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鮑爾吉·原野
我爸用洋鐵皮水桶盛了滿滿一桶生啤酒,走去10里之外的東大營找我媽的一位表弟喝酒。路途是一條從沒火車通過的鐵道線。
到了東大營,我那位上尉表舅歡喜不已。他個矮面善,將我爸的白府綢褂子與草編禮帽尊敬地掛在高處,轉身吩咐舅媽:“炒菜!”菜只有炒雞蛋與肉罐頭。我們家的洋鐵皮水桶放地中央,他們敞懷暢飲。開動之前也有幾句寒暄?!敖憬愫脝??”表舅問?!昂⒆觽兒脝幔俊蔽野謫?。回答皆是“好,好”。碰杯之后,他們執(zhí)軍綠色的搪瓷缸子探入水桶舀酒。說著笑著,酒至半桶,彼此露出敬佩之色。最后酒喝干了,雞蛋也炒過了三次。
“走!”他說。當時天色已經(jīng)黑了。“我送你們。水桶撂這兒,下禮拜我拎啤酒上你家喝去!”
“別別!”我爸推掌,像分開兩扇門一樣,“桶我們拎回去,你哪能拎一桶酒去?忒沉,10多里地呀!”
“那你不拎來了嗎?”表舅問。
“問題是你到我們家喝酒,門口館子有的是酒,你拎它干啥?”
“那你拎它干啥?”
“那我也不能空手來呀?”我爸說。
“你不帶孩子來了嗎?”表舅指著我。
“嗯?!蔽野质卓狭耍赡芟肫鹆嗣晒湃怂責o將客人帶禮物來的兜子空著帶走的禮數(shù),“你去的時候裝半桶啤酒就行。”我爸說。兩人還在爭論,這里不敘了,因為都是醉話。
步出東大營,我爸和表舅搖晃著,不覺間唱起歌來,當然是蒙古民歌。表舅喜歡唱輕松細膩的情歌。他扭頸唱著,用手拽展軍裝的衣襟,其拖腔成為“買的——唉”,極盡珍惜。我爸唱悲愴寬廣的科爾沁民歌,唱時,他會無由地兀立在荒草間不動,眼盯著天上的星星。那時父親輪廓清晰的臉上一定布滿淚水,想家,想撫養(yǎng)他長大的奶奶和早逝的聞名百里的民歌手爺爺。
就這樣,很快到了我家——盟公署家屬院。稍事閑話,我爸起身送表舅回東大營,我仍追隨其后,重新走上那條亮閃閃的鐵道線。他們彼此摟著肩膀,談論女人或罵某長官,也唱歌。到了東大營,啜兩口茶,我爸又戴上禮帽,說“走啦”,表舅扣上大檐帽說“我送”。到了我家,他們復進酒菜。表舅辭行,我爸抬臂——“東大營”。這時我媽已由微嗔轉入忍俊不禁。她勸表舅住下,表舅正正皮帶:“那不行!明天還得帶兵出操呢,必須走!”我媽對我爸說:“那你別送了,咋送不也得分手嗎?”我爸怒目:“這是什么話?人家送我,我怎么能不送人家呢?”這就是他們互相送別的理由,依此理由他們將永遠送下去。這里邊有酒勁,但無虛偽。
后來,我在炕頭睡著了。次日天亮,眼見表舅蜷睡在炕上,大皮帶仍系著。其后的事情是我爸將表舅送到東大營,表舅又送我爸回來,東方既白,途未窮但力盡矣,只好在夢中奔波了。至于誰來領兵出操,就搞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