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明亮

內(nèi)容提要 作爲民國詞壇「夢窗熱」的積極參與者與推動者，楊鐵夫在夢窗詞研究上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他的詞體創(chuàng)作卻因爲過於步趨夢窗、缺乏個人面目而較少爲今人關(guān)注。事實上，楊鐵夫的創(chuàng)作道路在民國詞壇具有一定的典型性。通過對《抱香詞》、《雙樹居詞》、《五厄詞集稿》等諸部詞集的相關(guān)版本以及所收詞作的考察、比對，我們可以看到楊鐵夫是如何向他的詞壇師友討教請益，又是如何不憚其煩地修改、完善自己的作品，從而一步步向「恍惚迷離、曲折炫幻」的夢窗詞風(fēng)靠近，同時也可以看到時局的紛亂動蕩、境遇的窘迫逼仄是如何被暮年的楊鐵夫一一攝入詞中，并最終爲其幽拗深澀的詞境帶來些許鬆動。

關(guān)鍵詞 抱香詞 雙樹居詞 五厄詞集稿 楊鐵夫

在民國詞壇，楊鐵夫是「夢窗熱」的積極參與者與推動者，他不但以夢窗詞箋釋蜚聲詞林，被譽爲「夢窗千載之子雲(yún)」〔一〕，在詞體創(chuàng)作上也以夢窗爲圭臬，極力營造七寶樓臺般的炫幻迷離之境。不過縱觀楊氏一生，他的詞學(xué)道路起步較晚，五十歲之後才開始填詞，而他真正升堂入室，並在主流詞壇嶄露頭角，則更是在一九二七年拜朱祖謀爲師之後，此時他已年過六旬。在人生的最後十餘年裏，楊鐵夫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詞學(xué)研究與創(chuàng)作之中，他不但三易其稿，撰寫《吳夢窗詞箋釋》，成爲首位注解吳文英全部詞作的學(xué)者，同時也不遺餘力地從事詞體創(chuàng)作，先後結(jié)集、刊印了《抱香詞》、《雙樹居詞》、《五厄詞集稿》等多部詞集。目前學(xué)界對楊鐵夫在夢窗詞研究上的成績與貢獻已有較多探討，但對其自身的詞體創(chuàng)作情況則頗少屬意。有鑒於此，本文以楊鐵夫留下的諸部詞集爲綫索，勾勒楊鐵夫十餘年間的詞體創(chuàng)作景況，以期通過諸多細節(jié)的梳理與考察，還原楊鐵夫詞風(fēng)形成、發(fā)展的具體軌跡，以及時代環(huán)境與家國命運對楊鐵夫創(chuàng)作心理與創(chuàng)作實踐的種種影響。

一 油印與鉛?。簝刹俊侗阍~》的不同面貌

楊鐵夫最早印行於世的詞集是油印本《抱香詞》（亦名《抱香室詞》），時間大致在一九三二年前後。這部油印本《抱香詞》今人有少題及，畢竟無論是從收詞數(shù)量還是刊印方式來看，它都只能算是一部正式刊印之前的試印本，楊鐵夫沒有請人爲之題簽，書中也沒有任何序跋。當時楊鐵夫拜朱祖謀爲師不久，又身處民國詞壇中心之一的上海，他的初版《夢窗詞選箋釋》也差不多是在同一時間問世。因此，油印本《抱香詞》與初版《夢窗詞選箋釋》一起，可以看成是嶺南詞人楊鐵夫在主流詞壇的首次亮相。

油印本《抱香詞》收詞不多，僅有三十六首，主要是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一年間的作品，它們顯然只是楊鐵夫當時所填詞作的一小部分，這反映出楊鐵夫較爲謹慎的態(tài)度。楊鐵夫當時雖然已年過六旬，但正式拜入彊邨門下，躋身主流詞壇卻不過數(shù)年，如果一次性不加甄別地刊行大量詞作，未免略顯冒失。楊鐵夫印行這部油印本的目的，主要是希望得到詞壇師友的指點，從而有針對性地修改、完善自己的詞作，爲將來正式刊印詞集做好準備。

例如在廣東省中山圖書館所藏的一部油印本《抱香詞》中，我們可以看到少量的毛筆批改，如《石州慢·吷庵以詞集見寄並索題其填詞圖和韻代柬》一詞末句「有人長相憶」中「人長」二字被圈改爲「南雲(yún)」。很明顯，此處圈改並非是對詞作藝術(shù)的潤色，而是出於按譜合律的要求。《石州慢》一調(diào)結(jié)句例作「上一下四」，如《欽定詞譜》就強調(diào)；「此詞前後段兩結(jié)句，例作上一下四句法，填者辨之?！埂捕硹铊F夫原句「有人長相憶」顯然於譜不合，因此被圈改爲「有南雲(yún)相憶」。

我們雖然無法考知此處批改出自誰手，但應(yīng)該是楊鐵夫當時所分贈的詞友所爲，在筆者經(jīng)眼的其他油印本《抱香詞》中，也存在類似的批改和圈注，如孔夫子舊書網(wǎng)曾上拍過一部油印本，從賣家上傳的書影中也可以見到毛筆批點的痕跡，其中針對《掃花遊》（買春紫陌）中「飛花戲玉」一句中的「玉」字，天頭批云；「應(yīng)用魚部上去聲韻。」這也是從格律上指出詞作的問題，因爲該詞所葉的是「麌」、「遇」部韻，而「玉」字屬入聲「沃」部，顯然出韻，因此被批者指出，強調(diào)應(yīng)該用「魚」部上去聲韻。以上毛筆批改都清楚的説明油印本《抱香詞》的印行目的，我們由此也可以大致了解楊鐵夫初期的創(chuàng)作情形；雖然楊鐵夫當時已經(jīng)在朱祖謀門下學(xué)詞，但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對詞律還不甚熟稔，不時犯下一些比較明顯的格律錯誤。

詞壇同道對油印本《抱香詞》的指瑕糾謬，想必令楊鐵夫頗爲警醒，並促使他努力修改、完善自己的作品，因此當兩年後楊鐵夫正式推出鉛印本《抱香詞》時，《油印本》中的上述問題都已一一糾正。

鉛印本《抱香詞》刊行於一九三四年，此時楊鐵夫的第二版《夢窗詞選箋釋》也已問世，憑藉對夢窗詞的研究，楊鐵夫在詞壇已經(jīng)獲得廣泛聲譽，因此他在此時將自己的詞集正式推出顯然頗爲適宜。與之前試印的油印本相較，鉛印本《抱香詞》除了刊印方式不同外，還有以下差異；

一是廣泛徵求題辭。與油印本既無題序也無題詞不同，鉛印本《抱香詞》卷首列有「抱香室填詞圖題辭」，其中收録的諸家題詞有；洪汝闓《六幺令》（海風(fēng)吹雨）、陳衍《浣溪沙》（北宋詞壇最擅場）、夏敬觀《浣溪沙》（獨抱幽香倚枕吟）、郭則澐《天香》（天外憑欄）、林葆恒《轆轤金井》（子規(guī)聲裏）、夏承燾《減蘭》（荒秦冘柳）、關(guān)賡麟《齊天樂》（幾曾傳了空中恨）、姚亶素《蝶戀花》（滿院溫馨花似霧）、潘飛聲《浪淘沙》（村落寂無人）、譚祖壬《燭影搖紅》（清絶幽姿）、謝掄元《卜算子》（獨自抱孤芳）、崔師貫《石州慢》（又惹紅樓）、高拱元《鷓鴣天》（冷後名心鬢已蒼）、周慶雲(yún)《天香》（疏蝶驚秋）、張荃《金縷曲》（邃閣爐煙嫋）。此外還附有洪汝闓的一則評語與夏承燾的一篇題序。其中夏承燾所撰題序記録了楊鐵夫的論詞主張；「（楊鐵夫）雲(yún)嘗選古今三家詞，前人主問途碧山，由覺翁入清真者，今可祧碧山而奉彊翁?！埂踩硰闹锌梢姉铊F夫?qū)χ熳嬷\的極力推崇，同時他在創(chuàng)作上也是緊隨彊邨步伐，取法夢窗，因此夏承燾在題序中稱楊鐵夫爲「彊邨法嗣」〔四〕，而陳衍在題詞中也將楊鐵夫視爲「彊邨衣缽」〔五〕的繼承者。

二是詞作的精心修改。將鉛印本與油印本對校，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鉛印本雖然將油印本中的三十六首詞作全部收入，但詞作內(nèi)容已有大幅修改，這種修改不僅僅是個別字句的潤色，也包括整體面目的改動，乃至改寫。如《掃花遊》一詞，油印本爲；

買春紫陌，聽緑樹啼鴣，欲行還住。飛花戲玉，似盈車擲果，埋輪歧路。浪渺雲(yún)沈，塞外音書又誤。放鐙處。奈一霎海風(fēng)，昏到庭戶。 天醉誰可語。怪春色無多，更愁蠻雨。惱人半霽。望西北高樓，柳條輕蔽。剗地飛紅，怕惹啼鵑更苦。送宵鼓。黯羈魂、滿城風(fēng)雨。

鉛印本爲；

買春紫陌，擁萬馬濤來，弄潮人喜。問津那處，怪支機贈石，漢槎楫艤。浪杳雲(yún)沈，爲恁鱗鴻又誤。放燈裏。怕蜃霧幻樓，昏到庭戶。 天醉誰與語。任蝶浪蜂狂，恣情飛舞。待風(fēng)喚去。奈園林遍緑，亂鶯無主。剗地殘紅，恐惹啼鵑更苦。正延佇。碎羈魂、暮鐘零杵。又如《無悶》一詞，油印本爲；

清絶湖山，蒼翠四合，中有幽人獨語。傍御道官槐，怯臨高處。驛路秋山日薄。莫誤認、淒涼陽關(guān)譜。正翛然塵外，斜陽古柳，説風(fēng)談露。 偷訴。髩也妒?？v臨風(fēng)響繁，別枝羞度。算曾蛻初衣，尚安緌素。憶昔齊宮夢短，問誰和、尊前黃金縷。終不似、都了塵緣，準備桂橈浦醑。

鉛印本爲；

一棹西泠，蒼翠四合，中有幽人獨語。怯御道官槐，咽寒高處。日暮秋山驛路。莫認是、臨歧陽關(guān)譜。抱故宮紅葉，尋消問息，幾經(jīng)風(fēng)露。 誰訴。甚悽楚。豈懊惱西風(fēng)，盡情傾吐。算曾蛻初衣，也緌冠素。自怨齊宮鬢薄，奈還有、歌聲招人妒。算絶調(diào)、弦譜中郎，畢竟知音遲暮。

通過比對可以看出，楊鐵夫?qū)υ~作的修改，主要在於煉意，努力使詞作內(nèi)容緊扣題意，而避免情思的空泛與平庸。例如《掃花遊》一詞，油印本並無詞題，通篇讀來，不過是較爲常見的風(fēng)雨惜春之作，而鉛印本則標有詞題「丁卯孟春海上坐雨作」，整首詞，尤其是上闋，緊扣「海上坐雨」四字，如「擁萬馬濤來，弄潮人喜」、「問津那處，怪支機贈石，漢槎楫艤」、「怕蜃霧幻樓，昏到庭戶」等，遂使詞作意境一洗慣常，以一片天風(fēng)海雨、光怪陸離之景奪人眼目，也正應(yīng)了夏敬觀對楊鐵夫詞「力避凡近」〔六〕的評價。同樣，《無悶》一詞以「西湖聞蟬」爲題，較之油印本，鉛印本更注重圍繞「蟬聲」進行刻畫、申説，例如結(jié)句由「終不似、都了塵緣，準備桂橈浦醑」改爲「算絶調(diào)、弦譜中郎，畢竟知音遲暮」，便與詞題中的「聞」字關(guān)合更爲緊密。另外，通篇讀來，油印本《無悶》立意稍顯蕪雜，既有娥眉傷妒之情，又含高蹈塵外之想，而鉛印本則摒除後一綫索，遣辭用典，惟於淒苦之情專力抒發(fā)，騷人之意也因此更爲濃烈深沉。

其三，鉛印本《抱香詞》收詞一百二十三首（其中《減字木蘭花·題關(guān)穎人司長焦山枕雨圖》一闋重出），較油印本多出數(shù)倍，其中新增的詞作大部分寫於油印本印行之後，即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四年間。通過比較前後兩期的詞作，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顯著的變化，即在後期的詞作中，步韻夢窗的作品所占比重大爲增加，如在油印本所收三十六首詞作中，步韻宋人的詞作共三首，其中和白石詞兩首，和夢窗詞一首，而在鉛印本所收近八十首後期詞作中，步韻宋人的詞作共八首，其中和白石詞一首，和清真詞二首，而和夢窗詞最多，共有五首。

顯然，這種變化與楊鐵夫?qū)舸霸~的進一步沉潛研析有直接關(guān)係。楊鐵夫在第二版《夢窗詞選箋釋》序言中寫道；「去年旅香江，僻陋在夷，無可與語，因以讀夢窗詞之所得，選其一百六十七首而箋釋之。‥‥‥‥今者又閒居，天予以補過之餘閒，爰取舊選箋釋之錯誤者，重加厘訂，又加選佳詞之遺漏者，共成二百零四闋，蓋夢窗詞之精華，畢萃於此。余對夢窗之心得，亦抉發(fā)無遺矣?！埂财摺吃诙婵≈?，楊鐵夫並沒有停下箋釋夢窗詞的工作，而是繼續(xù)研習(xí)，很快在一九三五年出版了第三版；「予箋《夢窗詞》，於今爲三版，實與初版同。因第一次所箋止一百六十八闋，且洋紙洋裝，求便於學(xué)生，反見嗤於大雅。第二次所箋增至二百零四闋，自以爲夢窗佳構(gòu)，盡萃於此。‥‥‥‥爰決意取全集通加箋釋，前之誤者正之，略者詳之，不止缺者補之已也。」〔八〕從第一版的「選釋」到第三版的「通釋」，楊鐵夫?qū)舸霸~的認識在逐步深入，對夢窗詞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和詞作特點也愈發(fā)熟悉，而這也必然會在自己的實際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來，如鉛印本中兩首《鶯啼序》（春老洞深寒在）、（東溝舊愁未洗），都是步韻夢窗之作。前首自述平生，自幼時説到老年，後闋雖題詠史，但處處關(guān)聯(lián)現(xiàn)實，兩詞情境錯綜疊映，語句新生奇奧，尤其結(jié)構(gòu)上跌宕跳躍，於開合之中勾連頓轉(zhuǎn)。楊鐵夫曾稱自己研析夢窗詞的最大用心，便是尋繹其中脈絡(luò)貫通、前後照應(yīng)的「順逆、提頓、轉(zhuǎn)折諸法」，力破前人「七寶樓臺，不成片斷」之説，〔九〕而從鉛印本《抱香詞》所新收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此時的楊鐵夫已漸得夢窗三昧。

總之，鉛印本《抱香詞》中的詞作無論是在藝術(shù)水準上，還是在聲律句法上，都較油印本更爲純熟老練。油印本中所犯的出韻之失和句法問題，在鉛印本中都得到避免，而鉛印本中的詞作往往主題更爲凝練，意象更爲鮮明，脈絡(luò)勾連也更爲深曲?？梢姉铊F夫已將自己從夢窗詞中悟得的「順逆、提頓、轉(zhuǎn)折諸法」較爲自如地運用到自身的創(chuàng)作之中，故葉恭綽稱「鐵夫校釋夢窗詞至於再三，可謂覺翁功臣，所作亦日趨渾成，七寶樓臺，拆之可成片段」〔一〇〕，雖不免過譽，但也并非虛言。

二 集內(nèi)與集外：《抱香室詞存》、《集外稿》的諸多細節(jié)

除油印本與鉛印本外，楊鐵夫還有兩部以「抱香」爲題的詞稿，生前未曾刊行；一是稿鈔本《抱香室詞存》，現(xiàn)藏澳大利亞國家圖書館；一是《抱香室詞集外稿》，一直存於楊鐵夫行篋，直到一九七六年楊鐵夫長子楊兆燾編《楊鐵夫先生遺稿》，才於篋中搜得，遂加以排印，編入《遺稿》之中。

澳大利亞國家圖書館所藏《抱香室詞存》以朵雲(yún)軒紅格稿紙鈔寫，封面題「抱香室詞存」，款署「香山楊玉銜鐵夫稿」，爲楊鐵夫本人手鈔，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部詞稿雖然以「抱香」爲名，但其中收録的八十六首詞作中只有十八首見於鉛印本《抱香詞》，而這十八首詞作在內(nèi)容文字上較鉛印本與油印本又多有差異。

如上文《掃花遊》一詞，鉛印本的詞題爲「丁卯孟春海上坐雨作」，而稿鈔本的詞題則是「書滬上丁巳三月事」，兩個詞題無論是時間還是主題都差異頗大。又如《驀山溪·寄題聽楓園和彊師酬叔問韻》一詞，稿鈔本、油印本、鉛印本文字分別如下；

詞仙窟宅，例遠塵囂市。吟罷古藤陰，下滄洲、琴攜緑綺。北溟游倦，南徙化潛虯，樵風(fēng)徑，蕙風(fēng)天，空谷跫然喜。 吳江高閣，楓落霜殷地。一曲折紅梅，和陽春、瓣香遙繼。連檣過酒，夢斷鷺鷗盟，五柳側(cè)，四橋邊，獨聽辦秋計。（稿鈔本）

詞仙窟宅，例遠塵囂市。吟罷古藤陰，下滄洲、琴攜緑綺。白鷗波暖，集湘燕江鴻，樵風(fēng)徑，蕙風(fēng)天，空谷跫然喜。 吳門楓冷，慣泊霜蓬地。一曲折紅梅，和陽春、徵聲能繼。聽風(fēng)聽水，卸卻素馨帆，五柳側(cè)，四橋邊，早辦聽秋計。（油印本）

詞仙卜築，例遠塵囂市。吟罷古藤陰，下滄洲、琴攜緑綺。白漚波暖，吟侶集江鷗，樵風(fēng)徑，蕙風(fēng)天，空谷跫然喜。 霜虹鐘訊，慣泊楓檣地。唱到折紅梅，滿吟壺、楚聲能繼。聽風(fēng)聽水，卸卻素馨帆，五柳側(cè)，四橋邊，又辦聽秋計。（鉛印本）

根據(jù)三段文字的異同比較，稿鈔本《驀山溪》應(yīng)當是該詞最初的樣式，油印本《驀山溪》是在此基礎(chǔ)上的修改之作，鉛印本《驀山溪》則是最後定稿。再如《雙雙燕》一詞上闋末句，稿鈔本爲「依然守歲，家家?guī)滓娔耆A曾住」，油印本爲「蕭然四壁，琴書影被青燈留住」，鉛印本爲「蕭然斗室，琴書獨被牢愁羈住」，三者相較，修改、打磨之跡清晰可見。根據(jù)以上綫索，我們雖然無法確定《抱香室詞存》的具體鈔寫年份，但基本可斷定是在油印本《抱香詞》刊行之前。

正是由於稿鈔本《抱香室詞存》的存在，讓我們能夠於楊鐵夫正式刊印的詞集之外，看到其創(chuàng)作的最初面目，其中就包括他二十年代初寓居香港，任教中學(xué)期間的詞作，如《慶春宮·棉絮和崔伯樾韻》、《渡江雲(yún)·題高氏玉笥山房壁和伯樾韻》、《壽千秋·祝鄭君烈母壽》、《芙蓉月·中秋月夜集北山亭分賦》、《賀新涼·北山亭登高和後村韻》、《霜花腴·北山堂賞菊用夢窗韻》等，這些詞作中頻頻提及的北山雅集，指的是上世紀二十年代中期香港北山詩社的社集活動。一九二四年，香港商人利希慎借出渣甸洋行二班行樓宇，以供莫鶴鳴、蔡哲夫爲首的香港文人雅集之用，並將樓宇改名北山堂，由此結(jié)成北山詩社，港地文士每於佳節(jié)良宵或古人生辰集於北山堂上，賦詩作詞，聽戲賞曲，先後參與者有崔伯樾、鄧爾雅、潘蘭泉、鄒靜泉、楊輝山、劉伯端、陳菊衣、何冰甫等百餘人。當時在香港執(zhí)教中學(xué)的楊鐵夫曾多次參加北山社集，不但應(yīng)課填詞，還登臺表演爲社集助興。楊鐵夫在日後所作《長亭怨慢》（野風(fēng)聚）一詞的題序中曾追憶其事；「讀慈博詞，因憶查顛山初掘鑿時，主人欲以風(fēng)雅爲商業(yè)倡，余亦狗虱戲中演員之一，地既幽曠，酒肴亦豐腆，及聲氣既開，主人意倦，局以屢變，而竟至於散?！?/p>

《抱香室詞存》中的這些早期詞作大都沒有選入油印本或鉛印本《抱香詞》中，因爲在楊鐵夫看來，它們都是自己師事彊邨、得窺夢窗門徑之前的作品，因此不免略顯幼稚，如他在《吳夢窗詞箋釋序》中説；「憶十年前課徒香島中始學(xué)爲詞，偶有所作，有取以充南社文集篇幅者，黠者戲之曰；詞也，詞也。鐵夫亦遂自以爲詞矣?！埂惨灰弧呈聦嵰泊_如楊鐵夫所言，如《霜花腴·北山堂賞菊用夢窗韻》一詞；

繞籬皓月，射冷光、爲人洗滌塵冠。南浦行帆，北山逋屐，飄零聚首應(yīng)難。酒腸盡寬。況晚花、黃到尊前。拚今宵、判白批紅，詩肩絲鬢兩禁寒。 漫詡傲霜枝在，只辭香病蝶、黏葉苦蟬。芳圃煙腴，疏簾風(fēng)瘦，會須分付蠻箋。酈溪放船。伴幽人、此豸娟娟。折歸來、水半秋壺，留將醒後看。（《抱香室詞存》）

此詞雖然是步韻吳文英之作（按「籬」原作月，當爲筆誤，按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日《華字日報》載有此詞，作「籬」，據(jù)改。），但通篇語義顯露，意脈淺直，遣詞造語缺乏夢窗詞獨特的澀味與質(zhì)感，章法佈局也少有順逆提頓、勾連交織，與夢窗詞境相隔夐遠。我們不妨拿鉛印本《抱香詞》中作於一九三三年的

《丁香結(jié)·除夕和夢窗》來進行對比；

辭臘鼉寒，供朝盤暖，婪尾婆娑曾醉。憶剪釵紅膩。茸爛嚼、唾碧沾人衣袂。緑窗梅盞呪，團圓會、故園夢裏。宜男羞舞，尚會好語，年鶯深意。 今似。守歲拚孤單，路數(shù)屏山未睡。祭餒詩魂，占遲鏡聽，擁燈人背。山靜猶是太古，悄立無春地。文君曾見否，留問南來燕子。（《丁香結(jié)·除夕和夢窗》）很明顯，與一九三三年比起來，一九二七年前的楊鐵夫?qū)舸霸~是較爲生疏的，由此我們也能明白，爲何楊鐵夫初到上海，將自己早期詞作呈送朱祖謀閲覽時，朱氏會「無褒語，止以多讀夢窗爲勖」，而楊鐵夫也爲何會在初讀夢窗詞時，産生「如入迷樓，如航斷港」〔一二〕的驚駭之感。

與《抱香室詞存》一直深藏館中不同，《抱香室詞集外稿》雖然在楊鐵夫生前一直藏於行篋，但在一九七六被其長子楊兆燾發(fā)現(xiàn)，遂得以排印行世。

《抱香詞集外稿》共收録五十一首詞作，其中包括兩個部分，一是一九二六年遊歷西湖時所作的《木蘭花慢·丙寅暮春遊西湖，寓武林僧房將十日，客居無俚，取草窗西湖十景詞和之，得其八，臨行爲僧寺書之》八首，這八首詞作也見於稿鈔本《抱香室詞存》，但詞題僅爲「和草窗」。此外，《抱香室詞集外稿》中不但有題序?qū)懨鬟@八首詞作的創(chuàng)作緣起，而且詞後還增加了一段文字，記載了朱祖謀對這八首詞作的指點與批閲；

此數(shù)詞乃初入朱門，寫呈改削者。得批示云；和韻易涉牽附，草窗十闋用韻稍雜，不可爲訓(xùn)。又奉師面諭云；周詞已不佳，何可復(fù)和。八首中惟於「斷橋殘雪」中間韻作密圈，仍間以疏點；斑韻作疏點；「雷峰落照」門韻作疏點；「花港觀魚」歸韻作疏點，若簽韻三句、懨懨句、山陰句、存韻句、吳鉤句、清塵句、漫借句於單圈上復(fù)以一大點破之，其餘則以一圈斷句而已。得此示後，知作詞當有意，不能專以詞句勝也，和韻尤所不喜。此後略知詞中甘苦，故於此冊不忍棄去，始終寶存。今再録此以見師承有自。

由是可知，《抱香室詞存》所録的八首《木蘭花慢》乃是初稿，而《抱香室詞集外稿》則是呈朱祖謀過目之後的改定稿，因此二者文字也多有不同，如「南屏晚鐘」一首，《抱香室詞存》作；

乍琴鳴蕉石，定香度，韻愔愔?？礆g喜巖幽，淨(jìng)慈剎古，圍障開屏。行雲(yún)。翠微響遏，倩鐘聲、促醒未歸人。半塔才收夕照，三潭已印初星。 嚴城。欲報鼉更。鷗夢峭，馬蹄輕。雜山光水色，扉煙掩紫，橋浪翻銀。催燈。泊船萬計，擬寒山、得句幾詩存。有客吟成飯後，逢人奢談山陰?！侗闶以~集外稿》作；

乍鳴琴蕉石，定香度，韻愔愔?？礆g喜巖高，淨(jìng)慈樹古，翡翠開屏。穿雲(yún)。金輪句就，未中秋、先有撞鐘人?？展冗t遲暮響，遊人落落晨星。 西城。續(xù)報鼉更。鷗夢峭，馬蹄輕。雜山容水態(tài)，扉煙染紫，橋浪翻銀。飄燈?？痛拱?，比寒山、得句幾詩存。可是僧敲飯後，休疑路入山陰。

此外，《抱香室詞集外稿》於詞句下多有小注，如「韻愔愔」句下注「蕉石山與南屏對望，定香橋界其中，蕉石鳴琴亦一景也」、「看歡喜巖高」句下注「在南屏上」、「先有撞鐘人」句下注「《湖山録》；金輪寺僧謙夜半詠中秋月，得『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之句。喜，即起撞鐘，一城大驚」等。

《抱香室詞集外稿》中的另外四十三首詞作（其中《繞佛閣·別情依清真四韻》一詞只有三十七字，當是殘稿），則大都是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八年間的作品，也即鉛印本《抱香詞》刊印之後所撰。這段時間楊鐵夫曾任教無錫國專，講授詩詞，因此其中的部分詞作也曾發(fā)表於國專學(xué)生自治會主編的《國專月刊》，如《解語花·遊宜興善卷洞》發(fā)表於一九三五年第一卷第二期；《減字木蘭花·爲人題十年浪跡圖》發(fā)表於一九三五年第二卷第二期；《水調(diào)歌頭·游焦山和方回平仄通葉》發(fā)表於一九三五年第二卷第四期，但因字句多訛，又於一九三六年第三卷第一期重新登載。

這些發(fā)表的詞作較之《抱香室詞集外稿》中的原詞又有諸多不同，尤其是附有不少詞人的自注。如《解語花·遊宜興善卷洞》一詞，《國專月刊》中引用了一段典故作爲小序；「按《莊子》；舜以天下讓善卷，曰；余道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爲哉。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褂秩缭撛~末句「最堪憐，春壓樵肩，半杜鵑紅重」下注云；「粵樵得杜鵑一二，即可易米。今路上見樵婦擔(dān)中多插鵑花，訝其何以有如是閑情。迫而察之，始悟已將杜鵑樹本砍而爲薪，花從其樹之橫枝見於外耳。物之不幸，獨此乎哉？」以上自注爲我們了解詞作的內(nèi)容主旨提供了重要信息，而這一現(xiàn)象也反映出現(xiàn)代刊物的出現(xiàn)對詞作的傳播與保存所起到的作用；一些未能及時結(jié)集刊印的詞作可以通過發(fā)表的方式傳播出去，而詞集作品中的某些信息也有可能在發(fā)表的詞作中得以保存。

三 遁世與悲世：《雙樹居詞》、《五厄詞集稿》中的晚年心境

一九三六年前後，爲避人事的楊鐵夫遷居香港，在大嶼山鳳凰峰下築室，名「雙樹居」。他卜居大嶼山的目的是爲自己修佛誦經(jīng)求一清淨(jìng)之所，如葉恭綽在《百字令·題楊鐵夫畫像》詞序中即稱；「鐵夫近結(jié)茅大嶼山，專修淨(jìng)業(yè)?！瓜愀坩屆骰墼谄渌帯洞髱Z山志》中也將楊鐵夫列入《居士傳》；「民國二十五年，（楊鐵夫）時年七十，來大嶼山栴檀林，在東湧地塘仔買地建靜室一幢，初名桐廬，後改雙樹居?！埂惨蝗硹铊F夫?qū)⑹颐臓憽鸽p樹居」，寓含佛家「娑羅雙樹，榮枯無常」之意，黃詠雩在《賀新郎·壬午重九懷鐵夫香山、玉虎申江、矍禪永嘉》中便稱楊鐵夫「娑羅雙樹孤棲久，念年時，鐵漢無心，也忘苕帚」，而楊鐵夫生前第二部正式刊印的詞集也正是以此爲名，即《雙樹居詞》。

《雙樹居詞》分上下兩卷，共收録一百一十四首詞作，從時間上看，這些詞作大致作於一九三五年至一九四〇年間（其中《解語花·遊宜興善卷洞》、《水調(diào)歌頭·游焦山，效方回平仄通葉體》等十四首詞作又見《抱香室詞集外稿》）。與鉛印本《抱香詞》一樣，《雙樹居詞》的卷首列有諸家題詞，其中尤以唐圭璋的《繞池遊》最能概括楊鐵夫晚年的心境與詞境；「歷紅羊劫，憔悴南天一老。傷晚景、寸心都灰了。深山孤隱，長侶幽花幽鳥。茅亭小小。翠陰圍繞。 光風(fēng)高操。曾踏千崖舒嘯。承平事、一例煙雲(yún)杳。夜長難曉，誰識覺翁淒調(diào)。肝膽冰雪，月華自照?！乖~中「傷晚景、寸心都灰了」一句，點明楊鐵夫晚年選擇棲隱山中的原因，而「夜長難曉，誰識覺翁淒調(diào)」一句，則道出楊鐵夫詞的藝術(shù)風(fēng)格與夢窗詞的密切關(guān)係。

的確，與之前的作品相比，《雙樹居詞》流露出詞人更爲強烈的遁世之情，我們可以明顯感受到年近古稀的楊鐵夫?qū)で笠粔K塵世淨(jìng)土的內(nèi)心渴望，如集中收録的《引駕行·窮新界深阻處覓可居地，得之。用屯田韻》一詞，正是楊鐵夫晚年棲山之願的詩意注解；

溪痕添雨。山妝罨翠層巒暮。鷁孤飛，鸝三請，田田葉荷晴舉。遙睹。盡獸石嶙峋，蛇流宛轉(zhuǎn)赴前浦。漸天黯、蒼茫一片，沒人家，止煙樹。 爾許。流鶯引路。野鶴幽巢相遇。定十笏芟荒，團瓢結(jié)個，孰云孤負。環(huán)視如此雲(yún)山，不堪棲隱又何處?？倓偎啤埮畲绻?，逐風(fēng)波去。楊鐵夫早年於廣西爲官時，一心希望有用於世，他積極主張革除舊制，實施新政，尤其重視發(fā)展教育，振興實業(yè)。楊鐵夫好友姚梓芳曾言；「梓芳時與君同有事桂林，君方佐西省大吏，擘畫新政，每治事之暇，縱談時變。」〔一四〕但時局的艱難與國事的動蕩讓生性耿介的楊鐵夫處處遇挫，乃至備受其辱，此後楊鐵夫雖棄政從教，究心詩詞，少涉時務(wù)，但國運之衰與時局之亂，無不一一攝入心底，幽咽成辭，如一九三二年上海

「一·二八事變」後，時居滬上的楊鐵夫曾作《錦帳春·吳淞和約成後作，用稼軒體》一詞，以諷喻時事，抒發(fā)內(nèi)心感慨；

動地驚雷，欺花驟雨。正春困、鷓鴣庭戶。霎時晴，殘醉醒，又燕鶯歌舞。有誰知苦。 送客

尊罍，割鮮刀俎。敲夢斷、鄰家砧杵。楚江皋，神女佩，抵陽關(guān)舊譜。有人堪語。此詞寄託遙深，用語隱晦，頗得「意內(nèi)言外」之旨，若非詞題有所明示，恐怕很少有人能猜透詞人感慨的具體緣由與真正心曲。而這首詞作也表明，詞人當時已經(jīng)意識到一九三二年上海的中日交兵只是更大風(fēng)雨來臨的前奏，淞滬和約簽訂之後的「鶯歌燕舞」不過是「霎時晴，殘醉醒」而已。因此「傷晚景、寸心都灰了」的楊鐵夫才最終決定避地香港，爲自己尋覓一處深阻塵囂之所，希望暮年的自己能躲開將要到來的驚天風(fēng)暴。

因此，《雙樹居詞》中的許多詞作都流露出詞人於塵世之外覓得心靈棲所的快慰。如《向湖邊·新築近泉源，策杖往聽，坐臥巨石上，衣袂爲濕，拂拂寒生毛髮間。擬作草亭覆之，一丘不可專，一壑居然我有矣》；

腹稿林巒，首丘雲(yún)水，彈指須臾即現(xiàn)。泉脈蜿蜒，費芒藤尋遍。喜霎逢、龍吻飛珠，蛇鱗赴萬，音韻琤縱千變。倦客臨流，比依松多健。 濯足風(fēng)前，快慰扶桑願。休再惱，聽孺子、滄浪歌怨。狀譜清泠，灑肝腸寒戰(zhàn)。問出山、忙碌憑誰勸。暫留我、清滌可憐面。涼沁苔扃，勝淞圖分剪。

可見，雙樹居是楊鐵夫爲自己尋覓到的一片可以聊避風(fēng)雨的淨(jìng)土，在山水花竹之間避世棲隱、歌詠自適，或許是楊鐵夫?qū)ψ约喝松钺釟q月的美好設(shè)定，他遍延友人爲自己描繪《雙樹居圖》，如集中《晝錦堂·六禾出贈冼玉清女教授詞相示，適求其作雙樹居圖未成，和以促之》一詞即是爲此而作，此外爲楊鐵夫繪製《雙樹居圖》的還有黃賓虹，中國嘉德二〇〇三年秋季拍賣會曾上拍黃賓虹所繪《雙樹居圖》手卷一件，上有黃賓虹題識；「鐵夫先生築雙樹居，棲隱山中，歌詠自適。近示大作，感佩尤深，因?qū)懘藞D寄博粲正?！箺铊F夫在畫後撰有跋語；「己卯夏，黃賓虹先生自舊都寄《雙樹居圖卷》南來。歐戰(zhàn)適起，速付裝池?！雇瑫r，他還將自己棲居雙樹居時所的填十餘首詞作題於畫後。

由於楊鐵夫深居海嶼，《雙樹居詞》是由遠在上海的夏承燾代爲刪削校定，並付諸印行，前後歷時將近一年。夏承燾在《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中對此有較詳細的記録，此處略舉數(shù)條；

一九四〇年六月十四日；鐵夫寄其雙樹居詞稿來，囑代刪代印。

一九四〇年六月十五日；閲鐵夫雙樹詞，尚多可刪者，念詩人割愛之難，刪詩要有大英雄手膽。

一九四〇年六月十六日；閲完鐵夫詞，擬爲刪去十餘首。

一九四〇年十月二十四日；爲鐵夫校雙樹居詞印樣，此翁學(xué)夢窗詞，嫌其存詞太多，予前爲刪十餘首，猶未盡也。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十三日；得鐵夫函，問詞集。

一九四一年一月六日；得鐵夫香港函，問詞集印成未。印局屢催無效，夜爲此瑣事失眠。一九四一年二月一日；接鐵夫信，怪予久不作復(fù)，恐其説文稿失落。

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七日；復(fù)鐵夫片，其詞集印本，仍屢催不來，印書真大苦事。一九四一年四

月十五日；發(fā)鐵夫片，告詞集已印成。〔一五〕

這些記録顯示，夏承燾對楊鐵夫的詞作進行了較大的刪削，畢竟「素所不喜夢窗」的夏承燾更傾向於疏朗雋秀的詞境，對盛行當世詞壇的夢窗詞風(fēng)頗有不滿，而晚年的楊鐵夫在摹習(xí)夢窗的道路上依然高馳不顧，於是作詞之人與讀詞之人在審美上存在齟齬，也並不奇怪。此外，楊鐵夫?qū)覍抑滦畔某袪c，催問詞集情況，乃至令夏承燾倍感壓力，可見楊鐵夫?qū)　峨p樹居詞》一事十分牽掛。楊鐵夫的牽掛是有原因的，他很可能是出於對時局的憂慮，當時的上海已經(jīng)淪爲孤島，此時又正處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夜，局勢難以預(yù)料。一如他在黃賓虹所繪《雙樹居圖》的跋語中強調(diào)「歐戰(zhàn)適起，速付裝池」，楊鐵夫同樣擔(dān)心一旦局勢動蕩，自己的詞集不但無法順利刊印，甚至連詞稿也有遺失的可能。

《雙樹居詞》最終在一九四一年四月印出，但就在同年十二月，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香港隨即淪陷，雙樹居中寧靜自適的生活被徹底打破，暮年的楊鐵夫最終沒有躲過時代的震蕩。夏承燾在一九四二年三月三日的日記中記録了楊鐵夫的來信；「得鐵夫函，謂香港陷時日軍未到，家藏被匪人劫掠一空，且耳被刀傷。港食米大漲，二元一斤，且買不到。一月中僅食飯五頓，餘沽粥及豆粉充饑。隨難民疏散，以十二月十五日還中山縣故里?！埂惨涣巢贿^，即便在如此窘迫的景況下，楊鐵夫?qū)υ~學(xué)的熱情依然沒有減少，他在信中囑託夏承燾「爲買詞律，謂此書不可少」。〔一七〕同時，返回中山故里的楊鐵夫也開始著手整理自己生平最後一部詞集，即《五厄詞集稿》。

《五厄詞集稿》於一九四二年整理寫定，但楊鐵夫生前並沒有機會刊行，直到一九六七年才被其長子匯入《楊鐵夫先生遺稿》，排印問世。與此前的《抱香詞》、《雙樹居詞》都沒有詞人自序不同，《五厄詞集稿》卷前有楊鐵夫?qū)戩兑痪潘亩暌辉挛迦盏囊黄孕颉＿@篇序文的內(nèi)容較爲?yīng)毺?，不同於我們通常所見的詞序，因爲它並非講述自己的學(xué)詞經(jīng)歷，也沒有闡發(fā)自己的詞學(xué)主張，而是以極其細膩的筆墨描寫了自己在亂世中的不幸遭遇；

辛巳秋，余任香江廣州大學(xué)、國民大學(xué)兩校國文課，僦居深水埗青山道一小店。十一月英日戰(zhàn)機漸迫，十八日晨興，機警報嗚嗚起，旋聞天空機聲軋軋然，繼以炸彈隆隆然，擾攘半日始已。如是者三日，廿一日有歹人來店索保護費，付以七十元始去。入暮，又聞打門聲急，店主人大嘩，知無幸。歹徒已分前後門蜂湧入。初入余室，余曰；余乃租客耳。即出，繼又一人入，搜余身，盡括紙幣時表去，繼換一人入，則傾箱倒篋，遍覓無所得，乃緊挈余胸，大聲索款。余曰；頃汝伴已搜去，又何存，不信，可問汝伴去。彼曰；不必問。乃以刀指余曰；汝不再拿款出，即刺汝。隨牽余出院中，交用拳腳加老雞肋上。一人曰；不必打他，隨拉余出廳中，刀加余頸，曰；無錢，即刺汝。余曰；既無錢矣，即刺死我亦無用處。時店主人已盡出所有買命，頗得自由旁坐，見余受困，乃曰；彼一老教書先生耳，安得有錢。彼即割耳邊，見流血及面，見余無乞憐色，復(fù)牽余入房，釋手去。未幾事完，即呼嘯去?！惨话恕?/p>

此外，楊鐵夫在自序中也歷數(shù)了自己的詞稿在亂世中所遭遇的各種劫難，這也是楊鐵夫?qū)⑵涿麪憽肝宥颉沟脑颍弧缚偠嬛?，匪也，火也，水也，雨也，加以人之揭去也，是爲五厄，今回鄉(xiāng)小暇，稍爲整理而録存之，即以五厄爲名，並述其經(jīng)過如此?！埂惨痪拧?/p>

《五厄詞集稿》共收録九十二首詞作，基本上是一九四〇年至一九四二年間的作品，其中最具特色的，是寫於香港淪陷前後的詞作，雖然楊鐵夫依然努力延續(xù)一直以來的創(chuàng)作習(xí)慣，用意求晦，用辭務(wù)澀，極力營造深邃幽轉(zhuǎn)的詞境，但時代的罡風(fēng)已不可阻擋地吹入楊鐵夫的詞作之中，如《惜紅衣·送中央在港考選海軍新生飛渝入學(xué)，和白石》一詞對海軍新生寄寓厚望；「樹木十年，桐材挺新碧。橫汾下瀨，期有待、昆明池客?！埂端堃鳌じ鄣乇茈y室四郊棋布，誠危急中一保障安全壁壘也，宜有以落之》一詞對香港亂局的無可奈何；「文場戰(zhàn)罷，兵間劫始，驚魂餘幾。廣廈千間在，何曾見、顔歡寒士?！挂舱蛉绱?，《五厄詞集稿》中的不少詞作已然跳脫夢窗之外，表現(xiàn)出與之前頗不相同的風(fēng)格面目。如《虞美人·許直臣縣長示我感時長歌，讀畢書後卻寄》一詞直抒胸臆，任憑心中怨悶傾瀉無端；

虹霓壯吐胸中氣。血淚斑斕字。哀弦變徵不成聲。莫認轉(zhuǎn)移別調(diào)學(xué)風(fēng)箏。 雞長風(fēng)雨天如晦。魑魅逢人侮。世間醒醉侭由他。奈我肝腸得酒露槎枒。

而《金縷曲（按當爲摸魚兒）·題陳炳權(quán)校長萬里封侯圖》一詞更是下筆奇壯，用語直白，滿紙慷慨之氣；

好男兒、崢嶸頭角。何甘窗下枯槁。橫腰三尺青蛇劍，風(fēng)雨欲來狂嘯。吟未了。起健者班生，商略從戎好。長門官道。是萬里初程，一鞭先路，忍戀棧邊草。 西陲事，天末狼烽正照。將軍度幕征剿。燕然麟閣真機會，休負錦旌牙纛。君莫笑。王尊馭、俳佪隴阪供憑眺。沿邊蕩掃。須腳踢黃龍，腰懸金印，尚及人年少。

總之，國家的不幸，時局的動蕩以及自身的遭際，讓歷經(jīng)波劫的楊鐵夫不時將胸臆之語噴湧詞中。據(jù)《五厄詞集稿》自序，楊鐵夫曾將詞稿交付友人保存，但友人迫於形勢，「取詞稿之稍影響時忌者，大加揭去，而詞不全矣」。〔二〇〕可見楊鐵夫當時還有許多不加隱晦、直涉時忌的作品，但最終因爲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而散佚無存。至於幸存的這些詞作能否度過劫難、留存後世，楊鐵夫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亦以知名山之藏，其傳與不傳，非人事之所可勉爲也?！埂捕弧?/p>

此外，在人生的最後階段，楊鐵夫?qū)ψ约簝A倒夢窗乃至入而不出的創(chuàng)作道路也有過思考，他在《百字令·自題七十五歲小像》一詞中寫道；「有涯生遣何憑，莊嚴七寶，傾倒修樓手。舉似蘇辛姜柳派，魚掌兩難兼有?！箍梢?，楊鐵夫並非不知道自己偏執(zhí)一端的局限。自清末以來，由王鵬運、朱祖謀所倡導(dǎo)的「夢窗熱」發(fā)展到民國中後期，已弊病叢生，漸行衰歇，朱祖謀自己在晚年也開始有意識地「融蘇入?yún)恰?，而夏敬觀、吳梅、夏承燾、龍榆生等一大批詞人更是對「夢窗熱」提出過直接的批評，楊鐵夫?qū)Υ孙@然有所了解。不過，楊鐵夫在這個問題上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爲，即便是推崇「蘇辛姜柳」的諸派詞人也未必沒有各自的藩籬與局限，「魚掌兩難兼有」雖然是一種遺憾，但也常常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夢窗詞因其雕繢晦澀，被譏爲七寶樓臺，拆之不成片斷，然而蘇、辛、姜、柳也同樣爲後人留下過各種口實。任何一種獨具特點的藝術(shù)風(fēng)格要得到所有人的認可、滿足所有人的喜好幾乎是不可能的。惟從心之所好、惟求性之所近，這才是楊鐵夫一生心追手摹、沉潛夢窗的真正原因。

〔一〕錢仲聯(lián)《吳夢窗詞箋釋序》，楊鐵夫《吳夢窗詞箋釋》，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第三頁。

〔二〕王奕清《欽定詞譜》卷三十，中國書店二〇〇二年版，第五四五頁。

〔三〕〔四〕夏承燾《抱香詞題序》，楊鐵夫《抱香詞》卷首，一九三四年鉛印本，第四頁。

〔五〕陳衍《浣溪沙·題抱香詞》，楊鐵夫《抱香詞》卷首，一九三四年鉛印本，第四頁。

〔六〕夏敬觀《忍古樓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五冊，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四七八四頁。

〔七〕〔八〕〔九〕〔一一〕〔一二〕楊鐵夫《吳夢窗詞箋釋》，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第一三頁、第六頁、第一〇頁至第一一頁、第一〇頁、第一〇頁。

〔一〇〕葉恭綽《廣篋中詞》，浙江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影印本，第七三二頁。

〔一三〕釋明慧《大嶼山志》，杜潔祥主編《中國佛寺史志彙刊第二輯》第〇六—二冊，明文書局一九八〇年版，第一〇九頁。

〔一四〕姚梓芳《黎太恭人墓誌銘》，《秋園文鈔》，民國二十年鉛印本。

〔一五〕〔一六〕〔一七〕夏承燾《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夏承燾集》第六冊，浙江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第二〇八頁—第二九五頁、第三七四頁、第三七四頁。

〔一八〕〔一九〕〔二〇〕〔二一〕楊鐵夫《五厄詞集稿》，楊兆燾編《楊鐵夫先生遺稿》，楊百福堂一九七六年排印本，第四七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