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禮拜,旁多只有一天半的休息時間。她用半天來打掃清潔,包括清潔她自己。她洗頭,洗澡,洗衣服,收拾房間。那是一間小小的公寓,可能連公寓都算不上,只有一扇獨立的門,把她和其他的人分開。公司有集體宿舍,一個大套間,里面有三個房間,每間里面住四個人,就連客廳,也住了兩個男同事。集體宿舍擁擠,嘈雜,各種混亂的氣味和聲音。一到周末,女生洗頭洗澡的氣味和男生抽煙喝酒的氣味混雜起來,讓人有窒息感。更讓旁多不習慣的是每個周末都有陌生的男人和女人來宿舍過夜,壓抑而急促的喘息讓宿舍充滿曖昧的氣息,也讓其他人躁動不安起來。住在宿舍的那兩個月,先后有三個男同事摸過她的大腿,趁著模糊的酒意,試探性地伸過手來。她只能打下手,把腿挪開,笑笑。他們都不是壞人,她知道。和他們一樣,她的體內(nèi)也有某種渴望,蟲子一樣咬著她的骨髓,讓她全身發(fā)癢。宿舍算是過渡性質(zhì),一旦安穩(wěn)下來,很多人搬出了宿舍。按照公司的規(guī)定,集體宿舍可以免費住六個月,六個月之后,都得自己找地方。住了兩個月,旁多住不下去了,她受不了。她下鋪的女生,每個周六都帶男朋友過來。每個周六她的床有節(jié)奏地搖晃,即便旁多帶著耳機,也能聽到愉悅的叫喊。等他們睡了,安靜下來,旁多該起床了。她看見兩個漂亮的年輕人,他們的身體嵌進彼此的肉里,像一把咬緊的剪刀。旁多有過男朋友,大學畢業(yè)后分了。偶爾,旁多還會想起男朋友的樣子,他有一雙小眼睛,老是瞇著,像是在笑。他脾氣溫和,兩人分手也沒什么原因,離得遠,慢慢就淡了。有一天發(fā)現(xiàn),快半個月沒聯(lián)系了,都知道這算是分了。
旁多租的公寓離公司不遠,走路過去也只要十幾分鐘。公司在CBD中心,十八樓,面積不大,不到兩百個平方,整個公司不過二十幾人,主要做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品開發(fā)。聽起來蠻高大上的樣子,說到底,不過是互聯(lián)網(wǎng)民工,他們幫人賣東西,老板做夢都想做一個爆款,他一直在尋找一款合適的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品。這種公司,在二三線城市隨處可見,員工流動也大,能待上兩年的,算是資深員工了。雖然是小公司,裝修和環(huán)境卻還不錯,面子還是要的。辦公區(qū)邊上有一個小小的休息區(qū),放著橙色、粉紅、淺藍的沙發(fā),工作累了,不妨過去躺躺??Х群颓孢@種必要的配置當然不會少。旁多很少去休息區(qū),她覺得那像是占便宜,上班時間休息了,更不好意思早點下班了。從公司出來,左轉(zhuǎn)直行兩百米左右,看到兩棵大榕樹,就到了旁多住的小區(qū)。進了小區(qū),再走三十多米,立著一棟瘦高的樓,進去上五樓,打開右手邊的門,那是旁多的房間。如果在夏天,從旁多的房間看出去,芒果樹上的果子一個個青澀著,葉子綠油油地反光。租下公寓快半年了,旁多很少靠在窗子邊上看風景,她沒空。周一到周五,她幾乎每天要在電腦前趴十二個小時,各種數(shù)據(jù)看得頭暈眼花。等周六上午開過例會,剩下的一天半終于是她的了。吃過午飯,旁多開始收拾房間,亂了一個禮拜,衣服丟得到處都是,桌子上也落了灰塵,她要把房間打掃干凈。收拾完房間,旁多接著洗頭洗澡,好好地洗頭洗澡,她站在淋浴噴頭下讓熱水流過她的臉、脖子,那種溫熱的感覺讓人舒服。洗完澡,旁多躺在床上窩著,抱著自己,那是她最享受的午睡。等睡醒,天黑了,她會去小區(qū)外面的小店吃個晚餐,再回來看兩部電影,心滿意足地再次睡去。
那天星期六,剛剛下過雨,路面上還有灰塵被壓到地上的土腥氣。街燈亮了,照在地面上微微閃光。旁多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有一個小小的紙盒,裝著她喜歡的芝士蛋糕,切成漂亮的三角形。蛋糕上面點了細小的花,外層裹了厚厚一層可可粉。她想把它留到晚上吃,看完一部電影,再吃一塊芝士蛋糕,沒有比這更美好的周末了。從宿舍搬出來后,旁多參加過幾次同事之間的聚會,瘋了一樣喝酒,在KTV里跳舞。她聽說了一些讓她意外的消息,看起來純潔無瑕的同事之間,有好幾對互相睡過。真沒想到,旁多說。這有什么奇怪的,都是成年人了,都有需要,總比隨便找個男人好多了。同事笑嘻嘻地問,你和誰睡過?旁多說,我?真沒有。同事說,裝,就你最純潔了。旁多喝了口酒說,不是裝,真睡不下去,都處都是眼睛。住出來后,和同事之間的私下聯(lián)系漸漸少了,他們有活動,也不大叫旁多了。她想,還不如待在家里看看電影。那天看的電影名字旁多忘了,只隱約記得內(nèi)容。一個漂亮的戰(zhàn)士在參加一場慘烈的戰(zhàn)斗后犧牲,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于是以國王的禮遇給他舉行葬禮。他躺在小船上漂向大海,他的戰(zhàn)友將帶著火的箭射向小船。幸運的是他沒有死,被敵國的公主救活過來。傷好之后,他回到了他的國家。這時,敵國的國王為了分解其他王國,決定以比武的方式將他的女兒許配給其中一位國王。這位漂亮的戰(zhàn)士代表他的國王贏回了公主,他這才發(fā)現(xiàn),敵國的公主原來就是救他的那位姑娘。他們彼此相愛,如今他卻不得不將他獻給國王。這真是一個讓人傷感的故事,旁多看得眼淚婆娑。當看到公主被國王壓在身下時,旁多覺得自己被強暴了,她和公主一樣對戰(zhàn)士產(chǎn)生了怨恨。他為什么不和她一起私奔?看完電影,旁多喝了杯水,又把芝士蛋糕吃完,心情才慢慢平復(fù)過來。這不過是個故事,為什么要當真?旁多想,真是傻氣。
窗子外面一片一片的燈光,有的有窗簾遮掩著,透出一道道光縫。還不到十點,沒有那么早睡,旁多還停留在尚未散盡的情緒之中,像是有一團氣在她的胸口緩緩流動,燥熱中帶有一絲奇怪的氣息,她體會到溫柔和傷感交雜的暖意,如同在夜色中的田野上看到燈光,一點一點地跳動,明滅不定。如果沒記錯的話,窗外那棵榕樹上住著兩只戴勝,它們頭頂五彩羽毛,小嘴尖長細窄,旁多在樹下看過它們。她想起那兩只鳥,它們的飛行快速準確,靈活地在樹杈和枝葉間穿行。這會兒,它們該睡了,樹上沒有它們的蹤跡。旁多又坐到了電腦前,她想再看一個電影。等旁多抓住鼠標的手停下來,她發(fā)現(xiàn)打開的是本地社區(qū)論壇的一個帖子,把帖子看完,旁多關(guān)掉電腦,跑到洗手間哭了一場。過了十二點,旁多關(guān)了燈,拉上床簾,房間里黑了下來。她閉上眼睛,回想起這一天,她看了一個堵心的電影,又看了一個堵心的帖子,這讓人沒辦法睡好了。早上起來時,旁多眼睛有點腫,她記得她在夢里哭過了。洗完臉,旁多打開電腦,找出昨天晚上看過的帖子。過了一個晚上,跟帖數(shù)量翻了一倍,還有人曬出了照片。旁多想,她應(yīng)該做點什么了,她不能當作什么都沒有看見。那張痛苦的臉像錘子一樣擊打著她,那個人真像她的父親。他老,軟弱可憐,把他的血抽干也榨不出幾個錢來。旁多的父親已經(jīng)死掉了,快十年了。旁多撥通了帖子上留的電話。
醫(yī)院兩旁的道路上停滿了車,還有車子進進出出。旁多站在芒果樹下,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發(fā)了一會兒呆。她為什么要來這里,這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昨天下過雨,雨水洗凈了空氣中的灰塵,天空像一塊藍色的幕布,白色的云堆集在低處。等旁多走進住院部,她看到了一群人,他們站在413病房門口,試探著往里面看。413,她在論壇上記下了這個數(shù)字。旁多踮起腳尖,看到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她擠開人群,擠到病房門口,看清了躺在床上的男人,他可能快六十了,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相稱的溝溝壑壑。床邊還有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男人,大約是兒子,賠著小心和人說話,充滿感激的樣子。旁多想,要么是他失散的兄弟,他們長得一模一樣。從醫(yī)院出來,旁多望了望遠處的荔枝樹,她來鐵城時,荔枝剛剛過季,再過幾個月,新鮮的荔枝就該上市了。她想吃剛從樹上摘下來的荔枝,狠狠地吃一頓,哪怕滿臉長痘痘也不要緊,管他一顆荔枝三把火還是十把火呢。他也應(yīng)該吃到新鮮的荔枝,旁多說,為什么不呢?
旁多打了個電話給卓偉棟,約他一起吃飯。打這個電話之前,旁多猶豫了一下,打還是不打,她知道他喜歡她。兩人同在一家公司,卓偉棟眼神里的意思旁多看得出來,她又不是沒談過戀愛的小孩子。卓偉棟是本地人,住在老城區(qū),旁多去過卓偉棟家,那還是剛進公司不久。她還記得巷口有棵大榕樹,榕樹的根須一直垂到河面上。沿著河岸,分布著一條條的小巷子。河水像是脊椎骨,巷子如同肋骨一樣整齊地排列開來。從巷口走進去,一間間獨立的小院子。卓偉棟家的院子整潔干凈,還有幾只老母雞在地上啄食。房間略有點陰暗,不大,小小的開間。她和卓偉棟在房間里說了會兒話,卓偉棟看她的眼神讓她緊張。那會兒,她和男朋友還沒分手。后來,卓偉棟表白過幾次,旁多推脫了,話說得模糊不清。接到旁多電話,卓偉棟說,怎么想到約我吃飯了?旁多說,你不來就算了。卓偉棟說,來,怎么不來,我正閑著呢。他們約了小區(qū)附近的咖啡館。旁多點了份牛扒,又要了一杯西瓜汁。卓偉棟說,給我來份炒飯吧,早上沒吃,餓了。旁多說,剛起來吧?卓偉棟說,也不是,懶得動。知道我為什么約你嗎?這個真想不到。旁多看著卓偉棟說,我想跟你借點錢。卓偉棟放下筷子說,這就沒意思了。旁多說,我認識的人不多,你幫我個忙,你想我怎么感謝你都行。我沒錢。那算了,我找別人。你什么意思?沒什么意思,我就想找點錢。卓偉棟想了想說,要多少?旁多說,你能借我多少?最多一萬。那也好。那你怎么感謝我?你想我怎么感謝你?卓偉棟笑了笑。旁多切了塊牛扒,牛扒外層焦黃,內(nèi)層露出鮮潤的肉紅。她把牛肉塞進嘴里,仔細咀嚼了一會兒,看著窗外,像是想起什么了一樣說,你不是一直想去我家里吃飯嗎?卓偉棟臉紅了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旁多說,我也好久沒在家里吃飯了。
他們喝了兩瓶紅酒,一打德國黑啤,卓偉棟從超市買的。家里有煤氣,卓偉棟想去買菜,旁多說,別買了,太麻煩了,叫點外賣吧。旁多和卓偉棟坐在小桌子邊上喝酒,剛開始兩個人都有點拘謹,像第一次配戲的演員似的。喝完第一瓶紅酒,稍稍放開了些,卓偉棟問,你要錢干嗎?旁多說,救人。卓偉棟問,家人?旁多說,不是。親戚?也不是。朋友?不是。那奇怪了。是有點奇怪,我肯定是瘋了。旁多笑瞇瞇地說。她有很久沒喝那么多酒了,她伸手摸了摸卓偉棟的臉說,你喜歡我?卓偉棟說,你知道的。旁多說,那挺好。喝完第二瓶酒,旁多說,你聽見鳥叫沒有?卓偉棟說,沒聽到,你幻聽了吧?旁多搖搖頭說,我才沒有呢,我窗外樹上住著兩只戴勝,你知道戴勝嗎?卓偉棟說,不知道,第一次聽說。旁多說,它頭上有五彩的羽毛,據(jù)說象征著堅貞和純潔。卓偉棟說,你喝多了。旁多說,我們要把啤酒喝完。旁多忘記了誰先去洗澡的,她好像一直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在她眼前,無數(shù)只鳥飛過,有著孔雀一樣多彩的羽毛,鳥那么多,把天空織成斑斕的錦緞。她觸碰到一個身體,滾燙的,她的胸口和小腹像是泡在溫泉里,輕松而愉悅。她的雙腿打開,迎接兇猛的快感。天還沒亮時,旁多醒了。她打開燈,桌子上、地上擺滿了空瓶罐。她身上穿著睡衣,快感早就過去了,頭有點疼。她似乎聽到卓偉棟在她耳邊說,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他好像還哭了,她摸到他的臉是濕潤的。旁多拿起手機,看到一條短信息,信息顯示她的銀行卡凌晨三點收到了一萬塊錢。我什么時候給他銀行卡的?旁多揉了揉額頭,一點也想不起來了。有一段記憶消失了,也許卓偉棟知道。她永遠不會問他,不會。旁多又洗了個澡,搬了張椅子坐在窗口,天邊透出一絲微弱的亮光。旁多聽到了鳥叫,她的兩只戴勝正在迎接黎明的到來。兩只漂亮的鳥。
從旁多的辦公桌到卓偉棟的辦公桌隔著三個人,一抬頭,旁多便可以看到卓偉棟的背影。他穿了黑色的套頭衫,頭發(fā)亂蓬蓬的,手托著下巴,歪斜著看著電腦。以前,旁多看到卓偉棟,大體上還自如,總還是留著一條縫,刻意地隔離開來。這個早晨,有點不一樣,卓偉棟身上散發(fā)出柔和的光,連他亂蓬蓬的頭發(fā)都帶著新鮮的氣味。旁多給卓偉棟發(fā)了條信息,累了?卓偉棟的身體扭了一下,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回了兩個字,還好。看完,把手機扔在桌面上。旁多嘴角動了一下,她笑了,他也該累了,他那么貪婪。旁多又發(fā)了一條信息,你注意點兒,別讓老板抓住了。旁多看到卓偉棟的手機屏亮了一下,卓偉棟抓起手機看了一眼,又放下,沒看見似的。旁多站起來舒展了下身體,胳膊腿都是酸的,頭還隱隱作痛。她上了個洗手間,又到休息區(qū)沖了杯咖啡,吃了兩塊曲奇,味道還不錯。等她回到座位上,看到手機上有卓偉棟的信息,他說,你精神倒是挺好的。旁多回,心情也挺好的。卓偉棟說,換我心情也挺好的。旁多說,你什么意思?卓偉棟說,沒什么意思,沒意思。旁多說,錢我借你的,有錢了就還你。卓偉棟沒回。臨到下班,旁多又給卓偉棟發(fā)了個信息,中午一起吃飯?卓偉棟還是沒回。到了下班時間,同事叫的外賣陸續(xù)到了。旁多收拾了下桌面,站起身,看了看身邊同事的外賣說,又是這個,你還真吃不膩。她的聲音比平時要大,她相信卓偉棟聽到了。下到一樓,旁多站在大堂等了三分鐘,卓偉棟垂著腦袋過來了,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旁多說,我還以為你生氣了呢。和卓偉棟吃完飯,回到辦公室,旁多發(fā)現(xiàn),她想多了,她以為卓偉棟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理解錯了,他簡直比那個為國王贏回公主的戰(zhàn)士更可笑。
晚上回到家,旁多找到那個電話,確認之后,要了銀行卡,往那個卡里打了一萬塊錢。打完錢,她又撥通電話說,我剛打了一萬過去,你別放棄,錢可以想辦法。電話那頭一連串的“嗯嗯嗯”,旁多把電話掛了。房間收拾過了,干干凈凈的,酒罐、酒瓶子、快餐盒還有塑料袋都扔掉了,桌子擦得連個油星兒都看不到。甚至氣味,旁多噴了香水,房間里充滿好聞的梔子花香。臨睡前,旁多看了看手機,一個信息都沒有。大約十二點,她被一個電話吵醒了,電話響了三次,她掛了兩次。第三次響起來,旁多接了,那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她聽到一片嘈雜的聲音,一個男聲從電話里傳過來,是小多嗎?旁多愣了一下,你是誰?男人說,你不認識我。旁多正準備掛電話,男人又說,不過你認識我朋友。旁多說,對不起,我要掛了。男人說,別別別,我也想為慈善事業(yè)做點貢獻。旁多說,你打錯了。她聽到話筒里傳來一陣哄笑。男人說,棟哥你認識吧?他喝多了。旁多說,傻逼。男人說,你個臭婊子,誰傻逼呢?還給臉不要臉了。旁多掛了電話,她身上一陣陣發(fā)抖。過了不到兩分鐘,電話又打進來,旁多深吸了一口氣,接通電話,男人罵道,操你媽,還掛電話,你他媽以為你是誰?旁多平復(fù)了下情緒,柔聲說,你到底是想罵人還是想為慈善事業(yè)做貢獻?男人突然收了聲,旁多說,兩千,不過夜。說完,把電話掛了。過了不到半個小時,旁多聽到了敲門聲,她看了看,外面站著一個年輕的男人,看上去還不到二十五歲。旁多隔著門板問,你找誰?男人說,我是棟哥朋友。旁多打開門,讓男人進來。男人顯然喝過酒,看起來還算清醒。旁多望著他問,剛才是你給我打電話?男人說,棟哥喝多了,在那兒胡說八道,我也是開個玩笑。旁多說,你看我像個小姐嗎?男人說,不像不像,棟哥傻逼,瞎想。旁多指著餐桌邊的椅子說,你先坐會兒,誰送你過來的?男人說,朋友送過來的。旁多問,他呢?男人說,在車上,非讓人送我過來,我坐會兒就走。旁多望了望窗外說,來都來了,就這么走了?她伸出手,托起男人的下巴說,說好了,兩千,不過夜。男人躲閃開說,別,小多姐,你別這樣,我知道你不是,你們這么鬧沒意思。旁多說,我長得不好看?男人說,好看,好看,但這事兒不是這樣,我讓棟哥給你道歉。旁多說,我真要錢。旁多關(guān)了燈,躺在床上,身上的那個男人還有點羞怯,也許是害怕,他的動作不大自然。她朝窗子的方向看了看,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個模糊的四邊形顯示那是窗子。她想,也許車子就停在小區(qū)外面,也許他已經(jīng)睡著了,像個孩子一樣。她聽到男人說“對不起”,關(guān)上門的聲音。她摸了摸她的下體,濕潤、膨脹,充滿欲望,沒有羞恥。
早上起來,旁多特意打扮了一下,擦了腮紅,涂了一款新的口紅。那款口紅還是朋友從香港帶回來送給她的,顏色太艷了,她只在家里涂給自己看看,或者晚上和朋友一起出去時用。涂這款口紅上班,旁多覺得太招搖了,不太符合她的性格。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隔壁同事發(fā)了個信息過來,談戀愛了?旁多回,屁,還是單身狗一條。同事說,不對勁啊,都烈焰紅唇了,打扮這么漂亮給自己看?旁多說,單身狗也有追求美麗的權(quán)利。同事回,信你才怪。旁多笑了笑,她拿出手機,屏幕上的她美麗自然,頭發(fā)光潔柔順,脖子細長,她的眼睛不大,笑起來充滿善意。至于身體內(nèi)部的細節(jié),她相信也是不錯的,美妙的山丘和泉水,她都有。她唯一不滿意的是她的門牙,大大的,讓她看起來像只兔子。前男友喜歡她的門牙,說可愛極了,每次親吻,他總要用舌尖抵舔她的門牙。旁多穿了緊身的牛仔套裙,顯出腰身和臀部的曲線,她想,她身上應(yīng)該有森林的氣息。不遠處的那個位置空著,旁多時不時抬頭看看,好像他隨時會來一樣。他會不會沖到她的辦公桌前,沖著她大喊“傻逼”?等旁多午睡醒來,她看到那個位置上坐了一個人,他趴在那里,像一團凌亂的破布堆在桌面上,頭發(fā)比以前更亂了。旁多喝了口水,她不會再給他發(fā)信息了。他上廁所時,旁多抬頭看了他一眼,他臉上有一大塊擦痕,嘴角處有點青瘀。旁多裝作沒看見,鎮(zhèn)定地喝水。同事給旁多發(fā)了個信息,你看到棟哥沒?旁多說,看到了。同事問,他是不是打架了?旁多說,我怎么知道。同事說,你剛才是沒看見,他進來那會兒,眼睛血紅,像是要殺人似的。旁多回了個笑臉說,那倒是殺一個看看。同事說,你這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旁多說,本來就不關(guān)我事。同事說,你個沒良心的,人家還喜歡過你呢。旁多拿起手機看了看,除開幾條廣告信息,什么都沒有。她似乎有點焦躁了,有點坐立不安,一股尿意從下體升上來,她快要憋不住了。旁多快步走進洗手間,淅淅瀝瀝的幾滴,干涸的水龍頭似的。在洗手間洗了手,又補了個妝,旁多感覺好了一些,至少這個下午可以好好過去了。
如果她沒有打過那個電話,如果她僅僅只是打過那個電話,也許什么事情都不會發(fā)生,未來的一切會和過去一樣,平淡日常,充滿庸俗的安全感。旁多從來沒有設(shè)想過未來的生活,對她這樣的女孩子來說,日子如同翻書,誰知道下一頁寫著什么呢。她還了卓偉棟的錢,還給他發(fā)了一個信息,他沒有回。那個愚蠢的戰(zhàn)士在黑暗中和公主約會,他的痛苦和愛一起增長。在一個月夜,他們終于曝光在眾目之下。知道真相的國王原諒了他,他戰(zhàn)死在捍衛(wèi)王國的戰(zhàn)斗中。他死了,還是一個戰(zhàn)士,帶著迷人的愛情死去,這是一個悲劇。旁多的手機設(shè)置成了靜音,再后來,晚上過了九點關(guān)機。那段時間,幾乎每到轉(zhuǎn)鐘前后,她的手機會響起來,一個個的陌生號碼,她聽到嘈雜的笑聲和辱罵。有時是他,有時是她聽不出來的聲音,還有聲淚俱下的懺悔。他已經(jīng)瘋掉了,喪失了正常人的理智。有天下班,旁多在大堂等了很久,見到他時,旁多說,希望你做一個有理智的正常人,我不想你把我給毀了。至于你自己,你隨意。他看她的眼神成分復(fù)雜,憐憫、鄙視和心碎交織在一起,像一杯口味復(fù)雜的雞尾酒。有時,旁多想,如果他清醒著,干干凈凈地敲她的門,她會把門打開,讓他進來,把他摟在胸前,溫柔地撫摸他的背部。如果他在她的懷里哭起來,她會解開衣扣,讓他貼著她的身體。等天亮了,和他一起看窗外的兩只戴勝,它們正在孵卵,過不了多久,會有很多漂亮的小鳥在枝頭鳴叫。他沒有。
旁多沒想到會鬧成這樣,像一場鬧劇。電視臺的記者扛著攝像機走進辦公室,她還以為是要給公司拍片子。當兩位穿著義工裝的小姑娘把花送到她面前時,旁多有些手足無措,整個人處在游離的狀態(tài)中。她可能暴露了,她留了電話。記者舉著話筒問她,旁小姐,非常感謝您的愛心,您能給電視機前的觀眾說幾句話嗎?旁多說,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沒做。記者說,您前前后后捐了三萬多塊錢,據(jù)我們了解,您經(jīng)濟狀況并不太好,能告訴我們,您為什么要這么做嗎?旁多低著頭,他像我父親。說完這句話,旁多推開圍著她的同事和記者,沖進了廁所。她聽到辦公室里嘈雜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聲音漸漸消失。等她從廁所出來,她發(fā)現(xiàn),記者走了,辦公室里死一般地寂靜。旁多在辦公桌前坐了下來,擦了擦眼淚。死一般的寂靜,甚至沒有一個同事走到她身邊,問她一點什么。她抬頭看了看四周,他們把頭埋在電腦前面,卓偉棟的辦公桌空著。過了十幾分鐘,還是隔壁桌的同事發(fā)了個信息給她,你沒事吧?旁多說,沒事。像是忍了很久,同事對她說,小多,晚上有空一起吃飯吧。
直到吃飯時,她才知道她離開辦公室那會兒,辦公室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見旁多躲進了廁所,記者找公司同事繼續(xù)采訪,一直默不作聲的卓偉棟站了起來,對記者說,你們不是想做新聞嗎?我給你們爆個猛料。卓偉棟對著鏡頭一字一頓地說,她是個婊子,她捐的錢是她做小姐掙的。話一出口,大家都愣住了,等反應(yīng)過來有同事站起來,拉開卓偉棟說,你胡說八道什么呢。卓偉棟甩開同事的手說,我沒有胡說八道,她收了我一萬塊錢,我睡了她。同事講完,旁多沒哭,反倒笑了笑。同事說,你這個沒心沒肺的,這個時候還笑得出來。旁多收住笑問,他真是這么說的?同事說,這么大的事兒,我還能騙你不成。旁多說,你這么說,我倒理解了。同事看了看旁多,像是想說什么,又吞了回去。旁多喝了口湯說,有什么話你說,別吞吞吐吐的。同事說,那我說了,你別生氣。旁多說,我有什么好生氣的。同事說,前些天,我們和卓偉棟一起喝酒,他喝多了,說你是小姐,我們都不信。旁多說,難怪了,這些天你們看我怪怪的。同事問,你是不是得罪他了?旁多說,我怎么得罪他,我得罪他干嗎。看了同事一眼,旁多說,我借了他一萬塊錢。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和他睡過覺。同事罵了句,什么狗男人。旁多看著同事說,你覺得我像個小姐嗎?同事說,你說什么呢,別瞎想。臨走時,同事?lián)е远嗟募绨蛘f,小多,這段時間你最好別上網(wǎng),出去玩一段時間吧。下午這個事兒藏不住,總有人閑著嘴碎。旁多說,我怕什么,我在這兒無親無故的,就算真是做了小姐,又能把我怎樣。同事說,話是這么說,人言可畏,你還是小心點。
回到家,旁多打開了社區(qū)論壇,置頂?shù)奶酉旅嬗侄嗔撕芏喔瑫簳r還沒有關(guān)于她的消息。她想,過不了多久,她的消息該刷屏了,這么爆炸的新聞太吸引眼球了,換了是她,她也會跟著一起八卦。旁多關(guān)了電腦,這個晚上她還能睡一個好覺,過了今晚,即使她有再好的準備,也沒有辦法做到淡定如初。旁多走進公司辦公室時,盡量神態(tài)自若地和同事們打招呼,一夜之間,她和同事之間籠上了一層薄霧,若即若離。她走到辦公桌前,打開電腦,登錄社區(qū)論壇,和她預(yù)料的一樣,消息爆出來了,新開的帖子,跟帖達到了驚人的一千多條。這才八點,等到十二點,跟帖將會發(fā)生爆炸式增長。旁多把跟帖一條條讀完,她平靜了一些,又將帖子拉回首頁,看了看發(fā)布時間,凌晨兩點,新注冊的賬號。旁多去茶水間倒了杯水,慢條斯理地喝水。水帶著溫熱甘爽的味道,滑進她的喉嚨,她的胃,她的體內(nèi)像是得到了一次清潔,洗凈了壓抑的濁氣?;叵肓艘幌赂膬?nèi)容,旁多想,她是安全的。幾乎沒有人辱罵她,跟帖的分成兩派,一派的意思是任何人都有做公益的權(quán)利,愛心無罪,語氣中帶著贊美。另一派認為旁多這種方式太過激了,沒有必要,不值得提倡,有些惋惜和同情的意思。還有人在譴責爆料者,說這簡直是殺人的行徑。旁多意外的是所有人都沒有去想這到底是不是事實。所有的論點都建立在一個基礎(chǔ)上,她是個小姐。她真的是個小姐嗎?如果這個事實不存在,這些爭論又有什么意思?他們的爭論默認了一個事實,她是個小姐,這才是真正的傷害。吃過午飯,旁多再次登錄社區(qū)論壇,論壇上吵得不可開交,內(nèi)容大同小異,不過是重復(fù)重復(fù)重復(fù),沒什么新鮮的看點。不遠處的位置空著,上午空著,現(xiàn)在還是空著。如果他來了,旁多想走到他面前,跟他說兩句話。不不不,她不想罵他,他那么可憐了。旁多想告訴他,事情過去了。她原諒他。
讓旁多真正悲傷的事情發(fā)生在三天后,那時她請了假,在家里休息。她坐在窗子邊上,看著兩只戴勝飛出去,又飛回來。電話響起來時,旁多正在想一點事情,她是不是還要在這個城市待下去。那是旁多熟悉的號碼,她撥過幾次。旁多說,你好。電話里說,旁小姐,我有點事想跟你說。旁多說,什么事兒,你說。我爸今天出院,你以后別給我打錢了。旁多問,怎么突然要出院?電話里的聲音有點猶豫,我爸知道了,他不想治了。旁多咬了一下嘴唇問,什么時候出院?正在辦手續(xù),辦完就走。旁多說,你等我,等我過來。掛掉電話,旁多打了輛車,她讓車在醫(yī)院門口停下。在醫(yī)院門口的超市里,旁多買了蘋果、香蕉,還有葡萄。走進病房,旁多看見那個長得和她父親一模一樣的老人靠在床上,閉著眼睛,比旁多第一次看到他時更瘦了,顴骨高高地凸出來,手臂上看不到肉,全身靠幾根骨頭支撐著,他的肉被病毒吃掉了。旁多把水果放在老人床邊,不知道是該坐下來,還是該離開。聽到動靜,老人睜開眼,扭過頭看了看旁多,像是在確認什么。旁多說,叔,我來看看你。老人說,你是?旁多說,我是旁多。老人撐著想坐起來,旁多給老人拿了個枕頭說,叔,你好好休息。老人靠在枕頭上看著旁多,眼里突然冒出眼淚來。旁多說,叔,你怎么了?不高興看到我?老人說,我這是作了孽,我這條命沒了就沒了,害了你。旁多說,叔,我沒事,你看我不是挺好的嗎?老人說,不治了,回去,我心里過不得。旁多說,叔,你別聽別人瞎說,沒有的事。老人說,你怕是比我女兒還小,還沒結(jié)婚吧?旁多說,還沒。老人摸索著從床邊的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說,叔沒錢,也看不到你結(jié)婚,這里有兩千塊錢,算是叔的一點心意。旁多連忙推開老人的手說,叔,我怎么能要你的錢。老人說,你要是不拿這錢,叔死了心里也不安寧。旁多接過信封說,叔,那我收下了。老人又看了看旁多說,你回去吧。旁多說,叔,那我走了。臨走前,旁多對老人說,叔,你看我像個小姐嗎?老人說,別瞎說,以后還要嫁人呢。走出醫(yī)院,旁多看了看不遠處的荔枝林,明年的荔枝,老人恐怕是吃不上了。
等到旁多窗口的兩只戴勝帶著四只小戴勝在樹叢間跳躍時,旁多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的生活,該過去的都過去了。荔枝樹開過花,都掛了果,有些早熟的品種陸續(xù)上市了。旁多還沒有買過,看到滿樹的果子,她一點也不著急,她一定可以吃到最新鮮的,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果子。旁多胖了一些,以前她太瘦了,一米六六的個子,只有四十六公斤。她希望她能長到五十公斤左右,身上長出肉來,充滿結(jié)實的力量。她的手機日益清靜,除開偶爾和同事打個電話,幾乎難得一響。有時候走在街上,看到頭發(fā)亂蓬蓬的男人,她還會產(chǎn)生錯覺,以為那是她認識的人。那天在街上,旁多收到了一個信息??吹叫畔⒛且凰查g,旁多閉上了眼睛。等她睜開眼睛,她發(fā)現(xiàn)世界陡然變美,路邊的小店,樹木,還有來往的人都有了新的色彩,生機蓬勃,連路燈都在表達對生活的熱愛。旁多回到家,找出一個舊信封。信封皺巴巴的,白色的外封上還有一顆顆黃色的霉點。她打開信封,從里面抽出一疊錢來,她數(shù)過好多次,整整兩千塊。今天,她準備把它花掉。她先要到小區(qū)外面的水果超市買三斤荔枝,最貴最新鮮的那種。然后,約朋友們一起吃飯,喝酒,把剩下的錢都花掉。再過幾天,就是她二十四歲生日了,她要帶著一個空信封回到她租住的,小小的公寓,像做夢一樣回到十年前。
責任編校 王小王
馬拉 1978年生,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上海文學》等文學期刊發(fā)表大量作品,入選國內(nèi)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思南》《金芝》《東柯三錄》《未完成的肖像》,中短篇小說集《生與十二月》,詩集《安靜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