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蓉
失蹤二十年的連冠終于現(xiàn)身了。他沒有走遠,他一直在,在后院那棵枇杷樹下。不過此刻,他已經(jīng)變身為一堆白骨。
背著夕陽,刑警大隊長莫高和刑警梅一辰兩個人,一高一低順著墻坍塌下來的豁口走進來,警戒線里面是那棵樹和它下面的坑以及坑里的白骨,線的外面是看熱鬧的人群。
這里是上海郊區(qū)的一個古鎮(zhèn),白墻黑瓦、小橋流水,日子就像家家戶戶打開后門就看得見的河水那樣,不聲不響一寸一寸流過,仿佛從來都這樣,也一直會這樣??墒?,自從一條新近規(guī)劃的地鐵線路宣布要從這里經(jīng)過并設一個站點后,這個古鎮(zhèn)開始騷動起來,房價如谷雨過后的毛筍一樣,一天一個樣子;農(nóng)宅也不甘落后,家家戶戶房前屋后都在搭。證是肯定辦不出的,造也是悄悄地造,先來個既成事實,地鐵一通,到外灘南京路也就三四十分鐘,租出去的話,進來的可是實實在在白花花的銀子。
白骨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掘出來的。連冠失蹤后,他的兩個女兒把房子賣給了鎮(zhèn)上一戶人家,據(jù)說這戶人家那個老的早就想多造幾間房子,小的卻一直反對。這次是小的去北京馬甸淘郵票,老的立刻叫了工人進場,卻在打地基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異樣。
這個地方海拔低,半人深的坑里,已經(jīng)泛出水來,映出天上的彩霞。法醫(yī)套著膠鞋站在坑底,仰起臉對莫高和梅一辰說,可以肯定是一具男性遺骨,但目前無法判斷年齡、死因和死亡的時間,白骨上除了右小腿部有六個已經(jīng)銹蝕的醫(yī)用鋼釘,未見其他傷痕。
人群中一個老太太,臉龐、身材、兩只手,哪兒哪兒都寬寬的,剛剛還在急急地阻止看熱鬧的人們扯著樹枝夠上面的枇杷,一聽見法醫(yī)的話便插嘴說,小腿有鋼釘,肯定是這房子老早的主人連冠。喏,這枇杷樹還是他當年栽的呢。有一年,他下自家的小碼頭時沒踩穩(wěn),腳下一塊石頭直接掉河里了,幸虧只是腿骨折,否則,河里正漲水,他不會游泳,下去肯定命沒了。還好那天我兒子在,郵局的車也在,是他開車把連冠送到醫(yī)院的。他那兩個女兒,大的叫見賢,小的叫思齊,尤其是那個老二,野得邊都豁得沒有了,自己的老爸,管都不管,叫她輸血,跑得人影都沒有,還是那個老大孝順,抹著淚,乖乖坐在那里輸。唉,只恨我這房子,從此擔上了兇宅的惡名……
現(xiàn)場維持秩序的派出所民警悄聲告訴莫高,這個老太太就是現(xiàn)在的房主,原來的房主連冠是本地人,在鎮(zhèn)上的運輸公司開車,又矮又壯又矬,卻娶了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老婆是外地人,上過師范學校,連冠去她家鄉(xiāng)拉豬肉,順便帶回來的,后來在鎮(zhèn)中學當老師,生老二的時候死了,連冠沒有再娶,帶著兩個女兒過,有一次喝醉酒開車,被公司開除,沒多久就失蹤了。
近賭遠嫖,近埋遠拋。老一輩偵查員總結出來的,不會錯。不過這埋得也夠近的啊,直接在自家后院。梅一辰悄聲對師父說。莫高沒說話,他聽說,這個地方的人相信枇杷樹能帶來好運,尤其是枇杷果里面的那一堆種子,預示著多子多福??墒?,當年種下枇杷樹的這個人,自己卻被埋在了枇杷樹下。抬眼望去,樹上夠不到的地方幸存一些黃熟的枇杷,一只虎斑貓正可愛地站在枇杷樹后面的白色山墻上,好奇地看著墻里面這些人。
不過,要確定這具白骨到底是不是連冠,還得采集他女兒的DNA才行。
連思齊是提前了幾分鐘到的。這個女人帶著濃烈的香水味,一雙眼睛看上去也相當犀利,一頭短發(fā),凌亂但顯然精心打理過,手上挎著一只大牌的貝殼包,衣服也相當大牌,只是左邊的耳郭看上去有點兒奇怪,中間像是斷開的,用一只鑲嵌著珍珠的耳釘連在一起,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老早時候的鋦碗技術。
姓名?
連思齊。
年齡?
三十四歲。
婚姻狀況?
已婚。
職業(yè)?
這個也要問?
對的,職業(yè)?
私營業(yè)主。
你和連冠什么關系?
你們叫我來,肯定知道是什么關系,這還需要我回答嗎?
需要。
我是他二女兒。
他什么時候失蹤的?
我十四歲的時候。
他是怎么失蹤的?
這個得問你們了,我也想知道。
……
直到連思齊的筆錄做完了,血樣采集過了,那個當姐的還沒到。當時通知的時候,梅一辰先打的是連見賢的手機,欠費停機,只好打給妹妹連思齊,叫她通知姐姐一起來。連思齊說她把電話打到她姐夫的手機上通知的她姐,不知道她為什么沒有來。
梅一辰送連思齊出辦公區(qū)域的時候,隔著玻璃看見一個大媽一樣的女人在電梯間東張西望,看見她們過來,她連忙奔向連思齊。梅一辰猜想,這個女人應該是連見賢,鼻子以下和妹妹很像,但身材完全兩樣,矮且松弛。她穿著一件洗得沒有了筋骨的襯衣,像是某個中學的男生校服,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還缺了一顆門牙,這個樣子說是連思齊的媽也不為過。她身上有一股酸味兒,應該有段時間沒洗澡了。
果然,連思齊很大聲地對她說話,像是叛逆期的孩子對父母說話的口氣,都這個時間了,你還來干什么?就不會早點兒出門?連見賢顯然有點兒耳背,沒有聽清楚妹妹說什么,但從妹妹的表情看出了不滿,于是,像認錯的小學生一樣,雙手貼著褲子,一聲不吭站在一旁。連思齊還是不依不饒,繼續(xù)訓斥,姐姐只好說,不是四點嗎?連思齊又大聲說,是十四點,誰說四點了?
一對親姐妹,這區(qū)別也太大了吧。
資料顯示,連冠身高一米六五,體重一百六十斤。白骨中沒有鑒定出毒物,中毒身亡的可能性可以排除。如果兇手是見賢和思齊這對姐妹,或者其中的一個,她們當時都才十幾歲,要想弄倒他這么壯實的一個人不太容易。如果不是她們,埋個人在這家后院,不驚動她們,也不太容易……想起那個快言快語、哪兒哪兒都寬的現(xiàn)任房主,莫高和梅一辰?jīng)Q定上門拜訪一次。
老太太他們了解過了,寡居多年,有個獨生子。她做過鎮(zhèn)中學的教導主任,退休以后也各種熱心,看她那架勢,天文地理都通曉的。
走進家門,一個中年男人背對著大門坐著,聽到有腳步聲,他轉過身來,左眼上卡著一個修表匠用的那種放大鏡。聽說來人是警察,要找老太太,男人說學校有事情叫他母親去了。
男人說話的時候,手上的動作并沒有停下來。梅一辰好奇地走過去看,發(fā)現(xiàn)他面前的盤子里泡著一些郵票,郵票背面粘著稍大一些的紙,他白皙的手指捏著鑷子,正等著背后這些紙剝落。
你這是在……集郵?
瞎弄弄。
能不能打擾你一下,我們想了解連冠家的情況。
連冠?不太熟,除了買了他家的房子。
聽說你母親一直想多造幾間房子,你一直反對?
人老了,愛錢怕死沒瞌睡。她不想想,沒證的面積遲早都得拆,人辛苦了,鈔票用掉了,偷雞不成蝕把米,何苦呢?
聽你母親說過,你曾經(jīng)送連冠去過醫(yī)院,在他腿骨折的時候。
哦,有這事,順便的,不值一提。
你說說當時的情況,他是怎么骨折的?
我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骨折了,怎么骨折的我真不知道。
你在郵局工作?
對,郵遞員。男人答道。
說話的時候,那個奇怪的放大鏡一直戴在他眼睛上。等說完這句話,那人忙轉過頭去看漂在水里的那些郵票,然后頭也沒抬說了句,抱歉,我在忙,恕不奉陪。
梅一辰朝莫高聳聳肩,兩個人朝外面走去。剛坐進車子,法醫(yī)的電話打進來了,DNA鑒定,連思齊和死者,兩個人的基因位點不對。
什么情況?怎么可能?梅一辰對著電話叫。
法醫(yī)的聲調沒有變,回答說,怎么不可能,DNA鑒定,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
都不算,嘿嘿,你那機器說了算。不過,樣本你確定沒有搞錯?梅一辰問。
拜托,警察小姐姐,搞錯樣本,這么大個鍋我可不背。法醫(yī)說。
梅一辰說,那就是說,死的這個人不是連冠?不是,這也太烏龍了吧?一瞬間,她覺得好像一腳踩了個空,思緒變得無比凌亂。
坐在一旁,莫高也聽出了不對,怎么可能?
回到隊里,莫高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繼續(xù)看那堆材料。死的這個人如果不是連冠,會是誰?連冠到哪里去了?畏罪潛逃?
他的目光停在父女三個人的照片上,是三張系統(tǒng)里拉出來的標準照,父親連冠居左,長女見賢居中,次女思齊居右??淳昧耍袀€感覺,連見賢鼻子以上和連冠很像,鼻子以下和連思齊很像,也就是說,是連見賢搭起了連冠和連思齊長相的橋梁。連冠的妻子長什么樣?莫高忙打開系統(tǒng),在歷史庫里調出來這個女人的照片,放大細看,他便知道,兩個女兒鼻子以下,完全繼承了這個女人。但是連思齊鼻子以上的部分,尤其是那雙眼睛,不同于她母親,不同于她父親,也不同于她姐姐。法醫(yī)說死者和連思齊兩個人的基因位點不對,說明他們沒有生物學意義上的親子關系。所以說,死者不是連冠,只是其中一個可能,另外一個可能,就是連思齊非連冠親生。
想到這里,他隔著門叫梅一辰進來。小梅,那天兩姐妹來采DNA,怎么就只采了連思齊的?莫高問她。
那個當姐的來晚了,我送那個妹妹去電梯間,才碰到她姐上來,我看了一下手機,當時有四點多了。告訴你啊,這兩姐妹根本就是兩回事,一個高端大氣上檔次,另一個耳朵也聾了,牙齒也掉了。姐姐見了妹妹,老鼠見了貓似的,奇葩吧?她們當時有過爭論,我聽了兩句,連思齊說給她姐說的是十四點,她姐說她聽到的是四點。對了,師父,我發(fā)現(xiàn)她們兩個人的耳朵都有問題,一個聾,一個耳郭好像斷開過,用一只耳釘鋦在一起。
十四點,四點。連思齊肯定知道姐姐耳朵不好,卻存在把兩點說成十四點的故意——想想看,除非是紙質的會議通知,日常交流中誰會那么正式地把下午兩點說成十四點?可以想象,也許她在打電話時故意把十這個字咬得很輕,或者干脆就說四點,反正她姐姐耳朵不好,這樣也許等她姐姐來的時候采集和詢問都結束了。不過,這一切得建立在她知道自己不是連冠親生女兒的基礎上,如此一來,這具白骨就不會被認定是連冠了,也就是說,她至少是知道連冠之死真相的,而且不愿意這個真相被揭露出來。
他對梅一辰說,馬上叫連見賢再過來一趟,不,你去一趟,直接采集。
莫高是對的,連見賢和白骨存在生物學意義上的親子關系,也就是說,白骨確實是連冠,所以說見賢和思齊是同母異父的姐妹。那么,這件事情知道的人有多少?思齊的生父是誰?他和連冠的死有沒有關系?連冠的妻子又是怎么死的?
派出所的資料里記載,連冠的妻子是死在醫(yī)院里的,死的時候思齊還沒滿月,死因是產(chǎn)褥熱,屬于正常死亡。目前,除了兩姐妹,最有可能知情的人是姐姐的前男友、妹妹的前夫。
他們是在一家煙霧騰騰的賭場找到這個男人的。知道梅一辰受不了煙味,莫高進去把這個人叫出來,叫到車上問話。他和這人坐后排,梅一辰在前排。
這個男人身材挺高,看得出曾經(jīng)帥過,但地球引力的無情牽引和主人的濫用,讓一副好皮囊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筋骨抽去了一樣,松弛、委頓,兩只眼袋掛在鼻梁兩側,還有那嘴唇,表現(xiàn)出過度的肉欲。眼白,牙齒,指甲,都泛著黃色,可以想見,他跟煙和酒交情都比較深。
見是警察找他,這人眼里掠過一絲驚慌,但聽說是問前妻家的事情,驚慌倏地不見了,換上了玩世不恭。
你們怎么才來啊,聽到老頭子的白骨刨出來后,我就等著你們來找我。這人往后座上一靠,嚷著叫梅一辰把副駕駛座位往前拉,待腿伸直之后,沒等莫高師徒問話,他徑直說,這個老頭子,還好有人收拾掉他,要不然……說著,這人兩只眼袋一晃,問莫高有沒有香煙。
莫高說,女士在,忍忍吧。
好,忍忍就忍忍吧,我又不是沒忍過。比如這個老頭子,我忍他時間很長了。當時想跟他學開車,一兩個月都不讓我摸方向盤,牛得不得了,什么事都得聽他的,給他買酒,給他買煙,為了討好他,他家老大長成那樣我都不嫌棄,跟她談朋友。為了讓他同意,我興沖沖提了好煙好酒上門,誰知老頭子說,要等老二滿十四歲才可以,你們說奇怪不奇怪?反正我不是真的喜歡老大,不談就不談,但老大纏著我。送上門來的豈有不要之理?我們兩個人偷偷看錄像軋馬路,偷偷睏在一起。他知道后,拿了把刀在廠門口等我,說如果背著他和他女兒來往,一刀劈了我??墒钦l叫他家女兒都是賤貨呢?老大老二都喜歡坐我開的車。一開始,總是兩個人一起坐,后來那個老二,十次有八次,我開車出廠門,總能在轉彎的路口看見她。她留著男孩子的寸頭,穿著校服,耳郭破了,耷拉著,但骨子里有股風騷,騷得你受不了。她招手,我停車,她費力地攀上來,坐我旁邊,搖頭晃腦,開心得不得了。
梅一辰提醒他,你前面說老頭子的時候說“要不然”,要不然怎樣?
要不然,要不然我也不會收拾老頭子,那是犯法的,我犯不著。這個人一翻眼皮,看了眼梅一辰。
他們父女關系好嗎?梅一辰問。
好不好,我只給你說一件事。見賢耳朵怎么聾的?他打的。思齊耳朵怎么扯的?還是他打的。他們關系怎么樣?你自己判斷。這個人動作多得不得了,剛剛在翻眼皮,現(xiàn)在又晃腳,一晃一晃,弄得整個車子都在晃。犯罪心理學上說,這是心虛的表現(xiàn)。
連思齊不是連冠親生,這個你知道嗎?梅一辰問。
啊,有這事?你們不說我真還不知道,怪不得一個矬,一個仙;一個木,一個騷。我怎么沒往這上面想呢?難怪呢!他繼續(xù)晃著腳,車子也繼續(xù)在晃。
要是你來判斷,你覺得連冠是怎么死的?梅一辰問。
我首先聲明,我跟這件事情沒有半毛錢的關系。他們家的人,一個比一個爛。老頭子喝酒打老婆,老婆死了打女兒。喏,現(xiàn)在又加上一條,老婆出軌,還跟別的男人生了孩子。見賢是個木頭人,但也奇怪了,這個木頭人,跟我談朋友時居然已經(jīng)是二手貨了。思齊是鎮(zhèn)上出名的小太妹,一堆一堆男孩子圍著她,到我手上卻還是處女。不過,這個思齊,是個狠角色,她想干什么事,是一定要干成的,不干成不罷休。
比如呢?梅一辰從后視鏡里盯著這人問。
我再次聲明,她出去賣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我沒有逼過她啊,是她自己要出去賣的。你剛剛問什么,對,比如,比如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她十四歲那年,想從她姐姐手上把我奪過去,她姐求也沒用,哭也沒用;比如同樣出去賣,她能比別人賣得價錢高,拿回來的錢也多;比如想和我離婚,我知道她無論如何也拿不出那么多錢,但為了為難她,我說出了一個天文數(shù)字,她最后居然拿出來了;比如她想嫁個成功男人,誰知道她怎么做到的,最后居然真嫁成了……我看那個男人就一傻逼,一個賤貨,居然當寶一樣,她要不聽話,看我哪天戳破她的大氣球。
多少錢?你當時和她要多少錢?梅一辰轉過身來。
這個跟她爸被殺的案子無關,我就不說了。說完,這人晃了晃眼袋,一副你們拿我怎么樣的表情。
有沒有關系是我們來判斷的,不是你來判斷的,警察的問題請正面回答。莫高插話說。
我告訴你們,你們會給我錢嗎?陪你們說話,耽誤我賺錢的。這人晃著兩只眼袋說。
賺錢?老弟你怎么這么可愛,管賭博叫賺錢,你是欺負我們重案隊不管賭博的案子,對吧?莫高冷笑著說。
欺負?哪天我敢欺負你莫大隊長,那我就出息了。不過,說真的,跟律師說話要錢,跟醫(yī)生說話要錢,因為他們說的話對你來說有用,那我說的話對你們來說也有用,怎么不能要錢?
如果能幫到我們破案,獎勵可能會有。莫高說。
那讓我好好想想,還有什么地方能幫到你們,先走了,再會,兩位警官。說著,這人行了一個不倫不類的軍禮,手嘭地一下碰到了車頂,自己啊地叫了聲,抖抖手,不等這邊回答,拉開車門走了,把莫高和梅一辰晾在那里。
回到隊里,莫高翻開連思齊的筆錄。前夫說她是個狠角色,想要干的事情,必須得干成。連冠失蹤的時候她只有十四歲,十四歲的女孩子,能奪得了姐姐所愛,但殺得了、埋得了母親的丈夫嗎?
可是,十四歲是個敏感的數(shù)字,對于一直和刑法打交道的人來說,尤其是。不滿十四周歲,犯罪是可以不負刑事責任的。莫高又翻當年法院宣告連冠失蹤的材料,上面記載的失蹤時間是思齊十四歲生日前的兩天。她會不會依仗自己未滿十四歲這個法律上的屏障除掉母親的丈夫?
那個買他家房子的老太太做過中學的教導主任,對見賢和思齊兩姐妹應該都熟悉。上次尋訪未遇,莫高和梅一辰?jīng)Q定再去一次。
老太太懷里抱著只虎斑貓,熱情地把他們迎進了家里。坐進老太太的書房才知道,這房間只差門口掛個教導主任的銘牌,里面鐵皮文件柜、電話機、臺式電腦,什么都有,辦公桌內(nèi)側是老板椅,外側是兩張簡易的椅子,莫高和梅一辰相視一笑,拉出那兩張簡易椅子坐了下來。而老太太,在泡好茶之后,坐在了老板椅上。
一個叫見賢,一個叫思齊,名字起得怪好。你們想象不到,這兩個孩子,一個娘胎里出來,姐姐見人臉就紅,三棍子能打出一個悶屁都不錯了,初中畢業(yè)上了職高,十七八歲就進了廠子;妹妹就是小太妹一個,臉上涂得烏七八糟,什么難看穿什么,逃學,逃夜,小小年紀就出去跟外面的小流氓混。我一直說,女孩子成長,不能沒有母親,男孩子成長,不能沒有父親。我一輩子搞教育,看到的事情多得不能再多了。見賢思齊兩姐妹,不光沒有母親,后來連父親也沒了。喏,現(xiàn)在知道了,是被人埋在了枇杷樹下,害得我們一家陪他過了這么多年。不過想想,人死了,也就一堆碳水化合物,分解也就分解了,沒什么好怕的,兇宅不兇宅,說說而已。
你好像和連冠的妻子從前是同事,她這個人你了解嗎?梅一辰問。
了解,怎么不了解?你們想象不到,這種外地人,比那種做苦力的外地人還不如,太有心計了,且不說當初怎么搭著連冠拉豬肉的車子來到上海,明眼人都看得出,纏住他嫁給他,不就是為了個上海戶口?要不然,一個讀過師范的人,賣相又好,怎么肯???連冠想要兒子,第一個不是,隔了四年,生了一個,又不是,栽枇杷樹有毛用?這個女人自己倒好,一了百了,害得連冠喝上了酒,把工作丟了,把鎮(zhèn)上賣地分的錢喝光了。想想他也是活該,當年該娶老婆的時候,好的看不上他,差的他看不上,最后非要娶了這個外地老婆。外地人就是這樣子,為了一個上海戶口,什么事都肯做。戶口騙到手了,該翻臉就翻臉。喏,老天看不過,收走了她。命沒有了,上海戶口有什么用?
這話讓莫高聽了感到極度不適。上海人在全國人民心目中排外這個惡名,一直洗刷不掉,群眾基礎不可謂不廣泛。不過,她說的該翻臉就翻臉,不管是不是有所指,實際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那就是出軌。于是,梅一辰問,連冠的老婆和什么男人有較為親密的關系嗎?
她敢?要敢的話,連冠恐怕要把她大卸八塊了。老太太寬寬的嘴巴如機關槍,收也收不住,接著說那個讓她這個教導主任最不滿、最恨其不爭的老二。你們想象不到,這個老二,把校服的裙子剪得短得不能再短,放了學也不回家,經(jīng)常在操場那邊蕩秋千,把那幫剛剛發(fā)育的小屁孩兒招惹得圍著她轉。聽說后來,又搶了她姐的男朋友……
媽,你少說點兒。只見門口探出一個人頭來,是她兒子,左眼上依舊卡著那個放大鏡。外地人怎么了?上海人往上數(shù)三代,誰不是外地人?
老太太的聲音頓時小了下去。她打開轉角的鐵皮柜子,搬出一堆文件盒,從其中一個里面準確地拿出一個帶鎖的日記本,遞給梅一辰。然后悄聲對她說,這個本子,是一次全校大搜檢中搜來的。你們想象不到,那些學生身邊什么都有,手抄本、黃色錄像帶、避孕套、大麻、大砍刀,還有這個帶著鎖的日記本……你說說,還弄得好嗎?
見莫高和梅一辰?jīng)]有回應,老太太的聲音又漸漸響起來了。她說,那些被搜到東西的學生,我一個一個叫過來談話,責令他們寫檢查,這個本子是連思齊的,我一看,不得了,這事不光難以啟齒,還要判刑的。你猜我和她談話時她說了什么,她說這個是她編的故事。我當然不會相信,逼著叫她交代。她說在錄像廳里看過一個美國電影《唐人街》,她模仿它編的。這個破電影我記得,海報在錄像廳門前掛了不知道多長時間,還好我沒去看,不是誨淫就是誨盜。她這話我倒有點兒相信了,她經(jīng)常編故事,這種女孩子,說謊當喝涼水一樣。
媽,不說這些你難受是吧?口舌生是非,這個道理不用我給你講吧。隔著墻壁,老太太的兒子聲音很響地叫著,老太太吐吐舌頭。
日記本的鎖應該是被蠻力拗開的,打開封面,有發(fā)霉的味道,紙已泛黃,筆跡很稚嫩,但字字觸目驚心:
我要殺了他,殺了這個男人。
我從來沒叫過他爸爸。他恨我,因為我的出生,讓他死了老婆。這個老婆被他看成是私人財產(chǎn),他收留了她,讓她有了這個地方的戶口,所以她只能是他的工具,生兒子的工具,解決性欲的工具。是我讓他這個工具徹底損壞。而我恨他,他喝酒之后,會扯我的耳朵,一扯我一個趔趄,扯著耳朵把我的頭往墻上撞——怕生虱子,我的頭發(fā)被姐姐剃光了,在我光溜溜的頭上,耳朵是這個男人唯一趁手的東西。耳郭被他扯破過很多次了,很多次化膿之后終于好了,但扯開的那個豁口還在,像個恥辱的旗幟,不得不每天舉著。
有一次,他滿身酒氣回到家,很奇怪地看著我笑,然后把我抱起來,扔在床上,壓在我身上。我被他龐大的身軀和難聞的酒氣壓得喘不過氣,這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令人恐懼,天塌下來一樣恐懼,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正在這時,我聽到開門的聲音,接著是姐姐的腳步聲。我聽到她把書包扔在地上,沖上來,哭著抱住他的手臂說,爸,妹妹還太小,你放過她吧。那個男人噴著酒氣轉過頭去罵她,不能便宜了她,看她那賤樣子,就不是我的種。要不是把她養(yǎng)大了有這個用處,早都把她溺死在馬桶里了。姐姐說,那等她大一點兒吧,她還這么小,求你了。這個男人說,我照顧她那么小,那誰照顧我?不行,是她把我老婆弄死的,這個窟窿她得填。姐姐說,我有錢,我給你錢到外面去找女人。這個男人說,你有錢,你有幾個錢?你的錢就是我的錢,錢拿來,買酒喝,自己家里現(xiàn)成放著女人,為什么要花錢找女人?姐姐哭著說,她還是小女孩兒,不是女人,至少等她長到十四歲行不行?那男人說,等她長到十四歲,那我現(xiàn)在怎么解決?姐姐停止了啜泣,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居然說,那我來替妹妹好嗎?那男人的手腳停止了動作,過了一會兒,居然放開了我,對姐姐說,記住,這是你自己要的,你要一直這樣替她,直到那個小婊子十四歲那天。
禽獸。那一刻,我在被子里握緊了拳頭,心里念著,我要殺了他,殺了這個無恥的男人。
我從來都不認為他是我父親,他果然不是我父親,我相信,一個真的是我父親的男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等著我去找他。
……
你覺得這是虛構的嗎?等莫高看完之后,梅一辰問他。
莫高答非所問,看來,我們要去找一趟這個連思齊。
沒等他們找到連思齊,她卻被人扭送到了派出所。莫高和梅一辰趕過去時,一個老太太正在訴說,說得嘴角已經(jīng)起了白沫。
還好我聰明哦,叫我家老頭子打電話問市檢察院有沒有這么一個人,結果呢,沒有。老頭子又叫檢察院的朋友在區(qū)檢察院打聽,在郊縣檢察院打聽,結果呢,還是沒有。你說這些騙子膽子大嗎?敢冒充檢察院的人,敢穿著檢察院的制服從檢察院門里走出來。這女的,這千刀殺的女人太會編故事了。
聽到老太太說這句話時,梅一辰看了眼莫高,莫高眼皮一動,沒有看回去,未動聲色,繼續(xù)聽老太太的奇遇。
原來,老太太買了連思齊一套房子,價錢談好了,合同也簽了,還有二十萬沒給。老太太叫連思齊到她公司來拿。到了這天,連思齊踩著高跟鞋來了。老太太給她開了張現(xiàn)金支票,叫會計陪著去銀行拿錢。從公司到銀行走過去不到十分鐘,連思齊有這能耐,在這不到十分鐘的時間里,就把老太太的底兒給摸清了。老太太的老公在建筑設計院做領導,公司靠著這層關系,把活兒過個手發(fā)給設計公司,錢就大把大把地賺來了。
連思齊心思一動,找了三個同伙假扮成檢察院的檢察官,來公司說有案件需要老太太配合調查,當場就要把老太太強行帶走。老太太嚇得不行,關鍵時刻連思齊出現(xiàn),一口一個干媽叫著問出了什么事,幫忙說情。后來又翻開隨身的大牌包包,拿出一個皮夾子,從里面抽出一張銀行卡,拍在桌子上,對領頭那男的說,人你們就別帶走了,這張卡里有三百萬,密碼就寫在后面,你們拿去,就當是保證金,我保證我干媽隨叫隨到,配合調查。這才把人打發(fā)走。
之后,連思齊帶著她新認的干媽去檢察院疏通關系時,正好碰到領頭那男的從檢察院大門里面走出來,依舊穿著那套制服,胸前的國徽依舊別得端端正正的。見狀,連思齊立馬一扭一扭花枝招展地走上前去,嬌聲說,檢察官同志,你看,我和我干媽誠心誠意來找你解決問題,幫幫忙好嗎?錢不是問題。那男的臉色馬上變了,甩開她們就要走,邊走邊義憤地說,你們也太小看我們檢察院了,難道我們是能用錢買通的?這個女的忙賠不是,說,不是那個意思,我和我干媽是看你們辦案辛苦,自愿贊助你們辦案經(jīng)費,完全自愿的。聽到這話,這男的臉色有所緩和,對她們說,看在你們誠心誠意想解決問題的份兒上,我給我們領導打個電話,可說好了,不保證成功,不一定有用,我只為你們求這一次情,領導答應就答應了,不答應我也沒辦法。
說著這男的拿出手機,背過身去走了幾步,對著電話說了好一陣子。等他轉過身來時,臉上已經(jīng)換上了恭喜你們的表情,他說,領導答應晚上見個面,具體怎么解決可以談。
老太太暗中吁出一口氣,她扯過這女的說,姑娘,見面的事情麻煩你具體操辦,我一個老阿姨就不方便出面了。接著她從包里掏出一沓錢,塞進這女人的包里,輕聲對她說,這是一萬元,你先花著。
第二天一早,會計到公司上班。上到樓上,發(fā)現(xiàn)這女的坐在公司門口的臺階上抽煙,衣衫不整,那只用來鋦耳郭的耳釘,也斜到一邊去了,一張隔夜的面孔上,殘留的口紅和腮紅,分外凌亂,也分外妖嬈。趕緊扶她起來,到辦公室沙發(fā)上坐好,一問才知道,她們老板的事情基本搞定了,檢察官答應幫她們老板,代價是這位姐整個晚上講不出口的各種陪。
這個時候,老太太進門了,見這女的在,臉上頓時顯出了急切之色。會計搶著向老板報告這位姐的各種義舉。老太太剛剛還陰云密布的臉色頓時見了陽光,她問那女的,辦妥這個事,還需要多少錢,這女的說,五十萬應該差不多夠了。老太太雖然肉疼,但想想前一天站在辦公室那幾個如狼似虎的大漢、筆錄紙上印著的那些黑字,她默默打開保險柜,拿出了支票。
……
這編故事的人,也太有才吧?去看守所的路上,聯(lián)想起那本壞了鎖的日記本,梅一辰感嘆。見師父沒說話,她又說,第一次做筆錄時,連思齊說她是私營業(yè)主,難道這就是她的經(jīng)營項目?那幾個男的,是她的員工?他們有沒有可能知道她什么事?
此刻,連思齊已經(jīng)換上看守所的馬甲,唇色發(fā)白,耳釘已經(jīng)拿掉了,耳郭上那個豁口丑陋地支棱在空中,香水的味道沒有了,精心修過的眉毛,周圍已經(jīng)長出了紛亂的雜毛,整個人好像漂洗過很多次的衣物一樣,淡了也舊了。
見提審她的警察換成了莫高和梅一辰,連思齊說,我知道,比起這個案子,你們更關心連冠是怎么被埋在枇杷樹下的。
梅一辰應道,連冠?你直呼你父親名字?
連思齊說,我們都別裝好嗎?他是不是我父親,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梅一辰說,好,你是明白人,我們就直接說明白話。如果他的尸骨不被挖出來,你會認為他去了哪里?
連思齊說,這么說,你們認為和我有關?
梅一辰說,有關或者無關,都得調查以后再說,關于連冠的死,你有什么可以提供的線索?
連思齊說,你們認為我是犯罪嫌疑人,我要是主動提供線索,豈不太傻了?
梅一辰說,哈哈,一千年一萬年,“傻”這個字輪到誰也輪不到你。檢察院的故事,編得很精彩啊。
連思齊說,老太太的錢干凈嗎?我啊,不過是看不慣她,劫富濟貧而已。
梅一辰接著說,老太太的故事是劫富濟貧,那連冠的故事是劫強濟弱了?
連思齊看了眼梅一辰,有點兒鄙夷的樣子說,這位警察小姐姐,據(jù)說你們辦案是講證據(jù)的,難道這個說法不對?
梅一辰來了個針鋒相對,你放心,證據(jù)我們會一個不落全部找到。
莫高眼看著訊問快要變成了拌嘴,他手一揮,打斷了梅一辰,問連思齊,如果老太太這五十萬元,你成功騙到了,你會拿它來做什么?
也許沒想到莫高問這個問題,連思齊一愣,沒有回答。莫高接著問了第二個問題,會給你姐一些嗎?我記得你前面說過,你是想劫富濟貧的。你姐為你付出了那么多,如果那本帶鎖的日記本里的那篇故事,你不堅持是編的。
連思齊突然惱怒,她說,那個斷子絕孫的老巫婆……
可是,連思齊卻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據(jù)。
莫高和梅一辰又去找那個哪哪都寬的老太太,如今她多了一個外號,叫“斷子絕孫的老巫婆”?!袄衔灼拧辈皇钦f過那個老二放了學不回家,總是穿著剪得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蕩秋千,惹得那些小男孩兒直流口水嗎?這次,她懷里抱著那只虎斑貓,邊撫邊接著說,有一回,還真蕩出了事,她正蕩的時候,秋千突然從架子上脫出來了,整個人摔在地上,幸虧前面的水泥地面剛改了草坪,要不然恐怕就不是骨折了。她爸呀,不去醫(yī)院看女兒,卻醉醺醺地跑到學校來,開口就要賠償十萬。喏,這個是當時給教育局寫的情況說明,怎么出的事,住了多長時間醫(yī)院,給了她爸多少錢,學校怎么和秋千的廠家交涉,秋千的廠家不承認有質量問題,后來怎么拆掉秋千的……
坐在上次來的時候坐過的簡易椅子上,莫高和梅一辰感到很吃驚,老太太居然保存了這么多學校的資料。
老太太正連珠炮一樣說著,她兒子在門外說,媽,你幾十年教導主任還沒當過癮,居然把學校的檔案材料保存在家里,奇葩。
是復印件好吧?我奇葩你奇葩?整天在家里弄那破郵票,財么發(fā)不了,老婆么也不知道討一個,弄得我年紀這么大了,抱個貓當孫子,你若是生個孫子給我管,我哪里有時間管這么多?說我管得多,你管得也不少啊,老媽和客人說話,不要插嘴。
梅一辰在這疊材料中發(fā)現(xiàn),連冠失蹤的時間正是連思齊住院的時間,她腳上打著石膏躺在醫(yī)院里,根本就不可能把他怎么樣。她示意給莫高看。
什么?連思齊先是阻撓她姐姐生物信息的采集,再是在日記中聲言要殺死豬狗不如的連冠,這個最有動機的人,此刻卻因為在案發(fā)時間骨折住院而被排除在外,這讓莫高和梅一辰措手不及。
如果不是她,會是誰?
她的親生父親是誰,居然到現(xiàn)在沒有一點兒線索,DNA庫里也沒有。她現(xiàn)在的丈夫,知道貌美如花而且很有賺錢才能的妻子涉嫌敲詐勒索而且還曾長年賣淫之后,已經(jīng)向法院提出了離婚訴訟。莫高打電話給他說想和他聊聊,這個男人很冷淡地說,我已經(jīng)很受傷了好吧,我本來以為自己顛簸半生,終于找對了人,想想都惡心……毀了我一生的清譽啊……
那她的姐姐連見賢有沒有可能?
以連家的實際情況,沒有別的親人,沒有錢請護工,連思齊住院期間,連見賢應該在醫(yī)院照顧,但這種照顧不需要一直都在。她是連冠的親生女兒,為了使妹妹免遭父親的毒手,在那種情況下甘愿成為父親解決性欲的工具——如果連思齊日記里講的是真的。也許她一開始不是真的想換下妹妹,只是想用這個方法喚醒父親的良知,沒想到父親不顧廉恥、人倫。在連思齊的日記里,連冠罵她是野種的時候,連見賢在場,所以她明確知道,她和妹妹不是同一個父親。同時她也明確知道,父親說在妹妹十四歲到來的時候,要怎么怎么樣,也許,她打算在妹妹十四歲到來之前,處理掉這個禽獸不如的父親。這個時候,妹妹恰好要住院,她和父親有那種關系,在對方松懈的某個時刻,一個人做掉他不是不可能。以前,她可以替妹妹承受父親的魔爪,現(xiàn)在,也有可能會替妹妹也是替自己除掉他……看看如今她的樣子,不由得讓人一聲嘆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一路走來,要承受命運安排給她的多少痛苦,才會變成今天這種困頓、蒼老、木訥的樣子?
梅一辰把這些想法講給師父聽,莫高說,這個可能性不能排除,但是,調查的抓手在哪里?是啊,梅一辰說,師父你忘了嗎,你說我們有時候得做填字游戲,橫的不通去做豎的,這條不通去做旁邊一條,只要你真的想填完所有的空,總是有辦法的。我們現(xiàn)在抓在手上的,除了連思齊,還有她那幾個同伙,要不,去會會他們?
那幾個冒充檢察官的家伙,本來就是獄友,四處打獵時,被連思齊招至麾下。他們眾口一詞,只承認騙老太太是第一次合作。都是這個套路,莫高和梅一辰他們見多了。但問起連思齊還有什么事時,那個領頭的抓了很久頭皮之后說,我聽人說,她騙過一個男人一兩百萬,我問過她,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但我感覺不是真的。
原因呢?莫高問他。
很簡單,為了抬高身價,拉我們?nèi)牖铮绻麤]有這個戰(zhàn)績,我們哪里肯聽她的?
那……這個被騙的男人是誰?
我看和隊長你差不多一個姓,姓莫名須有。
哈哈。莫高大笑??磥?,這家伙除了有表演才能,還有點兒小幽默感。
回身再提審連思齊,正如他們所料,連思齊矢口否認騙過一個男人一兩百萬,連同伙曾經(jīng)問過她這個問題都不承認。
走出看守所,莫高問梅一辰,你覺得這個事情可能嗎?梅一辰說,抬高身價的說法不是沒有道理,但是看連思齊那個樣子那種生活方式,沒有一定數(shù)量的錢是堆砌不起來的。不過,師父,她騙與不騙,和連冠被害的案子有關嗎?
可能有關,也可能無關,調查清楚以后才知道。莫高說,走,看我們是不是有本事把我這個也姓莫的本家給找出來。
再次找到連見賢的前男友、連思齊的前夫,這個男人居然提出一個要求,要在黃浦江邊一家名叫東野的日料店里吃一頓,外加兩條三字頭的軟中華香煙。我們可以邊吃邊談。這人晃著眼袋,剔著牙縫,用隨便你上不上鉤的神情看著莫高。
莫高心里叫道,我操,這家伙還真會提要求,這家東野,總是路過,我自己都沒舍得去吃過……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至少他說過他從連思齊手中拿到過錢,這個錯不了,錢的來歷說不定是個突破口。
走進這家嘰嘰歪歪的餐廳,一看菜單,莫高暗叫,看來,這頭狼比想象的還要兇殘,可再一看窗外的風景,這里是黃浦江邊那個最著名的彎的地方,間或有游輪走過,有江鷗飛過,對岸是水晶宮一樣的摩天大樓,右邊是燈火輝煌的萬國建筑群,一眼現(xiàn)代,一眼古典……莫高想,我操,人活了大半輩子,還不如對面坐著的這個家伙懂得享受呢。于是,他大叫,來,點餐。一個穿著和服的女孩子細聲細氣地應道,哈依。
等餐的時候,男人吆五喝六,一會兒叫服務員倒茶,一會兒叫上毛巾,毛巾來了又嫌毛巾是冷的,還順手抓了一把牙線塞進褲袋里,接著拿起充當筷架的花生,直接剝開吃了。莫高從包里拿出這人點名要的兩條三字頭軟中華遞過去,對方也不客氣,一手接過,捧到眼睛跟前仔細檢查,待看清楚那行數(shù)字之后,一左一右,直接塞進衣服的前胸,也不嫌硌得慌。
清酒上來了,生魚片上來了,芥末章魚上來了,海膽上來了,法式紅酒鵝肝上來了,炭烤活鰻上來了,直到和牛冷面上來了,這個人還是在吃,在喝。
梅一辰同情地看著莫高,莫高也只好苦笑。這個時候,這人打著飽嗝,伸長了手拿起擺在梅一辰面前的那個花生筷架,剝開塞進嘴里,然后邊嚼邊說,你們總算把我喂飽了,接下來該我喂飽你們了。抽支煙好嗎?
梅一辰平素最厭煙味,這個莫高知道,莫高從不當著她的面抽。梅一辰說,我出去吹吹江風,你們兩個人聊。這個人說,警察小姐姐自愿,不過,錯過了立功的機會可不要哭鼻子啊!梅一辰?jīng)]有答話,撩起神奈川沖浪里圖案的門簾起身走了。
我得感謝你們不放棄我,問題是我也想知道真相。這人詭異一笑,向莫高伸出兩只黃手指,繼續(xù)說,好奇害死了不知道多少只貓?。?/p>
莫高摸出來煙盒打開,這個人不客氣,一摸就是兩支,一支夾在耳后,一支點上,美美地抽了一口,然后開始講他的故事。
我是混蛋嗎?我不管,反正,人生在世,總不能虧待了自己對吧?這個女人,我前面說過,我佩服她的狠勁兒,但……不說了,只說我為啥佩服她吧。當年我其實早就聽說過她,豁著個耳朵,小太妹一個,小小年紀,就成了公共汽車,傳說買票不買票,都能上。跟了老頭子學車以后,才知道她是老頭子家的老二。追老大,我也不是真的想追,為討好老頭子而已。不瞞你說,我心里也惦記著這個老二。后來,這個老二居然投懷送抱,我和她姐到哪里,她跟到哪里,還總用小媚眼撩我。她姐姐是木頭人,她卻是小妖精一個,我又他娘的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哪里受得了這個?我問過她姐她幾幾年出生的,一算那個時候她還不滿十四歲,法律我知道的,所以也只敢偷偷流口水。誰知道這個小太妹硬是不放過我,一次我們開車出去玩,姐姐去路邊買桃子,這個小太妹鉆進我懷里,摟著我的脖子親,你吃得消嗎?更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個小妖精居然是處女。這之后,這個小妖精幾次提出要搬到我家去住,好像自己家有老虎一樣。這個太奇葩了吧,我和你姐談朋友,憑什么你搬到我家去住。她不講原因,只說她這輩子跟定了我。我說只要你姐同意,你們姐妹兩個都做我女朋友。小妖精抽了我一個耳光,小小的手,力氣蠻大的。我惱了,拎起她那只有豁口耳朵一頓痛扁,然后扔下她走了。等我回到家,她已經(jīng)坐在我家門口等我。我沒理她,轉身要離開,她追上來,告訴我說,如果你不讓我到你家住,你就等著坐牢吧。呵呵,她也知道不滿十四歲是個護身符,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小妖精的狠。
奇怪的是,這個期間,我收到過幾封郵遞員送過來的沒寫名字的信,信是用報紙、書上的字拼出來的,都是叫我不要招惹連思齊,否則怎么怎么樣,全是些小孩子的大話??磥?,惦記這個小騷貨的人還不少呢。
這些信還在嗎?莫高插言問道。
當時就扔了,怎么,你覺得這些信有用處?要是留著,莫隊長一定肯花大價錢買的,對吧?他接著說,一次,思齊和我開玩笑,問我敢不敢為了她殺人。我說敢啊,怎么不敢,殺誰?思齊說,一個想打我主意的人,名字到時候再告訴你。我想,又是匿名信,又是要殺人,這個小太妹在外面惹了不少風流債啊!不過,想到她給我的是處女之身,也就不計較那么多了。
不久之后,老頭子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一開始我沒多想,一直找不到之后,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思齊問我的話,連著打了幾個冷戰(zhàn)。但是后來,我知道自己是想多了,因為老頭子不見的那段時間,思齊的腳摔斷了,用你們的話來說,她有不在場證據(jù),她沒有作案時間。
再說后來,她十八歲招工進了我們廠,但沒多久,砸爛鐵飯碗,我們都下崗了。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是一家三口了,兩手一攤,三張嘴要吃,錢從哪里來?她說不怕,她想辦法。她擺過小攤,但后來的辦法是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找活兒,我在家里做飯帶孩子。有時候她一天能帶回來幾百塊錢,有時候又只有幾十塊錢。我不問她錢從哪里來的,她也從來不說。窗戶紙先讓它留著吧。大概是一九九六年前后吧,有一天她帶回來了五千塊錢,一進門就邀功一樣捧到我面前。錢是整沓的,五十元一張,一共一百張。那個時候,在正經(jīng)單位上班,一個月也不過五六百塊錢,這五千塊……我疑惑地看著她,這整沓的錢,來歷肯定不會是窗戶紙擋著的那種方式,那是怎么來的呢?偷的?搶的?她笑著說,你老婆傾國傾城的貌,要偷要搶嗎?
有錢真好,吃啊,喝啊,抽啊,賭啊,真他媽快活??颗?,吃軟飯,那又怎么樣呢?多少人想吃,想靠,還吃不上靠不上呢。但是,在很多個左等右等夜很深了她還不回來的時候,我又會發(fā)飆,我他媽吃啊,喝啊,抽啊,賭啊,都是頭頂上的綠帽子換來的。
大概半年之后,有一次很晚了,她還沒回來。孩子發(fā)寒熱,一會兒哭,一會兒睡。我拳頭捏了又捏,焦躁地在家里走來走去,直到深夜變成了凌晨,才聽到她的腳步聲。門開了,我怒氣沖沖地站在門里面,她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接著趕緊把掛在肩膀上的包捧起來,捧到我鼻子底下。隔著包,我都能聞到錢的味道,微微有點兒腥氣,但這腥氣剛剛好,能勾起人的欣悅感。
我拉開拉鏈,是整整齊齊一沓一沓的,不知道有多少錢。瞬間,我以為是做夢,后半夜的夢。綠帽子是男人給自己想象出來的屈辱,鈔票拿回家是硬道理。
她說,這是十二萬,用這十二萬給你買輛出租車,以后你開出租車賺錢,我在家里帶孩子。我在沖過天頂?shù)男缾偢兄谢氐剿脑捴校瑤酌腌娭蠡剡^神來,明白了她說的是什么。十二萬,十二萬怎么夠買出租車?我說。那個時候我總在抱怨,誰誰誰開出租車賺錢,誰誰誰開店賺錢,看來她把這些話都聽進去了。
怎么不夠,我之前在一家店看過了,一輛桑塔納標價九萬多,還可以還還價,怎么不夠?她瞪大眼睛看著我說。
買車是夠的,購置稅也是夠的,但是牌照呢?幼稚。
她還是瞪大眼睛看著我說,啊,什么什么?購置稅和牌照?
我說,姐姐啊,牌照比車子還要貴。急的時候我會叫她姐姐,雖然我比她大八九歲。
這十二萬,我根本沒問她從哪里來的。她敢往家里拿,我就敢收。但沒問不等于我不想,誰有這么多錢給她?難道她碰到了那種憐香惜玉的恩公、大金主?或者,某個嫖客是個有錢有權的人,她敲詐了他?問題是,整套出租車手續(xù)辦下來這么多錢不夠,不如拿它當本錢,去試試運氣,說不定一天就賺夠了,再說這個錢也來得容易。棋牌室那種小來來的地方去了也沒用,要去得去玩大的。你不要給我說十賭九輸,萬一我是贏的那一個呢?
結果不用我說你可能也猜出來了吧,她鬧歸她鬧,我依然理直氣壯。我賭,還不是為了贏錢買出租車?買了出租車還不是為了你不出去干活兒?你天天出去找男人,你樂意,我還不樂意呢……
半年之后,她又拿錢回來了,背著一個雙肩包,這回是五十萬。難以想象吧,那時候,市中心一套好一點兒的房子就三四十萬,她居然拿回來了整整五十萬。我做夢都在感嘆自己的好運氣,找了個這么會賺錢的一個老婆,綠帽子既然戴了,多來幾頂又壓不死人。
對于這個五十萬,她提出一個方案,買套房子,她和孩子住過去,剩下的錢一人一半。呵,這是分手的架勢啊,我怎么會同意?她安撫我說,買房子,給孩子換個好的環(huán)境,不能讓孩子走我們的老路。我說買套房子可以,兩個人名字都寫,剩下的錢,都歸我。她居然同意了。就這樣,我們分開住了。我一個人,她和孩子。反正有那些錢在,先快活了再說。
為什么后來真的離婚呢?我感覺,在她身上,有兩個她:一個把我看成是殼,知了外面那層限制長大的殼;一個把我看成是泥漿,泥鰍最愛的滿是植物碎屑的溫暖的泥漿。在分居的那些日子里,每當在我以為兩個人關系即將結束之時,她都會過來找我,帶著錢,帶著好吃的、好喝的,兩個人關在家里,幾天幾夜不出門,那個快活啊,仿佛世界末日就在第二天。我明白,我再失敗,再不堪,她還是留戀我的,在某種意義上說,她離不開我。但是,一旦我有這個想法,她又會消失很長時間,怎么也聯(lián)系不到她。后來我也習慣了,隨便她。
有一次,我們這樣過了幾天濃油赤醬的日子之后,要走的時候,她拿出一張紙,我接過來一看,是離婚協(xié)議書。開玩笑,這個我怎么會簽?有她,錢伸手就來,好吃的張口就來,她還陪吃陪睡,離婚協(xié)議書傻子才會簽。于是,我提出來,簽字,可以,拿一百萬來,拿來了我簽,一分鐘也不耽誤。我打賭她拿不來,開玩笑,一百萬,我們這種人,不吃不喝一輩子也賺不到。
誰知道,過了三四個月,她真的拿來了九十萬,用一個行李箱拉過來的。說另外十萬,去民政局辦好手續(xù)再給。
我真的很好奇,我跟蹤過她。結果,我發(fā)現(xiàn),她拿錢的地方,居然就在這個鎮(zhèn)上……
正在這時,神奈川沖浪里的門簾掀開了,是梅一辰。
這個鎮(zhèn)上什么地方?
她家原來住的地方。
她家原來住的地方,不就是被她稱作斷子絕孫老巫婆的老太太家嗎?再想起那個開設計公司、老公是建筑設計院領導的老太太,難道連思齊因為沒有媽而專騙各種老太太?這次她編的故事又是什么?她們姐妹賣這套房子時的價錢,當然和現(xiàn)在不能比,要么是在房價上做文章,逼老太太?如果真有這事,那老太太前面怎么不說?她有難言之隱?如果有,這隱情和連冠之死有沒有關系?
想到連思齊那個假檢察官同伙說的莫須有的莫,莫高兀自笑了。梅一辰不清楚師父在傻笑什么,但她一腳油門,開著師父奔去那個白墻黑瓦小橋流水的古鎮(zhèn)。她知道,他們的填字游戲里,只有這幾個字想辦法填進去,難的那幾個空格才能最后突破。
見他們來了,老太太放下手中的虎斑貓,照例把他們請到那間模擬的教導主任辦公室,他們兩個也照例坐在下屬應該坐的兩張椅子上。他們這回想知道,為什么老太太他們家當初要買連家的房子?
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我們買房子和連冠的死有關嗎?老太太寬寬的身子一堵墻一樣坐在桌子后面問,語氣是在課堂上向學生提問的語氣。
不能說有關,也不能說完全無關。莫高沉靜地說,麻煩你正面回答。
也許很少遇到有人這樣對她說話,老太太面有不悅,但這不悅之色很快過去了,她沉吟片刻說,二十幾年以前的事情了……連見賢這個學生不好也不壞,不是老師能記得住的那種,連思齊則是壞學生中的壞學生,保不準哪天會給你惹事。連冠開家長會的時候并不是一直悶聲不響坐在最后,你無論說什么他都回應對對對,還說他回去后好好教育孩子。我是因為這個妹妹才知道這個姐姐的,直到有一天聽說連冠失蹤了,她們姐妹要賣這個房子,我第一個想到的是,這個好啊,連思齊這個問題學生就不用在我這個學校讀書了,我這個教導主任也好松口氣了。我去過她家家訪,房子位置不錯,前面是弄堂,后面是河,還有小碼頭,房子造得不錯。那個時候連冠還在運輸公司開車,收入不錯,但是家里少有的貧寒,唯一感覺有亮點的是后院那棵枇杷樹,滿樹肥厚的葉子和數(shù)不清的欲黃還青的枇杷。一棵樹可以這么多子,難道我就是沒有孫子的命嗎?我家那個小浮尸一直不結婚,是我的心病??梢哉f,是這棵樹打動了我。沒等我和兒子談,他先和我談了。他問我有沒有聽說連冠家的兩個女兒要賣房子,我說聽說了。他問我們可不可以買下來,我問為什么要買。他說那棵枇杷樹長得真不錯。哈哈,看來,母子連心,連這個想法也是一致的。誰知道,這棵我們都看好的枇杷樹,下面卻埋著這么可怕的一個秘密。莫隊長,不知道我這樣回答你的問題,你滿意嗎?
我們能和你兒子談談嗎?莫高答非所問。
他呀,出去了,去局門路的盧工郵幣市場了。別的男人愛女人,他就愛這個,錢都花在這個上面了,不是去北京的馬甸,就是去局門路的盧工,人家靠這個賺錢,他幾十年賺過啥錢?我后悔小時候帶他參加學校的集郵興趣小組,那時候這個小組多難進啊,我還用了點兒教導主任的特權來幫他,當時想著是培養(yǎng)一個興趣,誰知道他進去就出不來了。要不是這個,我孫子早都抱好了。說話的時候,老太太帶著手勢,像在課堂上。
你兒子集的郵票在哪里,我們可以看看嗎?莫高問。
不可以,不是你們不可以,連我都不可以,他放郵票的房間,只有他有鑰匙。老太太氣鼓鼓地說。這個時候,虎斑貓路過書房門口,老太太一招手,貓?zhí)M她懷里。
回隊里的路上,莫高問梅一辰,對老太太的兒子你有什么想法?梅一辰看著后視鏡里的師父說,你是說他對連思齊有興趣?莫高說,要不然呢?梅一辰說,你的意思是錢不是老太太給的,是她兒子給的?莫高說,好聰明的警察小姐姐,你說對了。梅一辰說,如果那個眼袋男人說的是真的,他為什么肯給她那么多錢?他哪里來的那么多錢?莫高說,我們不能斷定所有的錢都是老太太的兒子給的,也許只有最后十萬是呢?不過十萬也已經(jīng)很多了,她做了什么,值得他至少給她十萬?梅一辰說,他沒有結過婚,但性的需求應該有,要么是既往的或者接下來的長期的性服務?
再次見到連思齊時,梅一辰注意到,她瘦了,看守所的馬甲穿在她身上晃來晃去,豁著口的耳郭上穿著一個用細線編的耳釘,沒有從前的珍珠耳釘那么珠光寶氣,倒顯出了幾分拙樸和文藝,只有眼神還依舊犀利。梅一辰請她在對面坐下,隔著鐵柵欄把老太太兒子的名字拋出來,看她的反應,沒想到她相當?shù)睦淠?。梅一辰問她是不是認識他,她說認識的,教導主任、那個老巫婆的兒子,買了她家的房子。梅一辰問她有沒有拿過他的錢,她反問我憑什么拿他的錢。
憑什么你自己最清楚,一百六十二萬五千元,真不是個小數(shù)目,那時候,買三四套房子都有余,他肯給你這個錢,一定有非常特別的原因。梅一辰發(fā)現(xiàn),在她說出那個數(shù)字時,連思齊肩膀一抖,但等她說完的時候,她又恢復了平靜,面無表情地盯著地面??磥?,她前夫沒說假話。
五千,十二萬,五十萬,再九十萬,再十萬,是這個順序吧?莫高不溫不火地拋出這幾個數(shù)字。
好笑,人家愿意給我,關你們警察什么事情?應該是意識到逃不掉了,連思齊板著臉反問。聽了她這個話,梅一辰暗喜,她目前至少承認了兩件事情,一是她確實從老太太兒子那里拿過錢,二是錢的數(shù)目和順序也對。好,有突破。繼續(xù)。
警察的職責呢,是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如果他真的是愿意給你,贈予你,這是他的自由,我們當然不會管,但如果因為是編了什么故事,或者是你前面所說的劫富濟貧、劫強濟弱,那我們就不得不管了。莫高依舊不溫不火地對她說。
他就是愿意給我,他有他的理由,這個跟我沒關系。連思齊說。
愿意?他和你非親非故,不過是買了你家的房子,他有什么理由愿意?他為什么要給你,不給其他人?莫高問。
那你得問他自己了。連思齊說。
他是他的講法,你是你的講法,如果你不講,司法機關只好以他的講法為依據(jù)給你定罪量刑,你自愿放棄為自己辯解的機會,你不后悔?莫高問。
聽到這里,連思齊本來一雙犀利的眼睛瞬間失去了光澤,她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聳聳肩膀,開始了抽泣。
一個人,生錯了家庭,是不是她的罪?憑什么,有的人出生的時候含著金鑰匙,有的人,無父無母無衣無食?她能靠上誰?她只有靠自己。如果不去爭不去搶,我還不是和我姐一樣的命運,住最破的房子,吃最差的食物,穿最爛的衣服。她甚至比我好,至少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至少在母親的愛撫和陪伴下長到四歲。我呢?整個十四歲之前,我只有她,她可以為我做任何事情,她是姐姐,是母親,是爐火,是屋頂,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但是,我知道,在十四歲到來之時,她再也保護不了我。我得找一個能保護我的人。沒錯,她男朋友是我搶的,他帥不帥,忠誠不忠誠,有沒有錢,這都沒關系,關鍵是他的懷抱,讓我有了安全感。我和姐姐坐他的車去兜風,是那種很高的大卡車,前排可以坐三個人,我坐在中間,每次碰到剎車和轉彎,他都會單手開車,另一只手伸出來把我攔一下。長到這么大,有誰這么關心過我?下車的時候,我不敢跳,他下車,跑著繞過車頭,站在車下面張開雙臂接我。我好留戀被他接住的那一瞬間的感覺,長到這么大,有誰用過這么有力量的手臂抱過我?他還撫著我破了的耳郭問我疼不疼……我總纏著他要坐車,坐再長的路也不累,只要有那么短的幾秒鐘他會抱我,我便心甘情愿。
他比那些小屁孩兒力氣大。有了他,就不會有人再打我的主意;有了他,我就有了除那個可恨的家之外可以住的地方。那時候我覺得,就像我姐為了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一樣,為了這個男人,我也可以做任何事情。
在廠里,一開始雙職工的必須有一個人下崗,我說我下吧,他開車算是好的工種。他沒受過苦,不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我從小什么沒見過,什么沒經(jīng)歷過?在那幾年里,我擺過煙攤,販過西瓜、水蜜桃、葡萄那些時令水果,還兼帶孩子。后來他也下崗了,他說他想買輛出租車開,靠賣煙賣水果肯定攢不出買出租車的錢,于是,我心一橫,操持起了最古老的那門生意,也是你們公安局一直要抓的那門生意。
你們知道的,干我們這個的,不能在近的地方做。市中心的幾條小馬路是我常去的地方,那里鬧中取靜,人流量也大,更重要的是誰也不認識誰,不像這個小鎮(zhèn)上,抬頭見了低頭還得見。有一天,我卻碰到了他,老巫婆的兒子,小鎮(zhèn)上那個郵遞員,誰都知道的一直不結婚的怪人。
看到他迎面走過來,我轉身裝作看櫥窗,卻從櫥窗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他停在我旁邊。我又轉身快速朝街對面走去,他追過來,車流中發(fā)出刺耳的剎車聲和咒罵聲。在馬路中間,我轉過身質問他為什么跟著我。他說想和我談談,我說你神經(jīng)病啊,有什么好談的,別耽誤我時間。
正爭吵時,突然一陣哨音響起,我轉頭一看,是警察吹著哨子指著我們兩個。他一扯我的胳膊,我跟著他走到了對面人行道上。雖說我知道這個警察只是交通警察,不管別的事,但畢竟有點兒心虛。誰知警察還是跟過來了,走到我們跟前,我才發(fā)現(xiàn)他手上拿了個包,就是那個時候幾乎每個男人都拿的那種一側有手環(huán)的黑色大哥大包,問是不是我們丟的。老巫婆的兒子連忙說,是,是,謝謝警察同志。他伸過手去接,警察說慢點兒,里面都有什么東西,你講講看。老巫婆的兒子說,五千塊錢,是一整沓的,一個傳呼機,一張公交卡,還有點兒零錢。警察打開包查驗,我真的看見里面有一整沓的五十元。警察教訓說,父女兩個連一個包都看不好,還在馬路上拉拉扯扯,像什么樣子?他結結巴巴地說,是,是……
待警察離開,我感覺自己的態(tài)度馬上變了,肯定是因為那一整沓鈔票。我挽著他的胳膊安慰他說,大哥,這警察什么眼神,也太離譜了吧。你這么年輕,什么父女,我們兄妹差不多,是吧,大哥?他反而更結巴了,我不管這些,挽著他的胳膊拖著他走向街邊一個開在地下室的錄像廳,用我能想到的最嬌媚的聲音說道,哎呀,走得腳都痛死了,你不是想和我談嗎?我們?nèi)ダ锩嬲劊_,好不啦,大哥?
那個時候,錄像廳到處都是,錄像是循環(huán)放的,從不清場,我們很多生意都是在錄像廳里成交的,沒有開房成本,也節(jié)約時間。他果然跟著我走進去。在一股腳臭味和霉味中我找了最角落的一個雙人座,入座的時候我直接坐在他的大腿上,摟住他的脖子。他有點兒羞怯,兩只手沒地方放,只好撐著身子兩側。屏幕上放的是香港的武打片,港味的普通話嘰嘰歪歪,就當背景音樂了,我扭動著屁股挑逗他,感覺他身上突然一陣潮熱。他說他找我很久了,我說找我很久了還不快點兒。他說你媽如果知道你做這個事情……我說我媽已經(jīng)死了,她不會知道。他說你那么聰明,不該做這個。我說別廢話,快點兒,別耽誤我時間。他尷尬地朝四周看看說,這個環(huán)境不好。我說是你同意進來的,現(xiàn)在又說環(huán)境不好,你尋開心是吧?環(huán)境好不好,錢你都得付,五十塊錢。他沒說什么,伸手拉開那個大哥大包,我又看到了那一整沓五十元的鈔票。我想,其實也只是想想,真沒覺得有幾分成功的把握,能不能讓這一整沓鈔票都歸我?于是我換了種口氣,大哥,你怎么帶了這么多錢?。克f,準備去郵幣市場看看有沒有好郵票。我說,你明明是來找我的,怎么說是去郵幣市場找郵票呢?他說,你比郵票重要。我說,你認為我比郵票重要,那你肯為郵票花五千元,肯為我花嗎?他說,我說你聰明,你還不承認,我就喜歡你的這股聰明勁。我說別說廢話,喜歡就證明給我看啊。他問,怎么證明?我撒嬌說,錢啊,錢是最好的證明,有多喜歡,就給多少錢,有一分錢的喜歡,就給一分錢,有一萬分的喜歡,就給一萬元。你現(xiàn)在只有五千元,那只好給一萬分的喜歡打個對折了。他說,我喜歡你這個說法,好吧,這錢都給你。哈哈哈,我居然成功了,真沒想到。
在要分手的時候,我想,這條大魚不能放過,即使是條熟悉的也沒關系,大就好。于是我說,大哥留個傳呼機號碼吧,下次給你介紹一個比我年輕漂亮的妹妹,和我一樣一次五十元,包你滿意。他還真留了。
大概一周之后,我打傳呼給他,他幾乎是秒回的。我告訴他時間地點,我其實是自己想去的,但臨了還是找了個小姐妹替我,一次拿了他五千塊錢,總是有點兒氣短的。后來我聽那個小姐妹說他就像饑餓了很久的人看到一頓美食一樣,很是瘋狂,她趁機多要錢,他給了她一百元。我心想,呵,這位大哥蠻有錢,也蠻憐香惜玉的。此后,我?guī)状未騻骱艚o他,幾次想自己賺這個錢,又幾次改了主意,介紹了小姐妹去。
第二次那十二萬,我也是突發(fā)奇想。他家買了我家的房子,現(xiàn)在不知道翻了幾倍,所以他欠我的。我要他的錢,是應該的??朔诉@個心理障礙之后,我打傳呼給他,他很快回給我了。我說,大哥,不好了,那個小桃,死啦。他在電話里啊了一聲,說哪個叫小桃?我說就是上周那個安徽妹子,你拉好拉鏈就走人,不管人家小姑娘的死活,等發(fā)現(xiàn)時,人都硬了。他連說兩個那怎么辦。我說,不要急,大哥,有我呢,我找了個民工頂包,反正不是故意的,公安局說判一年就行了。但是,大哥,錢你得出,一個月一萬元,一共十二萬,安頓這個民工的家人。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我等著他討價還價,誰知道他居然說,行,給我兩周時間。
直到把那十二萬拿到手之后,我才相信我又一次真的成功了。鎮(zhèn)里的人一直傳說老巫婆的兒子怪,我看不僅是怪,還傻,傻到冒泡。老巫婆是教導主任,自己的兒子都教育不好,還整天說三道四說別人家的孩子教育得不好。
我拿這十二萬獻寶一樣獻給老公。他沒問這十二萬是從哪里來的,但破例擁抱了我,親吻了我——自從我做這個之后,他不再吻我,哪怕是在床上,我知道他是嫌棄我。他的擁抱和親吻讓我像戴了朵小紅花一樣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