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恒夫

人的生和死，本是自然的規(guī)律，可人總是喜生而懼死。作為哲學的儒佛道都討論過死亡的問題，但中心點都是順著人們怕死的心理而言的。儒家告知人們，死亡并不可怕，只要成仁合義，就是死得其所，價值重于泰山;道家認為“生死齊一”，生與死，都要順其自然，生也自然，死亦自然，既不要悅生，也不要惡死;佛家則利用人們的畏死心理，說每一次死亡都是一個生命階段的總結，為因與果的分界線，若人生在世行善修行，就會升入凈土境界，反之，則會陷入苦海地獄。就中國人來說，佛教的死亡觀，更能觸動他們的靈魂。所以，民間有諺語云：“好死不如賴活”“寧可在世上挨，不愿往黃土里埋”。

舊時，物質貧乏，社會動蕩，人們生活艱難，所謂“度日如年”是也，于是，人對生命的熱愛程度，相對來說，要低一些。而今日不但吃穿住不愁，許多人在日常生活中還享受著到國內外旅游、和親朋好友酒敘茶話、下棋垂釣等等精神上的快樂，所以，絕大多數(shù)人都有歲月飛逝的感覺，“時間去哪兒了”成了國民的集體之問。對于年老之人來說，“日子”還沒有過夠卻來日無多，成了他們最大的煩惱。因此，今日的人們，對于死亡的恐懼程度是前所未有的。正由于有著這樣嚴重的恐懼癥，導致了老年“養(yǎng)生”的風氣越來越濃，過度的體檢、治療的狀況也越來越嚴重，造成了許多人健康受損、社會財富浪費的普遍現(xiàn)象。

然而，對于這個涉及每家每戶每個人的社會問題，文藝創(chuàng)作界卻幾乎沒有反映，更不要說給人們正確的引導了。好在這個“缺位”現(xiàn)在由著名劇作家陸軍教授領銜創(chuàng)編的《生命行歌》填補上了，并因有數(shù)以萬計的觀眾的欣賞，而引發(fā)了人們對死亡問題的重視。這部劇固然是一部藝術作品，能給人們審美的享受，但我認為，它最大的功能是幫助人們樹立正確的生死觀，其內涵至少有下列三點。

一是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下一個生命的開始。作為肉體的人，死亡不可避免，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不管像劇中腰纏萬貫的高總，還是如懷有高超表演藝術的黃阿姨，生理上的生命都會結束。在這和平而物質富有的時代，大多數(shù)人都能度過“古來稀”的年歲，享受了“高壽”后而“壽終正寢”，對此，我們應該感到幸運和滿足。即使是像洪護士長那樣中年因病而逝，我們也應該勇敢地面對。要把死亡看作是個體生命旅程的驛站、家庭新陳代謝的現(xiàn)象、人口吐故納新的方式，不因死亡的來臨而恐懼，更不能因為個體生命的有限而改變自己的理想與操守。對此，劇作者借助劇中人物嘟嘟所朗誦的詩歌《一粒稻谷》宣揚了正確的死亡觀：一個人就如一粒稻子，周而復始地經歷著禾苗、開花、結穗、稻谷等生命階段。成熟了的稻谷不是生命的消亡，而是孕育下一代生命的種子。人和稻谷的生命旅行，雖然不完全一樣，但是本質上還是相同的。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而言，單體生命即使死亡了，但他所播下的 “種子”，會造就無數(shù)個人，其基因也會為一代一代的人接續(xù)著。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仍然是“活”著的。

二是生命既是肉體的，又是精神的，精神的生命，在某種意義上，更為珍貴。用詩人臧克家的話說：“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作為普通的人，雖然做不到“永遠活在人民的心中”，但應該努力在精神上延長自己的生命。劇中之人沒有一個是英雄，但他們都在自覺地做一個“好人”。洪護士長盡管生命短暫，與每一個服務對象相處的時間也不長，但是，她真誠地愛每一個人，讓人從心坎里感到溫暖，甚至能陶冶人的品性，高總的轉變，就是她熏陶的結果，用高總的話說：“我過去很臟，但到了這里，被洪護士長慢慢洗干凈了?！彼R終前的懺悔和主動資助洪護士長兒子小東的學費，就是洪護士長“愛”的作用的體現(xiàn)。陳阿公對初戀女子的至死不渝、吳老伯對在朝鮮戰(zhàn)場上犧牲戰(zhàn)友的深切懷念和不想成為兒子生活的累贅、許老伯在貧賤生活中的伉儷情深、高總對之前錯誤的認識和新的價值觀的確立、洪護士長對待病人全心全意的態(tài)度，他們的品行對年輕護士嘟嘟人生觀的確立產生了積極的影響，由她堅決和不支持她在舒緩醫(yī)院工作的男友分手與自愿地做洪護士長兒子小東的養(yǎng)母，就可以看出，黃阿婆、陳阿公、吳老伯、許老伯、高總、洪護士長以及許多在舒緩醫(yī)院辭世之人的精神生命，在她的身上得到了延續(xù)。

三是社會應該高度關注病危老人，讓他們有尊嚴地離世。中華民族雖然奉行“百善孝為先”的道德準則，但是，和其他民族一樣，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更重視的是孩子。對孩子的呵護，是發(fā)自內心的，而養(yǎng)老送終，則是在風俗、道德、法律的約束下才做的。忤逆不孝的子女很多，但不慈的父母很少。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態(tài)度，而是具有普遍性的現(xiàn)象，就舒緩醫(yī)院遲至本世紀初才設置這一事實，即能說明這一問題。古語云“久病床前無孝子”，而今日這種情況就更為嚴重了，因為現(xiàn)在臨終老人的子女多是獨生子女，他們?yōu)榱损B(yǎng)家糊口必須努力工作，哪有時間、精力、財力來精心照料上一代甚至更上一代失去自理能力、性情性格變化了的老人。于是，臨終老人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的質量，多是不理想的。而要提升大多數(shù)臨終老人的離世質量，不是每一個子女力所能及的，這就需要社會給予大力的幫助。劇中的幾位老人能在舒緩醫(yī)院離世，其實是很幸運的，因為這樣的醫(yī)院數(shù)量極少，大多數(shù)老人臨終前都享受不到舒緩病痛和療治精神的待遇。

不過，設置數(shù)量較多的能基本滿足臨終老人需求的舒緩醫(yī)院，這僅是硬件，更重要的是“軟件”，即全社會要認識到關懷臨終老人的重要意義，不僅僅在于讓老人有尊嚴、少痛苦地死去，還會減輕其親人的痛苦，給所有活著的也要走這一遭的人極大的寬慰，感受到社會的溫暖，從而增加對社會、對國家的熱愛之情。如果真正認識到了這樣的意義，就會在制度上作出規(guī)定、人力物力上大量投入，更會不斷涌現(xiàn)出像蘇院長、洪護士長、嘟嘟這樣的無私地投入到“舒緩”的事業(yè)中的醫(yī)護人員。

該劇能有這樣發(fā)人深省的思想內涵，不能不歸功于陸軍教授發(fā)現(xiàn)社會問題的敏銳性;而能把這個復雜的社會問題藝術地呈現(xiàn)出來，如此地吸引觀眾，又不能不歸功于他在人物設置與情節(jié)構思上的超凡能力。劇中的臨終老人雖然只有6個人，但是代表著生活在城市里的各個階層，有工人、市民、藝術家、教師、老板、醫(yī)生，其中5個人是直接上場的，蘇院長母親的臨終故事則是間接敘寫的。他們各自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是編織情節(jié)的經線，而和他們發(fā)生聯(lián)系的人和事則為緯線，經緯交織，構建成一張較為細密的網絡，覆蓋了了數(shù)十年間的社會生活，讓觀眾不僅了解到臨終老人的生活狀況和出現(xiàn)的問題，還能喚起以往的種種生活體驗，從而感到真實、親切。這部劇之所以能夠將有關死亡的正確觀念傳導出來和讓觀眾獲得審美的快感，主要得力于劇作者塑造出了個性鮮明、豐滿生動的人物形象：陳阿公的執(zhí)著與智慧，吳老伯的善良與粗豪，許老伯的的本分與樸實，高總的貪婪與坦蕩，一個個鮮活地豎立在舞臺上。如果說，還有什么不足的話，在我認為，舞臺上缺少臨終老人的家屬形象，使得所摹寫的生活畫面不夠完整。

作者? 上海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