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悉與我同齡的吳貽弓導演駕鶴西去,悲痛之余,不禁回想起與他接觸的一幕幕往事,遂寫下來以志紀念。
2005年7月,當時任上海市文聯(lián)主席的吳貽弓,帶領(lǐng)部分上海市文聯(lián)的各路藝術(shù)家赴湘西苗族自治州采風,文聯(lián)通知我說,吳主席希望我能參加,我當然樂意從之。
那次采風,我們對湘西土家族、苗族的風土人情留下了深刻印象。姑娘們都穿著鮮艷的民族服裝,歡迎我們。一次,在土家族做客,先是我們唱歌,接著看他們表演,吳貽弓主席和我一起坐在前排座上。當我們正興致盎然地觀看著眼前姑娘們的演出時,突然在我們身后飛出幾個姑娘出其不意地用手往我們臉上抹起了墨汁般的黑鍋灰,一下子就把我們臉上涂成了大花臉!我們知道,這是土家族歡迎客人的隆重禮儀。所以對于姑娘們的“惡作劇”,我們都樂呵呵笑成一團。
我們還在自治州首府吉首為他們文聯(lián)所屬單位舉行文藝講座,書法家劉小晴講書法,美術(shù)家陳琪講美術(shù),我講電影。上海文聯(lián)的藝術(shù)家和湘西的藝術(shù)家們還通過筆會進行書畫交流,更增加了兩地的友好往來。
我們還去了鳳凰古城,在沱江的吊腳樓上品茶、吟詩、笑談,好不快活。我乘興所致,還寫了一首拙詩:
三山四水綠映紅,
苗寨土家淳樸風。
鳳凰靈山出才子,
猛洞秀水育芙蓉。
德夯神鼓聲聲遠,
古丈香茶杯杯情。
吊角樓上醉歌罷,
與君何時再相逢?
我和吳導真正相識相交是他邀我參演他的大作《流亡大學》的1985年。當時他已是上影廠廠長,他統(tǒng)領(lǐng)的《流亡大學》攝制組上百人,無論攝影、舞美、燈、服、道、效、化,都是上影廠的精兵強將。演員陣容更是可觀,除了外請的智一桐和我之外,從年老到年輕,都是上影劇團的優(yōu)秀演員,他的導演組也是年富力強。高博、向梅、奇夢石、吳文倫、周國斌、祁明遠、張閩、張芝華、江海洋等都是這個攝制組大家庭里朝夕相處的朋友。那年我們從杭州出發(fā)南下,一路拍攝到廣西鹿寨,最后到漓江、陽朔至興坪樓殺青。這部影片從夏到冬,拍攝了三個多月,吃了很多苦,以組里攝、服、道等工作人員最甚,但是大家都很開心。
這部影片講述浙大師生在抗戰(zhàn)中,流亡南下辦學的故事。我演教授盧中漢,他的原型即是數(shù)學家蘇步青教授。這段時期合作下來,在我眼里,吳貽弓導演是個典型的“文人導演”。他在拍攝現(xiàn)場,絕對不會給人以雷厲風行、風風火火的印象,他說話聲音不高,語速不快,肢體動作幅度也不大,一切工作都是在一種安靜平穩(wěn)、有條不紊的狀態(tài)下進行著。他接人待物、處言談事都很儒雅,與他高瘦的形態(tài)、帶副黑框眼鏡的面相非常相稱。再加上他有很好的文學素養(yǎng)和品位,把吳導冠之為“文人導演”十分妥帖。
和吳貽弓導演合作拍戲,無論多么大牌的演員,都覺得他身上有一種親和的定力,應該緣于吳導身上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和導演功底。從他執(zhí)導的影片《城南舊事》中,可以得到深刻的印證,這部影片已作為經(jīng)典,留芳在中國電影史上。
我們合作可以說是心有靈犀。有一場戲,是浙大師生在一個火車小站等待即將到站的火車乘車南下,天空下著小雨,由于戰(zhàn)事吃緊,火車不是晚點,就是不停站,我演的盧忠漢教授和其他師生家屬忍著饑餓,把僅有的餅干罐頭拿在手上,眼睛急切地望著火車來的方向,想懇求火車工作人員能讓我們上車。火車終于等來了,沒想到等來的是火車的呼嘯而過,全然不顧我們的哀求。要拍的最后一個鏡頭是盧忠漢手拿罐頭和眾人跳下站臺,站在鐵軌上對著遠去的火車表達著憤怒之情。在雨中,只見我氣得滿臉漲紅、青筋暴出,突然舉起雙手伴著喃喃的話語把兩只罐頭狠狠地向前方扔去,此時現(xiàn)場都被這種氣氛感染了,只聽見吳導高喊一句“好”,結(jié)束了這場群戲。過后,副導演江海洋告訴我,吳導完全被你的戲吸引了,把停機的“?!焙俺伞昂谩绷?。
吳貽弓導演曾對在看監(jiān)視器時的其他人說過,“你們看劉子楓,即使他不在畫面中央,也老是引起我的注意,這個人太有戲了!”這些過譽,當然都是事后朋友們告訴我的。三個多月合作的愉快,人品的了解,使我對吳導更加尊重,我們之間日后的友誼和交往也越發(fā)自然深厚,難怪他出版的大作《花語墅筆記》的書名讓我來書寫,真有點受寵若驚。
《流亡大學》拍竣關(guān)機那天,由于緊張的工作終于結(jié)束,大家都很高興,于是就在我們的居住地陽朔興坪樓上小聚。大家坐在月下,幾瓶啤酒,一盤花生米,一盤黃瓜西紅柿就算美食了。吳貽弓和大家一起談笑,一起回憶拍片中的趣事,對著一輪明月,興之所至,當場做成一首《興坪樓賦》以抒情懷。那天我也很興奮,也情不自禁地趁興索句,寫了首《致導演吳貽弓》以詩和之,好不快哉:
伴君流亡萬里行,
禮贊浙大師生情。
山頭大旗搗毒日,
江中破帆捲惡風。
自古梨園多軼事,
當今影壇少奇峰。
興坪樓上癲狂罷,
回歸自然念正經(jīng)。
謹以以上拙文作為我對吳貽弓導演的懷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