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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永遠盯著更遠的地平線(節(jié)錄)

        2019-12-12 09:26:42楊煉VS朱又可
        草堂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瑞士

        楊煉VS朱又可

        [我的父親、母親]

        朱又可

        :楊煉老師,說說你的出生吧,你是在瑞士伯爾尼出生的?

        楊煉

        :是的,不過那又是很偶然的事,因為我父母是中國第一撥外交官,而瑞士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中第一個承認中國的。我爸媽的家庭出身,都是富家子弟。我爸這邊,北京最有名的京劇場子——吉祥戲院,原來就是我家產(chǎn)業(yè)的一部分。我曾祖父叫劉燮之,現(xiàn)在上網(wǎng)去搜他的名字,還可以搜到五十萬條以上,大多和吉祥戲院有關(guān),但大多是錯的。他們都說吉祥戲院是他創(chuàng)始的,還有的說他是前清大公主(就是慈禧太后的干女兒)府的總管,但其實都不對。

        吉祥戲院是他從大公主府總管手里接下來的,因為清朝結(jié)束后,很多以前的權(quán)貴人家斷了錢糧,只有靠典當舉債度日,吉祥戲院就是大公主府后人借了我曾祖父的錢還不上,賠給他的。曾祖父有很多買賣,吉祥戲院只是他的玩意兒。但幾乎京劇所有名角,從前后三鼎甲,到四大須生、四大名旦,楊小樓啦,余叔巖啦,梅蘭芳啦等等,全都在吉祥戲院的舞臺上演過戲。吉祥戲院在北京的金魚胡同,我奶奶家就在隔壁的西堂子胡同,那老房子還在。我老爸是曾祖父的長孫,也是吉祥戲院的少東家,曾祖父曾希望我老爸長大后繼承祖業(yè),學經(jīng)濟開銀行,可惜我老爸卻對賺錢毫無興趣,他的愛好是文學和音樂。

        我老爸小的時候,每天晚上,只有當吉祥戲院壓軸的鑼鼓響起,他才從家里動身,穿過一個夾道到金魚胡同,在吉祥戲院里面,少東家的座兒早備好了,他就是聽著所有那些名家的曲兒長大的。再后來,他覺得京劇還不夠雅,又喜歡上了昆曲。更妙的是,由此步步深入,當中國戲曲已經(jīng)爛熟于心后,在高中后半年,又開始對西洋古典音樂感了興趣。因為一個老師對他說,你那么喜歡音樂,該聽聽西方古典音樂啊。

        我老爸聽了很好奇,就問老師,西方古典音樂?那有什么作品呢?老師說,比如貝多芬的作品。貝多芬?他有什么作品?貝多芬有九大交響曲,最有名的是《第九交響樂》。因為家里有錢,我老爸馬上就去了一個日本人開的音樂唱片店,還真有,七十八轉(zhuǎn)那種快轉(zhuǎn)唱片,一個曲子要十七面。他家有留聲機,放上去一聽,這是什么呀?噪音嘛!但我老爸是非常好奇的一個人,越聽不懂越要聽,竟然半年沒去學校,一直聽貝多芬。聽到20多遍,聽出味道了,有意思。最后聽了100多遍,把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完全聽懂了,徹底愛上了。

        可突然,他醒過味來,糟糕,該考大學了——高中最后愣是逃學半年多,不上學天天聽音樂啦。

        因為我老爸從小愛讀書買書,還專門在外文書店買那些很漂亮的外文書,因此結(jié)識了一位剛退休的國民黨教育部的副部長,他覺得你一小孩買那么多很貴的書,有意思啊,結(jié)果倆人成了忘年交。老爸后來有了麻煩,就去找這位老朋友,跟他說準備考輔仁大學,因為他覺得北大比較難進。

        朱又可

        :輔仁是天主教的大學。

        楊煉

        :是的。我老爸跟他說,你能不能幫我托托人,不然我可能考不上。結(jié)果那老先生一打聽,回來說你考得不錯,不用托人,你已經(jīng)考上了。就這樣我爸上了輔仁大學的英語系。

        當時,抗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始了,我爸把他的弟弟、妹妹,也就是我的叔叔、姑姑送到重慶去了。而他自己卻跟共產(chǎn)黨接上了頭,想到延安去看看。

        我老爸先去了晉察冀,然后又被調(diào)去了延安,從晉察冀到延安走了快兩個月,在路上正好把1942年的延安整風跨過去了。

        朱又可

        :沒遇到?

        楊煉

        :我爸1942年底到延安,他是共產(chǎn)黨里非常少的外語人才,于是先在延安學馬列,抗戰(zhàn)后又作為翻譯參加國共談判和美國軍事調(diào)處小組。新中國成立以后,西歐第一個承認新中國的是瑞士。那里的使館,是新中國第一個使館,我爸就是被派到那去的第一批人。

        朱又可

        :那是哪一年?

        楊煉

        :1950年初。我媽剛剛燕京大學英語系畢業(yè),她出身于上海老電影界家庭。我媽的親舅舅叫史東山,是大名鼎鼎的導(dǎo)演。他的電影《八千里路云和月》是20世紀40年代著名抗日作品。1949年后,他任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任中央電影局藝術(shù)委員會主任,他的電影《新兒女英雄傳》是新中國首部國際獲獎影片。史東山在電影界如雷貫耳,因為上海電影界的史家,是電影界頭號大老板,1949年后大半搬去了香港。他是史家大少爺,但藝術(shù)感特別好,為人又極其嚴肅正直,以致那些名演員如趙丹等人的訪談中,被問到你愿意跟哪個導(dǎo)演合作時,史東山經(jīng)常排在第一名。但史東山的脾氣也是出名的壞,因為他對藝術(shù)要求特嚴格,容不得一絲馬虎。

        這是我媽媽家的背景,我還去過他們原來在上海的房子,很昂貴的中心地段,在長樂路和瑞金西路交口,老錦江飯店旁邊,現(xiàn)在還在,叫高福里。

        我媽媽曾經(jīng)上過上海音樂??茖W校,就是上海音樂學院前身,學過鋼琴,但她后來轉(zhuǎn)到了燕京大學學英文,她跟我老爸1949年認識,不久后結(jié)婚。我爸去瑞士的時候,我媽已經(jīng)懷了我姐。

        我媽生下我姐的時候,中國的外交系統(tǒng)剛剛建立,完全模仿蘇聯(lián)的模式,待遇特別好。不僅工資高,而且可以帶家屬,我媽調(diào)去瑞士使館時,帶著我姐姐,還有我家老保姆二姨,等于全家都搬過去了。我等于是他們?nèi)兆舆^得最好的這段時間出生的,1955年2月。不過,我出生后很快就被擱到籃子里拎回來了。

        朱又可

        :回北京?

        楊煉

        :回北京。

        朱又可

        :那時候才幾個月吧?

        楊煉

        :還不到一歲。

        朱又可

        :你爸比你媽大吧?

        楊煉

        :大三歲。前不久,我舅舅發(fā)給我一張照片,是他們在瑞士期間,正在開有名的日內(nèi)瓦會議,我媽和中國領(lǐng)導(dǎo)人的合影。那時因為人手少,工作都是兼職,我父親在大使館還要負責安排中國代表團的住處,說來也巧,他竟給他們安排了法國詩人夏多布里昂的故居!也算是緣分吧。

        雖然我出生在瑞士,但畢竟時間太短,所以沒有什么記憶。即便如此,我第一次“回到”瑞士首都伯爾尼時,我跟友友開著車到了城市中心廣場把車停下,推開車門跨出的一剎那,忽然覺得那混合著雪山和藍天顏色的光,射進眼里很熟悉!因為伯爾尼是山城,周圍是阿爾卑斯山的白雪,那白色滲進藍天,變成一種既冷又亮的光,照到我眼睛里,也可能加上心理作用,總之感到似曾相識。

        后來我寫了一篇散文《被朗誦的光》,把我在瑞士朗誦時舞臺上的燈光,和剛出生時躺在小嬰兒車里晃著眼睛的光結(jié)合了起來,我想象,我媽媽和老保姆把嬰兒車推到城市中心的漂亮小廣場,當那么強烈的陽光照著小孩的眼睛,她們中的一個會時不時用手遮住我的眼睛,然后再拿開,留下的那束光就成了我眼睛里一種無形的記憶。

        朱又可

        :有一種片段記憶。

        楊煉

        :很可能,我在那篇散文里也寫了這個感覺,當然主要憑借的是虛構(gòu)和想象,但莫須有,也可能真的有。

        我認為這很有意思,那時匈牙利作家拉斯洛跟我的書是在同一家德文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撒旦探戈》和我的散文集《鬼話》、詩集《半坡》,那個出版社,就在瑞士的蘇黎世。

        唉,也許是先入之見,我原來總認為瑞士是個特別無聊的國家,七百年和平,但保守得令人窒息。

        朱又可

        :你父親住在天津?

        楊煉

        :對,我媽媽1976年去世,過了一段時間,他認識一位住在天津的女士,就搬去了。后來幾經(jīng)周折,又遇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一起三十多年的劉阿姨。他后來一直住在天津。

        他1942年左右參加革命,以副部級待遇離休,按規(guī)定他的房子應(yīng)該是200平方米左右,但他后來一直住一個比較小的房子,也就是六七十平方米。

        朱又可

        :從小就不追求物質(zhì)。

        楊煉

        :富裕的出身,有時讓一個人反而更在乎精神的東西。

        我那首《故鄉(xiāng)哀歌》,就是以我老爸為主線,處理“故鄉(xiāng)”這個主題。大概在2003年左右,我忽然感到,從1988年出國開始,我很少有機會跟我爸在一起,實際上失去了很多親近和切磋人生的機會,我應(yīng)該盡快補上這人生的一課。

        于是我在天津離我爸家大概三分鐘路程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住了兩個多月。每天散步過去好幾趟,在他那閑坐,天南海北地喝茶聊天。好久沒見了,現(xiàn)在忽然冒出兩三個月的時間,我們干什么呢?那時電視臺上正在播放一批京劇大師的原聲錄音,配他們最近傳人的形體表演,很有意思。我老爸收集了大概七八百盤錄像帶。我對老爸說,這是您吉祥戲院的老家底啊,干脆,你選戲,我們一塊看,你隨口給我講講其中奧妙。老爸說好啊。結(jié)果那兩個月間我們看了大概四五十出戲。

        我的《故鄉(xiāng)哀歌》里,1、3、5、7……單數(shù)的詩都有標題《路》,那路可以很具體,就是我每天走的天津河西區(qū)環(huán)湖中路,也可以很象征,是人生之路、 思想之路;2、4、6、8……雙數(shù)的詩,都各有標題,大多和我們在一起的經(jīng)驗相關(guān),有一首叫《京劇課》,其中有句“人生如戲,可并非人人都演得精彩——父親說”。我父親正是給我印象很深刻的一個人物。

        朱又可

        :你有蒙古族血統(tǒng),對吧?畢竟是馬背上的民族,你后來的周游世界……

        楊煉

        :就是。所以我每次到了機場,到了火車站,雖然有漂泊的蒼涼,同時也不乏一種興奮,因為馬背上的民族,眼睛永遠盯著更遠的一條地平線。并且你越向前,地平線越向遠處推移。那種開闊無邊,給了我思想和寫作一個很重要的性質(zhì)。當然,我媽媽也給我注入了不少好東西。我媽媽比較浪漫、積極,有上海女學生的熱情,這充實了我父親的豁達,不會過于懶散。我奶奶是純粹的蒙古族人,所以我按理說是四分之一蒙古族血統(tǒng)。我父親的思想方式,頗有這種滿蒙風格,而我母親家是老上海電影界的,上海電影界的人再怎么樣也是一股洋味。那種洋范兒,跟我父親長大的環(huán)境不太吻合。因為老北京懶散、享樂,跟上海人的積極態(tài)度是不同的。

        [童年,或貓狗年月]

        朱又可

        :你的記憶中,小學是在哪兒念的?

        楊煉

        :我上的小學叫西苑小學,就在頤和園旁邊。原來我們直接住在西苑機關(guān)里面,南二院東三樓,我小學一到四年級都住那兒。后來國際關(guān)系學院的房子蓋好了,我們就搬到國際關(guān)系學院了,但是沒有轉(zhuǎn)學,所以我每天早晨走路到西苑小學去上學。

        在我的《敘事詩》第一章里,有一首詩叫《虎子》,其實虎子是一只貓。我們住在西苑機關(guān)的時候,小孩子們玩捉迷藏,我藏進了一個席子卷,當時天比較冷,我鉆進去沒待一會兒,突然覺得身邊有什么東西在動,嚇了我一大跳,趕快爬出來,打開席子卷一看,是一窩還沒睜眼的小貓,母貓見到來人就跑了。小貓里有一只小黃貓?zhí)乜蓯?,被我捧回了家。你想我那時四歲,四歲的小手能捧著一只小貓,可見它有多小。我家老保姆二姨也很喜歡,但發(fā)現(xiàn)那貓小得甚至還不會舔奶,于是我們就給它灌,灌了幾天小貓會舔奶了。結(jié)果越長越大,最后成了一只長毛大黃貓,是我們院子里的貓王,我們給它起名虎子,每天晝伏夜出,我設(shè)想,它是貓群里一個威風凜凜、妻妾成群的大王。

        我們在西苑機關(guān)住的是底樓,虎子每次夜里從外邊回來,我都會把窗戶打開,它就冷颼颼跳窗進來,每次進來就直接鉆進我被窩里,要一直鉆到底才掉頭回來,然后開始把頭枕在我的胳膊上打呼嚕。

        后來,我們從西苑機關(guān)搬到國際關(guān)系學院,我爸讓我把虎子送到新家去。老保姆幫忙把貓放進一個布口袋,那時候我才十歲。剛開始還沒事兒,結(jié)果我剛走出西苑機關(guān)沒幾步,虎子就急了。貓最害怕被封在口袋里。虎子在布口袋里抓、掙,沒命地狂叫,我就拼命往前跑。走了一大半路的時候,貓的大半個身子已經(jīng)掙脫出來了,爪子把我的手抓得血淋淋的。到了國際關(guān)系學院門口時,貓已經(jīng)完全掙脫了,我只拼命抓住它的一條后腿,邊哭邊和它搏斗。幸虧這時一個工人看到我跟貓在搏斗,趕過來幫忙抓住了虎子,又把它塞回了袋子里,并把袋子系緊。總之,我還算完成任務(wù)了。

        搬到了國際關(guān)系學院,我們分的單元房在三樓?;⒆雍苈斆?,它很快弄懂了家不是一樓,但是上了二樓以后,就不知道還有個三樓了,它每次都去抓二樓跟我們同一個位置的門,所以每次聽到二樓有貓叫了,我就趕快下去把它抱上來。但是過了若干時候,虎子還是丟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沒回來,我很傷心。老保姆看到我很傷心,就去原來的西苑機關(guān),因為這只貓跟它妻妾們生了很多小貓,就找到了另外一只跟它長得幾乎完全一樣的小黃貓帶回來,好像虎子輪回轉(zhuǎn)世了,我繼續(xù)養(yǎng)??墒牵@只貓引出了另一個悲劇故事。

        其實,我的詩《虎子》,把這兩只貓合為一體了,而且主要寫的是后面這只。“文革”開始以后,突然有一天,我們家門口被貼了一張大字報,是我們國關(guān)的小孩們給我寫的,說養(yǎng)貓、養(yǎng)狗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作風。更可怕的是,他們勒令我24小時之內(nèi)必須交出虎子,否則要到我們家采取革命行動,那意思就是要搶了。我當然不愿意,又哭又鬧。但是我爸說,沒辦法,如果這些人沖進來,全家就完蛋了,所以一定得把貓交出去。我抱著虎子挨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還是把貓抱了出去。我剛走出樓門,那幫混蛋孩子正在那兒等著呢,一看見我就撲上來,我手一松,虎子一看來者不善,噌地就躥上了墻頭。我最后一眼,是看見那些孩子用磚頭、石頭一通亂砸。我跑回家,那天夜里哭得要命。但總算是救了我們?nèi)摇?/p>

        第二天早上,我出門見到每一個大人都問,您看到我的貓了嗎?大多數(shù)人都說貓被砸死了。只有一個人可能是出于同情,說好像是食堂的老王給抱走了。

        接下來一個多星期,每天食堂關(guān)門以后,我就跑到關(guān)著的門縫兒去叫它,一般情況下,我一叫,它甩著尾巴就過來了,但這次始終沒有出現(xiàn),估計最后的命運很慘,完蛋了。這是我的貓的經(jīng)歷。

        我還有狗的經(jīng)歷。我插隊時,養(yǎng)過一只小黑狗。那天宿舍外邊有小狗叫,一群知青也亂叫亂笑。我開門一看,有一只小黑狗,很害怕地左顧右盼,而那幫知青正興奮地討論,要怎么把它剝皮煮了吃。我特別生氣,說這狗我要了,于是就把狗抱走了,那幫人也沒敢怎么著。

        小黑狗長大了一點,它是我在插隊期間一個很重要的伙伴。干完活我喜歡坐在小炕桌兒邊亂寫點東西,它總把小爪子往我的膝蓋上一趴,眼珠咕嚕咕嚕地轉(zhuǎn),盯著我的臉。甭管它是不是在打盹,只要我站起來,它立刻一骨碌跳起來,搖著尾巴準備跟我出去。只要看到它,甭管我心情多么不好,都會感到開心起來。

        要說神也真神,每兩個月我回家一次,總是騎車來去。甭管我離開多久,有時幾天,有時一星期、兩星期,但只要我騎車回來,一到村口,永遠看見那小黑狗蹲在村口樹底下等著我。我不知道是它真有靈性,能聽到我的車聲或預(yù)知我要回來,還是一天一天從早到晚就在這兒等著。但從無例外,總是老遠就看見它搖著尾巴迎上來了。

        1976年,有我傷心初戀的影響,也包括我浪漫激情的漸漸衰落,誰知道呢,也許也有那民兵連長背后使壞,反正最后我跟村里支部書記的關(guān)系鬧得很僵。有一次,我又從家里回來,到了村口,沒見到我的小黑狗,很奇怪啊,一種預(yù)感特別不好。我回到知青宿舍,在我房間的炕桌上,擺著一張剝下來的狗皮,還有一碗狗肉,我的小黑狗被殺了,竟然還給我留了一碗肉。

        朱又可

        :是原來一起的知青,是吧?

        楊煉

        :不是!是村里所謂的“貧下中農(nóng)”!就是劉大山他們那一派的人。太可惡了!我找到他們,質(zhì)問為什么殺我的狗?他們說上邊有指示,狗浪費糧食,不讓養(yǎng)狗了。我很憤怒:村子里那么多狗,為什么非要殺我這條?當然,沒什么解釋,就是殺了。我恨死這幫家伙了。

        這故事的結(jié)尾,有點像臥薪嘗膽。我把那張剝下來的狗皮貼在我房間的墻上,懷念小狗,更時時提醒我對殺它的壞人們的仇恨。直到我最后倉皇出逃,離開了村子。

        我不是正?;爻堑?,我離開是因為當我跟當?shù)厝岁P(guān)系變得非常壞之后,在一次知青會上,那黨支部書記公開說:只要我當書記一天,你楊煉就甭想回城。那時候,對我們知青來說,唯一的夢想就是回城。而這句話等于判了個死刑啊,既然如此,我第二天早上就走了。那時候的我,竟蠢到不知這一走會有什么后果,因為我們的檔案都在農(nóng)村,沒有檔案絕不會有單位接收你,天網(wǎng)恢恢,是逃不了的。所以他們甚至都懶得去追我。

        哈!天無絕人之路,我出逃之后,先在北京小小“流亡”了幾個月,從我爸的一個朋友家到另一個朋友家。他們都很了解情況,因此很為我擔心。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我住在我爸的一個朋友家里,他家有臺黑白電視,左鄰右舍都來看晚間電視新聞。他的一個鄰居是個畫家,在中央廣播事業(yè)局下的中央廣播文工團工作。我爸的朋友看完電視后,對這朋友說,你們有沒有辦法幫幫忙,這個年輕人現(xiàn)在有點走投無路。那畫家和我聊了一會兒,挺同情我的處境,說我們團里有一個創(chuàng)作室,不知道有沒有名額,我還真可以幫你問問。第二天他回來說,幸運!那里還真有名額,而且年底就作廢,我跟文工團團長已經(jīng)講了,你明天去考個試。我說考什么呀?我可從來沒參加過考試。他說團長自己是寫歌詞的,很可能讓你寫歌詞。那個創(chuàng)作室也是寫歌詞歌曲之類的。你準備準備吧。那天晚上,我臨時抱佛腳,亂翻了半天革命歌曲,把七字句的歌詞背了一通。

        結(jié)果第二天到了那兒,果然讓我寫兩首歌詞,我把記憶中的歌詞回收了一下,編出了兩首。團長看了看說,嗯,還不錯,雖然有點幼稚、年輕,但話說回來,你本來就很年輕嘛。我說,那您要我了?他說,對,我們決定要你了,進來以后再培養(yǎng)吧。

        你想,我才二十歲,可人生經(jīng)驗已經(jīng)豐富到這份上了,我說太感謝了,為了給您減少麻煩,我自己去公社把檔案拿來就行了。他說,可以,你去拿回來吧。其實我知道,如果他們派人到農(nóng)村拿檔案,大隊一說壞話,我馬上會完蛋。那時貧下中農(nóng)說話還有用,他們否定我,人家也不敢要我。

        當天,我趁著黑夜到公社(比大隊高一級),那是中越人民友好公社,北京一個非常大的公社,在北京西三旗北邊,公社所在地就是現(xiàn)在的回龍觀。在公社知青辦里,有一個人也喜歡寫點東西,跟我的關(guān)系不錯。我找到他跟他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中央廣播文工團接受了(中央廣播文工團跟村子比,那是太高了),我希望幫忙把檔案拿一下。因為就在知青辦存著,他說,沒問題,給你吧。于是就封上遞給我,還說以后看戲找你要票,我說,那沒問題。

        就這樣,我進了中央廣播事業(yè)局,就是現(xiàn)在的中國廣播電影電視部,把工作手續(xù)辦好,什么都弄好以后,上車回村。

        我到了村子的時候,村支書就在村中間的土路站著,好像在等我一樣。他一看我回來,臉上滿是笑意。

        朱又可

        :他已經(jīng)知道消息了?

        楊煉

        :哪兒???我對那個笑意解讀得清清楚楚,他在說:我知道你跑不了!那時候,我是二十歲小孩的復(fù)仇心態(tài),我走到離他鼻子尖也就三寸遠的地方,說:“我回來,就是要告訴你,我、走、了!”“不可能?!彼献孕熊嚲捅脊缛チ?,結(jié)果我的檔案早就調(diào)走了。你一個村里的小支書,離中央差太遠了。我總算出了一口惡氣。

        從那之后,我五年沒回過那個村,其他知青離開之后,還跑回去跟老鄉(xiāng)套近乎,我對這深惡痛絕。

        但是,五年之后,我已經(jīng)開始寫詩了。一個冬天的晚上,我在圓明園散步,天很早就黑下來了,北風呼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突然有一股沖動,想要回村看看。圓明園有一趟公共汽車,55路,從頤和園開到清河,再從清河換一趟車往昌平方向,幾站就到西三旗。于是我跳上車,到清河,到西三旗,下車后太熟悉了,那里也沒太大的改變。經(jīng)過農(nóng)機所,朝東幾百米,就是我們村子的地界。那塊地叫七幅地,斜插七幅地,踩著有殘雪的麥田走,就能直奔村子。畢竟在這里待了三年時間,我閉著眼睛都能找到它。前面是場院、村邊,村子里的燈光仍然暗幽幽的,鬼火一般,不理它,我直奔知青宿舍,就為了看看我那個小屋。到了屋子前,門上掛著鐵鎖,但玻璃是破的,看進去,一點改變都沒有,炕頭上還是當年我們踢出的那些缺口,頂棚上糊著破報紙。記得好清楚,當年小老鼠叼著破報紙,撕開一條縫,亮晶晶的老鼠眼睛跟躺在炕上的我對視。最重要的是,雪光反襯下,那墻上釘著狗皮的地方,因為時間很長,別處都蒙滿了灰塵,只有那里是白色的,狗皮沒了,而狗皮的形狀清清楚楚。

        所有的感覺和記憶都在。我在那兒站了十分鐘左右,掉頭走了。

        一個貓的故事,一個狗的故事,兩個都是悲劇,可憐的小動物們。

        [我的寫作像考古]

        朱又可

        :說說你寫詩的方式。你的詩稿看起來那么工整。

        楊煉

        :這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我覺得書寫方式,和你對詩歌的感覺、對詩意的理解深深連在一起。最開始時,我也像好多人那樣,很快先寫一個初稿,然后在初稿上修改;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種方法不好,當你一下子就把詩戳在一個地方,詩就定在那兒了,很不容易繼續(xù)深化,逼迫它抵達更深的地方。我希望,詩有一種深度,像深埋在地層里的那種感覺。

        為什么我特別喜歡考古?其實考古這種事,我連票友都談不上,但我就是喜歡它的那個方式。

        朱又可

        :什么方式?

        楊煉

        :考古動輒都在接觸好幾千年前甚至更早的東西,這里有個大輪廓上對歷史和對時間的感覺;就具體方式而言,考古學家和我們想象的在時間海洋里悠哉悠哉的狀態(tài)完全相反,他們的工作極為艱苦、極為細致,甚至瑣碎得不得了??脊艑W家的野外工作,就是蹲在探方里,日日夜夜,成年累月地拿那么個小鏟子、小刷子,一點一點把古物上的塵土刷掉,慢慢讓這些埋藏千百年的寶物露出來。幾千年的大時間觀念,必須落實到一個小毛刷子一點一點刷掉灰塵的動作上,這巨大的反差令我著迷。

        我的寫作方式,有點像一種詩歌考古學。我常常把想要寫的詩埋在心里,等待很長時間,讓它們在潛意識的地層里自己生長,直到我終于確定要寫它的時候。這樣,一首詩要從我原來要寫的想法,到開始把它落到紙上時,其實已經(jīng)在我心里掂了無數(shù)個個兒,它的詩意被無數(shù)次推倒重來,慢慢沉到了深處,這個不動筆的寫作階段,對我來說越來越重要。它像是用人生經(jīng)驗去考量、去檢驗詩意,無形地鑄造它,也許這就是所謂“功夫在詩外”。

        朱又可

        :能否談得具體一些?

        楊煉

        :一旦具體開始寫,我都會遵從慢慢形成的三大階段創(chuàng)作方式。第一個階段,我用許多大張A4白紙,用我最好的鋼筆之一萬寶龍,德國生產(chǎn)的,頂上有像勃朗峰的白雪一樣的標記。我這支萬寶龍是他們的音樂收藏版,著名音樂家去世以后,萬寶龍會為他們生產(chǎn)專門的限量版鋼筆,我的就是卡拉揚的限量版。這支筆的筆帽上,別住衣襟的那個夾子是一支精美的白色指揮棒,筆帽靠近底口的一圈,是黑白相間的鋼琴琴鍵。這支筆的筆桿、筆尖都相對粗一點,但它的手感特別好,筆鋒也有點像毛筆筆尖,能寫出那種粗細交織的感覺,特別適合于我在A4紙上任想象爆炸,縱橫馳騁。

        我傾瀉到A4紙上的大多是單句,也有不少長一些,形成一小段,但我還是把它們叫作單行詩,其實就是一種大規(guī)模的札記。每一行或一段都是用一個小三角開始,我不在乎結(jié)構(gòu)和形式,只是把想象盡可能爆炸式地撒在白紙上。用我的話說,極力拓展這首詩的天地。這些單句,天馬行空,精騖八極,有時有一個方向,更多時候是完全敞開。一首20行的小詩,我常常會為它寫四五頁札記。所有札記都是兩欄的,兩欄中間用一條彎彎曲曲的線隔開,混亂中不乏規(guī)則。每個句子后面,還打著對勾,最好的三個對勾,稍差的兩個或一個,極少數(shù)打著四個,那就是覺得好得不得了啦。我不得不說,這里很多句子其實非常精彩,可被用到詩里的常常不到十分之一,很可惜呀!但又沒轍,詩就是這么苛刻的東西,它不容詩人接納稍微不夠格的東西。

        如果我寫較長的作品,比如說組詩《威尼斯哀歌》,或者《大海停止之處》,經(jīng)常我的房子和桌子不夠大,那么我就會用透明膠紙把札記黏起來,貼到墻上或窗戶上去,我叫它們“長”到墻上去。1993年在悉尼,我住的又是一間破屋,所謂“書房”只是個封起來的陽臺,還兼作廚房。但它的好處是地勢較高,從窗口可以遠眺悉尼城市中心,尤其夜景,特別好看。我寫《大海停止之處》時,桌子很快就用完了,但我面前的那一大面墻上,從頭往下瀑布一樣的垂著一串串札記,它們在風中飄動,仿佛覆蓋著整面墻的帷幕。作為一個組詩來說,它是有內(nèi)在貫穿的,所以看到整個札記很有用。前面的動機,在后面要繼續(xù)發(fā)展,從想法到意象到句子都有可能會用上。《威尼斯哀歌》也同樣,威尼斯基金會的人到我們的房間來,看到滿墻札記飄蕩,盡管一個字也不認識,但還是覺得太精彩了,說一定要拍照片。因為他從來沒見過一個詩人在寫詩之前,用這種打地基或挖探方的方式,來鋪開詩歌的領(lǐng)地。

        如果寫札記是一場熱爆炸,那么我寫作的第二個階段就恰恰相反,相當于一種冷控制。在第二個階段,我還是用A4紙,但這次是在A4紙的一面用復(fù)印機復(fù)印上中文稿紙的格子,那張用作復(fù)印的“母紙”,已經(jīng)跟著我不知繞過地球多少圈了!稿紙格子復(fù)印到A4紙背面后,我再把A4紙對折,從中間裁開,我在它白的這面寫,襯著隱隱透出來的格子。這一次,我選用的鋼筆是英雄100金筆,這支筆還是很早以前翟永明送我的,它的筆尖特別細,可以寫在很小的格子里。我每格寫兩個字,完全像印刷一樣,方方正正的。

        這樣寫的好處,是視覺上能看到未來將要印出來的樣子。這一稿寫作過程非常冷靜。不僅那些字,一個個都像精工雕刻,而且當我要修改的時候,就用剪刀剪下小白紙條,用糨糊貼在原來的字跡上再寫一遍,有時一個句子上要貼六七層,完全突出了紙面,像浮雕一樣。如果說前一稿是奔放和爆炸,那么這一稿就是濃縮和冷凝。一熱一冷,一放一收,張力就出來了。不少老外看到這手稿,又大吃了一驚,因為跟前邊的反差太大了!但這樣兩個來回,可以擠掉詩里很多的水分。盡管第一稿的絕大部分都不能用進第二稿,但這大規(guī)模的整合篩選極為必要。有時候,第二稿完全再次超出第一稿,創(chuàng)造出一個層次上徹底不同的東西。所以,我從未覺得那大批沒用上的札記,是一種浪費,相反,越浪費得多,說明詩作濃縮凝練的程度越高。是件好事?。?/p>

        等到我實在改不動了,就把它放進抽屜,讓時間給它潑涼水,盡量忘記它,忘得越徹底越好。

        第三步就是當我?guī)缀醢阉獾臅r候,我從抽屜里取出它來,把它打進電腦。這時手指觸摸鍵盤,感覺又和握著鋼筆很不一樣了。鍵盤的滑動感,包括電腦上修改的流利和容易,又產(chǎn)生出新的感覺,這時常常又會擠出很多水分,“捋掉”不少雜質(zhì),又讓以前隱藏或被遮蔽的詩意凸顯出來。這個階段才是定稿。

        這種三部曲的寫作方式,在我離開中國之前已嘗試了,但那時候沒有電腦。我記得很清楚,第一部打進電腦的詩集,是我1991年在柏林寫的《無人稱》,《大海停止之處》詩集前一部,基本上都是短詩。

        朱又可

        :請繼續(xù)講講“寫詩像考古”這個話題,好嗎?

        楊煉

        :當我說我寫詩像考古,還引出件有意思的事。有一群對中國古代歷史很有興趣的德國朋友,很想跟著我和友友做一次中國考古之旅……為了準備這次旅行,我把我歷年寫的和歷史相關(guān)的詩作歸納了一下,結(jié)果嚇了一跳,我寫了那么多歷史!從最早的一首詩《自白——給一座廢墟》,就已鬼使神差地選取了北京國際關(guān)系學院旁邊的圓明園廢墟,作為我們“文革”后人生的基本象征:“讓這片默默無言的石頭/為我的出生作證”……這片被焚毀的土地、幾根殘存的石柱,寄托著一個民族和文化的命運。

        《自白》之后,是組詩《大雁塔》,至今還有人把它和韓東那首同題詩比較,說我寫宏大敘事,而他那首解構(gòu)歷史等等,殊不知沒有建構(gòu),何來解構(gòu)?中國現(xiàn)實之魅力,正在于它內(nèi)含了一個無比艱巨的歷史轉(zhuǎn)型過程,個中深痛,又豈是開個輕飄飄的玩笑就能忽略不計的?歷史感匱乏,不是只?,F(xiàn)實,而是根本沒有現(xiàn)實。

        朱又可

        :這次考古+詩歌的旅行一共有幾站?

        楊煉

        :我們?yōu)檫@次旅行準備了一本小冊子,按照考古遺址的線索,分成不同章節(jié),排列了一下,竟然每個遺址我都幾乎有詩。你看:第一站北京,算是序曲,我有《你不認識雪的顏色》(200行),呼應(yīng)尚揚先生抒寫三峽之痛的史詩大作《剩水圖》;《奶奶的船》,通過我奶奶三歲下?lián)P州的船,寫負載在她身上的中國命運。

        第二站安陽殷墟,我的詩是《饕餮之問》《紂王的腰坑》,這兩首都和商代有關(guān)。第一首尤其有故事,我的好友唐際根做過一個演講,探討商代青銅器上饕餮紋象征什么,因為我們反正不可能弄清楚饕餮的寓意。那天我們正在一起,我一時興起,對際根說,別急下結(jié)論,讓我給你找個說法?!恩吟阎畣枴肪痛硕鴣?,詩中十個提問,層層深化他那個對“象征”的探尋,最后歸結(jié)語:“什么也不說的語言/才終于完成了祭祀嗎?”只有詩歌,敢鋌而走險,把“不說”當作語言的終極完成吧?

        我在這首詩里,用到殷墟博物館里一個可怕的陳列品,一只青銅小鼎里,至今盛著一顆骷髏,我把它寫成一個被蒸煮祭祀的女孩兒,這當然純粹是我的猜想。可你知道怎么著,后來際根告訴我,他們用科學方法測試,結(jié)論和我的想象一模一樣,那人頭就是個女孩子的!

        第四站成都,我的兩首詩《金沙》《謁草堂》,前者寫一次金沙遺址夜游,幾千年隱在圍墻里黑黢黢的樹林背后,任我遠眺任我遐想。后者卻是實實在在的經(jīng)驗,我相隔三十年,兩次做杜甫草堂之游。嘴里沉吟著杜甫同樣的詩句,可三十年間判若兩人,已成為一個不僅讓我們被寫進,更被活進去的“傳統(tǒng)”!

        第五站杭州良渚,詩作《一條良渚玉琮上的線》,為中華文明史上的最大謎團之一、深深困惑我的漢字起源,找了一個我自己的說法;《拱宸橋一夜》,在大運河第一橋上,扔給西湖溫柔鄉(xiāng)一個黑暗的美學。

        最后一站上海,其實我也有“歷史”詩,只不過都是我的個人史,寫我母親故居的《高福里中元節(jié)》、寫我自己經(jīng)歷的《御花園中元節(jié)》,但那兩個靈感,竟然來自同一次中元節(jié)——“中國鬼節(jié)”啊?——之夜的漫步,我沒把它們收入小冊子,怕嚇著老外們。

        不是我去找歷史,而是歷史找到我,早早進入了我里面,使我的現(xiàn)實充實、豐厚。因此,我寫的不是歷史“題材”,正是人生這首詩本身。

        [寫詩需要一張熟悉的桌子]

        朱又可

        :詩歌的部分說得差不多了,說說你通常會在什么地方寫?路上寫,還是一定要休息下來,安定下來?

        楊煉

        :我寫作必須要非常踏實的感覺,全然放松,在我自己熟悉的桌子上寫。但“我自己熟悉”的概念,并不一定非得指我家,那是說一個我能踏實地感到這空間屬于我的地方。

        比如說我2017年在威尼斯用一個月寫《威尼斯哀歌》,那個基金會給我們的小房子,它當然不能叫我們的家,可是某種意義上,它是屬于我的空間,我一坐下,就很快可以進入狀態(tài)。但如果我在路上旅行就不行,因為走來走去,那些空間都不是我的,我可以記筆記,有時記很多札記,但是不能正式寫作。極端的例子,比如說我們終于在柏林坐下來的1991年,我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特別好,像一次大爆發(fā),幾乎寫完了《無人稱》那部詩集,和《鬼話》散文集的大部分,真叫作一氣呵成。

        這里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為我經(jīng)歷了從1980年代末年到1991年,一直被各種各樣強烈的感覺沖擊著,有寫作的沖動,沒地方寫。所以它們都在我心里積壓著,等待著一個和創(chuàng)作意識吻合的空間。突然之間,柏林DAAD從天而降——不是因為它的房子漂亮,哪怕給我一個漏雨的破房子也行——突然之間,我不用奔波,不必再為吃穿發(fā)愁,為下個月的房租憂慮等等,我能寫了,這就是幸福。

        空間騰出來,寫作就能爆發(fā)。

        朱又可

        :能否再舉些例子?

        楊煉

        :我已經(jīng)有了好幾次這種經(jīng)驗,柏林DAAD是一段,DAAD結(jié)束以后搬到紐約是另一段。飛機落地,何多苓和翟永明來接我們,偌大的茫茫紐約,我們只認識他倆,還有一個和美國人結(jié)婚的導(dǎo)演朋友,叫陳士爭,后來他在林肯中心導(dǎo)演了《牡丹亭》的全本。最開始我們就睡在他家客廳里,他們一共兩間房,借給我們睡覺就不錯啦,哪還能寫作啊?后來他的一個朋友半借半租給了我們一間屋子,那屋子倒還不錯,在曼哈頓上城,108街左右,從窗口可以看到哈德遜河,這差不多就算一個我們自己的空間了,但問題是那是士爭朋友的辦公室,白天房子里都是工作人員,來來回回的,我們當然可以關(guān)上門,但是畢竟還是比較躁動。我在那個地方,看著哈德遜河,像掛在窗口一樣流動,只寫了《黑暗們》和《大海停止之處》詩集里最初的幾首詩?!逗诎祩儭愤€是我自己比較滿意的。

        后來我們又搬了地方,搬到一個叫游思的畫家家里,那是布魯克林的一個地下室。

        這地下室奇奇怪怪的,有一個窗戶,可窗戶對面大概半米遠的地方,就是一堵水泥墻。目光看出去,能聽到撞在墻上折斷的聲音??赡芴焯炜粗莻€水泥墻,覺得人也變成一塊水泥了。我就寫了一組小詩,叫《水泥人》,稍微有點玩笑性質(zhì)。在紐約的六個月,寫作狀態(tài)不好,心里很躁動。但我們從在美國只認識幾個人開始,到半年之內(nèi),大概一共被請到各地朗誦了三四十次,在各州、各大學等等,也很熱鬧。最后,通過作曲家周龍介紹,我和友友都得到了紐約上州YADDO藝術(shù)中心的邀請,到那里駐留創(chuàng)作兩個月!

        YADDO是一個很有名的藝術(shù)中心,創(chuàng)建于1920年代。許多著名作家如威廉斯·卡洛斯·威廉姆斯、奧登、謝爾維婭·普拉斯、泰特·休斯都在那住過。那里地方漂亮,房子也漂亮,關(guān)鍵是安定。我們的住所加工作室就叫松樹屋Pine House,那兩個月里作品泉涌而出,我寫了《大海停止之處》里很多詩作,還加一篇長篇散文,就叫《地下室與河》。我賦予游思的布魯克林地下室和原來住過的哈德遜河以一種對話形式,把我在紐約這個大都市里活在地底下的感覺,很充分地表達了一下。這篇東西,如果你認真讀讀,很容易被它帶進去。

        所以,對我來說,有屬于我的、有安定感的空間很重要,我的創(chuàng)作都需要這么一個前提條件。唯一的一個例外,是那部短詩集《面具與鱷魚》,那是純粹在路上寫的作品。其中,《面具》有30首,《鱷魚》又有30首,它們每首都只有六行,整部作品也只有360行詩。這是我離開中國以后的第一部作品。

        朱又可

        :談?wù)劺獾摹睹婢吲c鱷魚》,可以嗎?

        就在一直坐著長途車的時候,在那個絕對不屬于自己——其實根本沒有的——空間里,我有一個小筆記本,閑著看風景,也時不時寫幾個句子下來。慢慢發(fā)現(xiàn)這些句子變得越來越有點像一種詩了,原來是長長短短不同的句子,后來慢慢它們逐漸變動,在尋找它自己的一種形式感。最后就找到了一種形式,兩個三行一節(jié),一共是六行,一個相當完整的小結(jié)構(gòu)就出現(xiàn)了。因為它行數(shù)很少,所以句子也不可能長,每個句子最多就是八九個字,可恰恰在這種局限性之內(nèi),每一個字的重要性就更加凸顯。有時候,這六行之間,簡直像電影一樣可以發(fā)展。每一行都是一個遞進,不停深化,最后小小的六行就變成一個豐富而且宏大的空間。

        我們從悉尼出發(fā)前最后幾天,住在一個澳大利亞朋友家,他的房子直接就在海邊。他特別喜歡收藏,墻上掛滿了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的那些非常有超現(xiàn)實想象力度的面具,當大海在墻面上反光粼粼的時候,那些面具似乎都活了。這感覺真好。我就用這種六行形式,用12345678方式來串,寫了30首《面具》,感覺非常好。

        到了達爾文市,《面具》30首寫完了,可我還興猶未盡。正好達爾文特產(chǎn)鱷魚,我們?nèi)タ戴{魚公園。鱷魚公園里有個大鐵絲網(wǎng),后邊一條四五米長的碩大鱷魚,那大大的嘴巴正朝我張開,而牙根處血跡斑斑。就這樣,我又被它擊中了。從達爾文上車開始,我又在筆記本上寫下了30首《鱷魚》。所以《面具與鱷魚》是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一個題目,是一部“在路上”的作品?;氐较つ岬臅r候,30首《鱷魚》也寫完了,這些詩和前面說的那三階段的書寫方式完全不同,徹底與桌子無關(guān),卻誕生于烏有的空間中。我這部作品恐怕是唯一的例外。

        [瑞士的和平與暴烈]

        朱又可

        :你原來認為瑞士是個特別無聊的國家,和平但保守。現(xiàn)在呢?

        楊煉

        :有次我們開車從德國進入瑞士,結(jié)果汽車在海關(guān)被瑞士警察檢查了一個底兒掉,從車里到車廂,恨不得到車底。我說你們查什么呢?他說查有沒有食品。其實還真有一些食品,但是在另外一個包里。就這樣我開始對瑞士已經(jīng)有了不好的感覺。

        到了巴塞爾,住一個翻譯朋友家里,他的中文名叫馮鐵。進門后,友友打開他的冰箱,見里邊只有孤零零的一根蔥。我們大吃一驚,很不好意思地說,不知道你是素食主義者。他回答說,我才不是素食主義者,因為瑞士太貴了,我買不起啊。

        那個時候,歐元還沒出現(xiàn),瑞士確實比德國貴很多。我們問,那你愛吃肉嗎?他說,哎呀,我太愛吃啦。于是,我馬上把汽車里所有偷渡的貨都搬了上來。

        在蘇黎世,一個學漢語的朋友告訴我,瑞士保守到什么程度,也是跟難民有關(guān)的。瑞士有一些難民,他們的難民營被專門放進山里,不讓他們住在大城市。而在瑞士這個和平了七百年的國家,竟然有一處“戰(zhàn)爭狀態(tài)”,那就是難民營,夜里居然燈火管制,因為有附近的農(nóng)民從山上向難民營打黑槍,以此表明這些難民不受歡迎。所以,難民營夜里不敢開燈。

        還有一次,也是在蘇黎世,白天我們和一個朋友見面,談起對瑞士人保守的反感,那朋友還試圖為瑞士人辯解,沒想到晚上她哭著找到我們住的地方,嚇了我們一大跳,原來就在那天,當她回到家,一個鄰居在等她,告訴她當時住在她家里的一位黑人朋友必須搬走,因為鄰居們“覺得不安全”,這位朋友很生氣,說這是我的朋友,我有請他住在這兒的自由,沒想到鄰居說,你沒有選擇,要么讓他走,要么你們一起走,這是樓里鄰居的決定。

        這朋友哭著對我們說:“還是你們對,瑞士人真可怕?!?/p>

        這類故事,讓我對我這出生地充滿反感。我覺得瑞士人是一幫非常保守、小氣、毫無詩意的家伙。

        但是,后來這印象,又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

        在我所有的詩歌朗誦經(jīng)歷中,有一次極端的、最有詩意的經(jīng)驗,恰恰是在瑞士做的。那是在我的德文翻譯《同心圓》出版后不久。蘇黎世南邊山區(qū)有一個叫VALS的小村子,是有名的溫泉度假地,他們請我去朗誦。朗誦的地點,不在村子里,而在村子外邊,山上最高處,緊挨著冰川的地方。接到邀請時我就想,誰會到那個地方來聽詩?

        那天恰好是我們中國的中秋節(jié),汽車開到了路的盡頭,下車以后還要走三個多小時的山路,真正崎嶇的山路,除了偶爾有一兩座用石板鋪屋頂?shù)纳矫褡〉牡桶》孔?,一個人也沒有??諘绲纳揭埃屛抑苯酉氲搅宋鞑?。

        山上有個小木屋,是研究冰川的科學家們偶爾住的,倒是可以做飯。我們在那里待了沒多久,50多個VALS的村民也來了,他們乘著一輛面包車到馬路盡頭,也跋涉了三個多小時到冰川旁,來聽一個中文詩人的詩歌朗誦。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朱又可

        :就在室外?

        楊煉

        :在室外,寒冷得不得了。

        朱又可

        :幾點鐘?

        楊煉

        :朗誦是下午四五點鐘開始。中午我們就上山了。那天晚上我和幾個活動組織者就住在小木屋里,而那些觀眾還要再走三個小時下山,然后乘車回村。不得不說,這是我所有的詩歌朗誦中最神的!

        朱又可

        :那就是晚上了。

        楊煉

        :我送你的書里有四首《冰川詩》。第一首就是寫那個感覺的,因為我們告訴他們,今天是中國的中秋節(jié),我們就等著月亮從山背后升起,因為木屋兩邊的山很高。

        朱又可

        :很晚才能升起。

        楊煉

        :對,因為山擋著,但月光先照到遠處的雪上,什么叫藍色的火焰?好像是根子的一句詩吧?在瑞士山上變得清清楚楚。我們等了很久,感到月光越來越明亮,甚至在月光下都可以看書了,終于一輪清晰無比的圓月從山后升起,懸在寶藍色的空中,近得像能摸到,太漂亮了!

        我們的晚飯,是冰川科學家做的,飯后喝的威士忌,里面放的是已經(jīng)凍結(jié)了至少三百年的冰塊,從旁邊冰川上直接捏下來的冰塊。

        朱又可

        :喝的是文物。

        楊煉

        :是呀,沒中毒就不錯了,非常美非常好。

        就這樣,瑞士這個小國家,最后給了我完全相反的印象,極端保守也極端激情,極端寧靜又極端狂暴,一個非常獨特的地方,一種極為強烈的反差。

        我在第四卷的總集里有一首詩叫《一只蘇黎世的天鵝》,這首詩的語言,充滿了音樂性設(shè)計,同音字、諧音字、頭韻、疊韻,由七百年和平那一片寧靜開始,又穿透靜謐的表面,深入一只大鳥的狂暴,寫出了一種很復(fù)雜的感覺。

        朱又可

        :對,2018年1月份我在瑞士采訪蘇黎世兩百多年鋼鐵家族的繼承人。我問他,戰(zhàn)爭對你們家族企業(yè)的經(jīng)濟有什么影響?他說,二戰(zhàn)的時候挺好的,因為打仗需要鋼材,戰(zhàn)后重建也需要鋼材。

        楊煉

        :這樣的案例到處都一樣,上海幾次房價大爆發(fā),都是上海周圍的內(nèi)戰(zhàn),造成了大批外來的富人擁入租界,帶來了整個上海的繁榮。

        如果你看瑞士歷史,二戰(zhàn)前后不少猶太人為了避難,都擁入這個和平的小島,包括作家埃利亞斯·卡內(nèi)蒂,是從保加利亞出來,在瑞士上過學,在英國待了一段時間后,又回瑞士,并在那里去世。在蘇黎世山上的墓園里,卡內(nèi)蒂的墓跟詹姆斯·喬伊斯的墓只隔三四十米遠,好像兩位偉大作家,可以在夜里互相串門談心。我專門去看過。

        朱又可

        :博爾赫斯也在瑞士去世的。

        楊煉

        :我不知道在不在這個墓地。

        朱又可

        :他是在日內(nèi)瓦去世的。

        楊煉

        :我特別喜歡卡內(nèi)蒂的《迷惘》,這部小說結(jié)構(gòu)上無懈可擊。這是那種能夠把全部思想凝成一體的小說。詹姆斯·喬伊斯就更不用說了。這兩座相距三四十米遠的墓地之間,包括了整個西方現(xiàn)代小說傳統(tǒng)。

        瑞士和我緣分匪淺。我的《同心圓》長詩里有一首詩,叫《Mulinen街7號》,這是我父母在瑞士當外交官時住的房子。說神也挺神,還是那一次跟友友開車“回”伯爾尼,我說無論如何要找找他們當年的家,結(jié)果我順利地找到了這條街,停好車,關(guān)上門。走到街上,忽然發(fā)現(xiàn)忘了帶地址。好在街不長,我說,就往前走,憑感覺吧,走著走著,我就覺得這棟房子很熟悉,一看門牌是7號。我說,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在這門口拍張照片。結(jié)果回到車里找到地址一看,真的就是7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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