖智是在用行動告訴那些肢體殘障的人:我們的條件是一樣的,我可以做到的事,你也可以做到。

        站起來,走出去

        廖智知道,當(dāng)孩子們愿意接受自己時,他們面臨的挑戰(zhàn)才剛剛開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會在街頭看到別人異樣的目光。但更可能的是,他們根本不會走上街頭。

        廖智接觸過一個家長,因為孩子是聾啞人,家長從不帶他出門。還有一位媽媽,孩子的聽力沒問題,只是天生沒有耳郭,可媽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shí),甚至說過“恨不得從來沒生過這個孩子”。

        “這些家長有很強(qiáng)的病恥感,為什么別人的孩子都健健康康,只有我的孩子是這樣?他們會覺得這是一件很丟臉的事?!绷沃钦f。但這個群體人數(shù)不少,據(jù)中國殘疾人聯(lián)合會統(tǒng)計,中國的殘疾人有8500萬。

        當(dāng)大部分殘疾人不愿出門時,出門的那些就可能被當(dāng)作異類。

        廖智的朋友文壹陽記得,第一次和廖智見面時,她穿了一條短褲。文壹陽之前和她在網(wǎng)上有過交流,了解她的故事,對她的腿很好奇。但他只敢看她的臉,不敢看她的腿甚至身體,只能趁低頭拿手機(jī)時偷偷瞄兩眼。“我很尊敬她,不想傷害她,但我不知道是看她的腿比較好,還是不看比較好?!蔽囊缄栒f。

        汶川地震前,廖智從未在生活中見過穿戴義肢的人,現(xiàn)在,她想鼓勵更多的殘疾人走出家門:“走出去,被人看到了,才會解決問題。”在她看來,很多時候,大家對殘疾人群體缺乏了解,就是因為在生活中根本沒有接觸過這類人:見不到,更不要說相處之道了。

        廖智到美國換義肢時發(fā)現(xiàn),在那里沒人把義肢和身體殘障當(dāng)回事,義肢上的金屬都是露在外面的,穿義肢的人還可以當(dāng)模特參加時裝秀?!斑@就跟戴眼鏡一樣,我相信第一個戴眼鏡的人也受到過很多關(guān)注,但現(xiàn)在大家都覺得很正常,沒人會因為你戴眼鏡而多看你兩眼?!绷沃钦f,自己從那時開始去掉了義肢的膚色外殼,穿上一條短裙,就出門逛街了。

        2013年從美國回來后,廖智和查爾斯組織了多次殘疾人的聚會,大家分享工作、生活中的趣事和煩惱,再一起嘗試著解決問題。他們想到的方法,是在國內(nèi)推廣殘疾人和健全人“共融”的理念,比如在網(wǎng)上幫助殘疾人創(chuàng)業(yè)、舉辦由殘疾人主導(dǎo)的時裝秀等,這些活動可以幫助殘疾人找到自身價值。

        “發(fā)現(xiàn)別人的價值和找到自己的價值,這是很重要的事情?!绷沃钦f,“我不覺得這是在幫助別人,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我也是在幫助自己。”

        (子 野摘自微信公眾號“剝洋蔥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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