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煦 圖/鄒勤

庭審內(nèi)外

一群平靜的申請人

他們是分兩批來到立案庭提出仲裁申請的，且都出人意料的平靜。老板跑了——這通常是會引起恐慌的事情。但從詢問的事項來看，他們更關心案件的程序以及時間節(jié)點，并反復強調(diào)“店里不能沒人”。難道他們還以為老板會在某個店中無人的時刻偷偷溜回來？那些用舊的桌椅和廚房設備怎足以清償幾十號員工半年來的工資？

有限責任公司以公司財產(chǎn)為限承擔公司債務，而公司資產(chǎn)隨著經(jīng)營行為不斷變化，待到各種經(jīng)濟糾紛、合同糾紛、勞動爭議接踵而來時，往往正是公司資不抵債的時候，這無疑會給生效法律文書的執(zhí)行帶來嚴重困難。所以當老板“跑路”，員工在提出勞動爭議仲裁申請時，最擔心的并不是仲裁程序進行不下去，而是裁決生效后如何實際獲得權益。因為用人單位缺席，仲裁委依然可依法審理及裁決。

其他員工一直跟隨在店長身后。店長表示這家餐飲公司最后只剩他們所在的門店還在經(jīng)營，所以法律文書送達地址只能提供該店地址，注冊地址在企業(yè)集中注冊的經(jīng)濟區(qū)內(nèi)，斷無人簽收。因為平時常需要簽訂物料采購合同，加之老板充分信任，所以店長手中握有公章。他詢問可否憑著公章作為用人單位方代表來簽收該法律文書？在被問及是否被授權處理這起勞動爭議案件或代為簽收法律文書時，店長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數(shù)天過去，在向注冊地寄送的法律文書被退回后，他們平靜地接受了案件將以公告方式向用人單位方送達法律文書的現(xiàn)實。關于開庭時間安排，店長提出分兩天、兩批次進行的請求，聲稱這樣不會影響門店的經(jīng)營。他的這項要求，又著實讓人匪夷所思。他們還在繼續(xù)工作嗎？之前的工資尚有拖欠，難道還有員工愿意繼續(xù)“追加損失”？

店長“扶大廈之將傾”

開庭第一日，庭審有序進行。員工的考勤記錄以及工資清單、發(fā)放情況都十分明晰，這當然對仲裁庭查清事實有極大幫助，但這些證據(jù)材料又似乎完整得令人生疑。老板消失了，員工還能堅守崗位？仲裁庭于是讓同為申請人的公司財務人員提供財務賬冊。會計提供的賬冊顯示直到開庭前一日，賬上仍有錢款進出。通過手機美食軟件，竟還能搜尋到這家公司的信息。這樣的現(xiàn)象有違仲裁員審理此類案件的經(jīng)驗主義邏輯。

接著，店長給出了完整的解釋。原來，老板是因為其他經(jīng)濟糾紛負債而外出躲債，但他們的店鋪因菜品質(zhì)量、口味、就餐環(huán)境深受好評，已形成較為固定的客戶群，所以公司賬上的流動資金還勉強能維持店鋪日常。店員多為外地來滬人員，由公司租賃宿舍供他們居住。所以如果草率地將店鋪關閉，對員工而言，不緊意味著失業(yè)，還將讓很大一部分員工面臨居無定所的窘境。之前半年的工資款項已被老板挪作他用，但目前的經(jīng)營足以支付員工現(xiàn)在的工資，而且尚有盈余。他們也不清楚這樣的狀況能維持多久，因為不斷有老板的債主找上門來要債。在老板消失的最初一個月里，店員每天要花費很多時間、很多唇舌向要債的人解釋，最終說服他們通過向法院起訴的方式實現(xiàn)債權?，F(xiàn)在組織員工提出勞動爭議仲裁申請，也是在為不遠的將來打算。餐飲店的盈余可逐漸彌補員工之前半年的工資損失，員工也可以將這段時間作為緩沖期，找到新的工作，安頓新的住處，生活還可以繼續(xù)。他們認為，仲裁委的裁決將是他們從公司的財務上支取欠付工資的合法依據(jù)。

這位“扶大廈之將傾”的店長考慮得周詳，行事條理清晰、有禮有節(jié)，想必由他負責打理的店鋪也一定井井有條。這可能也是其他員工為其馬首是瞻的重要原因。

番外：三年“全職”打官司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另一起勞動爭議案的主人公。這名勞動者曾在一家用人單位工作了四天被解聘，而后他就幾乎“全職”打了三年累計十幾個勞動爭議官司。他的一貫做法就是在開庭之后立即投訴承辦仲裁員，給承辦人施壓的目的顯而易見。第一起案件的起因是用人單位發(fā)現(xiàn)他的工作能力不佳、作風懶散且經(jīng)常頂撞上司，所以以其試用期不符合錄用條件為由解除了雙方勞動合同。然而雙方并未具體約定錄用條件，這就直接導致了用人單位敗訴，終審判決支持了勞動者要求恢復勞動關系的請求。這起案件從仲裁到法院終審判決，歷時近一年，他在這期間并沒有到用人單位上班。然而根據(jù)《上海市企業(yè)工資支付辦法》第23條的規(guī)定，企業(yè)解除勞動者的勞動合同，引起勞動爭議，勞動人事爭議仲裁部門或人民法院裁決撤銷企業(yè)原決定，并且雙方恢復勞動關系的，企業(yè)應當支付勞動者在調(diào)解、仲裁、訴訟期間的工資。所以他無須提供勞動即從公司領取了近一年的工資。此后，這名勞動者似乎嘗到了“甜頭”，不事生產(chǎn)，轉(zhuǎn)而專心打官司了。

仲裁者說

確定效應與反射效應

站在主流價值觀的角度，店長及其同事們的選擇是理性、正確的，而那位以打官司為業(yè)的勞動者的后續(xù)做法則近乎荒誕。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不同的選擇或取向？ 從行為經(jīng)濟學的角度來分析，或可以探討出原因。

行為經(jīng)濟學中的確定效應，是指在確定的好處或收益和“賭一把”之間作選擇時，多數(shù)人會選擇確定的好處。正如俗話說的“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意味著見好就收、落袋為安。當老板逃匿，關店走人還是竭力維持是一個選擇。關閉店鋪意味著失去當下的工作，甚至住所，是否能迅速找到工作，以及能否維持原先的收入水平或者維持原來的生存狀態(tài)都是未知數(shù)。瞬時崩塌的創(chuàng)痛足以將人擊懵，讓人無所適從。能確定的是客戶群的需求尚且穩(wěn)定，物料供應系統(tǒng)尚未失靈，選擇維持可以保障一段時期的工資收益、住房保障以及另外求職的時間差。在有條件的前提下選擇竭力維持確實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抉擇之時，如果作為靈魂人物的店長決定放棄，或者靈魂人物缺失，哪怕僅有部分人作鳥獸散，整個團隊也會即刻消散。他們或許還會選擇維權，但最終因為公司的履行能力有限，他們的權益依然無法落到實處?；蛟S他們“猜到”了事情的結(jié)果，選擇放棄維權，同時也放棄了對雇主的信心，造成在今后就業(yè)中缺乏歸屬感。

在確定的壞處或損失和“賭一把”之間作選擇時，還有一些人會選擇“賭一把”，這叫作行為經(jīng)濟學的反射效應。當面對兩種都損失的抉擇時，會激起一些人的冒險精神。縱觀那個打了三年勞動爭議官司的勞動者的就業(yè)記錄，每段工作經(jīng)歷維持的時間都不長，其間有大量的留白，說明他不是一個穩(wěn)定的就業(yè)者，或者就業(yè)能力有限。第一場官司讓他獲得了近一年的工資收入，增長了他的“冒險精神”。既然就業(yè)困難，那“或許”打官司可以成為自己獲得收入的更好選擇。這正是“反射效應”起作用的結(jié)果。工作了四天竟然能獲得近一年的工資，恐怕在他自己內(nèi)心都認為不合理，所以將此歸功于最初的投訴對承辦人造成的壓力使然。其實不過是因為企業(yè)人事管理出現(xiàn)紕漏，沒有與之詳細約定錄用條件和試用期考核標準，讓一個并不合格的員工坐收了法律的“紅利”。

盡管認為不會有調(diào)解的結(jié)果，筆者在庭審結(jié)束后還是做起了調(diào)解工作，工作側(cè)重點在他。筆者試圖從一生的長度推演他將來的生活，希望他能擯棄“賭徒心理”，回歸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學習和增長工作的技能以及與人溝通的能力，踏踏實實地找份工作，成為一名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選擇通常都是審時度勢作出的決定，時與勢中有客觀的因素，也有主觀的原因，而我們能做的是盡可能地將可控變量掌握在自己手中，將風險減少到最低限度。這需要科學的認知和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