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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鎮(zhèn)上新來的女干部

        2019-12-16 02:20:21劉郝
        南風窗 2019年25期
        關鍵詞:夢夢鄉(xiāng)鎮(zhèn)干部南風窗

        劉郝

        W鎮(zhèn)政府食堂六七平方米的內(nèi)屋里只有一張餐桌。人坐在板凳上,桌沿尚不及膝蓋高。當日唯一的下飯菜燉茄子還沒有“出鍋”。桌子勉強容納四五人就餐,再有人來,就只能站在外屋解決午飯。

        “四五個月了,想要燙一次發(fā),都抽不出時間?!?1月25日,鎮(zhèn)上三位女干部午飯時碰巧湊到一起,邊吃邊聊起來。

        燙發(fā),對31歲的W鎮(zhèn)副鎮(zhèn)長陳思真而言,成為一個略顯奢侈的愿望。兩個多月來,她從未享受過完整雙休日。“燙發(fā),得花一個下午,四個小時。”周六日加班后,家中的兩個孩子仍要她來照顧。四小時的空閑,是騰不出來的。

        作為“半邊天”,這幾位女干部卻很少有機會在家里做飯?!巴砩舷铝税?,不是不需要你做飯,而是家人早已經(jīng)吃完?!奔o委書記李丹紅話剛出口,三個人一齊笑起來。

        接近年底,工作比往常更加繁重,迎檢和下村成為“家常便飯”。陳思真尤其珍惜近來每個能準時下班的日子,即便依舊顧不上做飯,總還能照看大兒子寫作業(yè)。

        午飯過后,就著11月底的冷水,陳思真把自己的碗筷洗洗涮涮。這頓饅頭加一道大鍋菜的午飯,是鎮(zhèn)政府食堂常年來的標配。

        在這座位于山東的W鎮(zhèn)政府里,鄉(xiāng)鎮(zhèn)女干部大約是男干部數(shù)量的四分之一。在基層工作中摸爬滾打,“下村”“家庭”和“穩(wěn)定”依然是她們口中的關鍵詞。

        女干部

        “規(guī)律的生活被打破了。沒有明確的上班時間和休息時間。”

        三個月前,王慧從縣政府農(nóng)業(yè)局調(diào)往鎮(zhèn)政府農(nóng)業(yè)綜合服務中心。“隨時都可能有上級部門的檢查。一個電話,我們就得趕過來。”相比在縣政府上班的丈夫,她不再能享受相對標準的八小時工作制。

        王慧家在縣城,隨著“二孩”政策的放開,她的二兒子不久后出生。此前,她常能中午抽空回家照看孩子,但現(xiàn)在,盡管鎮(zhèn)政府距離縣城不過二十分鐘車程,中午回家已不再現(xiàn)實。

        “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是對鄉(xiāng)鎮(zhèn)干部工作狀態(tài)的形容。壓力陡增后,這句話就變?yōu)?“上面千把刀,下面一顆頭”的調(diào)侃。

        “基層政府的同事要少一些,工作相對沒那么涇渭分明,一有重要事務,就得是大半個鎮(zhèn)政府一齊應對?!标愃颊嫦颉赌巷L窗》記者如此介紹。

        與王慧差不多的時間,W鎮(zhèn)副鎮(zhèn)長陳思真主動申請從鄰鎮(zhèn)調(diào)往現(xiàn)職。這是她工作的第十個年頭。在剛剛離開的Q鎮(zhèn),她遇到過職業(yè)生涯最大的“委屈”與“窩囊氣”。

        陳思真丈夫是Q鎮(zhèn)人。在這個不足20個行政村的鎮(zhèn)做鄉(xiāng)鎮(zhèn)干部,鄰里鄉(xiāng)親總是以“誰誰家的兒媳婦”來看待她。似乎不管怎么做,那個工作中的“度”都拿捏不準。

        有些貧苦戶,免不了沾親帶故,她去對方家中做幫扶工作,鎮(zhèn)政府接著就迎來村民“告狀”。有村民沒有享受貧苦戶待遇,覺著認定工作是她在當中“搗鬼”。鎮(zhèn)上一查,受幫扶村民的認定工作早在2014年就完成了,而陳思真直至2016年年底才到Q鎮(zhèn)任職。

        工作地點變了,作為基層女干部要面對的大多數(shù)困難仍沒有變。

        四個月來,陳思真下班最晚的時間是凌晨兩點半。路燈少,不夠亮,省道上黑黢黢一片,路上偶有卡車帶著鳴笛聲駛過。她一個人在路上,不敢把車開得太快。

        迎檢時,準備材料,要加班。臨時工作,布置開展,要加班。突發(fā)情況,下村處理,要加班。

        “一杯茶一張報看一天,這完全是外界的誤解?!痹赪鎮(zhèn)政府掛職的半年時間里,27歲的岳楠沒見任何人能夠“如此悠閑”。

        女干部也常常身兼包村干部一職,照樣要穿著大衣熬著大夜說走就走。

        冬天算得上鄉(xiāng)鎮(zhèn)干部工作最辛苦的時候。天氣冷,環(huán)保工作反而更得抓緊。秸稈焚燒是大氣污染的重要源頭,村民想得簡單,直接在田里一把火燒掉,省得再費勁處理。夜間是村民“偷偷”焚燒秸稈的高頻時段,鄉(xiāng)鎮(zhèn)干部只能和村干部大半夜跑到田間地頭,哪里有火苗煙氣,就去哪里監(jiān)督勸阻。

        女干部也常常身兼包村干部一職,照樣要穿著大衣熬著大夜說走就走。

        下村去,跟村民打交道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日常。一周下來,包村干部陳思真至少要往村里跑兩趟。

        鄉(xiāng)鎮(zhèn)政府沒有執(zhí)法權,思想工作就占了工作的大頭。如何對村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成為一件考驗基層干部工作藝術的事情。

        陳思真的丈夫李東光覺得,十年基層工作熬下來,他那從不滿20歲時就認識的愛人陳思真變得越來越“潑”了。

        “她本身是一個很有少女心的人”,岳楠向《南風窗》記者如此形容陳思真,“但村里工作不好做,她能豁得出去”。

        道理是不大容易說通的。維護村容村貌,就要按照上級政策統(tǒng)一清理村民家門口堆放的廢品垃圾。村民對此不在意,擺擺手不干,下村干部只能自己動手拿著掃帚簸箕清掃?!斑@還算是順利的,有的人甚至要站出來阻撓?!痹阪?zhèn)紀委書記李丹紅看來,即便是對鄉(xiāng)親們好,大家也并不是總領這份情。

        陳思真記得,拆除違建時,一位女村民無論如何不肯讓步,實在沒辦法,幾位女干部只能上前攔住,“胳膊被她擰得青紫青紫的”。

        “大多數(shù)情況下,只能安撫村民?!标愃颊姘炎约旱墓ぷ鞣椒偨Y為“迂回戰(zhàn)術”,老年人說不通就先去找他們的兒女,陌生村民講不通就先去找彼此相熟的“中間人”,“一遍一遍地去勸,一遍一遍地去講道理”。

        孫夢夢對副鎮(zhèn)長陳思真佩服不已。她剛從私企考入鎮(zhèn)政府工作四個月,在孫夢夢眼里,陳鎮(zhèn)長雖是女干部,卻有氣場,有震懾力。在大會上,有副科級女干部能對著場下全體村民滔滔不絕講一天,“那種氣場讓我很是欽佩”。

        “作為女生,我還是性格太內(nèi)向,見了村民,不知道該怎么把話說出口?!蹦切肮ぷ髌饋眈{輕就熟”的女干部,是孫夢夢打心眼里敬佩的對象。

        妻子,母親

        陳思真沒怎么在工作中有過她渴望的穿衣打扮。一件深色耐臟大厚衣,一雙平底鞋,頭發(fā)拿繩一系往后一扎,是她在這個北方冬天的常見穿著。

        不僅美貌顧不上,家庭,也常要被基層女干部拋之腦后。

        W鎮(zhèn)政府所在的縣,公務員大多選擇與體制內(nèi)同事組建家庭。這就意味著,一旦忙起來,夫妻雙方都抽不出身陪伴孩子。上一輩的“支援”是避不可免的,家中老人“自顧不暇”時,鎮(zhèn)政府的女干部們就只能把孩子交給全日托兒所。

        “山東的社會觀念比較傳統(tǒng),政策放開后,大家都愿意要一個二胎?!痹谶@種背景之下,生二胎成為當?shù)鼗鶎优刹康钠毡檫x擇。

        同大多數(shù)媽媽一樣,陳思真同樣覺得“爸爸不夠心細,孩子還是要多靠媽媽帶才行”。

        11月1日早上6點20分,她在微信朋友圈里“吐槽”兩個兒子,“一個四點(起床),一個五點(起床),想折磨死你們的麻麻嗎?”文字背后,附帶著呵欠的表情。

        “崽崽咱們能睡嗎,困死為娘了?!薄斑@個小崽子馬上得失寵,這個點不睡熬著全家,真是欠揍?!?1月的微信朋友圈里,陳思真常在凌晨左右“幸福又疲憊地吐槽”。

        每個工作日的早晨八點半,她要準時出現(xiàn)在鎮(zhèn)政府辦公室。從家到辦公地點,有近30分鐘的車程。每晚,留給她休息的時間并不多。

        “對付老公,常用的辦法就是‘哄?!标愃颊鎸τ浾咝φf,一邊是工作,一邊是家庭,平衡不好,老公免不了牢騷幾句,想要皆大歡喜,“那就得放下架子,多說好話,事情別往心里去”。

        鎮(zhèn)紀委書記李丹紅和陳思真性格不同,工作和家庭常常“撞車”,愛人不理解,兩人出現(xiàn)長時間的“冷戰(zhàn)”。

        在她的丈夫看來,兒子高考成績不佳與李丹紅的疏于陪伴“有著直接關系”。李丹紅的工作同樣“只有上班時間,沒有下班時間”,在家庭上傾注心思太少,讓丈夫兩個月來不愿和她“搭腔”說話。

        李丹紅的期待是,兒子畢業(yè)之后,“可別來做鄉(xiāng)鎮(zhèn)基層干部”。

        “大多數(shù)女孩考公務員,主要是為了求一份穩(wěn)定,將來以照顧家庭為主?!眲偪既牒颖睖嬷菽虫?zhèn)政府的應屆生陳悅這樣告訴《南風窗》記者。

        盡管進入體制的初衷不盡相同,但如今,她們卻在實際中面臨著家庭與工作失衡的風險。

        年輕人

        W鎮(zhèn)政府的年輕人隊伍在不斷擴大,與此相對應,越來越多的年輕女性加入到該鎮(zhèn)政府的行列當中。

        情況非W鎮(zhèn)政府所獨有。更大的背景是,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頒布的《中國婦女發(fā)展綱要(2011-2020年)》顯示,近年來,中央機關及其直屬機構新錄用的女性公務員占錄用總人數(shù)的比例逐年提高,已達51.9%,而地方新錄用公務員中女性占總人數(shù)的比例則已達44.1%。

        一到村委會,她就被驚住了,眼前的鄉(xiāng)親里,沒有一個年輕人,“都是老頭老大爺”,她記得清楚,一位老黨員甚至是被兩位村民攙扶著趕過來。

        “是五只壁虎。”曾在W鎮(zhèn)政府掛職的市選調(diào)生岳楠依然記得這個數(shù)字。在鎮(zhèn)政府報到第一天,她開始“以辦公室為宿舍”的半年生活。辦公室的空調(diào)通氣管直接穿墻而過,縫隙處沒有任何填補,一開門,洞里“啪啪”往地上掉下五只壁虎,岳楠被嚇得大叫。

        艱苦遠不止此,經(jīng)歷的困難多了,岳楠甚至能夠“把壁虎當成室友,融洽相處”。

        23歲的湯書靜剛從臨市考入鎮(zhèn)政府不過大半年。她總覺得政府宿舍的規(guī)劃“不夠合理”,臨近處沒有衛(wèi)生間和淋浴室,冬天,要出去一趟,就得頂著外面的冷風。

        “食堂永遠一個菜,老是吃粉條,好不容易回家吃飯,看見粉條都想吐。”孫夢夢還是希望食堂的條件能夠再好一點兒。

        鎮(zhèn)上只有政府所在的一條街,步行十分鐘足以從頭至尾。下班后的生活是匱乏而無趣的?!澳睦锒既ゲ涣耍荒芩⑺?,或者干脆躺著?!焙汀赌巷L窗》記者說完,湯書靜笑起來。

        工作亦與此前的想象不同。第一次下村做黨建工作時,孫夢夢以為迎接她的將是“穿戴整齊、精神飽滿的黨員隊伍”。但一到村委會,她就被驚住了,眼前的鄉(xiāng)親里,沒有一個年輕人,“都是老頭老大爺”,她記得清楚,一位老黨員甚至是被兩位村民攙扶著趕過來。

        “只能去適應,只能去提升自己。”在鎮(zhèn)政府工作四個月后,這成為孫夢夢為自己設立的基本要求。

        近來,陳思真也常操心著為湯書靜介紹一個小伙子,但湯書靜知道,這并不容易,這要考慮對方的“家庭、工作和收入”。同她一樣,當?shù)卦絹碓蕉嗟幕鶎优珓諉T面臨著婚戀不易的問題。

        “回到家鄉(xiāng)發(fā)展的年輕男生本身就少,在小地方,符合預想條件的人就更少了?!睖珪o這樣向記者解釋。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務員法》和中組部2008年發(fā)布的《新錄用公務員任職定級規(guī)定》要求,新錄用公務員在機關最低服務年限為五年。對于W鎮(zhèn)政府的年輕女公務員而言,這意味著,她們要在基層工作至少滿五年。

        “再一次機會,你還會選擇這里嗎?”

        “會。對女生來說,體制內(nèi)更穩(wěn)定。但也許,我想去個條件更好的地方?!睂O夢夢這樣告訴《南風窗》記者。

        (文中地點及采訪對象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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