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寧剛
1
《寫給孩子的詩》是一次意料之外的寫作。
稍稍翻閱這本書,不難猜到,書中的小遠是我的兒子。
2011年秋,我還在南京念書。妻子停下手頭的工作,回老家待產(chǎn)。孩子出生前兩天,我才趕回家中。十天后,我又離家返校,繼續(xù)學習。那一年,我28歲。學業(yè)的壓力和親人們對我成家立業(yè)的期待,都不容我有絲毫懈怠。
在學校,我有意無意地不去想家、想剛出生的孩子。因為怕分神,耽誤了學習;也因為一旦埋頭于書中,身外的一切仿佛都遠了。有時從書中抬起頭,想到自己已經(jīng)是做了父親的人,竟仿佛做夢一般,覺得不可思議。
時間就這么過去。寒假到來時,孩子已3個月大。匆匆趕回家過春節(jié),之后又踩著新春的雪返校;暑假時再回家,孩子已經(jīng)9個月,成天哼哼著到處爬。一年后,我畢業(yè)回到西安,孩子都快兩歲了……
在與妻、子分開的一年多里,也會常給家里電話,聽家人說起孩子的成長與變化。掛斷電話,我?guī)缀跏潜灸艿赜浵铝思胰岁P(guān)于孩子的講述。如今看來,這些念想,似乎也不無補償?shù)囊馕?。工作之后,雖然孩子在身邊,習慣使然,我的記錄仍然繼續(xù)著。只是內(nèi)容有了些變化。偶然的一天,翻起過往的記錄,我突然發(fā)現(xiàn)記下來的往事非常好玩。給幾個親近的朋友——如周公度兄、呂剛老師等——看,受到了極大的鼓勵。此后,才有意識地繼續(xù)記錄。
2
2017年初,我的第一部詩集《你的光》出版。其中收錄了近十首有關(guān)小遠的詩。在我看來,所有的孩子都是天生的、第一手的詩人。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與成人極為不同,他們的言語舉動多是出乎大人的預(yù)料而富有詩性的。因為某種程度上說,詩即意外。
幾年前,周公度兄初次看到這些文字時說:寫作的真,有時候很簡單,我們幾乎不用多做什么,只需記錄就夠了。問題在于,記錄什么。也就是說,需要記錄者明白,什么是值得記錄的。
相信很多父母都會有類似的舉動——記錄孩子的成長。我和小遠的媽媽也是如此。我們分頭記錄,所記的內(nèi)容不同,側(cè)重也不同。那些具有教誨性、引導性的“教育”記錄,在整理本書的過程中,都被刪汰了。它們或有“教育”和紀念的價值,卻似乎少了些詩性的舒展和自由的光芒。這部詩集想呈現(xiàn)的,正是孩子身上那種自由生長的、詩意靈光閃動的瞬間。據(jù)我觀察,這種星辰般常會令人感到心頭一亮的詩性之光,不是某一個孩子的特長,而是所有小孩生來本具的。若說有差別,也只是程度不同——或許,更多的是我們發(fā)現(xiàn)以及與小孩互動程度的差別。這些靈光,與其說顯示了某個孩子的聰慧,不如說它體現(xiàn)了某種具有普遍性的、孩童感知世界和理解事物的特點。比如他們內(nèi)心的天真與單純、想象力的無所羈絆和拘限,等等。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成人的世界。兩相比較,似乎可以說,成長就是一個人在長大、成熟的同時,天真的想象與自由逐漸失落,內(nèi)心世界變得復(fù)雜乃至昏蒙的過程。
生命的進程不可能停止,孩子也不可能不長大。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多一些小心和自覺,呵護他們身上的單純與天真,使之少沾染一點成人的機心與世故——更不用說市儈之氣。就此而言,孩子也是成人的一面鏡子,能夠映照出我們的許多不堪,我們在生活中蒙塵已久的生命之初的快意與理想。
明智的父母會懂得,像珍惜頭頂?shù)男浅揭粯诱湎?、保護孩子干凈的視聽覺,呵護他們的純真;愚昧的父母,不僅不懂呵護,恐怕還恨不得去之而后快,希望孩子變得和自己一樣“懂事”。今天的中國,隨處可見喪失了童真與生命純元之氣的小孩,他們——正如有些有識之士所指出的——不像是小孩子,而更像是城府很深的“小大人”。
3
不少做父母的朋友看到《寫給孩子的詩》,或許會說:“這樣的書,我們也能寫!類似的事情不是也常常在我們自己的孩子身上出現(xiàn)嗎!”的確如此。喚起做父母的如許一點情愫,鼓勵更多的人加入到對孩子言行的留意和記錄中來,也是這部詩集的初衷之一。
在生活中,我們的確會遇到很多類似本書中所寫的事情。有理由相信,其中許多絲毫不比我所記述的遜色。它們大多在家人、親戚、朋友之間,被當作孩子成長中的樂事,或一時的笑談,在家里戶外、茶余飯后轉(zhuǎn)述流傳,然后隨音聲和時光的消逝而永久地消泯,仿佛不曾存在過。
在“段子”橫行的今天,我們的生活中似乎并不缺少談資,更不會拿孩子的話當回事。問題也就出在這里。前面說過,對于孩子的言行,我們要知道,什么值得記下來。這是一種基于認知的價值取向。拿本書來說,在我最初記錄孩子的言語和表現(xiàn)時,實際上是無意識地以文字作為某種寄托。后來就成了用文字來定格一些瞬間和細節(jié),并逐漸發(fā)現(xiàn)其中富含的詩意。這樣的記錄多了,才讓我意識到,孩子的內(nèi)心與大人竟如此不同!以至于我會情不自禁地去想:這世界真的就如我自己所看的這樣嗎?孩子的目光和心思,他們很容易就獲得的巨大的快樂、很簡單就能滿足的單純的心性,他們對世界永不疲倦的好奇,他們的不消沉、不低迷,對成人的生命、成人習以為常的慣性乃至麻木,是多么有益的提醒和修正……
我不敢說我因此改變了多少,但它們至少擴展了我的認知,豐富了我對世界的體認,或多或少讓我的觀念和行為發(fā)生了改變。
同樣的“素材”,作為笑談而存在和作為文字而存在,質(zhì)地是不同的。在前者那里,講述者,更多是將之作為生活的話題和“佐料”,為的是助興。它或許可以為講述者增添一些“存在感”和光彩,卻不會使講述者俯下身,因為這些“段子”而使自己發(fā)生一些什么變化。在后者那里,這些“段子”即便在最初時作為談助出現(xiàn),也不會自頭至尾只是談助。它會像長在骨頭縫隙里的種子,終會在某個時候撬動骨頭,使其打開,使我們頑固的習慣和個性發(fā)生一些變化。這是文學的力量,更是詩性的力量。
當然,記錄并不因此而沉重。相反,因為孩童的幽默、簡單、快樂,無窮盡的奇思妙想,以及記錄本身的消歇與停頓,這部書使我在寫作中最感輕松和愉快。在整理時,更是如此。孩子的單純、快樂與微妙的種種深深地感染我,叫我時時有一種瞭望星空的驚奇。
4
這些被記錄下來的生命片段,曾以散文和詩的形式被保留下來。在整理中,為了文體的統(tǒng)一,有朋友建議全部改為散文,我也嘗試做過,雖然心中有些不舍。在著手出版之前,才根據(jù)編輯的建議,統(tǒng)一改為詩的形式。這對于我,是意外中的意外。在刪削修改的過程中,我更加深切地體會到詩與散文的差異,以及詩的挑剔、包容與魅力。
比如,在將散文體的文字修改成詩的時候,本來在散文里很自然的某些字句,在詩中就顯得格外冗余、刺眼。在散文中,許多看起來必要的背景交代,在詩中也不再那么重要。刪掉之后,不僅節(jié)奏更為明快,文字更為簡潔,敘述也因為少了具體的鋪墊(現(xiàn)在看來也是限制),更具普遍性。通過從散文到詩的文體轉(zhuǎn)換,我似乎明白:當下的詩雖然看起來更為具體,但是相比(廣義的)散文,它仍然具有鮮明的普遍性。正如本書中的故事,既是具體的,也是普遍的。換一個時空和人物,依然具有不息的生命力。
在修改中,我也驚訝于詩的巨大包容力。雖然最后還是有相當一部分文字無法轉(zhuǎn)換成詩進入本書,但是,它們的數(shù)量比我預(yù)計的少多了。只要方式得當,不少散文式的記述還是可以轉(zhuǎn)化成詩的。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也有語言松弛和口語化的問題——雖然我已盡可能地擰干其中的水分。我不敢說這些分行的文字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被稱為詩,但是在寬泛的意義上,我盡量使之作為詩能夠成立。并且,在文體轉(zhuǎn)換的過程中,我自感受益匪淺?;仡^去看,我?guī)缀跏亲隽艘粋€試驗。一個有些冒險、甚至過分的試驗。我期待更多的批評與反饋。
此外,通過整理和修改,我也深深地感到了詩這種文體形式對文字本身的提升力量。在西方的詩學觀念中,詩與散文不僅是兩種不同的文體,而且意味著兩種不同的精神取向:詩意味著理想,散文意味著現(xiàn)實。所以才有F.席勒前期以散文體所寫的戲劇和后期以詩體所寫的戲劇之別。在席勒之后,黑格爾徑直將詩體戲劇稱作“戲劇詩”(Drama-dichtung),對詩的強調(diào)更為突出。在此語境下,重思海德格爾多次提及的黑格爾的一個論斷——現(xiàn)代是一個“散文化的世界”,意味何其深長!
雖然在漢語中,詩與散文在思想觀念上沒有這般截然的分別,但是詩體與散文體的不同形式,給人的閱讀感受還是很不同的。一如前述,詩的簡潔要求更多普遍性的敘述。如此一來,事實上還是改變了散文的敘述節(jié)奏、語調(diào),乃至整體的格調(diào)。
5
早有人問,我寫的這些分行的文字算什么?兒童詩?根據(jù)我和一些朋友的交流,答案是否定的。兒童詩是以兒童的視角和口吻,寫給兒童閱讀的詩。本書中的文字,不是從兒童的角度出發(fā)的,相反,它是以成人的立場對小孩成長過程中的言行的記錄和書寫,口吻和視角都沒有孩童化。因此,它的讀者,我想,或許更應(yīng)該是成人,至少,成人閱讀或許會比小孩閱讀更覺有趣。當然,如果大人能夠帶著小孩一起,把詩中的“小遠”當作與小孩同齡的朋友,通過閱讀,聽他饒有興味地“胡說八道”,或者經(jīng)歷他所經(jīng)歷的故事,那就最好不過。也就是說,將本詩集作為親子書來讀,或許更恰當。
實際上,一想到傳統(tǒng)的“兒童詩”的寫法和語調(diào),我對于“兒童詩”的稱呼就更加敬謝不敏。當然,有些兒童詩作者大概也不認為我所寫的是兒童詩。他們的詩所表現(xiàn)的,更多是進步、道德與思想,我所關(guān)注的,則是好玩、有趣,不僅不怕、甚至很高興看到孩子的言行偏離“好孩子”的“軌道”。就像呂剛老師所說,正經(jīng)哪有《詩經(jīng)》好玩,意義哪有意思好玩。我不是拒絕崇高,只是對那種過于刻意的教誨和道德宣傳的方式表示懷疑。
“親子詩”并非像“抒情詩”和“敘事詩”那樣,是詩歌類型的劃分,而是從題材角度和閱讀方式進行的界定。它標識了寫作的題材,也方便了讀者的閱讀選擇,自有其意義。但我更關(guān)心的是,它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被稱作——詩。只有作為詩成立,才可能成為“親子詩”。其實,“親子詩”是個多少有點噱頭的稱呼。它指出了這類詩的題材或曰素材,同時也借用了“親子”這一可能會吸引讀者的名分。從根本上說,無論可否被稱為“親子詩”,或者在多大程度上可被稱作“親子詩”,它都需要以詩作為最根本的衡定。
這么說,并非是要排斥孩童作為本書的讀者。實際上,由于它所寫的對象是小孩子,涉及的人、事多為孩子與家人,對兒童來說,便有天然的“接近感”。他們會感興趣,也是可以預(yù)料的。我曾將書中的部分文字讀給認識的幾個小孩聽,他們表現(xiàn)出的興趣和開心的程度,遠超出我的預(yù)期……
6
有一個會寫詩的父親是幸運的?這種觀念顯示了公眾對詩歌寫作者(或曰詩人)抱有過于浪漫的想象與期待。有理由相信,有的詩人對待孩子會更有善意和耐心,正如做父母的人當中,總會有一些人做得更好,對待孩子更有耐心、也更加理智一樣。不過,我恐怕很難被劃進這類人。想到與孩子的相處,我便覺得自己需要檢討的地方很多。
即使有這樣的認識,真正在行動上,改變起來也依然是困難重重。一個成年人的行為方式,在未成年的時候已經(jīng)基本養(yǎng)成了。此后能做的,只是通過自我的反觀,進行有限的矯正。生活中有太多的大人,不過是任性蠻橫、強詞奪理的小孩。不是像巴列霍所說的,“憤怒把一個大人撕碎成小孩”,而是過于匱乏的家庭教養(yǎng),只在溫飽上保證了孩子的需求,卻缺乏必要的心靈撫育和人性教養(yǎng),使之學會溫和、善意、理性。也因此,當這些缺乏教養(yǎng)的孩子長大成人,也就會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粗疏、粗暴,甚至兇暴的一面。這其中,也包括我——至少有我的部分的影子。也因此,我更需要詩。這里,詩是“必要的角度”,能夠使人以另一種更為輕松、愉快,至少不那么令自己難堪的、以至于不愿直面的方式反觀自己,調(diào)整自身,豐富和修正自我。
我的父親曾不止一次批評和“斷定”我,管不了孩子、不會管孩子。我承認這話有道理。同時我也意識到,這與我的性格和家庭教養(yǎng)有關(guān)。我缺乏耐心,缺乏對孩子的鼓勵,缺乏與他“斗智斗勇”的機巧與靈活……
大約5歲以前,別人問小遠,最喜歡爸爸還是媽媽?他總是回答:爸爸和媽媽。現(xiàn)在,他會說,更喜歡媽媽;或者說,雖然爸爸經(jīng)常跟我玩,但我喜歡媽媽。即便如此失敗,我還是有些不服氣、不甘心。我不相信自己幾十年來養(yǎng)成的習氣、甚至自己天生的性格不會改變,雖然我知道這很難。同時,我想我不必太著急費力地去“管”孩子。與“管”相比,身心放松的陪伴,或許更加需要。能夠讓我稍感寬慰的,是我經(jīng)常和孩子一起玩,很瘋地玩。甚至有時會發(fā)生不愉快。但是我仍然為此感到高興。我希望通過一起玩,能夠讓自己少一些刻板和嚴肅,也多少消釋一些因為我的嚴肅和刻板而帶給孩子的不安。當然,更希望通過這樣的互動,能夠留給他一些與家人共處的記憶。成年之后,一個人會懂得,這種記憶多么寶貴。
不久前看到一個資料,說美國威斯康星大學一個叫哈羅的心理學教授,曾于1957年發(fā)表過一個研究報告:他把小恒河猴交給兩個猴媽媽撫養(yǎng),一個給它喂奶,另一個給它撫觸。結(jié)果,這只小猴子在成長過程中、以及成長之后,最為依戀的,并不是給它喂奶水的媽媽,而是給它撫觸的媽媽。該研究同時表明,有這種母愛的猴子長大后也更健康一些。這讓我想起十幾年前上大學的時候,曾問一個老師(他的小孩當時還很小)怎么管小孩?他說,不用管,只要陪她就行了。老師無意中說的話,讓我莫名其妙記了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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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家庭中的父母與孩子,最重要的或許就是相互陪伴。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在時間上比較寬松。在妻子上班期間,我自然會陪小孩多一些。但是在其他一些時候,比如晚上或者周末,我的陪護則很少。以至于有時候妻子會問:你的工作重要,還是孩子重要?你更看重家庭和孩子,還是你的讀書和寫作?對我來說,家庭與工作,妻子、孩子和個人的喜好實在很難分開。我有時覺得,我的閱讀和寫作,部分地消化了我的壞脾氣,它調(diào)整我,使我成了一個稍微平和的人,一個更愛家庭的人。
在整理關(guān)于孩子的這部書的時候,妻子還曾問我:你更在乎孩子,還是更在乎你寫孩子的這些文字?當然是孩子。只是,生活很難這么非此即彼地簡單取舍。天知道,如果我沒有愛上自己的工作、同時愛上寫作,我是否會對家庭、對孩子,有像現(xiàn)在這樣的情感與體認。正是我現(xiàn)在所做的事,讓我多了一些信心,覺得我要通過活出自己來告訴孩子,他可以怎樣更加快樂、更有熱情、充滿創(chuàng)造地去生活。
我知道,為了生活,家人比我付出了更多;我也明白,對孩子和家庭,我應(yīng)該付出更多的時間和耐心。感謝他們的寬容。現(xiàn)在,終于可以放下筆了。
讓我們一起出門玩去!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