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瑞 肖 峰
電子網絡的問世和普及,信息時代的開啟,改變了人類的許多行為方式,其中最值得關注的便是對人類知識生產方式的厘革。身處電子網絡圍蔽的人類已然習慣于借助計算機和電子網絡進行知識的生產和創(chuàng)造。電子網絡形塑了人類不同于以往知識生產的新方式——網絡知識生產。法國后現代思潮理論家讓—弗朗索瓦·利奧塔在20世紀70年代末就曾預言:“在如此普遍發(fā)生嬗變的環(huán)境下,知識的本質不改變,就無法生存下去,只有將知識轉化成批量的資訊信息,才能通過各種新的媒體,使知識成為可操作和運用的資料?!窈螅R的創(chuàng)造者和應用者都要具有將知識轉化成電腦語言的工具和技巧——無論他們是創(chuàng)作還是研究?!雹僮尅ダ仕魍摺だ麏W塔:《后現代狀況:關于知識的報告》,島子譯,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1996年版,第35頁。
相比于傳統(tǒng)的知識生產,網絡知識生產從知識生產的工具到知識生產的主體,再到知識生產的機理,以及知識生產的遠程互動性,都發(fā)生了全新的變革。而這些變革既給人類的知識生產和創(chuàng)造帶來了極大便利,也不可避免地附帶了相應不足。對這一變革及其利弊進行探討和辨析,既能使人們從理論上更清晰地把握人類知識生產方式變革的脈絡,從而把握新生知識生產方式的新特點、新規(guī)律,亦能促使人們在運用電子網絡從事知識生產的實踐中違害就利,發(fā)揮網絡知識生產方式的迅簡便捷,而盡量減少以至避免其流 弊。
傳統(tǒng)知識生產方式向網絡知識生產方式轉向最直觀的表現是知識生產工具和載體的轉換,即由傳統(tǒng)的紙、筆、甲骨、竹簡、布帛等單純的人造固態(tài)物轉向了計算機和虛擬網 絡。
如果將文明時代的開啟視為有記載的知識生產的正式發(fā)端,那么這種知識生產的必要條件就是文字的發(fā)明和能書寫和承載文字的人工工具和載體的出現。在文字產生初期,知識生產的工具和載體十分簡陋,知識生產的工具經歷了從最為原始的木棍、刀具、鵝毛到筆的轉變,知識的載體更是經歷了幾度替換,最初是借助幾近自然物的樹葉、石板、貝殼等來承擔,隨后羊皮紙、竹簡、布帛等出場,但因其奢華且笨重,作為知識的載體存在極大的局限,因而行之不遠。筆和紙張發(fā)明后使知識生產的工具和載體的特征大為改觀,因其便捷高效且價廉,人類知識生產的工具和載體也長時期定格于此,直到現代。但印刷術發(fā)明之前,知識以筆墨人工書寫于紙張,因而其生產和傳播交流效率較為低下。印刷術的發(fā)明及印刷文明時代到來后,人類的知識生產和傳播交流發(fā)展到了新的水平。總體而言,這個時代的知識生產存在一個共同的特征,其工具和載體都是由某種人造的固態(tài)物來充當,進而承載于其上的知識也可被稱為“固態(tài)知識”①參見肖峰:《信息方式的變遷與知識生成方式的更新》,載《長沙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
而到了網絡時代的今天,人類知識生產的工具和載體發(fā)生了新的變化,當人使用計算機和電子網絡進行知識生產時,充當知識載體的不再是書籍紙張一類的傳統(tǒng)固態(tài)物,而是由電子流的穿梭而形成的電子網絡空間。盡管計算機仍然是物質性的實體存在,電子網絡也必須有光纖電纜、網線、路由器、通信衛(wèi)星等物理性的電信基礎設備支撐,但當科學家把所有類型的信息都簡化成1和0時,信息的最小單位“比特”就產生了,信息的載體和表征方式便神奇地數字化和虛擬化了。因此,當人們把知識的載體和知識生產工具逐漸置換為計算機和電子網絡時,其實也是使知識的載體由固態(tài)物走向虛擬物,這種虛擬性也決定了網絡知識生產方式的非物質性,正如波斯特所說:“與筆、打字機或印刷機相比,電腦使其書寫痕跡失去物質性?!雹亳R克·波斯特:《信息方式:后結構主義與社會語境》,范靜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56頁。
知識生產工具和載體的變換,就是知識生產平臺的變換,由此決定了網絡知識生產方式一系列的其他變換及其利弊消 長。
網絡成為知識生產的載體和平臺后,普通大眾隨之也能加入知識生產的行列,由此促使了知識生產的主體由知識精英到網民大眾的下 移。
傳統(tǒng)的知識生產活動中,囿于知識生產工具和載體的單一、知識發(fā)布門檻較高等條件限制,大眾進行知識生產的熱情不高。與之相反,處于社會上層的精英階層則掌握著更多的知識資源,如財富、教育、知識生產和發(fā)布的工具和平臺等。因而知識生產較多地壟斷在傳統(tǒng)的專家、精英手中。再加之現代理性主義的追求和從事知識生產的專家或知識精英往往是受過專業(yè)訓練的人員,人們篤信由專家或知識精英生產的知識更靠近事物的本質和內在規(guī)律,因而人們更愿意接受由專家和知識精英生產的知識。而人們的這一傾向也為傳統(tǒng)知識生產的精英壟斷認定合法 性。
必須承認,在理性主義和“邏各斯中心主義”語境之下,主要依靠知識精英對事物的本質和內在規(guī)律加以追求是更為有效的。畢竟專家和知識精英往往經受過專業(yè)訓練,他們對客觀對象的描述確實能夠直指事物的本質和核心,所生產出的知識垃圾較少,生產出的知識具有較高的價值。這就為人類認識和把握客觀事物及現實世界提供了較為理性科學的知識,并推動了人類認識的發(fā) 展。
但知識生產壟斷于精英和權威手中也有顯而易見的弊端。首先,知識生產的壟斷極易導致知識權力的壟斷。使得知識更多地為精英和權威階層所掌握,而普通大眾限于客觀條件的制約很難自由地生產甚至接受知識,這就極易造成“知識鴻溝”現象的產生。而“知識鴻溝”現象也是現代社會科層制管理形式得以產生和維護的重要因素。因為權威階層的知識權力的壟斷極易形成話語權力的壟斷,話語權力的強勢致使其同樣居于政治權力的核心,而民眾話語權力的弱勢則致使其被排擠于政治權力的邊緣,從而自然形成權威階層對邊緣階層的管理和統(tǒng)治,邊緣階層也因其話語權力的弱勢而使其對被統(tǒng)治和管理的反抗力不從 心。
其次,知識生產的權力壟斷于少數專家和知識精英手中,普通民眾知識生產的興趣不能被激發(fā),這對聚集群體智慧來促進知識生產的效率和質量提高極為不 利。
不同于傳統(tǒng)知識生產的精英壟斷,網絡知識生產仰賴的是世界各地普通網友的熱情貢獻,得益于無數頭腦的見識和心智。事實上,當知識生產的媒介由紙筆轉向網絡后,確實激發(fā)了大眾的知識生產熱情,知識生產的主體由精英為主逐漸轉向精英和大眾并行,甚至出現大眾逐漸占據主體的趨勢,這就形成了網絡知識生產的大眾化特征?!爸R已掙脫束縛而獲得解放。那些認為知識就是力量的人,如弗朗西斯·培根,發(fā)現大眾正打破過去由精英分子壟斷知識資源的局面。那些堅持創(chuàng)造、控制和分發(fā)知識的老方法的過濾者、看門人和組織者,面對著任其漂浮的變化之海,正在醒悟?!雹貵.西蒙斯:《網絡時代的知識和學習——走向連通》,詹青龍等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頁。網絡知識生產的大眾化趨勢意味著知識權力的下移,知識權力正逐步由權威和精英壟斷下移至普通大眾。于是,伴隨著普通大眾越來越積極活躍地通過網絡參與知識生產的過程,知識精英壟斷知識生產的局面正呈現逐漸消散之勢,取而代之的將是知識生產的大眾化和民主化的新局 面。
大眾化的網絡知識生產方式相比于精英壟斷式的傳統(tǒng)知識生產方式具有相當的積極意義。首先,可以激發(fā)普通大眾知識生產和精神財富創(chuàng)造潛能的極大釋放,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提高知識生產的質量。眾人智慧的匯集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個人認知的不足。單個人的知識總是具有有限性。即使再博聞的人也只具有其日常生活和工作所經常使用的小部分知識。當今是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各種信息分散卻又紛至沓來,海量卻又不確定并且復雜,單憑傳統(tǒng)的專家和精英的工作很難進行及時、全面的整理。而集合眾人之力進行知識生產的網絡知識生產方式則能夠有效地實現分散于眾人中的知識和智慧的有效匯聚,取長補短、 積少成多、集思廣益,從而匯聚成即時、全面而又不失準確地反映現實世界的網絡知識海洋。“在大多數時間里,聚合信息的巨大好處是——驚人的準確。”②凱斯·R.桑斯坦:《信息烏托邦:眾人如何生產知識》,畢竟悅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9頁。
其次,這種廣泛參與的民主化的知識生產方式,還可以在知識生產領域以外形成擴展的影響,如改變社會的管理形式,增進政治民主化的進程。如前所述,普通大眾大尺度地參與知識生產有利于打破知識生產的精英壟斷,實現知識生產的民主化,從而使得普通民眾掌握知識的能力不斷增強,進而使知識精英與普通民眾間的“知識鴻溝”呈現縮小之勢。伴隨著普通民眾獲取和掌握知識和信息能力的增強,最終極易引起邊緣權力的增長,從而形成對權威階層主流話語中心權力的解構和否定,進而形成對權威階層政治中心權力的解構和否定。而這一趨勢傳導至社會管理層面,遲早會推動現代社會科層制管理形式逐漸轉向扁平型組織結構。實現民眾的自我管理、自我實現,這實質上是一個民主化逐漸推開和深化的過程,即由知識生產的民主化逐漸延伸至政治和管理的民主化的過 程。
當然,大眾大尺度地參與知識生產也引起了不少理性主義者的擔憂和對其正向作用的質疑。他們擔心并未經受過嚴格知識生產訓練的普通大眾參與知識生產過程,其生產出的知識和精神產品的質量是否能夠經受實踐的檢驗,是否會降低知識產品的整體質量,導致知識垃圾越來越多,給人們鑒別和甄選有用信息帶來更多障 礙。
也有一些學者對民眾參與知識生產不以為然。他們認為,民眾能夠通過網絡參與知識生產,只是說明具備了大眾進行知識生產的便捷條件,至于大眾能不能借此生產出知識,或者說生產出高質量的精神產品,則是另一回事。知識生產說到底還是需要經受過一定訓練的專業(yè)人士為之,而沒有接受過專業(yè)訓練的普通大眾,也只能夠在微博或朋友圈上發(fā)發(fā)生活日?;驎駮裾掌选R蚨W絡知識生產方式對縮小“知識鴻溝”未必能夠起到多大的作用。畢竟電子網絡僅僅是一種技術,不可否認技術對社會問題的解決能夠起到一定的作用,但社會問題不可能單靠技術本身來解決。問題的真正解決除了技術外,似乎更需要人自身的積極作為和制度的有效保 障。
計算機和電子網絡及字處理技術的發(fā)明和廣泛應用,把人類知識生產的場域由狹小的物理空間遷移至開放網絡,同時也促使人類的知識生產機理由封閉走向開 放。
理性和正確是傳統(tǒng)知識生產的至上追求,人們認為只有直達事物的內在本質和規(guī)律的知識才是真正正確、科學的知 識。
在理性正確的至上追求和信息傳播技術缺位的雙重因素下,傳統(tǒng)知識生產方式表現出相對封閉的特征。首先,為了確保知識的理性和正確,傳統(tǒng)知識生產堅持封閉性的程式,表現為知識精英遵循一定的程式和規(guī)范進行知識的創(chuàng)制,知識生產的成果需經同行專家的評議,最后形成業(yè)界承認的紙質出版物(刊物論文或書籍)。整個過程沒有專業(yè)以外的人員參與,是一個閉合的系統(tǒng)。其次,囿于信息傳播和共享技術的欠缺,傳統(tǒng)知識生產資料搜集過程也相對封閉,知識資源往往以相互隔離的狀態(tài)存儲于世界的不同圖書館、研究院所甚至作為知識收藏愛好者的個人珍藏儲存于家中。這就使得全球的知識資源被分割成了一個個離散的信息孤島。這種狀況致使知識生產者資料搜集范圍只能限于自己所能夠達及的圖書館、資料室等物理空間,知識生產主體要想獲得最新的專業(yè)資料,只能是時空同一的物理在 場。
傳統(tǒng)知識生產方式因其生產過程的專業(yè)封閉性,確實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確保知識生產成果的理性和正確。因其把整個生產過程封閉于專業(yè)軌道之內,少了專業(yè)以外雜音的干擾,這種專業(yè)專注性對于知識成果的理性和嚴肅是相當有利 的。
但同樣因其封閉性,傳統(tǒng)知識生產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弊端。首先,由于離散的知識存儲、單個人思維的有限性,知識生產較為困難。如前所述,相互離散的知識存儲方式,給知識生產主體的資料搜集帶來極大不便。加之相對封閉的知識生產過程,致使知識生產成果往往是單個個體智慧心血的凝聚,而個人的智慧畢竟有限,難免掛一漏萬。所有這些都給知識生產過程增加了阻礙。其次,僅僅依賴同行評議的知識評判標準,可能會使一些有價值的思想由于出版困難而被扼殺,難以面世。傳統(tǒng)的知識發(fā)表機制需要經過同行和專家的嚴格審核,新思想、新觀點若得不到專家的認同和青睞就不能面世,因而就失去了眾人獲知和評判的機會。而很多真正具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思想或觀點在產生之初往往是驚世駭俗或離經叛道的(如科學發(fā)展史上的“日心說”觀點的最初提出等),未必能夠完全符合當時的道德、宗教原則或科學規(guī)范,也就很難獲得世俗專家的認可,最終這些新思想、新觀點要么被扼殺,要么需要經歷長期的磨難甚至巨大犧牲才能面世。最后,知識生產環(huán)境的封閉也可能導致知識的重復生產。一些研究成果可能已經產生,但知識和信息存儲的離散和封閉,使得知識生產主體對相關研究的前沿把握滯后,或重復研究別人已得出的知識,造成知識生產資源的浪 費。
與傳統(tǒng)知識生產不同,網絡知識生產則具有開放的天然特性。例如基于維基技術的百科類知識網站,已成為網絡知識生產開放性的典型代表。維基技術不同于用戶只能瀏覽而不能發(fā)布信息的傳統(tǒng)網絡技術,其本身就是一種網絡協作式寫作工具,是一款沒有版權限制的、開放源代碼的協同寫作軟件。在采用維基技術的頁面上,世界各地的知識愛好者、文學愛好者和科學愛好者幾乎不需要申請任何特殊的許可,只要在相關網站上進行簡單的注冊就可以對之進行瀏覽和編輯。而且編輯結果也可以即時或延時(依據相關網站是否采取審核制)得以顯示。高度開放互動被認為是各類網絡知識生產平臺的主要特征和主要編輯運作方 式。
就技術根源而言,網絡知識生產的開放性源自電子網絡本身的開放性特征。曼紐爾·卡斯特在20世紀末曾指出:“即使1998年建立了以美國為基礎的新規(guī)范機制(IANA/ICANN),但在1999年無論在美國或全世界,都沒有毫無爭議而清楚的規(guī)范機構可以管轄互聯網,這個現象也表現出這個新媒體在技術與文化方面都具有自由運轉的特性。”①曼紐爾·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夏鑄九、王志弘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55頁。因此,電子網絡以其無疆界、無門檻、無阻隔的特性表征著其對世人的開放姿態(tài)。只要將自己的個人計算機設備與互聯網絡連通,就意味著連通了世界。在一個完全開放的網絡世界中,無論是知識資料的搜集,還是知識的生產和傳播,都可以突破物理空間的限制,在一個開放無礙的環(huán)境下暢然運 行。
網絡知識生產模式的開放性特征對人類的知識生產具有相當積極的作用。首先,電子網絡的開放性環(huán)境消解了知識存儲的離散性,拆解了存儲著知識資料的物理空間的圍墻,在一個個信息孤島之間構建連接。把全球的知識系統(tǒng)連通、整合為一個龐大的超鏈接數據庫。這既為知識生產主體搜集檢索資料提供了極大便利,也可以使知識生產主體及時把握領域內研究現狀和前沿,從而有效避免知識的重復生 產。
其次,網絡知識生產的開放性特征可以促使真正具有新意的知識、觀點和思想得到表達和完善。在網絡上發(fā)表自己的知識成果幾乎不受任何限制,不需經過專家權威評議,發(fā)表后即可接受同行的批評和建議,或者為同行的學習和研究提供啟發(fā)和思 考。
最后,天然攜帶開放基因的網絡知識生產模式還可以一定程度上規(guī)避現代專利制度對科學知識交流和創(chuàng)新的傷害,使得高新知識的交流和創(chuàng)新更為便捷。“通過科學開放資源,可以回避專利制度,因而科學家們無須為從事各種活動(如轉基因)購買許可。因而,科學家間的免費交流變得更為容易?!雹俾~爾·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第3頁。
但天然攜帶開放基因的網絡知識生產方式并非完美無缺,由于其低門檻的開放姿態(tài),帶來了知識生產的質量控制、通脹寫作和版權問題三大難題。一直以來,電子網絡空間中知識的質量廣遭詬病。各種百科類知識網站、一些科學知識生產和發(fā)布平臺,因其知識生產的低門檻甚至零門檻準入機制和無需同行專家評價和審核的發(fā)布機制,其知識和信息的準確性和可靠性遭受廣泛質疑。據統(tǒng)計,維基百科中遭受質疑的知識條目已達數十萬條。這也是許多科研機構和學術期刊遲遲不肯承認單純來源于網絡知識生產平臺的引用文獻的原因。因此,如何保證電子網絡空間中知識的質量,這個問題越來越引起人們的關注和思 考。
完全開放的網絡知識生產空間也帶來了低質知識生產的泛濫問題。網絡資料豐富而易得,知識生產低門檻,加之各種功利考核機制的助推,使得人們不再有耐心、似乎也沒有必要在知識生產前先深入實際進行調查研究,而是習慣于從文本到文本,斷章取義,拼湊成章,這在社科類知識生產中尤為常見,而且越來越成為潮流之勢,此即“通脹寫作”。大量低質文檔的產生必然給人們篩選和辨別有用信息帶來干擾,從而成為科學研究的背景雜 音。
網絡知識生產的開放性也不可避免地帶來版權問題。一方面,盡管大部分網絡知識生產平臺都明確要求知識生產者注明知識和信息來源,但還是有一些知識生產者忽略此規(guī)定,復制資料進平臺而不明確標注來源,造成侵權。另一方面,隨著一些科學知識生產和發(fā)布平臺建設速度的加快,吸引了越來越多科學家在其上發(fā)布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這進而也吸引了越來越多科研工作者參閱其上的科學觀點,這就使得科學發(fā)現的優(yōu)先權等問題越來越凸 顯。
知識生產的網絡化使得知識生產主體的即時互動超越了時空同一性,實現了知識生產者之間同時、異空的錯位交流,產生了知識生產者即時互動的空間延展,并使“虛擬在場”更多地代替了“物理在 場”。
從社會性上來說,知識是協作和協商的產物,亦即交流的結果。在信息文明時代以前,囿于支撐人們超越時空間距進行知識生產協同合作的技術(如互聯網技術、維基技術等)還不具備,人們很難便捷地進行知識生產的遠程互動或即時協作,這使得傳統(tǒng)的知識交流和合作只能局限于一定的時空區(qū)域內,以知識生產者物理在場的形式面對面地近距離進行。于是,像孔子、蘇格拉底那樣面對面地傳道、授業(yè)、解惑幾乎成為知識生產和交流的唯一方式。古代中國和古希臘的許多名篇都以對話錄的形式寫就,那是面對面的知識交流和生產模式盛行的重要體現。即使到了印刷工具盛行的時代,知識交流雖然可以打破空間的限制,實現遠距離交流,但鑒于負載知識的固態(tài)媒質需要交通工具的運輸,因此遠距離協同知識生產雖已變得可能,卻被長期延滯,所以無法解決超越時空距離即時討論和協商的難題,這也無形中制約了人類協同知識生產潛能的發(fā) 揮。
在電子網絡時代,由于新興技術的產生,知識生產過程中的異空即時互動終于實現。全球不同地區(qū)、不同民族、不同階層、不同年齡的人都可以在各自的電子終端上對網絡百科的某一知識條目進行編輯和修改。因而,網絡知識生產模式已使人們的協同創(chuàng)作超越了時空間距,實現了跨越時空的“面對面”即時互動。電子網絡以知識生產主體虛擬“在場”的方式解決了物理的“不在場”的問題,從而使得人類知識生產中的遠程即時合作成為現實??梢哉f,電子網絡已然化身為人類遠程即時交流互動的建構者,是對時空間距所造成的人類信息隔絕和離散狀態(tài)的解構。尼葛洛龐帝曾指出:“在數字化世界里,距離的意義越來越小。事實上,互聯網絡的使用者完全忘記了距離這回事。”①N.尼葛洛龐帝:《數字化生存》,胡泳等譯,??冢汉D铣霭嫔?996年版,第208頁。
借助網絡這一媒介而實現的跨越時空的知識交流與合作極大地挖掘了人類知識生產的巨大潛 能。
首先,遠程即時協同知識生產更便于整合離散地存在于世界各地的碎片化知識,促進知識系統(tǒng)化、完整化。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個人一般只能專攻某一或某幾個領域的專門知識,對某一個或數個領域的知識有比較全面而系統(tǒng)的掌握,而對絕大部分領域的知識無法全面了解,但又可能會有一些偶然的機會接觸,并形成相關領域的知識碎片。這些碎片化的知識對于個人而言可能因為不系統(tǒng)而無法調動和使用,從而成為沉睡的知識。但在進行協同知識生產的網絡上,網友們可以把各自的碎片化知識發(fā)布出來,進行討論、商榷和整合,逐漸拼接出某一領域知識的完整面貌。如知識問答網站上不同網友對同一問題的多視角回答即是如此。在這一過程中,一方面貢獻這些碎片化知識的網友在討論的過程中對該領域知識的系統(tǒng)面貌必然會逐漸清晰,另一方面,呈現在網絡上關于一個個領域的系統(tǒng)知識更可以供世界各地的網友免費獲得和學習,從而推動縮小“知識鴻 溝”。
其次,網絡協同知識生產也能夠一定程度上提高知識生產的準確性。當網友們在基于維基技術的百科類網站上協同進行知識生產的時候,世界各地的網友們針對同一條目反復修改、編輯、討論,甚至爭執(zhí),取長補短、集思廣益,最終大浪淘沙留下的知識版本,能夠在很大程度上剔除盲目性和錯謬,從而提高知識的準確性。吉米·威爾士曾經在反駁《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前副總裁、主編羅伯特·麥克亨利公開將維基百科比作公共廁所時指出:維基百科里真正的創(chuàng)造意義在于,在知識交流的混亂中產生了有序的規(guī)則,同時凝聚了巨大的社群,大家一起來定義知識,并監(jiān)督整個過 程。
當然,網絡協同知識生產模式同樣也引起了理性主義的憂慮,他們指責這是一種反智主義傾向。因為在由普通網友和專家平等參與的網絡知識生產模式中,既會出現專家對普通網友提供的知識中的錯謬之處的糾正,也不可避免地會出現網友對專家所創(chuàng)建和提供的專業(yè)知識的修改,而有些修改則可能是違背專業(yè)原理而成為不必要的。這就使得專家不得不做出額外的工作來證明自己專業(yè)知識的正確性,也就造成對專家寶貴時間和智慧資源的浪 費。
應該說,傳統(tǒng)知識生產方式具有自己的特點,在漫長的人類文明史中為人類知識的生產傳播以及文明進步作出了極大貢獻,但也因其固有的不足,越來越受到新生的網絡知識生產方式的挑戰(zhàn)。信息時代的網絡知識生產方式雖然還存在著諸多不盡如人意之處,但也因其借助當代最新的信息技術手段而顯示出相較于傳統(tǒng)知識生產方式的獨特優(yōu)勢。因此可以肯定的是,網絡知識生產方式將成為知識生產的主導方式。為適應知識生產的這一轉型,我們必須探討其新特點、新規(guī)律,剖析其利弊,從而違害就利,更好地借用這一新工具從事知識的生產和創(chuàng) 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