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曾在北方過冬的人會知道,大雪將至,天地肅殺,灰藍粒子凝重,死寂至極,直到你聽到第一粒雪落下的瑟瑟。此乃“雪意”。
我第一次看見“雪意”二字,是在民初詩人卞之琳那首最晦澀的《距離的組織》的最后一句:想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衰亡史》,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xiàn)在報上……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
最后一句呼應第一句,這是我當下重看才明白的。詩的寫作時間是1935年,七七事變前兩年,卞之琳的亡國感,也許比當時大多數(shù)人強烈。
然而詩人用雪意帶過,一場大雪比一個抽象的政權(quán)更替更為可感。這一下子,讓人追溯他一千年前的前輩。“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的名句。
詩人逢戰(zhàn)亂、逢亡國,是經(jīng)常的事,“史家不幸詩家幸”雖然刻薄,卻說出了時代對創(chuàng)造力的催迫之功。但是古代哀嘆改朝換代者多矣,極其罕見“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這樣的超然態(tài)度,尤其還出自一個一直被視為儒教典范的愛國詩人杜甫身上。
何謂山河在?在杜甫詩中忽焉在前忽焉在后的,那些巍巍乎搖曳生姿的山川風物,它們明晰光透玲瓏,包容著歷史上的迷魂人物,仿佛給了這些伶仃于天地之間的人一個大安慰。想通了,國家不外乎山河人物,具體到這大地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去愛較好。
關(guān)于亡國,古人比我們熟悉很多,比如說兩宋之亡。在我看來,北宋非亡于靖康,而亡于二帝停止畫畫那一刻。
我讀《靖康稗史箋證》,其中引古書《甕中人語》記述靖康恥甚詳。但我關(guān)注的問題沒有得到解答:北宋二帝被囚金國時,有被允許畫畫嗎?金主不是知道他們是大藝術(shù)家嗎?為什么沒有那個時期的畫流傳下來?如果是故意禁止他倆作畫——那真是比殺他們還殘忍。
滅宋者,蒙古。改稱元朝,當然也是強極一時。可是有幾人研究它亡后的“北元史”?北元留下的最后一筆記載是:地保奴,北元后主脫古思帖木兒的次子。1388年春,明將藍玉在捕魚兒海大敗北元軍,脫古思帖木兒等逃走,余眾包括次子地保奴等全被俘虜。明太祖賜給地保奴等鈔幣供給他的生活。有人說藍玉和脫古思帖木兒的后妃私通,明太祖大怒,后妃慚懼自殺。地保奴口出怨言,被明朝遠遷到琉球國安置。
北人南遷,莫過于此,蒙古人又有沒有亡國感?這是漢人特有的嗎?
而明朝又如何?明末、南明的亡國感當然是滿滿的。不說多少遺民詩、桃花扇、帝女花……我曾于香港藝術(shù)館看至樂樓藏明末清初書畫展,觀至函罡和尚與鄺露等殉明者字,一時風雨之氣滿室。函罡字云:“惜暗夜籠月,停光晝薄云?!?/p>
此乃“月意”,虛無甚于雪意。再推演下去就是清代龔自珍“萬馬齊喑究可哀”、周樹人“萬家墨面沒蒿萊”的“夜意”了,但龔自珍畢竟還有“九州生氣恃風雷”,周樹人畢竟還有“敢有歌吟動地哀”,明亡之月,寂寂而停,晝夜同昏,是真正的絕望淪亡。
雪意之后,當然是大雪暴雪。最近我掛在手機作為屏保的,是詩人木心的一句詩:“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雪總是在夜到了最黑最黑的時候才怒然狂下,閃爍如亂刀,砍進寂寂大地里,準備著明年春天的涓滴。我和木心,就像李娟散文寫過的那只渴望春天的兔子,在雪意的緩刑中始終想要越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