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母親的話語和我在一起,
就像一塊包在沙沙作響的蠟紙里的三明治;
我不知道我父親何時歸來,
空地那邊還有一片森林。
——耶胡達·阿米亥《當我是個孩子時》
那日天陰陰,黑仔身水身汗跑來我家,拉開鐵閘上的遮布,說:這條街要拆了!
這條街就是螺涌邨。三百年前,螺涌邨原是沙洲、坦田、水草,環(huán)繞著一條彎曲如螺紋的河涌。如今,1990年代初的廣州,邨里人家已排出城市的外圍。未去過那里的邨外人,常常會問:那地方還存在?或者說,怎么還未拆!屋邨以草河為界,一邊起新樓,一邊鋪開低矮平房。平房區(qū)這面,不遠處便是舊機場。周邊不高得,便多是五層的屋樓,第六層即是鐵皮搭成的天臺。樓迫得近,天臺與天臺間就相互嵌著。屋里伸手出去,就能夠著對面人家的晾衣桿子,上面支起各色內衣衫褲、草蕨菜干、生曬臘味,鐵腥往下滴水。天臺之間,高矮隔籬,以磚塊、石棉瓦、鐵和塑料擴建,緊密咬著一齊。有時,搭塊長木板,便
能從一家跳去另一家,一棟樓跳去另一棟樓,各處天臺連成一片,身手靈活的貓可以翹高尾巴,穿過天臺,繞著成條邨轉。
那是屬于我們,隱秘的、一點點擴大著的樂園。
很多個午后,我攀上天臺,坐在一處長方形的蓄水池邊上,往頭頂望。天空被密匝匝的電線桿切割,旮旯里,飛機一架架,從低空掠過。古怪的是,它們竟不會勾到晾曬的衣衫;布在網上,就像許多蜘蛛。這些蜘蛛爬過,到草河上濕了身,就會將翅膀露出,變成蝙蝠。之所以叫草河,皆因立春一到,河上便長滿青藻,像一片流動的條狀草地。草河由東向西,恰能過一只烏篷艇。很多個挨晚,日頭灰黯,我自己站在其中一座鐵網橋上,低頭由河水流去,覺得自己是那一片黃葉子。幾十只蝙蝠在太陽邊上一閃一閃,布滿河面。它們是邨上的幽靈。阿庵對我說,那些做衰事的人,會在深夜被蝙蝠擔走,一世在河上盤旋。
我從小就同阿庵一齊過活。她教會我發(fā)的第一個音,不是阿媽、媽媽,而是阿庵。小時候,阿庵來接我放學,身邊同學聽到我叫她阿庵,都覺得出奇,以為我們家時髦到請傭人保姆。后來,我才知得,是阿庵一人帶大我,去睇了先生,說認不得仔,認了就遭天譴,大不去。我不知如何同同學講,她不是我們家保姆,她的確是我阿媽。雖連我都不知得,為什么一定要叫她阿庵,也明明使我出丑過很多次。
我和阿庵,就住在朝南街五巷二號,這眾多破落房子中的一棟。每日傍晚,街上的窗口有人大喊仔女歸屋開飯,賣涼粉三輪車夫的吆喝、踏在明渠上抓螃蜞的濺水聲、在沙地上放紙鷂的窸窣聲……聲起聲落,一戶挨另一戶,傳過去成條街尾——地層口賣缽仔糕的,剛從塑料管工廠、面食工場下班的工人,五金鋪的鐵匠師,織補攤、美發(fā)攤的阿妹,看倉庫的阿姐,醬鋪和冷鮮檔口的姨嬸,紛紛探出頭來,弄一把鐵耙子,勾落橫柄鐵閘。大門一閂,呼地一天便又往去。臨了夜晚,燈火填滿河道,兩邊木蒲桃樹上垂著街燈,一里里著過去。兩岸人家,屋里廚房傳出哧哧的煙火聲氣,匯合,飄在河面的薄霧上。明明暗暗,像細細發(fā)光的飛蟲。黃的、白的光就從里頭漏出來。此時,邨子就像一卷燒得正熱鬧的蚊香。蚊香燒盡,便只剩下薄薄一層迷霧。
這條邨子,就好似同城市綁著的一串風鈴,很脆弱,隨時事的風向轉動。但邨里的每個人,似乎只需水、食物、小小空間,便能鉆出活著的法子。人搭人的生活,就這樣按模成形,雖則粗拙,但行得通。用阿庵的話說,是地方淺窄,只得行一步,睇一步,由不得回頭。
邨子上,有我唯一的朋友,叫黑仔。倒不是一塊臉真有幾黑,而是他爸媽在邨上的垃圾站做工人。大家都笑他,就常常隔著馬路河面,大喊他:黑仔、死黑仔!黑仔憎極了這些人,于是乎,聽見有人叫他,就從褲袋里掏出挖來的碎石子,要往他們扔去??伤倳义e一次,石頭便砸向我面。雖則只輕輕擦過,但我的鼻子從小血管就很細,像只假鼻,水豆腐做的。這么輕輕一碰,鼻血就嘩嘩流落我嘴上,將他嚇得急急腳逃了。第二日,黑仔蹲在昨天的路口,似在等我。手上拎著一個黑紋麻包袋,遞給我就撇了。我打開一睇,里面有好幾樣雜物:一條裝在水袋里的扁頭娃娃魚、兩副缺角撲克、線長橡皮糖,還有幾顆像植物種子胚的黃色物什。隔天,我撞見他,就拿出那幾粒種子,問他什么物什。大樹菠蘿核,他說。食得,洗過煮過,不污糟。他一對眼只到我胸前,頭發(fā)很短,像鐵線,一根根岔起。他向我行近一步,又將一枚硬幣遞過我。是一枚銅幣,外圓內方,反面是一個穿軍服的肥佬。邊上寫著的字,我就只識得“光”、“幣”倆,于是就叫它“光幣”。
黑仔說,我揀來的,嫌的可以還我。他向我行近,跨一大步,身上忽然傳出“嘶”的一聲。低頭一望,才發(fā)覺,身上那條松松垮的灰塵色燈芯絨褲上,拉出一個老鼠洞大的破口。這個洞一直擴到腿罅,光雪雪露出前后屁股。我忍不住笑他:你這么大都不著底褲?他望望我,又望望自己,臉上突然紅卜卜,發(fā)惱似的掉頭撇走了。
自此以后,黑仔褲子里都著了底褲。有時還剝下褲頭,說:睇,我日日著底褲!我和他就這樣成了朋友。他比我小兩歲,但他不用去學校上課返學,每日就只幫家里人手。大多數(shù)時間,他都在街上閑蕩,有時坐在那架廢品三輪車的后斗,撿垃圾、倒賣爛銅爛鐵,有時去河邊的小路上捉七星瓢蟲、蛇和草蜢,或是擒上一列木蒲桃樹,摘滿一籮筐芯核可以搖來搖去的果子。我羨慕他,覺得學校幾無意思,便時時得閑去找他。
這個周末,我同往常一樣,去垃圾站找黑仔。垃圾站不遠,正正菜場對面。踩上樓梯間,朝入面嗌了兩聲,無人應,便轉到屋背一處小側柏樹林。車庫外,兩棵細葉榕底下,堆滿了發(fā)著氣味的垃圾。這氣味濕黏黏,卻那么豐盛,實在叫人興奮。但黑仔都不讓我爬,每次都說:你定在這,我上去。然后自己一個大步上到垃圾山頂。垃圾車每日晨早和晚黑運來一座山,又運走一座山。他就趁著空隙,爬上去,找各色物什——桌球棍、假發(fā)套、漏氣的水蒲、一只斷了對翼的珠頸斑鳩……有一次,聽聞有人丟了枚白銀戒指,他花了一個禮拜找,最后只找到一頂魔術帽。那個把禮拜,魔術帽我們輪流著戴,一人作觀眾,一人變魔術,都是三腳貓功夫。但凡他找到得意的物什,就會騎上樓來話我知。他站在我們家的鐵閘門外,都不會入屋,每次都讓我出來?;驈蔫F閘里摸出一對手,叫我看看,又一下收回,說:你不來就“走寶①”!而后就撇走了。
就在那天,黑仔從一堆菜場垃圾里露出頭,面上粘著米,好像點了一粒白痣。痣上還冒著蒸汽,眼耳嘴鼻一層灰,口急急同我講:光頭佬收到風,說這條街要拆了!
光頭佬是黑仔阿爸。黑仔一家三口,原本住在我家對屋,后來,邨上的垃圾站辟出了一間空房,便成家搬了過去。不像我,黑仔有自己阿爸,但他不叫阿爸,叫他作光頭佬。街上的人不叫他光頭佬,而叫他半公乸②。皆因笑他在垃圾站做工,成日穿一條緊身靛藍牛仔褲,面紅紅,身子裊高,頸和腿腳細又長,十足一只不公不乸的火烈鳥。光頭佬成日對垃圾笑,對人笑,對樓下那條染變成黑色的白斑點狗笑,好像一不笑就覺得難受一樣。黑仔阿媽,平日腰上綁著一對鐵鈴鐺,準時七點就到各家各戶門口收垃圾。后來,我從那塊半透明的灰棕色玻璃窗,瞥見他們家里堆放的樽樽罐罐、瓜果紙皮,好幾臺舊收音機、舊吊扇、舊電視機。但大概幾架舊電器情實是爛鐵廢物,因此每到周日,黑仔都來我家天臺耍。一次,黑仔阿媽從鄉(xiāng)下返來后,那塊玻璃窗上,就常常映出一對模糊影子。我爬上窗臺,墊高腳,日頭同夜晚一樣黑。在一個四方格子,床簾往后,一個人背脊并在一張吊椅上,對腳踢來踢去,大冬天凍冰冰都不著鞋。這對灰色影子,凈是日頭出現(xiàn)。到了晚黑,就溶了似,再找不到。
我覺得人驚,又覺得出于私密,都不往那窗口望去。
我也有過阿爸,但阿庵不大記起他。我也是。大概是識得,我倆生活滿滿和和,少一個半個人都不算少。之不過,有時碰到什么發(fā)愁事體,譬如新?lián)Q燈泡擰不入去,或是那架金羚牌吊扇葉子嗡嗡叫要爛,阿庵就從隔籬借把梯子,一腳擒上去。邊爬邊說:你什么身尸蘿卜皮③!我望著阿庵,被梯子岔開兩腳,像一把交關靈活的鉗子。覺得她威猛得交關,有無阿爸簡直不是什么緊要事。雖然我不知她說“你什么身尸蘿卜皮”究竟是說燈泡吊扇煤氣瓶,抑或我,還是阿庵自己,抑或那個阿庵說去了“打游擊”的阿爸??傊翌A感阿爸,就像幾年前,那只家里養(yǎng)過的貓崽。我將它的臉畫成鬼五馬六,它一氣之下就離家出走,再無回來。我們都記不起那只貓崽很久了,亦不知它還在不在這個星球上。
平日里,阿庵要過木橋,到草河對岸,那間工人泳場旁的冰工場做散工。切很多冰塊冰條,將它們搬入車廂,沿那條專屬貨運鐵路運去,將冰塊分發(fā)到附近幾個街市、菜場、鋪頭。原本,冰工場留下規(guī)矩,只招男工,但見她雖是個女人仔,一上膀即是兩大麻包,腿骨力不比佬差。反倒人家男工跑一輪的工夫,她跑得兩三輪。工頭見她做事有魄力,不是那種黑口黑臉的貨,冰介在手上一道道痕都不出聲,便索性收了她做工。
晏晝四點半,阿庵從冰工場下班回來后,擺攤賣拖鞋。屋地底翻過一個三角小坡,往上行,沿一段爛鐵路,長不過百米。不特止阿庵一家地攤檔,還有賣發(fā)夾的、賣毛氈地毯的、賣玩具的、賣黏墻公仔的、賣掃把拖把的、賣假花的、賣糖水的、賣牛雜肥仔米的、賣粥粉面云吞的、賣缽仔糕的、賣倫教糕油糍的,還有修雨骨傘和鐘表的、補梯煲的、拉龍須糖的、織雞籠子鴨籠子的、睇風水問仙姑的、閹雞子的、磨鉸剪菜刀的、修眉絞面毛的……有時行運,還會遇上藝術表演耍猴、心口碎大石,穿連體服的魔術師來幾下硬幣魔術、倒掛金鉤、千里眼,街上的人說:走得快,好世界!到了這里,意思即是,這里做的都是平價生意,是升斗市民的小樂場、大世界。我沒見過火車,每到挨晚,鐵路兩旁轟轟聲響,讓我成日以為有真火車來,其實只是一家家推來的鐵皮攤車。每戶攤檔拿出一盞煤氣燈點亮,也有點起雀籠式的油燈,整條鐵路千百盞小燈,星星點點,迎來各處來尋寶的人。阿庵每次都第一個到,占足頭等位,定實街頭的坑。這條街上的檔主知她一把口犀利,都不敢爭,默默將位置留她不止,又阿姐前阿姐后的稱呼她。
六月初,南方的熱頭很遲都不落下,阿庵就鋪一張方方正正的紅白藍膠紙,四只角各壓一件爛枕木,中間擺一堆膠拖鞋,像一座彩虹的丘陵小山,遠遠聳起身。這過往的人,大多是往來菜場的叔嬸,手上吊滿各色果菜,眼睛碌碌。阿庵和我,便成日就卷一張爛紙皮,拱在嘴上,踩上一堆拖鞋上,像唱山歌,叫道:買鞋咯,買鞋咯!一邊叫,一邊暗想至快的卷鋪跑路方法,一是怕地頭蛇趕人,二是我始終相信,終會有那么一架火車,迷了魂,或是蕩失了路,在某日,天將全黑前向我們開來。誰又能說,這是不可能的呢?
夜市上的馬燈捻暗,一盞盞滅過去。到晚黑八九點,人客攤主便都散去,各人返歸,生猛的街口又變回一段芒草叢生的廢鐵路,從未存在過似的。但夜未全盡,然之后即有天光墟。天光墟從周五擺到周日,三更半夜,凌晨四點半到天光,前后只得兩個鐘。鐵路往河西走一段,便是螺涌第三條鐵架橋。那頭結束,這頭另一波續(xù)上,便是天光墟。阿庵不準我往天光墟去,時間太晚之余,她又看不上,因那都是賣些“新加坡”的物什,不是正當人家生意。什么“新加坡”?新貨、假貨、破爛貨??傊?,天光墟總不比鐵路夜市熱鬧,之不過,我常常發(fā)一個同樣的夢:夢里我半夜離家,同幾個人,去天光墟睇了一場很響的煙花;有時,夢里醒來,還覺得一陣嗡嗡的耳鳴,蛇一樣箍住我。
我和阿庵最早擺攤,又最晚撤攤。倒不是勤力,皆因收攤返歸遲些,避開大耳窿④隔三差五上門。我阿爸老吳去打游擊之前,欠下一大筆數(shù),要我和阿庵來填。那三五個來討債的后生,清一色著丑樣花襯衫。行頭那個光膀頭的肥佬,一條鐵棍架在門上邊,填住門口,要阿庵拿錢。有一次,還將家里的高腳木凳、吊扇都拆走。我同阿庵就站著食了幾日飯,晚上焗熱交關,起身沖了幾次涼,才睡入去。無了家具,曱甴⑤老鼠無家可歸,大半夜從我們腳邊摟過,慢慢也不覺得出奇。再后來,一班人將財神龕下的利是都不放過,一封封拆開,紅紙符紙撕爛在地下。阿庵扮不識得老吳,說他們找錯門;刀子架在她頸上,都半只字不聲。又說:一還一,二還二,你們去找那只野,找我造什!那幾個后生見她嘴硬成鐵喙,都有點無計。于是乎,每個月頭來搬走些物什,當還數(shù)。阿庵當然不認,就說:錢我們拿去食了也不給!我問,下次他們又來怎算。她說:大不了走!
阿庵說走,不是走多遠,就是避避時勢浪頭。這班大耳窿也無幾多本事,追到后面都說:我叫大佬來,你就知味道!阿庵嘴嘖嘖,知他們都是聽人號令,半斤八兩,就假嚼著下巴,說:夠膽就叫!我聽她說,手心冷冷濕過好幾次。過后同她講,他們手上有刀,你不怕一張快刀將我倆鏜了?阿庵笑笑,鬧我:生人不生膽!我才想起黑仔帶我跑過天臺的很多暗路,便說:我知有個地方,他們拿刀拿劍追都走得。往水池一角,從我們屋能通到后街暗巷。同條巷,就是那串粉紅發(fā)廊,兩面是站街女,生果一樣鮮艷,遠遠看,像一排櫻桃水母;倘若不向兩面走,就是燒臘檔、車衣鋪;榕樹腳下,偏向河邊,快跨過街市場,對面即是黑仔垃圾站的屋棚。有心的話,其實四處都走得。之不過,阿庵都覺得我在發(fā)夢亂噏,便對自己說:大不了搬!
但其實都沒搬,直到一日收檔返歸,沒及我們入屋,就知家里又有賊佬光顧。因這棟樓底層辟出半面,開作士多,樓梯駁起,就像行山路。行山到轉角位處,正正擺著我一只玻璃珠錢罐。里面的玻璃珠,散落一地,嘀嘀、嘀嘀,五顏六色地往樓底跳落去。雖說見怪不怪,但望著玻璃珠一粒粒往下跌,響聲卜卜脆,忍不住心火一滾,就拿膽往屋里行去。
發(fā)生這樣的事,雖多了經驗,卻都使人驚。阿庵押后,當即空氣里大嗌一聲:你老乸⑥!聲音就從樓梯間傳返來,一點不松散。壯過了膽,便往屋里行去。見鐵閘上的鎖頭空了,但幾無被撬開的刮痕。往門罅處看,卻也整齊、干爽。連那張木飯枱下的柜筒,都一如既往安靜,幾無翻過的手印。不同前兩次,回來見里頭的床板都被生拗成兩半,滿是腳印。如此來睇,這賊頭看似斯文得交關,什么都無不見,卻又可能萬事留一手。
阿庵行入廚房,一手揸起張菜刀,架在胸前,另一手拎我往房里行去。只見她翻出床底幾件舊棉衫,縫在里頭的幾沓錢,一只裝手鐲的紅布袋紋絲不動,無少一件物什。真古怪,那只賊頭究竟在打什么如意算盤?阿庵推開寬窗,鐵網也圓圓整整,說明賊佬也不是從這扇窗跳入屋。而屋里只兩扇窗,除了房間,還有一扇鑲在灶頭頂上。入廚房,一切如常,只覺得耳鼻上,忽然涼陣陣,比往前莫名大風不少。行近一睇,才覺出那扇窗外的罩布不見了,鐵欄網上空出一個人頭般大小的窿。窿口邊緣像被切割過,支出很多鐵線頭,尖凸起來,惡狠狠的樣。
這個窿一把嘴這么小,鉆進去的,難不成是一個人?廚房的窗口,挨著對屋的廁所間,不到我半只手臂遠。一個人又怎從兩面墻,擒上那面密匝匝的防盜鐵網,剪出一個洞來?要細,又要將自己變成紙一樣薄,小心翼翼,才不至于劃破自己的面。從外頭鉆入,手腳穩(wěn)當,不碰落菜刀碗碟、掛墻上的鍋蓋,甚至臺面上都無留下一對腳痕。簡直一陣穿堂風。這個窿好似有股魔力,要將我倒吸入去,讓我也禁不住想將身子拱過去。于是撳低,頭伸入去,未到脖頸位,便翻轉不得,像一條反肚魚。只轉動對眼,往上睇睇,往下睇睇。凈見晚黑的天上,一點云都無。月光吊著半空,好似一群太陽將我全身照白。我覺得自己將近要抬升,飄浮起來。心口莫名覺得生猛,興奮地熱剌起來。
阿庵望那個洞口一陣,說:這賊頭難不成識武功?
那天晚黑,同阿庵從夜市回來,粒米未進,肚子開始咕咕叫。阿庵將筲箕上的番瓜拿進來,想做番瓜粥,頂頂肚。問我,把另外兩個番瓜整去哪了。才知家里無端端少了兩只番瓜。出門倒垃圾,又才見剩瓜殼一塊靜靜躺在入面,經已被挖了空。后來,事實證明,家里一些無關緊要的物什,真的會一點點消失。盡管一開始,我也曾以為,它們特意藏在了某些陰暗的角落里,躲起身來。但漸漸,像那兩只番瓜的物什變得越來越多:阿庵的一把牛骨瓢子,塑料魚缸里的一只寄居蟹、墻上的一版悟空大圣郵票。我相信它們不都是憑空消失,也不都是可以躲起身來。難不成我們屋里,就有一只隱形人?這樣的想法,就像很細的飛蟲在我心上飛著撓著,卻怎也捉不住,使不穩(wěn)。
于是乎,那幾個晚黑,我怎也困不著覺。耳邊些許熱,窸窸窣窣地,似乎還聽見門外有人撬門,鎖匙打在鐵閘上,叮叮作響。窗口吹進風,就結住了時間,隨后是一陣嗡嗡的低沉。再過了一陣,就似有什么穿過老街區(qū)、草河、大榕樹、閣樓、客廳而來,一團黑色的、毛茸茸的陰影,就眠在我身后。呼吸的微弱氣息,將我后尾枕的頭發(fā)拂起。我甚至還聽見他在挪動身體,腳輕踮起,往廚房、廁所、樓梯間處行去,對于屋里外的一切,他都好似了如指掌。霎時間,一陣興奮而危險的、深藍色的氣味,從我渾身流過。
后來,一日,聽街角報紙攤的肥姨同阿庵說,這陣邨上來了一只犀利的賊佬。不知公乸,專入人家屋,有陣時拿點小錢,十塊幾十塊,有陣時什么都不偷,古怪得交關。又說這小偷有眼界,似個知識人,巷頭巷尾一間間偷過來,好似要將成條街都偷個遍!于是乎,有人故意淤她,說:你老公不是大隊長?瞬間哄堂大笑。事實上,肥姨丈夫的確是邨里的治安隊長,但卻周時被人瞅見,在橋邊的倔頭巷叉麻將,都睜只眼閉只眼。因他阿爹是村長,小偷小摸無搭上人命,隔籬鄰舍都知報警無用,索性也都不報,當時運低,忍忍氣吞了。
肥姨卻是挑通眼眉,轉身掰著指頭,一把尖聲說:單數(shù)!一五七尾號,見買碼玄機!平日里,這街上各家各戶,除卻奔勞于一日三餐,都暗地同肥姨買一兩文錢六合彩。中當然好,不中也不肉痛。重要是街坊平日搭上話,買份晚報,睇《每日閑情》一版的公仔圖案——幾人是個暗號,幾只鶴立了幾只腿,破什么尾數(shù);什么生肖,是雞抑或狗又是天機;配圖的底面又是什么風光顏色,破什么紅綠波色搭配??傊?,換雙眼看,圖面上處處是玄機謎面。但也有些時候,譬如這幾個禮拜,報紙上忽然無了配圖,就要自己另開新路。像肥姨,睇賊佬偷野,又不止偷野,而是有很多常人睇不出的玄機。事實上,肥姨因為這撈了不少油水,所以見人都講得精神。周末日頭,報紙攤的人越堆越多,都埋頭聽肥姨講賊佬同買碼的關系,聽講古一般,風頭火勢。很多雙眼覺得神奇之余,其實也信她。
我站在他們腰腿底下,面前是一堆大人屁股。報紙攤熱火朝天,有幾個佬拿出紙筆,寫這期要買的碼數(shù),又說,賭這個賊佬在幾號落手!這陣時,我腦里也好似有什么慢慢靠攏、凸起,伸出成一只手,正拉開他們褲袋上的拉鏈,準備伸入去。但就在這時,阿庵將我從夢里一下拉出來,說:落雨快撇呀!我晃晃神,往外跑出去。掌心滑滑的,不知是汗抑或雨水。
往后幾日,當我正滿心謀劃著,要在屋里某處角落恭候那個隱形人的時候,阿庵卻同我說,我們要搬了。我覺得掃興,但又無從反抗,不得不搬。在螺涌邨,各家搬家就同食飯沖涼,幾乎住過街頭巷尾的樓。我覺得無什么出奇,搬屋其實是搬人。同阿庵一人馱個背囊,手上挽著水桶、臉盆和熱水壺,醬油碗碟,頂上托著幾張紅膠凳子,一塊砧板、一袋粘米,就從這屋挪去那屋。然而,每到搬屋時,我都發(fā)覺,在我和阿庵之間,除了對方,都無其他什么物什。想到這,我就感到心口有點點悶,后來我才知,原來這也叫悲傷。我和阿庵,就似是一個作行人,一個作件行李,在這塊豆腐干一樣大的邨子里,被什么拎來拎去。阿庵成日說,我們橫豎要搬的,不要成日買些不等使的。又常常用很重的鼻音鬧我:人一世,物一世,不就為了爭啖氣⑦,拿個彩!
新租的屋子,是一爿層半的板間房。比以前住過的迫狹,墻灰往下跌,地上成日鋪滿白粉塵。臨著地面,濕黏黏;有一扇窗,但同對屋的廁所頂著,打不開,日頭好似入夜。不過有個更高大的天臺,比周處高出三四個我。我倒掛在天臺的竹竿上,天上搖搖晃晃,垂下頭來的棚屋像個爛舊筆筒,上面插滿電線桿天線桿捆成的“魚骨頭”,真是畸形又趣致。但想到一早聽見報紙攤,四處在討論那只賊佬,又不能將窗臺稍稍開旯讓他入屋,就覺得心灰。于是心里想,他不來,難不成我不能去碰他?
于是,到周末見黑仔,我用一種醞釀已久的語氣,同他說:我們一齊去捉那只死賊佬吧!黑仔四下曳曳頭。他的表情有些猶疑,但卻好似不是為這件事。他歷來是那個穿街走巷、撩事斗飛的人,這件事對他來說,簡直不算什么大手筆。
只是一陣沉默過后,他望望我,又望望地,低著頭說:可不可以摻上我家姐?他抬頭,眼里透著一束很溫馴的、些許委屈的綠光。就像那只街市排檔門口,頸上綁著麻繩子的綿山羊。
這使我認為,當日瞥見的那對黑影確實存在,一對其實是一只,就是黑仔口中的花家姐。黑仔說,花家姐同他一起長大,但后來生了場大病,燒壞了腦。本打算扔進牛欄,自生自滅,沒想到,隔個禮拜去睇她,一個人眠在那頭灰水牛懷里,病卻好了。過后雖然腦子使不得,凸起一棚哨牙,一把嘴又不伶俐,但為人似光頭佬阿爸,成日笑笑口,不會打鬧人。又說,圍村上興起修建高速路,破了風水格局,一戶戶見白事,各家各戶能搬則搬,鄉(xiāng)下的阿太都過了身,最后成條村便只得花家姐一個。她不識得割禾沏田,又不識得做手工,怕餓死她,就將她接到邨上來。
我心想,花家姐什么事都不識做,阻手阻腳不止,還要費精神看她,于是同黑仔講:你阿姐怕幫不上手!黑仔見我不愿意,頭低低,半天不聲。而后又用大人一樣的莊嚴眼望我,像宣布什么一樣,叫道:花家姐好大力!花家姐好大力的!雖然,我不知她大不大力,大不大力又同捉賊這碼事有什么關系,但看著黑仔這張臉,心里便升起一種迷惘的念頭。既不是出于同情,也不是出于對他的不理解。只想到那個玻璃窗上透出的黑色影子,心里一驚,升起一種好奇又刺激的念頭,便同黑仔曳了曳頭。
黑仔約定帶花家姐去鐵路夜市那天,碰上片區(qū)停電。四處黑麻麻,零星飄著幾點螢火蟲;挨晚的空氣薄薄一層,吸入去,我們胃里就裹了層膜,再入去成條邨、成座城市就似一個更大的、半透明的胃。我就是遠遠望著花家姐從這片空氣里,一點點顯現(xiàn)出來的。她將近有兩個黑仔加起來那么高,遠遠看去,巨大得像只怪物。黑仔行在她身后,就全被擋住消失了。她那兩支扎起的馬尾,像兩朵謝了很久的向日葵,種在一顆很腫、很大的頭頂上,身子似一條很粗的莖。阿庵眼望望攤前這個巨大女人,又眼望望我,都覺出奇。正往前行,準備打招呼,忽然間,身后各處響起一陣喧嘩,海嘯一樣從遠處涌過來。阿庵往我頭上猛力一掌,大喊聲:走鬼⑧啊!
我才醒覺,是城管隊要來“掃蕩”了!阿庵顧著卷起鋪蓋,往后一拋,忽然咔蹋一聲,才覺出把腳拗了?;医阃覀冃π?,一手將阿庵掛在臂上的鋪蓋拉過來,往身上一擔,一大步,調頭,沖出人群,撞出一條大路。攤販們跟在她尾后,轟轟隆隆,像一架人肉蒸汽火車。往前,往前,最終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
等我們追到垃圾站的廊口,才見她兩手攬著那一大袋拖鞋,就似很耐心地攬著自己孩子。再望一眼,我才發(fā)覺花家姐已顯出些許女人的形態(tài),像一只梨,青中透亮。甚至覺得,燈下的花家姐,好似一個古怪又好心的母親。她從遠處睇見到我們,同我們笑。見我們笑,她又笑笑,半張著嘴,身子一喘一喘。
雖然花家姐做不了什么,只是力氣大、腿腳好,只會沒完沒了地笑,但我一直覺得,她的身體里就好似住著一股巨大的能量,若是禁得住還好,否則說不定在某個時候,會令她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來。從這往后,黑仔每次來找我,都會帶上花家姐。就是這樣,集齊了我、黑仔、花家姐之后,捉尋賊佬的漫漫征途,要正式開始了。
為了方便行動,戰(zhàn)役開始前,按著從電視機學來的,我給自己起名叫將軍,黑仔和花家姐統(tǒng)一叫做軍師,黑軍師和花軍師。正所謂,一物降一物,自己有了名,少不得同這只賊佬也起個名,叫什么好呢。突然想起,肥姨那天說,這只賊佬都揀擇四五層的屋樓去爬,屋外雖是面貼面,有毛有翼都怕難飛!于是,報紙攤的人都不叫他賊佬了,給他改了個名,叫做“教授”。我們便也不再叫那只賊佬,而學著大人叫“教授”。每次說起這個名,我們仨都覺得自己要去做一件威風大事,心火愈加旺了。
一開始,我們四處打聽關于“教授”的消息。但治安隊長是不得指靠了,便轉去找鐵路夜市上的六叔。六叔是夜市的王,夜市的家當都歸他管。想當年,他一支公⑨打江山,將黑白兩派擺正,才在爛鐵路上辟出一條燈光夜市。現(xiàn)在,十九年過去,秋冬春夏、日頭晚黑都好,他都單著一件白背褂,踢著一雙木屐,手上戚著支木拐杖。行路又不是行路,是一路咚咚咚殺過去。那天晚上,我端端正正問六叔,有無那只“教授”的消息。他笑了半日,鬧我這么小只人仔,不好好讀書,反去學人擒賊,霎時間被他笑得耳骨朵都紅。還說要去同阿庵告狀,我便只得打退堂鼓,不敢多問。此事無了下文,開場便敗下陣仗來。
本以為毫無頭緒,黑仔卻說:我們去天光墟睇睇吧!此前膽不夠大,卻一直心思思,想去天光墟的我,現(xiàn)在有黑仔和花家姐作伴,信心一下漲了不少。轉頭便將阿庵講過的都忘得清光,答說:好,我們去天光墟!
阿庵是個爛睡之人,正因這樣,之前兩次屋里半夜入賊,都到了隔朝才覺察。那天,凌晨四點半,我伏著阿庵倒在一片呼嚕聲里,靜靜躥出房,去垃圾站同他們匯合。眼前淌著墨色河水,一排蝙蝠掛在河邊交叉的電線桿上,四處還在半夢當中,整個城市像啪的合上了門。等我們翻上一處石坎,行到橋面上,才見出一攤攤,大小雖不似,卻都在腳前放兩盞煤油燈。燈稔調小,河面上的霧氣飄過來,真像在外婆家行夜路時,過墳圈子看見的“鬼火”。那年我九歲,此前并不知,在我們生活的世界之外,還有這樣一個世界。
橋上多是黑衣佬、破爛佬擺檔口,一張塑料布、破涼席就地一鋪,攤主們或坐或躺,也有干脆在攤旁站著睡著的。攤主身上的衣服很舊,布滿了補丁,但又都幾整潔,手上納著個上鎖木箱,有做生意的派頭。幾個叔伯帶著支放大鏡,坐在矮板凳上,招呼路過的人客。人客們就在其中躥來躥去,有戴頭燈的,也有手上揸著盞馬燈或支手電筒的。大字蹲在攤檔前,趁幽幽的光,將手上的物什在面前兜兜轉轉,翻來覆去,仔細咂摸,生怕盯少一眼就會“走寶”一樣。黑仔爸媽不管他,任憑他白天黑天倒轉,所以他來過好多次,算是知根知底,便直往那檔收購錢幣的攤子行去。
一路行過,木椅家具、什架、油鹽醬醋,舊古董、大幅我看不明的字畫、刻著海鷗的相機、美國飛行員皮衣、空心手榴彈、豬籠草之類的盆栽,又有段斤賣的杯子盤碟、舊衣衫、鞋襪,一塊一袋的光酥餅,兩塊一桶的杯面,三塊一盒的盒飯,木桿子上寫著“抹面盆”、“抹家居”的毛巾……黑仔掏出一支電筒,遞過我,說:天光墟慣例,拿燈只照物什,不照人臉。讓我愈加覺得,這墟市里頭,確實藏著什么見不得光的物什。天光墟就是一個小型江湖,人們從來不知下一秒會碰見什么樣的物什、什么樣的人。
成條街上的人,眼睛都好似釘在我們身上,歪頭側腦,透著好奇又警惕的目光。我摸了摸口袋,錢都還在,便開始計數(shù)著晚上要買的寶貝物什。又心想,在這樣一個看似豐富,充滿詭計、機關,危險卻暗含著快樂的墟市里,就算買不上什么,只是行行睇睇,就足以讓人興奮上幾日幾夜。
因為風的緣故,河面上的空氣一塊塊移過來,罩起了一整座橋。時不時飄來一種腐爛的、模模糊糊的氣味。好似各處物什都遠遠同我招手,我開始漫無目的地亂行。眼見那幾個站在角落,鬼鬼鼠鼠,來回踱步的人,才回過神,想起:講不定那只“教授”就匿在這墟里!然之后便下定決心,一檔檔開始翻找。之不過,每次黑仔見到什么新奇物什,都同我們大叫:你們快來睇!我們便一家家睇去。很多時,我和花家姐聽見他的叫聲,扭頭望過去,找不著,一陣風散后,才見黑仔的臉從霧里溶出來。我們來了!街上的人像望猴子一樣望我們?;医闳允切π?,跟在尾后,一路跳跳扎扎,極其快樂。那晚,我用了全身的五個一元硬幣,買了一部崩角的寵物機,又買了三粒剛過期的白脫糖,一人一粒,覺得很滿足。黑仔還帶我去睇那個“撿垃圾大王”,他身上穿一件繡雙龍虎的大衫,頭上一頂巴黎帽,渾身發(fā)光一樣。黑仔說:他著的那件衫是從我們那里收來的,死人穿過!那時我才知,原來死人的東西可以這么美,死也可以這么熱熱鬧鬧。
那天晚上,我們凈顧著飽眼福,便將要找“教授”的事忘得一干二凈。等我們記起,天邊經已開始微微透出些許白光,屋頂處點點,推開過去。為了躲避城管隊,天光墟要趕在太陽出來前收市。霧氣散盡,這個世界便確實不存在了一樣。五點半吹過的天光墟,墟上的我們,似假的一樣。真是一場華麗的冒險!過后我們原路跑回家,鉆進被窩,賴床、打哈欠,起身返學,裝作什么事都無發(fā)生。只是隔天,一個白晝的課,我都在桌上“釣魚仔”,還差點將鼻子磕去半邊。老師拎著我的衫領到辦公室,說:一朝到黑打瞌睡,你昨晚去做賊來?我是去捉賊!我心想,但我什么都沒說,心早已神游到昨夜的墟市上,飄出窗外,恨不得一塊天空現(xiàn)在就全暗下來,聽見黑仔小聲說:去趁墟了!老師看我還在分神,惱了,抽出我的左手來,一把戒尺很響亮地打在手心上。我?guī)缀跤X得那聲音出奇地好聽、清爽,嘴上咿咿呀呀,心里的快樂愈加飄蕩開去。
但我事必沒想到,大概是前晚受了風寒,晚黑便覺得全身剌熱起來。阿庵找來一張冰藥貼,黏在我額頭上,要我眠在床上。但我依舊悄悄調好了四點半鐘的鬧鈴,包緊在手上,匿在被窩里,心想,一響就把它撳下。于是,第二晚,我便頂著一件藥貼去趁墟。那天一碰面,黑仔好像不知從哪道跑回來,氣喘喘同我講:我知那只“教授”是誰了!
他二話不說就拉著我往鐵網橋上跑去。
到那攤檔,黑仔見我,對我使眼色,說,就是這。攤主坐在一張?zhí)僖紊?,背對著我們。地攤上擺賣的物什也都是些玩具雜物,發(fā)夾頭箍,各色錢幣郵票,乍看同其他攤檔相比,并無什么不同。仔細看,又好像比其他攤檔都要有心機,似揀選過,精品店賣的那種。攤主聽見我們行來的聲響,當即轉過身來。只見那是一個極不勻稱的、古怪的人,就像一個毛絨玩偶,并在凳上;但一張臉丁點不后生,一對豆豉眼,幾乎長出一叢很長的黑胡須,像葡萄藤纏著人的面。他的頭臉屬于五六十歲,身形卻同九歲的我相差無幾。一顆年邁的頭,配上一副幼稚的身體,像是一個頭駁著一個身體,讓人覺得十分驚悚。我望了望他,甚至驚訝于長成這樣的人,怎么還能活著。隨后打了個很長的寒顫。
但黑仔似乎都不覺得出奇,他只用手膀攮了攮我,然后手指指地上那個拇指大的滑翔飛機模型。我伏低,將它拿起來,又兜轉過來,一睇,這不是黑仔送我的那架飛機?自從幾次賊佬入屋后,就再找不到了。它的外形一模一樣,飛機都是紅白藍三色,機艙門上刻著“德國制造”,連底下那條八字形劃痕的漏口都一樣。我心想,一定就是這只怪物偷我物什!又想起,那天屋里廚房窗臺上的洞口,愈加覺得黑仔說得對,眼前這只難看的小矮人,就是我們說的那只“教授”。呸!于是忍不住,質問他:你這只盒子從哪道得來?他見我是個小孩,就眼瞟瞟我,像一只老蟾蜍,臉上無一點顏色。
他抖抖身子,身子就傳出一句話來:“勿問出處,凈問價錢?!甭曇舨皇菑暮韲蛋l(fā)出,而是肚子。湊近一睇,才覺出他腿上竟趴著一只鷯哥,合起對眼,同他那件暗灰色的童裝恤衫融在了一起。那只鷯哥又用很高的聲調,重復一遍:“勿問出處,凈問價錢?!边@時,攤上的氣氛突然變得熱烈起來。好幾個人客蹲在地上,相互之間,擠著推著,翻找問價。這時,不知哪道,伸出一只手,猛一下將我往黑仔身邊撞去,倆人砰地一下倒在地。他只朝我們揚揚手,要我們行開。眼尾也不睄我們一下,不搭口,又不答價,靠那只鷯哥來傳話。我們站在一群人的膝蓋底,怎么也撞不入去。黑仔見我惱得眼淚都要落來,就拉著我,說:走走走,明天再來過!我看著花家姐跟在身后,還一路笑笑,愈加惱了。
我的眼淚一直在眶眶里打轉,心想,回去的路怎變得這么漫長。周圍夜更深了,能聽見風在耳邊的聲響,淚痕好像要從兩邊裂開去。我恨黑仔,他本不應該拉我走,而讓我跟他當面交鋒。我也恨我自己,不應該做一個無膽匪類,被人瘀一下,耳骨朵就硬不起來。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落得難堪,好似有一萬把嘴來笑我;又覺得心口被什么壓著,難過得交關。但黑仔和花家姐,竟在半路上突然笑起聲,火上澆油,這使我更加惱,要開口鬧罵他們。但黑仔突然大嗌:有飛機!我便止住眼淚,往頭頂望去,黑麻麻一片,什么都無。呸!我氣得火遮眼,再站不住,想拔腿就跑。怎知黑仔卻將手搭在我面先,同我說:我送你一架!我揉揉眼,發(fā)現(xiàn)他手上擺著的,正是在蟾蜍攤上見得的那架飛機模型。
黑仔細細聲說,我偷返來了。
雖然那架飛機重新回到我身邊,我很高興,但我不贊成黑仔將那架飛機偷回來,這使它變得有點臟。阿庵從小講我知,一個捉賊的人,怎能明知故犯,自己做起賊來。便將那架飛機還給了黑仔。他很失望,但不敢眼望我。這失望,好像不是對我,而是對他自己。他什么都沒說,只將那架飛機模型袋入衫里。往后的那個周末,黑仔便都沒來家里找我了。
但每當我想起黑仔冒險幫我的樣,我在攤檔前,望著蟾蜍那張古惑的笑面,便反悔了。心想,既然決心去捉到那只蟾蜍,就必須潛入他世界,同他打場硬仗。一物降一物!于是乎,我自然而然地轉了態(tài)。又想,既然心意已決,就必須學。因此,隔了兩日,我去找黑仔,問他很多關于墟市上“拿野”、“搬貨”、“擦花”的手眼辦法,又聽他講天光墟各家攤檔的根底,知己知彼。我們商量往后的計策,決定再去一次天光墟,看看能否找出更多蟾蜍偷野的證據。黑仔又用很嘚瑟的口吻,同我講:在天光墟,誰先被看出心思誰就輸了。就這樣,我們一方正式宣戰(zhàn)。
我們決定不再叫他“教授”,而叫他“蟾蜍怪”。因此,到我們往墟上去時,那只蟾蜍怪就坐在攤檔前的木凳上,時不時行落來,同人客講攤檔上的物什。那只鷯哥就蹲在爛泥地上,好似哨兵,監(jiān)視一切。這次,他眼望望我們仨,木口木面,先開口問:要買什么?黑仔就手指指那只櫻桃木色的八音盒。他拿起那只八音盒,說音已經不準了,益街坊,便宜賣。而后打開盒子。爬了灰的盒子里頭,嵌著一顆水晶球,球里又嵌著一個旋轉木馬,往細看,又嵌著一只白雪雪的赤嘴鶴雀,一個套一個,就像俄羅斯套娃。犀利咧,他說。
如果盒子能發(fā)出聲音,墟里更幾乎全聽不見。黑仔說,你這個是壞的。怎可能!蟾蜍怪說。而后伸手一搶,從攤里頭繞了一圈,跳了兩步,呼地一下,將自己變了出來。沒錯,他就好似是呼地一下,將自己變出來,像是掩眼法或別的什么,中間幾乎看不出移動的痕跡。真是只怪物!這讓我想起七個小矮人故事里,手腳最生猛的萬事通,現(xiàn)在卻換了一只蟾蜍,將自己變來變去。他從黑仔手上一把拿過音樂盒,松了發(fā)條,又抄出螺絲批,將底下的螺絲擰出來,遞過給我們看,說,里頭一樣部件都無壞,只是機器老化。又用嘴緩緩吹了口氣,將釘母一件件擰回去。猛一吹氣,那執(zhí)白胡須,就從一張紅撲撲的臉上升了起來。
但那只八音盒就是不響。我同他說,不要修了,我們不要。他便一口回絕,又呼地一下,跳過我們身邊,好似有點惱,說:不要你們什么貴干?轉身去翻那張木椅上的布袋,找出一把鉗子,又掏出一條酸綠色的口香糖,拆了包裝,扔入嘴里。一邊嚼,一邊上上落落打量我們。問我們幾個,這么黑不困覺,來墟趁什么熱鬧?我便說:來找人。他笑笑,說,什么人要來墟找。黑仔便接上,說:一個識得武功的人。蟾蜍的嘴張得更大,近乎癲笑起身,說:天光墟里,個個是人才,個個識武功,就睇你想學哪一卦!我說:輕功!他便問我:那你知人究竟有無翼?沒等我回答,他就將嚼過的口香糖吐出,放在手心上;從一只搪瓷杯里拿水,倒過洗洗,塞入盒子里的圓軸,再用螺絲批壓緊,最后拉出來,搓成一條很長的線絲。那只八音盒在他手上,翻來覆去,但又一步還一步,利落爽脆。不過幾分鐘,幾下工夫,八音盒竟開始奏起了一段《致愛麗絲》。他將盒子遞過我,突然迫到我面前,說:這世上每樣東西都有一對翼。你不呵住它,它就不見咯。黑仔便問他,你對翼呢。他便又癲笑起身,說:它自己飛走咯!
回來路上,黑仔問我:今日有無收獲?我擰擰頭,說被他從頭到尾一對眼夾著,下不落手。他便說,我都無。說罷,就往外翻口袋,想將那架模型飛機還過我。怎知一下手勢入去,發(fā)覺袋里早就空空,什么物什都無。又說,我褲袋明明無穿窿,也明明帶了一架飛機來,怎么就不見了。便懷疑是路上行路時晃著,不覺意跌了出來,折返回去找。這時,花家姐行到我們面前,像塊雕塑擋了去路。她望著我們,遲疑地笑笑,說:那只蟾蜍拎了。又說,他用只長腳鉗子,從口袋里夾了出來。奇怪的是,這次,來不及責怪花家姐,我和黑仔卻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心想:竟被他喂了一發(fā)回馬槍!但事實也不覺得有多惱,只覺得,從一場戰(zhàn)役的角度看,這無疑是一次漂亮的回擊。這也似是某種心靈上私密的感應和震蕩,某次帶著火藥味的邀請。笑里藏刀、反客為主、聲東擊西、以退為進、步步為營……一次次逃過機關,識破詭計,才覺出一種游戲中你來我往、棋逢對手的刺激氣味。這陣時,我們身上莫名被注滿了力量,便決定往下走,去扳回一城——我們要親手將它拿回來。
之不過,接下來的個把禮拜,天光墟里無了蟾蜍的身影。與此同時,報紙攤又傳出消息,說,西街邊上的幾戶人家,又被賊佬入了屋,將賣魚婆家備了奉神的生雞偷了走,屋里的人晨早聽不見咯咯聲才知。于是,肥姨和報紙攤的人判斷,這位“大教授”一定有迷幻藥!又推開說,她之前從報紙上知得,十二生肖里,狗眼看出世界五顏六色,頂迷幻,又勸大家來下注。我心想,肥姨這次肯定錯得交關。這賊頭用不著迷幻藥這三流功夫,而是有真本事。加上這這種種事體堆在一起,似乎更進一步證實了我們的猜想——那只賊佬、隱形人、蟾蜍怪、小矮人,都只是“他”一人?,F(xiàn)在,“他”又開始在某個萬籟俱寂的屋子里布網行動了。
我們家新租屋子的天臺,能見著更遠處的邨子外圍。那日,黑仔上天臺找我,說既然去天光墟撲空,尋不到人什,不如索性靜下心,趁在天臺修煉武功。所謂修煉武功,便是他帶一副崩了半只眼的望遠鏡來,仨人騎上那張溶溶爛爛的床墊間架上,輪流睇看。他說:這只千里眼,犀飛利!那是我們第一次用望遠鏡,那只放大的左眼,使地面上的一切都膨脹、腫大,左眼的四周物什夸張扭曲,右眼卻又是真的。
花家姐第一次舉起手上的望遠鏡時,幾乎尖叫著嚇了一跳。她好似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邊使勁看,一邊興致勃勃地絮說眼前的景象——陳華記士多店里陳列著聽裝的橙汁軟糖,一排排玻璃罐子后面放著木塞箱子,箱子里有三四只新運來的黃絨毛小雞,頂上有做成口哨形狀的膠凍軟糖和麥芽圓糖,軟餡夾心的朱古力糖,還有太妃糖、汽水糖和白脫糖。衣領麗人店里有新到的肥婆衫,那個布滿污漬斑點的玻璃窗兩日前才剛剛更換過。強記鋪子里賣的是新鮮的黑山羊肉,還有狗肉和各種豬什內臟。瓦屋里的牛雜店正烹著新鮮水溜的蘿卜,愛群商店里全是陶瓷器皿和燉鍋之類的,制月餅的工場正呼呼地噴著水汽和熱氣。旺記店里的海味干貨上都積了一層輕微的灰塵,細小的塵粒落在袋裝泡茶上,也落在午餐肉罐頭和柱候醬料的廣告畫上。蔬菜鋪頭外,放著的西洋菜已經老了,大把大把鮮亮的紅蘿卜、潔白的時菜心和滿溢著豌豆和芥藍的綠色之中,隱約看到一道光亮……也顯出一絲枯黃。她甚至從望遠鏡里聞見了氣味,時不時蹦出一句“臭到交關”,或“我聞到爛蘋果和霉魷墨魚的味”,甚至“非洲鯽的水甩到我面上了”,然后捏著鼻,嗦著氣,臉縮成一只干柿餅。
而這日,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舉著望遠鏡看,嘴上不停將看見的一切,像講古一樣講給我們聽。我聽得厭煩,便瘀她:有本事你找出那只蟾蜍來?;医懵犃?,直直將那架望遠鏡拱在對眼前,到鐵路街市燈也亮堂起了,都沒拿下。末了,我便笑她不要望了,望再久都只得食白果。她卻好似聽不見,臉上仍看那架鏡。這條邨子,屋里屋外,密密匝匝,好似有幾多火光,幾多灰色秘密。而那只蟾蜍丁點一只,找到才出奇。和黑仔合眼困著,怎知花家姐突然噓噓一聲,一大巴掌拍我們:蟾蜍,蟾蜍怪!我們即刻跳落來,搶過望遠鏡,睇了幾眼,才真認出來:賊佬、隱形人、小矮人、蟾蜍怪——他正坐在一間河邊的禿頂木屋外,透煤爐燒火。穿過望遠鏡看,顯得大只異常,蓄著看不見的能量。他正揮著一把鐮狀鬼頭刀,向河邊的芒草叢斬去。
花家姐手上依舊緊握著望遠鏡,也不望我們。腳步立住,不走了。我和黑仔顧不上,只一個勁跑下樓,直往草河的方向奔去。
到我們趕到木屋時,四周已經全暗下來。蝙蝠壓得很低,飛入木屋,橫梁上倒掛一排;賽鴿圍繞邨子上空,轉了最尾一圈,從木屋頂上忽地飛行過去,下降,下降,往貼紙伯伯家的天臺巢籠返歸。木屋原是同外面的草路分離,中間流過一條刺鼻的烏黑溝渠。人橫了兩塊石頭木板,才將兩地連起。我和黑仔趴在芒草叢里,探出一對眼。只見一盞馬燈著著暗暗,照在頹倒半爿的墻身和灰木梁上,傳出一陣什么在翕動翅膀的聲響,真像一件得人驚的異物。
黑仔一路行在我跟前,我隱約覺出,他的身上,散發(fā)著一種比我急切和焦慮的氣味。好像他早早謀劃了一件無人知得的事,而現(xiàn)在,正是他大展身手的時候。河邊吹來熱風,河和人都是熱的,向上蒸出煙氣來。這煙氣將地上的燈影拉長,氳著,終于在地面上扯出一個人的影子。從那陰影看,正正就是“他”。
黑仔往前挪了幾步,幾乎完全擋住了我的視線。等他轉過身同我說話時,那枚小小的影子便經已行出木屋,往河的上游飄去。對的,他就似是從屋里飄出來的,下身包著一件棕灰色布襯大衣,一對腳不見了。黑仔用唇語,眼眉往上戚起,小聲同我說:天光墟。
他果真往天光墟的方向行去了。但還有幾步路,卻在鐵路夜市前的一個三岔路口拐了彎,而往天光墟的反向去了。我們只得小心翼翼地尾隨他,鼻頭沁出汗,心幾乎要跌落來。越往巷道里走,四處燈火捻成暗綠色,走在海綿一樣的地面上,時時老鼠尾巴掃過鞋面。往兩面望去,水管和電線勾連,像蛇盤在蛇一樣的樹枝上。老鼠身邊是一只白貓,一起埋頭在籮里翻抄著垃圾。那老鼠簡直比貓還大!隨后便是各種氣味交相襲來:潮濕的味道、燒燭香的味道、燒煤的味道、煮酸甜骨的堿水面的味道、工廠燃燒塑膠的味道、尿胺的味道、鐵銹的拋光劑的味道……我和黑仔熟練地從窄巷中間穿過,就像徜徉在雨林里。就在這里,無什么不正在腐爛,也無什么不正在生長,互相分解,飄入萬家燈火,穩(wěn)定成一種內在的平靜。
從街巷盡頭拐出來時,天地突然光了,覺得刺眼。向康生百貨商場去,那是邨上唯一的商場。恰逢禮拜,人黏人,擠滿過道,他在人海中攝來攝去,像一條未被泡開的豆芽,又像一條生猛的泥鰍。他的身子滑溜溜,下半身一條尾,稍稍一擺,便躲開了從四面涌漲過來的人群、高大的貨架。他好像在找什么東西,又像只是在等一個時機,一個恰如其分的寂靜時刻。他行到熱鬧的糧油區(qū),緩下來腿腳,拿起一支花生油,擰開瓶蓋,湊近開口,嗦了一下味道。比較幾陣后,揀了一支鷹嘜牌的小樽裝。睇身后無人,倒轉過來,衣袖里伸出截介刀,一劃、一褪,肚皮一縮,面前便只零落一張衣紙。往后,他又拐去熟食區(qū)、海鮮區(qū)、紙品區(qū)、菜果區(qū),挑來揀去,好像要做節(jié),要煮一餐九大簋。但到最后,他只兩手空空,好像什么也不準備買。樣樣物什只拎起,睇兩眼,又放下。到收銀臺的時候,他卻對收銀的短發(fā)阿嬸說,一個黑色大膠袋。阿嬸便乜斜睄了睄他。
他行出商場,原路返回,又忽地鉆入暗巷后的一間公廁。他背直直對著我們,身子一蜷,唰的一聲,身上那件尼龍布襯大衣便解了個開,身上忽然間,落冰雹一樣,卜卜跌落各色物什——一只花蟹、幾只沙蝦、一條非洲鯽、幾粒蜜棗、南北杏、幾片干淮山玉竹、一小樽花生油、幾片姜蔥段。魚蝦蟹都好生猛,反撲在地上,扎扎跳。而后他又原地跳起,抖抖身,兩腿間竟又跌出一把鐵鍋鏟;又抖抖,再一對紅木筷子。拇指濕濕口水,搓開手上的塑料袋,將地上的物什統(tǒng)統(tǒng)撿起,裝入去,袋子瞬間鼓了。我和黑仔相互望著,臉上緊緊一團。腦子似突然虛了,汽霧一片,怎么擦都不凈。都想不起他做事的手腳,是衣袖、襪套、帽檐,抑或衫袋、封扣、褲腰?訝異不止,心底里更不得不嘆服。此后,我們決定不再叫他作蟾蜍怪了。
沒隔兩日,他重出江湖,攤檔上便多了些新物什:鵝毛毽、柚皮燈籠、還有蟹殼串成的手環(huán)。這些東西邊角粗雜,起了很多齒狀木疙瘩,一看便知是手工制得。我問他,你上個月去了哪?他眼望望我,轉過身,翻開面衫,從腰帶一個布料錦囊里,掏出一件物什,正是我那架模型飛機。遞過我,說:上次跌在了攤,我同你先擺起來了?,F(xiàn)在人駕到了,拿翻去。黑仔見順勢,行頭一步,插說:教我功夫,得不得?他不眼望他,低頭排開物什,說:學功夫來找我做甚。黑仔說:我知你一個秘密。什么秘密,他仍不抬頭。黑仔說:放心,我把口好密實。不過你要教我功夫。他憨態(tài)笑笑,又問黑仔:你何解要學功夫?黑仔便說,我每次行過那棵細葉榕,見上面結滿紙鷂,就想有一日,也飛上去看看,將很多別人不要的紙鷂都撿回來。又說,還要去很多這個世上無人去過的地方。他抬起頭,問黑仔:即是哪?黑仔跑開去,一腳踩上斜鋼鐵索,大叫:那!他手上舉著一支電筒,指向我們背脊后的遠處,兩座煤氣塔光禿禿立著,頭頂射出去黃色的環(huán)繞燈,像一眼著光的針。
又一天將要被拉了過去,橋上,車漸漸密起來。他依舊不作表態(tài),似只是說得口響,實質無心要教。趁墟的人散去,他攏下腰,開始收拾攤檔。時不時抬頭,見我們在攤檔口一字排開,四周靜幽幽,便說:若果你們答對我一個問題,我就教你們。我們振奮起來,齊聲說好。他便問,我叫什么名?
那一瞬間,我的腦子里閃過幾個詞:賊佬、隱形人、小矮人、蟾蜍怪……但這都不是他的名字,我們又怎可能知道他姓甚名甚。三人便一一將身邊識得的名字都胡點了一番,自然也都是錯的。等我們點完,他便開始把攤上的那張木竹席卷起,一面推,一面說:最后機會。我們便都收聲,不敢再亂噏。幾下工夫,席子卷好,物什一一收回竹籮里,他托起地上的馬燈,準備擰熄。我們望著一盞燈,慌失失,幾個頭擰來擰去,丁點頭緒都無,心也預備要兜頭兜面吃殼涼水。他撳著手上物什,往我們斜斜一笑,轉身便往橋邊行去。愈走愈遠,我們便知全無希望了。一燈如豆,完全消失眼前一刻,橋面上突然傳去一陣搖晃的震音,像有什么從我們身后龜裂開去一樣?;仡^一望,才知花家姐猛步向前沖去,一把攬住他。倆人站在一起,就像大人國包著小人國?;医闶掌鹦Γ瑯O嚴厲地說:無人會知你叫什么名,對嗎?他頓了頓,提起興趣來,問,何解?花家姐說,因你是世上最犀利的小偷,最犀利的小偷永遠都不會被人捉到。所以,這世上無人知你的名!他咳了咳,笑得幾近有牙無眼,心滿意足。又說,這個字虱⑩捉得靈!才應承了。而后,邊行邊說:后日太陽落山前,到我屋來。黑仔問,哪個屋?他說,你們上次跟過來。
花家姐臉上皺團團的表情,一下卸了落去。眼下,月亮鍍在河面上,染成淡綠色的球體,不停滾動。底下的河水加速起來,無數(shù)細小的水銀珠,像無數(shù)半露的魚鰭在閃爍。我們望著遠處兩座煤氣塔,因為太入神,草河流動的聲音消失了。等我回過神來,瀝瀝淅淅的聲音才又響起。那就是河流說話的聲音吧!
這晚過后,我們依舊不知蟾蜍的名,或許以后也不會知吧。但眼下又必須再起新名,以表尊重,不如索性加老師兩字,叫他作蟾蜍老師罷。
那晚過后,我和黑仔都隱隱覺得,花家姐才是我們中的將軍,皆因她總能在緊急關頭,扭轉乾坤,救大家一命,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于是乎,心底里默默對她更尊敬,真拎她作大姐看待。盡管她時時雞手鴨腳,丁點不麻利;但暗地里,她對很多物事,比誰都心水清,總有比我們高出一截的見解來。這種種見解,有時又還表現(xiàn)在她一些令人難解的趣味上,譬如說,年紀小小竟鐘意聽大戲,一日到黑捧著那部從鄉(xiāng)下拎來的爛收音機,播什么“涼風有信,秋月無邊”、“傷心人對夜迢迢”(一開始我還不解為什么傷心就要“跳跳”),什么“分飛萬里隔千山,空嗟往事成夢幻”……明明是榕樹腳下,七八十歲老爺老太才哼的曲子,她卻成日掛在嘴邊。她身體是幼稚的,內里卻裝著老魂魄。我問她,這唱的何解。她只說,那是阿太從收音機教她的。很多個挨晚,我們躺在天臺的一爿石棉瓦上,一字排開,等飛機降落??囱矍熬d延的云被飛機劃破,天上地震,鑿穿洞一樣。花家姐為了蓋過聲響,就斗氣似的,扯破喉頭大唱。有時,我不經意瞥見她哼歌時的樣,滿面漲紅,頸上幾條青筋凸起,好像永遠不會笑累一樣。又有一段時間,我和黑仔都迷上了倒立,充血的世界好像一只翻轉的木箱子,一些藏在箱底的物什會掉出來。我有時也望向花家姐,時間久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盯看久了,一張臉就會像一個疤。人笑的時候,疤便裂開了。不同的是,這個疤不會流血,它只會發(fā)出咔咔的笑聲。所以這大概都不是真的。不然,若果笑真是一塊傷口的話,何解這條邨上的人還成日要做笑面人呢。
一年一度的臺風天又來了。無了日頭,天地悶著雷,四處只有玻璃瓦片在叫。那天挨晚,我們各人披一件雨衣,雨帽卻不停被吹開,到木屋,地上滿滿一水灘。穿孔的門外,風呼呼聲,半坍的墻面甩下幾埲紅磚,將連接的木板折斷。如此一來,這間只坍剩左半邊身子的屋子,便斷絕了所有的聯(lián)系。就像一個安穩(wěn)、伶仃的小島,一架風雨飄搖中拋錨的木船。
但它一開始全然是黑色的莊嚴。隨我們一行步入,內邊無燈,只墻角點著半截紅蠟燭,才見屋里明暗自成兩半。一邊干,一邊濕。一邊墻身露出沙沙的、黃僵僵的筋骨,生了砂蘚,周處布滿撓癢的劃痕;另一邊風雨不斷撇入,卻將濕未濕,好似每一寸都被精確計量過。再往里行,是一間鐵皮頂搭成的凹室,似廚房,能見出火光人影來,不時傳來枝椏響亮的聲音,飄出柴草燒著的火灰。果然,他正將一堆燒成雪白的芽灰,從爐頭邊上刮落。他不蹲下,那張缺了一腳的膠板凳便正夠著他的大鼻頭。徹底夜晚了,屋里升起一陣寒氣,剩下星星點點火光。
這爿廚房實在迫狹,一人都難以轉身。通堂被掏空,正對著的,便是草河的背面,一大片軟草地、荒草地。只不過在臺風天里,不止看不清面目,除了風雨聲、雷鳴聲、刀起刀落聲,簡直聽不出一點多余的聲響來。只見門外,黑麻麻之中,不時劃過些微光點,似有什么在暗中眨眼。他聽見我們腳步,便說:你們幾只入來作甚?我們便退后幾步,轉出去等。過了一陣,屋里開始彌漫著一股柴草燃燒的干燥氣味、米香味、炒菜的熏氣,一點點漫開去。半空的木屋里,突然變得光鮮、窄小,充實起來。
三兩下工夫,他從里頭行出,來回幾轉,捧出幾碟菜:生炒雞片、豉梅蒸排骨、豆腐魚云湯、蟹鉗竹蓀、豬腳姜醋,米飯卻只得一碗。他自顧自,有滋有味夾菜食飯,當作聽不見我們吞口水時的咕咕叫聲。又三兩下工夫,飯菜清了個空,斜背著座椅,用尾指剔起牙來。半暗的室內,突然一陣撲翼的旋風——七八只蝙蝠從木梁的一面飛往另一面,對換了位置。他手揸一把葵扇,露出一對松鼠眼睛,望望我們,說:你們有誰識得太極?黑仔踏前一步,收臂、屈腳、蹲馬,張手便開始耍起身。他說,錯。黑仔停下手腳。錯在你都不知它究竟何解,就即刻出手去做。又說,太極是一整副身體的配合,眼法、身法、步法、手法缺一不可。你這有名無實,水過鴨背。所謂武功,是要知得對方來勢勁路,找窿路,聽節(jié)奏,才能咬得緊、食住上,否則只落得一身蟻。說罷,他兩腳板一合,身子一縮,原來就矮小的身子又小了一碼。他示意黑仔去推他。黑仔便推他、撞他、拱他、攘他,牛似的飆他,他都紋絲不動。而后說,一股力量來,先順著它走,然后再把這力量推回去。這即是太極手法,是第一步。
又往下說:行有行規(guī),隔行如隔山,最差是踩過界。一因我不同人私伙,過活好歹全食自己,不惹地頭蛇,也不拖累人。二因起初為了吃食,擒高躥低,這螺涌街上誰不是為兩餐,誰又要做死蛇爛鱔,看不起誰過。無非是同人不同命,同傘不同柄。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各有各的命去擔當。知無?他一路說,一路將碗碟收到墻角,邊上堆放著一列玻璃罐頭。一眼望去,酸蕎頭酸姜、花生芝麻、薄脆芫荽子芡實,齊齊整整;一支擂茶棍上,掛著幾扎生草藥。他走過去,從木匣子翻出來一支手指長的銀色鎖匙,揚揚灰塵,說:識功夫就是識食,同一門手藝,手板眼見功夫。好的手藝好比如……煮一碗白米飯。我雖不識字,但我知得,味道之間要靠“吊”,一樣吊另一樣。你看這鎖頭幾十種,一字型、十字型、月牙型、圓型、半拱型、空轉型這么多……但把把鎖之所以開得,皆因這世上,不是什么都一支鎖匙配一把鎖,一把鎖對一支鎖匙。我們拿大家見得的東西,我們也拿見不得的東西,比如,閃電。要拿閃電,首先要撬開電箱,將線圈拆下,再懈開,將接好的電纜分出支線,電表讀數(shù)才神不知,鬼不覺……但要知,雖說了一匹布長,并不是教你拿野。
他一路說,一路來回踱步,嘴角緊歪,顯出些許局促。馬步一松,身子才猛地吸氣,一下厚實起來。我們聽得入神,就似親臨一場致幻術。雖一只字都聽不明,卻被他說話的氣勢感染,全身的情緒投入到被講述的故事當中。又說,所謂有去有來,有得有失。拿的結果并不是獲得,相反,是要還回去。我父母死之前同我講,這世界每樣東西都有靈,拿走一樣東西,就拿了它的靈,所以還必須將靈還回去。人也一樣,死后的靈,便攤在萬物之中。因此,我們眼見的每一株草,每一顆豆子,每一樣物什,都由祖先的靈一點點累積才得來。到其時,那些從自然得來的,還將給它們還返去。
黑仔不耐煩起來,聽得左半面狐疑,右半面死沉,大概是覺得他鬼話連篇,便說:我偏不還呢。他便轉了一副語氣,十足炮仗頸,賭氣說,不還,你到時便知味道!于是拎著黑仔衣領出去。外頭,天漸亮起,四處終于顯出些角落來,有了輪廓,空蕩蕩的風才終于找到了依托。
我和花家姐站在原地,對眼望望,覺出空氣里傳來一陣窸窣聲,便往后屋行去,在微光映射下,幾乎所有物什都變得直白,無一點氣力。行得越近,聲音越大,到了軟草地,入眼的,竟是幾張生面孔——黑山羊、騾子、綠頭鴨、麻雞、烏鬃鵝……還有一頂擘開雙腳的黃葛榕樹!像一個袋子,包起了全部。底下的生物,在斑駁樹影之間追逐、爭斗,游走在撒滿禾稈、田螺碎的草田上,叫聲此起彼伏。邊上搭起一個帽子狀的草棚,爬滿了西番蓮、青茄瓜,睏著了似的。棚子里有一片白斑,底下露出一對腳蹼。蹼子往地上一刮,木欄上,竟突然伸出一盞潔白的冠羽。是一只極美的純白大雀!那雀見著人,便喔啊、喔啊地叫?;医阌X得興奮,便也跟著它喔啊、喔啊地叫。好似那只大雀是在喚她的名,好似她也曾在這軟草地上長大過。這時,天上的云,覆映在樓上天臺,染著繡花布的顏色,不斷移動,形狀壓縮、外擴。月亮像一只貓。頂與頂之間,密密匝匝,像平地上的海,挨成數(shù)以萬計的一片……那是托著他們的一線天。
后來,我想,蟾蜍老師說的靈,好似真的會在生活中顯露出來。譬如,半年前,我們路過東大街的張王爺廟。廟堂又高又深,每逢夏日,入面涼陣陣。邨上的小孩都在這聚腳,困覺的困覺,斗草蜢的斗草蜢,捉棋的捉棋。廟大門內左面,有座武將牽白馬的塑像,我們都趴在門口的麻石地板上,彈玻珠。那日,黑仔不小心將玻珠彈到石像腳旁的一個小洞里,伸手入去,想掏出來。結果,手卻被食住,動彈不得,哇哇喊。我跑去搖醒六叔,六叔除了做鐵路夜市市長,也是這座廟的廟祝。他聞聲而來,而后一手撫石像,嘴上對石像呢呢喃喃,一陣過后,小孩的手便松了。不久后,張王爺廟被劃作工廠,廟中供奉的各種神像、農具,一齊被關到雜物房里。
兩個月前,拆遷正式動工,挖掘機像坦克一樣駛入村口。張王爺廟無可幸免,在原地建起幾層高的小工廠。之不過,張王爺廟被拆掉后,原址上幾次建起了廠房,卻不知為甚,無端端地,都很快塌掉。后來,建廠的人想出法子,一個夜晚,在這塊地上燒足整晚的煙花炮仗。古怪的是,再建的工廠竟真的再無塌過。后來,我聽六叔說,一座廟拆了不止,還要將人家張王爺炸走,真真是良心被狗擔了!想當初,若不多得張王爺庇護,一幫紅毛鬼扔下兩粒炸彈,實定爆了,這條邨一早夷為平地。我想,舊時常聽六叔嘴上大炮,說,這條邨一地都是他的腳毛!現(xiàn)在卻成無了廟的廟祝。而今,連鐵路夜市也即將進入清拆的倒數(shù)。兩旁破舊卻完好的房子,墻身上大大蓋著一個“拆”字。我心里清楚,那架真火車大概是真的等不來了。
往后的周末,我們時時去找蟾蜍老師,看他新得手的物什。也看他斬草,和他一并去街市商場,學他如何蹲點、望風、潛伏、換位。但他不準我們拿野,說因為我們還沒到要還野的年紀。有一次,他說起他有過“兩次”阿爸阿媽,比我們都多;第一次賣給第二次,他們教他拿野。但從那以后,他再無提過。更多時候,我們看他透煤爐、切菜煮飯,他說人間至味斷不是大魚大肉,而是一碗軟熟的白米飯,撒上姜蔥熱油,一撈一拌便得。而自那以后,他也會留我們食飯。飯后,很多個溽熱的晚黑,墻角點起燒剩半根的紅蠟燭,我們像飛蟻一樣,燈下聽他講古,講很多古怪故事。故事到半,花家姐常要一把豆沙喉,唱上幾句,都是《客途秋恨》或《分飛燕》。屋子里傳出悚然尖聲,氣氛卻是別樣歡樂。我們看門外下雨的魔法,依舊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屋子里的一切都那么井然,空氣還很清澈。我們也時時去看那個小小園地,看它又添了幾種新動物、新植物,那只生雞是不是還鬧脾氣,白鸛最近眠得好不好。
蟾蜍老師說,夏天一過,我和那只白鸛都得返歸了。那陣臺風過后,河邊的木蒲桃樹睡下了兩三棵。我們將它抬入了屋,立在墻身,披了層泥,便添了一名守衛(wèi)。它在守衛(wèi)些什么呢?夜深了,我們行過那塊木板,準備返歸。但沒行幾步,黑仔突然掉頭,折返跑回去,一手將那塊木板抽掉,扔入芒草叢。這間木屋,瞬間又變成了茫茫日頭和午夜之間,僅有的一段存在!屋外那條終日沉默的河流,我不知它快不快樂。那些覆在河面上的青藻,有朝一日,或許會長成一棵大樹,將河水抽干吧!但無論如何,我想,它一直注視著我們,溜溜長的身子底下,必定藏著一顆比我們更豐富的心臟吧。
轉眼間,已八月下,蟬早早將力氣花光,叫疲了,不吭聲了。這日,一覺醒來,阿庵的半邊臉歪了。左半邊的眼睛眨轉不住,嘴巴下垂,扭作一團,像剛被滾水燙過的菜頭。樓下診所的吳醫(yī)師說,是面部中風,吃藥之余,到時到候要做針灸,平日也要同自己打針。吳醫(yī)師是湘南人,因是街上普通話講得最流利,邨上最多人光顧。這間小診所,四坪不到,經已同我一樣大,整整九個年頭。但沒等阿庵好起來,吳醫(yī)師就因醫(yī)死人,入獄蹲監(jiān)。經人一問,才察覺他無醫(yī)生牌照,在鄉(xiāng)下也醫(yī)死過人,判了十幾年監(jiān)。阿庵知得消息,暗暗說:陰公咯,可憐咯,多得有吳醫(yī)師,你阿庵先在人家診所賒下數(shù)。人啊,一步行差踏錯……每每說起,口氣就像在說許多年前賣咸魚花生死了的阿公。
因吳醫(yī)師被抓了,阿庵又嫌市區(qū)的中醫(yī)院路途遠,不愿去。晚黑無聊,她就入房,翻出那只蓮香樓月餅盒,將里面的錢倒出來,數(shù)來數(shù)去。過后禮拜,便只成日軟在床。工場老板見她一面異相,交關嚇人,又逢上頭巡班,索性放了她假。阿庵每朝起床,就照鏡子,兩手不停推自己的左半面,將一塊面推得紅,咯咯地響。但面似乎只是更歪了。那把口往下扯線一樣,說話便猛流口水,左半腮幫鼓起一只肉球,飯菜咽入去,漏出來;咽入去,漏出來。久而久之,身子便落了形。有時,阿庵在床困覺,行近一看,才發(fā)覺,她的面一邊塌了下來,另一邊修修補補,坑坑洼洼,很淅瀝的樣子。不知怎的,望著這張臉,使我在腦海里突然劃過一些畫面:草河上,曾漂過一只年老的斑點狗。肚子很脹,皮又很薄,像一張浸在水里起皺的宣紙。風一吹,它就泊到岸上,肚皮被石子一劃,膛開了,內里卻什么都無,被什么蛀了個空。
又讓我想起,某日放學,在河邊的橋底小路,碰著阿庵和那班追債的后生。阿庵一把口撐大,十足牙力;他們便燒起了臉,很惱的樣子。一個跛腳佬(我們叫他獨腳雞)馱著一張西瓜刀,向阿庵行去。不知怎的,我躲在菜欄后,很驚,掉頭便撇了,一邊哭一邊走完那段路。后來,我常常想,若果那天,一張刀真向阿庵斬下去,阿庵會死嗎?若果我同阿庵說,當日有個人伏在墻角里,偷偷看著一切卻毫無所動,她會因此惱了,覺得心涼嗎?這些羞愧的秘密,除了這條不說話的河,還會有誰知曉嗎?抑或,那只是一個夢,一切發(fā)生的、要發(fā)生,或永遠不會發(fā)生的,都只是一個夢的外形……我想不清了,很多事真的無法想清。但望著眼前的阿庵,我的心像被什么咬著,一些灰色的記憶像蟲子,鉆入我心,又鉆出來。而每每想起,我就聞到一陣河腥味。我甚至覺得,這些腥味,就是從自己身上發(fā)出來的。
阿庵臉歪掉的這段日子,吹不得風,便將鐵路夜市的生意盤給了我。幾番叮囑,好好打理,學看人家風頭顏色,勿出什么枝椏。我轉頭便去把黑仔和花家姐都叫了來,仨人又去見了蟾蜍老師。四人蹲在夜市攤檔地下,數(shù)看來來往往,各色物什的腳丫。眼下,月亮并無真的出來,就是太陽沉下頭去了而已。
第一晚總算無驚無險,順利度了下來。盡管只賣出一對人字拖、一把雞毛帚,但有總比無好,不至于食白果。阿庵見我做起事來,有頭有路,半懸的心才放了下來。又說,過兩日七月十五,鬼節(jié)來夜市撿物什的人會越來越多。話到一半,拐入梯間,從單車棚的鐵皮底下,翻出舊年賣剩的元寶蠟燭、香爐符紙,依樣叮囑,各各幾分幾毫,讓我拎去夜市,當貨什賣了。鬼節(jié)那晚,街上卻比平日靜,空氣焗熱,幾個人蹲過的地,都留下一大個屁股形狀。黑仔說,今日要早返屋,到十二點鐘,草河里的水猴子會擒上橋來攬人,還有清道夫?我問,什么清道夫?他說,專食人尸體的大魚。我望望蟾蜍老師,一旁啞口,瑟瑟縮縮,半天不聲。不過十點未到,擺攤的籠燈,開始一里里滅過來,檔口的鋁皮推車一架架往回走,我們便也準備收攤。蟾蜍老師一下變得利索,起腳將身邊立起的紅紙皮板絆倒,稍一抬頭,竟是那幾個不知從哪冒出的光頭佬,他身后還站著幾個后生。幾人身上光脫脫,只穿一條四角褲衩。
他們好似剛游上岸,身微微亮,像掛著很多鱗片,使我想起清道夫。光頭佬行近我,他三角形的臉,往我臉上打了個嗝,幾個后生陪笑起來,嗝嗝嗝,往我們身上噴來。不笑了,敲敲手上兩只玻璃樽,問我:你老母呢?我不敢往他眼望去,黑仔便插嘴說:他老母病了。黑仔戚戚鼻,同我使眼色,讓我收聲,他來出頭面。光頭佬扯高喉頭,說:死得沒?她死了她仔還!你阿爸死了,你阿媽還;你阿媽死了,就你還。我依舊不望他,只心想,若果阿庵在,她肯定制得住他,一五一十,將他頂?shù)妹媲嗲?。又想起,這條光頭的清道夫,竟咒阿庵死來;阿爸怎是死了,阿庵說他只是去了打游擊!我心里突然覺得又悲傷又惱氣。光頭佬頓了頓,笑笑,又說:成世要還死人債的命……矮仔你在這道做甚?余光瞥見,他對我通排左邊第二個位置的人說話。矮仔?他認識蟾蜍老師?蟾蜍老師用眼斗一下他,便站起身,頭頂只到光頭佬褲腰。他想說什么又卡住了。怎么,啞佬還是聾耳?蟾蜍老師依舊不作聲。光頭佬便收起大盤笑面,一手拉過我們打包好的蛇皮袋,往里翻翻,見沒意思,幾手又把各色物什撒在地,吐啖口水,嘴上吊著條絲,轉身撇了。一陣后,一個蘑菇頭的后生轉回來,氣喘喘對我們說:大佬說,下月十五上門收水,連本帶利。大概是新手,他見我們幾對眼崛著,臉上一下紅了,口吃地說:別,別給臉不要,要臉。拔腿就撇,我們才沒憋住,一陣大笑。
我問蟾蜍老師,你識得那只光頭佬?他點頭,勉強笑笑,說,欠了數(shù)。黑仔問,幾多。他說,俗語有話,講你不知,帶你去嫌遠。那是幾多呢?黑仔聽不明,又追問?;医惚悴遄?,說,成條街都撤了,我們返歸吧。今日鬼節(jié),晚了水猴子要捉人落去了!我們便趕緊重新收拾地下的貨什。蟾蜍老師遞過一條粗麻花繩來,低頭問我,你老母欠幾多?我擰擰頭,說是阿庵講阿爸去了打游擊,阿庵還說,要還就找他。蟾蜍老師說,你阿爸在哪里打游擊?我擰擰頭。花家姐兩只大臂,像象鼻子,箍緊我們,加速小跑起來,說:走得快,好世界!便拉著我們,一頭扎進愈來愈黑的街市去。
到了河邊,我們便和蟾蜍老師分別。他過橋,回到那間更深色處的木屋去。我們站在橋對面,望著他行過去,心里皺緊緊,互相喃喃講話、雙手擊掌、合眼念咒。所幸的是,并未到十二點,他平安地渡過了橋!仨人笑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好事,又趕緊往家沖去。
到家后,我告訴阿庵,夜市上撞著光頭佬了。她嘴上一緊,問,有無少物什?我說,無,但他們說,下月十五要來。阿庵拿過那只半凹的搪瓷盆,漱了下口,咕嚕往外一噴,說:給啖口水他!阿庵漱口,含不住水,衫領貼著胸,像掛了兩只半漏的沙袋。自從臉歪了,阿庵好像被什么拖著一樣,漸漸活動不起來。我突然想起那條斑點狗。我問,阿庵你會死嗎?她不聲。過了半日,也不望我,說,好難死。我說,什么叫好難死。她說,我這種人,想我死比想我活要難得多得多。我又問,打游擊即是死么?她拿眼瞟瞟我,說:打游擊即是打游擊,是游戲。單人游戲。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想起,墟上那個穿著雙龍大袍,頭戴巴黎帽的“撿垃圾大王”。他時時在收好攤檔后,站起身來,向河對岸大喊一句:報告!敬禮!隨即哼起歌來——“一二三四像首歌,軍營軍營教會我,唱得山搖地也動,唱得花開水歡樂?!倍?,再幾句收回:稍息,禮畢!
這就是阿庵說的打游擊嗎?
那幾個半夜,夢里傳來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喊聲,以為樓下又有幫派追斬打跤,殊不知,醒來才發(fā)覺是阿庵在講夢話。我不知阿庵會講夢話,重重復復,都是那幾只字。但嘰嘰咕咕,是客家話,我聽不明。我不知她在發(fā)一個怎樣的夢,她只是一直擰著頭,叫嗌著,像平日和街市口的賣魚婆鬧架講價。我心想,阿庵病重這么多,要去醫(yī)院才得。之不過,且不說那班大耳窿,現(xiàn)在的她做不了工,學校又開銷不斷,家里陷入手??谕5木置妗S谑呛?,我心想,若果將在夜市上賣不去的物什帶到天光墟,說不定另有一條出路吧。但墟上有規(guī)矩,想要入墟擺攤,必先交入場費。為了省下這筆費用,我便同蟾蜍老師提議,占他攤位一角來擺賣,給他黑仔送我的那枚“光幣”。他很爽快地應承了。
自從黑仔識得拿野的手勢后,他幾乎不再爬上那座垃圾山去找物什,而只是獨身一人,游走在街市場、商場、士多店之間,摸回一堆想要的物什。有時,甚至連下水道蓋、頭頂電桿的銅線圈、工廠門口的黑狗也不放過。他沒告訴我,他是怎樣一步步拿到這些,然后倒貨賣出,換成錢銀,又用錢銀換成想要的物什。他只說,他救了那只狗一命。我隱隱覺得,他好似我養(yǎng)過的那條黑金魚,有了水,長了尾巴,自由自在,卻怎么也喂不飽?,F(xiàn)在,他隔周末來我們家一次。他不再在鐵閘門外低著頭,顯得怕羞,從門外遞一些新玩意進來。他將鞋一脫,就行入我家。有時候,我望著他,他送我的一些物什,只要沒表露夠驚嘆或謝意,他就將它擺在一邊,不再提起。一個周末,他和花家姐托來了一只跟他差不多大的紙皮箱,打開一睇,里面竟裝著一整只大樹菠蘿。他說,你不覺得核很難食,一陣尿騷味嗎?還是菠蘿肉好。他不望我對眼,而是瞄向我身后,好像在和一個隱身人對話。而我們之間隔著的距離,正好放得下那只紙皮箱。直到他蹲在門口著鞋,我才發(fā)覺他高出一截。低頭一睇,腳上一對夜光波鞋,是我倆說好一起賺錢買的。不過他沒同我介紹那對新波鞋,只拉開鐵閘,又啪地閂上。
后來,我才知,那日他們來我家,沒有行樓下我們平日一起行的那條暗巷,而走了另一條大路。因那條小巷兩面是陽溝,成日排出一些難聞的東西,地上也總是淌出尿一樣的怪漿來。我想起,當日,黑仔的鞋底白白凈凈,一點水漬都無。但不知為什么,我覺得這對波鞋,比他以往穿過的鞋都邋遢。
從那之后,我常常發(fā)一個夢。夏天的尾巴,凌晨五至六點,常常會吹來一陣風。那陣風是一個信號,告訴大家,天光墟要關了。風帶著一股刺鼻的味道,混著瀝青和煤氣,從那兩座肥大的圓柱形煤氣塔吹來。黑仔聞到,就變得興奮,急急腳走到橋頭。從褲袋拿出一只火機,一手弓著擋風,一手不停撻著。他說,有一日,我這只火機能將空氣燒著,世界像煙花一樣爆炸。隨后便一路傳出撻、撻、撻的聲響……
直到嘣的一聲巨響又將我震回到這個邨子上。隔日清早,我行出房,見阿庵坐在膠板凳上,邊上擺著那只潮州月餅盒。盒子敞開著,內里卻空了,我問她什么事。她不望我,只聳聳肩,幾無答口。這樣一來,我便明了。就在昨晚我們各自發(fā)著夢的時候,又有賊佬入了屋。
鐵閘門原封不動,只有廁所的木夾板上,落下薄薄一層灰。上面踩著兩只腳印,腳印不大,與一旁那塊香枧差不多。順著屋里腳印行去,連綴起來,地下凈得一道痕,直直通向房間。望著這整齊的軌跡,我不自然想起黑仔,但我又不得不從腦子里將他抹掉。緊接著,是蟾蜍老師,和之前廚房里,那個只比拳頭大點的洞口。但那怎么可能?
那只月餅盒,收著阿庵的成副身家。我雖不知有幾多,可能只幾百塊錢,但眼下,無論幾多,都凍過了水。阿庵將餅盒蓋好,拿入房,又從柜筒里翻出一支一次性針筒,拉進藥水,挽起手袖,三兩下工夫就打了進去。又半聲不響,將被子蓋過頭,癱在床上。正正七點,窗外的灑水車又開始播起《世界真細小》的鋼琴伴奏——從遠處傳來,顯得一間屋更靜焗。沒過一陣,阿庵從房里出來,行入廚房,三兩下整了一碟汆燙馬齒莧,昨晚剩的半只荷包蛋、木棉花粥,裝入鐵飯兜,讓我?guī)蠈W。又入房,換了一身工衣,說,我去返工了。便踢著那對橡膠水鞋,戴了防凍手套,出了門去。
到我放學見到黑仔時,已是挨晚。他半只身子,探出垃圾站的陽臺,臉上掛著笑。我知我們彼此都有消息要告訴對方,但我有預感,他那個肯定要比我的精彩得多得多。他站在門口,拉開鐵閘等我。入去,才發(fā)現(xiàn)蟾蜍老師也來了。他坐在那張剝了皮的海綿沙發(fā)上,縮成一團,像只竹鼠,對我笑笑,說,黑仔說今日請吃樹菠蘿。又是它,我心想。但我只點點頭,無什么表情。他見我有些屈悶樣,就問,做什么事?我說,我家的錢都無了。他從沙發(fā)立起,挨過來,問,何解?我說,今朝又有賊佬入屋,將阿庵的月餅盒偷走了。月餅盒?他聽后,一下被刺著了似,又問,幾點鐘?黑仔插話,我們幫你報仇,找那條友出來,全部錢嘔返出來!我望望黑仔,又望望蟾蜍老師,心里閃過念頭,同自己說:說不定這只是明知故問呢!突然感到一種被愚弄的失落。但我說,五六點,發(fā)夢的時候。這時,花家姐從陽臺出來,手上一碟切好的樹菠蘿肉。她順勢將我拉到門外凹室,手上拎著個黑色膠袋,一下塞入我褲口。我以為她要拿什么整蠱我,掏出一睇,發(fā)著體溫,似一只溫水袋。她湊近我,細細聲說,這是生奶。以前我阿太說,我小時吹歪面,見了幾個大夫都不好。從隔籬坐月的阿姐身上揸了些奶,攤幾層涂在面上,幾日就拉正回來。話沒落口,她臉一紅,便撇走了,有點怕丑的意思。來不及多問兩句,徑步出了陽臺。
不久時,時鐘指向五點,回南天,窗內見不清天色,手指一劃,才露出半只太陽。天黑了,想起阿庵,便同他們說,我要去夜市了。
我和阿庵站在一堆拖鞋山上叫賣。她叫得比以往都大聲,盡管時不時咬到舌頭,但每句話都鵝公喉嚨,街頭傳到街尾。一如既往,六叔拿著那個小簿子,來到檔口前,同阿庵撞了下拳,打個招呼,說,成段時間無見你。望見她的臉,又說,你塊面作乜事。阿庵說,死吹得風多!六叔說,去睇大夫無?阿庵抽起手,往自己面上出力抽了幾下,將六叔啪的一下嚇懵了眼。又說:你睇,我好受力,大夫有乜好使!又一半面笑著,一半面不動,身體里像住了兩個人。六叔將手上的簿子卷卷,夾在下腋,說,管理費下個月再交,交多一個月,就不用交了。阿庵咽了下口水,說,寬限多個月無得?六叔見她動了氣,覺得好笑,說:莫止一個月,十個月都得!之不過,人家要拆,哪個人有計。阿庵更惱了,問:幾時動手?六叔說,下月尾?,F(xiàn)代人哪還用手,上頭說,用新技術,講爆破。一排連一排,一棟連一棟,炸屋好似困覺。我問六叔,天光墟呢?六叔便說,橋不拆,墟拆。人家說,影響市容,是毒瘤。但橋有用,要通去大世界呢!四下又扯了一陣,六叔才又往下一家行去。
回家后,阿庵開始數(shù)今日的生意。我摸摸口袋,脹脹的,才想起那袋奶。于是將今日花家姐同我講的,又同阿庵講了一次。阿庵用鼻嗦一下那碗奶,問我,那只花家姐幾歲。我說,十二三吧。又問,從哪弄得的。我擰擰頭,只說,花家姐給的。阿庵睄了睄我。將數(shù)好的錢收好,拿來針線,縫進了一件爛芯絨棉衣的夾層。今日生意比往日好得多,她心情一下舒坦了幾多。隨后便按著我同她說的,將一層生奶涂在面上。又轉過來,同我說:明天有錢去糴米了!
隔日一早,她一塊臉,果真不麻了,寬松不少,好似彈弓懈了下來。再兩日,那塊被風吹歪了的臉真真給擺正了!
隨后一個禮拜,無論天光墟,還是鐵路夜市,路上的人愈來愈少,好似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架重型卡車、混凝土運輸車、升降鉤機駛入邨里,將一座座像導彈一樣的石墩運到草河兩側。大人們說,那叫試驗管樁,能在一夜之間,將爆破后的邨子,搭成另一副全新的模樣。草河被斬斷了兩頭,水面發(fā)著死綠。十幾座抽水機同時啟動,開始日以繼夜地抽干河水,發(fā)出嗡嗡的低沉。毫無疑問,我、黑仔、花家姐、蟾蜍老師的家,還剩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即將從一片瓦礫當中被碾成碎片。我想,到那時候,黑仔不必再在一片熟爛的街區(qū)游離浪蕩、順手牽羊;花家姐不必再被困在垃圾站那扇黑色的窗戶里;蟾蜍老師菜園里的那只白鸛,不必再忍受南方濕熱的氣候,往家飛回去……至于我和阿庵,像她所說的,我們不用再搬了。我想,這個世界,很多東西是不是就像花火——它們出現(xiàn)的時刻,就是它們消失的時刻。
但后來,我才明白,事實上,黑仔還想在迷宮的街巷里游蕩,去很多無人去過的地方;花家姐想再上一次天臺,拿望遠鏡,看些奇怪的人類;蟾蜍老師和那只白鸛一樣,雖然難以忍受,但無家可歸……至于我和阿庵,我們都沒說。之不過,好似有一個聲音說:若果搬了,像阿爸那樣的人,就回不來找我們了。
蟾蜍老師說,我都半只腳栽棺材了,行船跑馬三分險,我們來打場仗!黑仔問,什么仗?蟾蜍老師說,鐵仗。記得之前我同你們說的嗎,功夫。我們四下點點頭。他繼續(xù)說,邨子要拆,經已白紙黑字,將一張紙拿了也不作數(shù),我們只得歪門邪道。我問,什么歪門邪道?他說,到時到候就知。那個瞬間,我們仨好似回到幾個月前,到天光墟去的心情??赡菚r,是第一次見,而現(xiàn)在,我們是要去救它了!這么一想,心里一下難過又緊張起來。
邨里動土儀式前一晚,午夜時分,四人約在邨子邊上的古井碰面。蟾蜍老師手上拎著幾只鐵鏟,領我們走,上一個緩坡,即是兩片側柏樹林,呈外八字,視野點點變得開闊。我心想,這就是班上同學說的“死鬼花園”?據說林子中間有一幅畫,是聶耳像,我們叫他耳朵先生。到了晚黑,這先生的眼珠就會轉。我驚了起來,追著他們尾。低頭一望,地上稀稀松松的芒草叢,立著幾塊牌子。蟾蜍老師說,這是邨上祖宗的墳。黑仔說,要偷死人?這陣間,一股勁風吹,簌簌地向身邊來。蟾蜍老師說,不是偷,是同他們換處松松筋骨,透透氣。他同我們示范,抔土、釘點、摸缸,而后遞給我們鐵鏟和電筒?;医忝稚系墓ぞ撸瑔枺喝怂篮缶涂梢宰≡诠蘩锪藛??真好。
我們動手抔起來,將罐子從泥土里輕輕盤出來。雖然不解為何人死后都要放進一個罐子,人死后不就完事了嗎?但手摸著這些罐子,突然讓我隱隱感到,人事實無什么一世可言。好比我們現(xiàn)在所做的,我們所希望的,到頭來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好比他們以前也曾這樣過,現(xiàn)在卻成了幽靈。
我問蟾蜍老師,人死之后,時間還會繼續(xù)的吧?繼續(xù)什么?他問。繼續(xù)下去啊,它不會像死這樣那么快結束掉吧。前日課上我們新學了一個詞,叫“遺跡”。人就是時間的遺跡吧!我說。他不聲。不知他聽不明,抑或聽不清。過了好一陣,才問,你說什么,遺跡還是奇跡?
我不知怎回答,只開始埋頭數(shù)罐子。數(shù)了兩次,總共十三只,大大小小,平擺在各石碑前。我們照著電筒,各人身上粘滿了泥印,像剛剛才打了一場大架,從坡上滾落。坐在草堆里,風將我們發(fā)根上的汗吹干。好似忙完一頓后,空氣也突然變得清澈。我們大啖呼吸著,就像大啖喝著冰水,幾乎心滿意足,毫無心事的樣子。這時,我才看到黑仔腳上的那對波鞋,醬滿了泥,已見不出原本的模樣。在黑麻麻的夜晚里,忽而微微發(fā)起光來。
黑仔手指指腳上,說:你睇,連它都幫忙,這次肯定得了!我們便以為,這場仗我們是贏的那方……而那輕微的一點光,竟好似讓我原諒了黑仔。雖然連我自己都不知,他做錯了什么,我又該原諒他些什么。但事情就這樣定了!此時,蝙蝠翕動翅翼的聲音,彗星劃過的聲音,不斷地聽到……
我的預感顯然是對的,但也不盡然。隔日一早,天口悶極,落了一場年中至大的雨。雨后不久,我趴在報紙攤,等消息傳來。不過攤上人影都無幾只,肥姨說,個個都返歸咯!臉上很晦氣的樣。大半天過去,邨上一點動靜都無,昨晚的工夫好似統(tǒng)統(tǒng)撲了空。我去找蟾蜍老師,見他坐著張吊網椅上,一臉淡定。黑仔一旁,眼瞟瞟他,說:這只野又將罐子還了返去!才知得,昨晚我們從坡上落來后,半夜四點幾,突然悶雷,夜晚閃成日頭。他忽然想起那些罐子,便收了天光墟的檔口,急急腳往坡上去。他說,風雨這樣吹法,吹下坡去,實定裂了。便趕著雨落出時,將挖出的罐子,一只只重新埋回到土中間去,還差些被雷公劈中。三人聽后,只長長嘆了啖氣。黑仔喪了口臉,鬧他:爛罐子破罐子!還去墳堆里頭點豆籽草籽,真真是隔夜油條!蟾蜍老師轉過身去,半天不聲。過了一陣,才說:人一世,物一世……然后又不聲了。
不久后,邨上刊出通告:平民房、握手樓、棚戶區(qū)的屋邨,必須在一周內撤離。草河邊,夜市和天光墟也拉起警戒線,三日后清查。爆破即將開始。
花家姐說,上次的樹菠蘿還有食剩呢,便說要返屋拿了去。我和黑仔、蟾蜍老師排坐在木屋里,看草河變淺了許多,露出更多河底的物什——塑料袋、戒尺、玻璃球、蝦辣、避孕套、死貓死狗、木蓮蓬、八卦符、一只木屐、白色的褐色的骨頭……這就是草河的心臟嗎?當河底一點點浮出水面,竟是這么凌亂、混雜,無一絲出奇,而單單是腐敗、曖昧、腥臭,讓人喘不過氣來。那些對面新建的大樓影子,映在河面,像那只風干過的月光一樣,將自己染成了墨綠色。
過了近一個鐘,花家姐都沒返來。心想螺涌邨上,花家姐只識得我們幾個。她人又老實交關,這么一來,怕是出什么蹊蹺。黑仔說,做什么賊去了!幾人便往垃圾站走去,樓上樓底,找了個遍,又去了夜市和鐵架橋,都見不著人,心里愈加急了。正當我們從橋上落來,經過那堆石墩架起一面墻,發(fā)覺上面一個高大的身影。行近一瞧,見花家姐正一人將那塊幾百斤的石墩往身上架去!她隆起腰,露出瓜狀的膊頭,像一只大雀。攬著一座石墩,像她的巢,小步小步地行。她正將這些座石墩立在河岸的桅桿上,排滿一整塊鵝卵石墻壁。落過雨的地面,苔蘚冒出,滑潺潺差點將她滑跤。她往手上呵了一口氣,將自己扶正,即刻又攬起石墩,哼地一聲,托上胸,壓彎腰,出力往外一推,石墩便砰的一聲,沉沉跌落河底。像一顆魚雷爆炸,隨后是持久的耳鳴。
黑仔喊了一聲花家姐,她卻好似聽不見,眼向前盯著,將石墩一個個拉過去河岸。我們行過去,朝她擺手,扯她的衫尾,她也看不見,重復手上的動作。這時,巡邏隊拉來了三幾個男人,牛高馬大,向花家姐沖去。我們幾個即刻慌了,只聽見有人大叫:拉人跑!幾個才撳著花家姐的腰、手、背,死死地拉,但她就是不動。巡邏隊到了,拿出一條粗麻繩,往花家姐手上套去。怎知花家姐腰一攏、一滑,結便松了。幾人惱了,又合力撲上去,想蠻力將她絆倒。黑仔當即大喊一句:阿妹!她才怔的一下,定住了,不掙扎。又將手上石墩往后一撬,癱坐在地上。石墩嘎嗚一叫,壓在一個男人的腳板上,聲音清脆?;医惚粠兹藠A著帶回了派出所,行了幾步,回頭正眼望我們,只往日一樣笑。我想起,當日在天臺倒立,她也這么笑。
事情發(fā)生后,黑仔爸媽悄悄決定,將花家姐送入邊郊的福祉院。黑仔同我講這件事時,都不望我,只眼皮打著抖。他們想趁著搬開邨子,順便不要了她。但就在他們回家路上,花家姐突然撇走了。她跑得很快,鉆入窿巷,一下便消失了。當大家在地下望見她時,她已站在天臺樓頂,從一棟跳去另一棟;而當大家跑上天臺,以為要捉到她時,她早就立在樓下,仰起頭,同他們招手?;医憔拖襁@條邨上所有伏在角落里的動物,變著魔法,以為在耍著;但也就這樣,她將一邨子的人都惹了火。人們又怕她神神化化,一不覺意跳下樓,弄污糟地方。挨家挨戶即刻上天臺,閂起大門鐵閘,準備包抄。之不過,一眨眼,花家姐又不見了。
等我們再找到她,是在那間爛木屋里。她將草園里的動物,趕入到那間關著白鸛的木棚,臂膊打開,包著那群黃牛、黑山羊、騾子、綠頭鴨、家兔、麻雞、烏鬃鵝……她像它們阿媽,迫在一間小小屋子里。我想起,很久之前,花家姐說,當日她被人丟在牛欄,冬天地下又凍又潮。晚上肚疼,睡不著,那頭母牛就坐在她身下,向她呼氣,又哞哞的,阿妹阿妹地叫她。她拿手摸了摸自己褲子,上面已凝成硬硬一團。她想站起,一塊血就跌了下來。
而現(xiàn)在她幾乎是被倒拖著出來的。大人們去扯她的衫,露出白雪雪的上身。黑仔即刻將她的衣服拉下來,蓋回去,但她只輕輕一撥,便撂在地上。她的頭發(fā)蓋住了整塊臉,但她也不管了。就在身子完全被拉出之前,她往門上的那套木鎖一踢,棚里那幾十只雞鴨鵝騾子黃牛山羊白鸛,一涌而出,撲撲往外擠,將所有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它們往前瘋跑著、跳著、叫著,才到了鐵路上,便打散了。那只白色大鸛,冉冉抬高翅膀,它想要飛了!但它同時又要掉下來。它們沙沙發(fā)出摩擦的聲音,好似只是為了忘掉一些什么。它們自由了。但它們離開了安全地帶,再也找不著家了。
幾乎在同一時刻,邨上不知哪人,從巷口大叫:斃家伙咯!祖宗的墳頭死全部爬了出山……
眾人便急急腳轉往山上去。我跟在他們身后,云遮住日頭,四處茫茫,風沙入眼。想起昨晚散落各處的墳圈,泥堆起來,敞敞亮亮,坑邊排開一列物什,現(xiàn)在卻各處完好。反倒一夜風雨,長高了不少草根苗頭,青碧碧,點綴開去。心想真古怪,昨晚這里明明一片裸土,腳邊無一點枝蔓?,F(xiàn)在,側柏樹旁,纏纏繞繞,盤起蕨菜豆莢,生出醬紫色捻子的邊刺,好似有過一段熱鬧。踩著滿地松果,嘎咧嘎咧往前行,突然癟進去一個大坑。面上閃閃,似一處水滴滴的溶洞。剛想行近,前頭一陣嘩嘩,不知哪人在大嗌:死人咯!我趕緊轉身從一堆屁股里,鉆出頭來。那一對眼正望向天,久久不閉。一個白色的人,比日頭還白。漂在半漲的水面上,身上光雪雪,小而老,卻似很清涼。有人好似看出他是誰了,相互望望。又起手鏟沙,同他面上蓋一張洗舊方衫擺布。行前的村長拿手一揭,又露出一張面。這次,我才真的認清,那光雪雪的靈,正是蟾蜍老師。
我很驚,想起阿庵,想起花家姐、黑仔,想起那條漂浮的斑點狗,它也曾這么瘦過。這時,眾人圍去,看大戲一樣。我只低頭,翻口袋,不覺意跌出那架紅白藍模型飛機,對翼折成兩半。又低頭去數(shù)那些墳頭。一路數(shù),一路數(shù),連同那口新墳,不多不少,同昨晚一樣,正正十三。再數(shù)一遍,也是十三。怎么會呢?
我只想轉身撇走,殊不知剛扭頭,眼前攔著一簇草麻葉子。來不及避,幾只捻果子就吮在我面上。細幼的絨毛上,好似傳出一陣聲音,泡泡的聲音。一圈一圈,一輕一重,聲口和聲口之間隔得很久,沿經我的指紋,螺旋趴著、跳著。我合上眼,很慢很慢地聽。另一顆心在跳。跳動的音節(jié),嗡嗡低沉。我隨手抓起一大把泥,它們……愈來愈響,愈來愈響。
我知我們還要四散了。故事的最后,又只剩下我和阿庵。我記得,邨子爆破那日,天口變涼,是夏天的最后一日。我們兩個,站在拉起的警戒線外,身上馱著我們來時的物什,對面是無數(shù)幢廢墟。望著它們,才發(fā)覺原來好大的世界,炸空了,其實這么小。蛇一樣濕漉漉的街,滿布“魚骨頭”的天臺,鬧哄哄的鐵道夜市、天光墟,隨街粘滿的牛皮癬,一直不出現(xiàn)的火車,腳邊的老鼠,頭頂?shù)尿稹蚁耄鼈冏匀贿€可以再活幾十年,可它們的確就在我們眼前,砰的一聲,帶著所有記憶,倒在了沉悶的一口氣里。噪音使整個世界沉默。
我不知,黑仔一家,在邨子被拆除后,是否同我一樣,到了另一處地方,一個跟這條邨很像又不太像的地方,繼續(xù)搬,繼續(xù)生活。而蟾蜍老師,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他姓啥名誰。只每每耳邊響起一陣別人聽不見的嗡嗡聲時,我就感到一陣清涼的寧靜。還有那幫大耳窿,竟沒了聲氣,再沒找過上門,光頭佬說:有人同你清光了數(shù)。真好命。至于那條草河,它作為地球上所有故事的開始而存在過。而作為所有故事的結束,它只花了不到三個晚上的時間,便被人活活抽干。
兩年后,我收到一封信,無寄出地址(只畫了一座方形的屋子,四面是山,最外層是一張漁網,天掛著一條河),也無落款人。信里的人,同我說自己最鐘意的面包口味、中午沖涼的時間,說護工們剃的頭比老友們剃的難看得多,說自己經已好得不能再好了。還說那里的跑道很短,不夠跑;平日學著寫些字,比如這封信?,F(xiàn)在腦懵懂,但卻愿意這樣,因為失憶的過程,就可以被時間拎走,返到至初的陣地。寄給我,最后還附了一篇作文,題叫《凼凼轉》。一度使我想起,當日在木屋里唱的那支歌仔,唱歌的那幾個人。結尾寫道:“你有一只世界,我有一只世界,每個人都有一只世界。事實外面的世界,是每個人得只一樣的世界。我在這里,每個人仍還各有一只世界,不同人共用世界。兜兜轉轉是一只世界。”
我無回信,因我一直沒弄明白,那封信究竟是誰寫的。是黑仔、花家姐,抑或蟾蜍老師,還是某個從未出現(xiàn)的遙遠的生人。我只常在腦里響起一陣耳熟的旋律。那時,花家姐一日到黑手捧那架爛收音機,磁帶轉動,音樂一起,便以為故事只會向同一面輪流播轉——“凼凼轉,凼凼轉,凼凼轉,人世好比轉住個圈。無窮斷,無窮斷,無窮斷,飽過又肚餓病過又復原。凼凼轉,凼凼轉,凼凼轉……”
那時,河水是滿的,油膩、臟而美麗。四處很亂,但我們不會覺得暈眩。似乎還沒感到,有什么每時每刻在轉。而后輕輕晃動。
① 走寶:錯失寶貝、良機。
② 半公乸:不男不女,有嘲諷意。
③ 身尸蘿卜皮:指人的樣子、面目,也指人的德行。
④ 大耳窿:“高利貸”的俗稱。
⑤ 曱甴:即蟑螂。
⑥ 老乸:老母,常用于罵人的話。
⑦ 爭啖氣:出口氣。啖,量詞,同“口”。
⑧ 走鬼:流動小販擺賣時,逃避執(zhí)法人員抓罰而相互招呼走脫的暗語。
⑨ 一支公:單槍匹馬,一個人。
⑩ 捉字虱:玩文字游戲,鉆文字洞子。
斃家伙:語氣詞,意近于“壞了”,指不好的事情。
《凼凼轉》是一首粵語傳統(tǒng)歌謠,有多個版本。凼凼轉,意思近于“團團轉”。
伍德摩,1993年生于廣州。碩士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有作品見于《詩林》等?,F(xiàn)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