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恒

去 年秋天，到一家農(nóng)場采風(fēng)。農(nóng)場種著很? 大一片橘子。正值橘子紅了的時候，農(nóng)場的空氣仿佛被橘香塞滿了，來到這里就是沉醉在橘子的果香里，就愿意永遠(yuǎn)這么醉下去。

農(nóng)場主很熱情，特地安排了我們采橘。走近橘園，橘香越發(fā)濃烈，濃得化都化不開，滿眼是橘紅的累累果實，壓彎了綠色的樹枝。我們一行嘰嘰喳喳地說開了。突然，聽到一陣陣犬吠，幾位女生做驚嚇狀。農(nóng)場主一個健步?jīng)_到我們前頭，說：“園子里養(yǎng)了兩條狗，看園子，防小偷的。別怕，不咬人！”興許是聽到了主人的聲音，聞到了主人的氣味，我們進(jìn)園時，已經(jīng)聽不到狗叫了。

狗窩搭在園子深處，靠近狗窩的幾株橘樹上橘子又大又紅，農(nóng)場主直接帶我們過去采摘。當(dāng)我經(jīng)過狗窩時，突然竄出兩條狗來，一只黑，一只灰，都是中等體型，瘦瘦的，像是營養(yǎng)不良。它們興奮地向我撲來，半是委屈半是喜悅般發(fā)出嗚咽的聲音。由于被拴著，它們不可能撲到我身上，便趴到地上撒嬌賣萌，那只灰的撒下尿來，那只黑的四腳朝天露出了肚皮。我突然明白，它們一定是認(rèn)出了我。

大概一年多前，灰灰生下了第六窩狗崽，一共六只。等小狗崽快滿月時，我在網(wǎng)上登了廣告，希望有人收留它們，后來陸續(xù)有三家人過來認(rèn)領(lǐng)，其中應(yīng)該就有這家農(nóng)場吧。一年多了，它們居然還能認(rèn)出我來，興許是從我身上聞到了它們母親的氣味。想到它們的母親，心里一陣難過，我蹲下身子，撫摸著它們圓圓的頭，它們很乖地匍匐在我腳下，用夜色般溫柔的眼睛望著我，難道它們是在等待母親的消息嗎？可是，我還是很殘忍地說：“小黑，小灰，乖呀，媽媽已經(jīng)離開了……”我相信，它們一定聽懂了，因為它們低下了頭，不再看我。

2012年的初夏，我住的房子前面的樹叢里不時傳來動物的叫聲，很凄慘很揪心。這叫聲持續(xù)了兩天后的中午，我貓著腰鉆進(jìn)了樹叢探個究竟。這一探，嚇了一跳，只見在樹叢最盡頭的地方，側(cè)臥著一只瘦骨伶仃的土狗，懷里是四只還沒有睜眼的小狗崽，發(fā)出嚶嚶的哭一樣的聲音。看到我，那只土狗對著我呼起來，狠狠地盯著我，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原以為它會躥出來咬我，但它沒有，只是一個勁地對著我呼。想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它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

我到家里盛了一碗米飯，用紅燒肉的肉湯拌了，夾了兩塊肉放在飯上，又倒了碗水，把它們擺在了這娘兒五個面前。母狗先還是對著我呼，等看到了飯和水，注意力全被吸引過去了，它站起來，把含著奶頭的四只小狗崽扔下，朝食物走去，只嗅了嗅，就狼吞虎咽起來，想是餓壞了，邊吃邊發(fā)出“嗚嗚”的哭聲，想是被感動了。

這一天，很安穩(wěn)，再也沒有聽到那凄慘的叫聲了。

打這以后，我每天都從單位的食堂要些剩飯剩菜來喂它，它就溫柔地望望我，然后低下頭去吃食。

想著梅雨季快到了，怕這母子五個被淋著，就找了只大紙箱，放在樓梯洞里，趁著母狗不在的時候，悄悄把四只小狗崽移了窩。下班回來，卻見母子五個都窩在紙箱里睡著了。

從此，它們有了一個家;從此，母狗有了自己的名字——灰灰;從此，我的家前屋后成了灰灰的領(lǐng)地。

灰灰長得很瘦，乳房卻非常豐滿，也許是因為乳房太過豐滿才顯出它的瘦來，想來她的母性過強(qiáng)，吃了那么多的肉全用在補(bǔ)充奶水上?；一业拿茈s，但脊背上有很大一塊黑毛，她的身上應(yīng)該有著德國黑背的血統(tǒng)。

四只小狗崽漸漸長大了，一個個從樓梯洞爬出來，在過道里蹣跚亂爬，到處撒尿拉屎，弄得過道里都是難聞的氣味。我買來空氣清新劑，每天都要對著空氣噴兩次。大概是清新劑的香味刺激了它們，灰灰又把窩移到了門口的一棵枇杷樹下。一位鄰居用木板為這一家子釘了一個窩，為防被雨淋著，在窩頂上鋪上了塑料紙。

轉(zhuǎn)眼一月有余，小狗狗們開始與媽媽搶食了。一開始，灰灰還對著小狗狗呼，甚至還咬它們，仿佛大人在教訓(xùn)孩子似的，但等到小狗狗們行動自主時，它變得極其謙讓，等四個孩子吃飽喝足，它才去吃剩下的食物。

五只狗，養(yǎng)不起。我在網(wǎng)上發(fā)了領(lǐng)養(yǎng)小狗狗的廣告，很快就有人聯(lián)系。先是送走了一只，后來又送走一只，過了幾天，剩下的兩只又有人要領(lǐng)養(yǎng)了，但需要我送過去。等灰灰不在的時候，我找了只紙箱，把兩只小狗狗裝進(jìn)去，不想，灰灰就在這時回來了，它扒著紙箱緊緊地盯著兩只狗狗看，眼睛里竟有著生死離別的悲傷，它一定知道，訣別的時候到了，從此母子將天各一方。四個小狗狗全送走了，灰灰仿佛病了一般，賴在窩里不肯出來，食物也很少動，三天之后才緩過勁來。

在動物界，感情真的與人無二致。想想那些販賣人口的人販子，他們真的還不如這些動物。

沒有了孩子的羈絆，灰灰實在是一個很忠心的守戶者。她的活動范圍也就在我這幢居民樓的前后，有時我上班，她會送上我一段，但到了小區(qū)大門口就回頭了。有一回，我們?nèi)业酵獾刈哂H戚回來得很晚，晚上回來看到了至今都難忘的場景。我家住二樓，在一樓樓梯口一眼就看到灰灰面對我家的門坐在我家門口。我喊了聲：“灰灰！”灰灰聽到我的聲音，轉(zhuǎn)身沖下樓梯，不住地往我身上蹭，然后四腳朝天向我露出圓圓的肚皮。我蹲下身來，撫摸著她軟軟的肚皮，感覺到一股熱量從我的手心向全身傳遞，心里頭暖乎乎的。鄰居對我說：“灰灰好玩了，天天晚上睡在你家門口的墊子上。”

我一度動了把灰灰放到家里來養(yǎng)的念頭，但父母不同意，說是我工作忙，沒有時間照顧她，他們年紀(jì)大了，也照顧不動。我想也對，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野地里生，野地里長，興許更好養(yǎng)活一些。

在這幢樓里，雖然每一家都喂灰灰，但灰灰跟我最親，能摸她肚皮的大概只有我跟母親了。我是第一個拿食物喂她的人，那是在她最饑餓的時候。在她的心里頭，也許把我當(dāng)成了自己的主人。不過，后來灰灰跟我不那么親了。我想，這跟我把她的孩子送人有關(guān)。

灰灰有著旺盛的生命力，每年要談兩次戀愛，平均兩年要生養(yǎng)三窩。每次生下的狗崽，至少四只，最多六只。處理這些小狗狗成了一大負(fù)擔(dān)。有一回，我還利用工作的機(jī)會，把剛滿月的小狗狗帶到鄉(xiāng)下送人。村民知道是城里來的狗，稀罕得不得了，四只小狗不一會兒就送掉了。也會在網(wǎng)上發(fā)帖，跪求收養(yǎng)。但更多的時候，是帶到花鳥市場，一邊走一邊吆喝：“誰要小狗？免費送小狗嘍！”因為是免費的，不出半小時，小狗就送完了。

看著自己的孩子一個個離她而去，到最后一只離開后，灰灰總會有幾天茶飯不思，精神萎靡。而造成這一結(jié)果的，是我，是我剝奪了她享受天倫之樂的權(quán)利。

灰灰記著了我對她的好，所以她盡心為我家守戶;她應(yīng)該也會記著我對她的殘忍，所以對我沒有先前那么熱情了。

有一回，灰灰與隔壁一幢樓的大白花狗戀上了。說心里話，我非常喜歡大白花狗，因為他很懂事。戀愛的時候，碰到我上下班，會主動跟我搖尾巴，甚至還學(xué)著灰灰的樣子四腳朝天躺在地上，等著我去撫摸他。狗真是通人性，知道灰灰把我當(dāng)成主人，他向我示好了，好像他追求灰灰要征得我的同意似的。這一場戀愛的結(jié)果是，灰灰一窩生了六只，其中四只是白花的。那只大白花狗沒有像其他公狗那樣，熱情一過，就再不“光顧”灰灰。在灰灰“月子”期間，他兩次來探望，在灰灰的窩邊一趴就是半天。我想，這是一只有責(zé)任心的雄狗，是個真爺們！

不過，沒過多久，再沒看到大白花狗的影子。一問才知道，他被人打了吃了。聽到這個信息，我心里一寒，不禁想到了灰灰。但我堅信，灰灰不會有事，因為小區(qū)里禁狗禁了幾次，灰灰都逃脫了。灰灰聰明著哩，對禁狗這事非常敏感，她能分辨得出打狗人身上的氣味，拿著棍子的打狗人剛到小區(qū)門口，灰灰已溜得無影無蹤。

然而，灰灰最后的失蹤還是與打狗有關(guān)，我是這么猜測的。

那年冬天，灰灰又戀愛了。一天晚上，我回家比較遲，看見她在車庫的窗下和她的“男朋友”在一起。第二天一早，沒有看見灰灰;晚上下班回來，也沒有見到她。三天過去了，還是不見她的蹤影。她去哪了？難道又開始了流浪之旅嗎？野狗終究是野狗，浪跡天涯方是它的本性。

有一天，母親看到鎮(zhèn)江電視臺播出的新聞，新聞上說，最近很多市民反映，家里的狗失蹤了。記者臥底調(diào)查，終于揭開狗狗失蹤的秘密。原來，市區(qū)出現(xiàn)了一伙毒狗隊，趁狗狗不注意的時候，向狗狗發(fā)射毒針，狗狗被毒昏后，就捆了賣到飯店里。狗肉性熱，在一些人眼中，是冬季進(jìn)補(bǔ)的極佳食品。

母親說：“壞了，灰灰準(zhǔn)是被人給毒了。這些人呀，真是不得好死！”

我明白這個結(jié)果十有八九是真的，但在心理上卻不能接受，固執(zhí)地認(rèn)為，灰灰一定聽到了曠野的呼喚，浪跡天涯去了，因為對于一只流浪犬來說，心永遠(yuǎn)在遠(yuǎn)方，無垠的曠野才是它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