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肖斌
大部分人知道陶淵明,是從《桃花源記》開始的,他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中國式的烏托邦;但同時,他也寫了像《讀山海經(jīng)》《詠荊軻》一類的詩賦,表達了對政治的感慨。魯迅曾說,陶淵明身上有“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兩種結(jié)合,缺了哪一種,都不是完整的陶淵明。
過去研究陶淵明,主要談他的田園,稱其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而本文主要觀察他與晉宋政治的關系。
陶淵明對時代的風云變幻是密切關注的,他的詩筆也是與時代同步的。陶淵明并不反對做官,只是反對做貪官,反對與人同流合污。他渴望建功立業(yè),又要功成身退,這種選擇,其實就是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選擇。
陶淵明是潯陽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德安縣)人,一生大部分時間都處于東晉時代,在南朝劉宋只生活了不到7年。在他的時代,潯陽的位置十分重要。當時的首都是建康(江蘇南京),長江下游的軍事重鎮(zhèn)是京口(江蘇鎮(zhèn)江),上游則是潯陽,如果風向配合,從上游順流而下,一夜可兵臨建康城。
在講究門第的時代,陶淵明的出身不算高,潯陽陶氏家族最多算三流家族,一流的王謝才算頂級高門。陶氏的崛起要歸功于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以軍功封東晉大司馬、大將軍,地位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國防部長,并在東晉王朝的幾次重大危機中,都平叛有功。到了陶淵明這一代,陶家已經(jīng)完成了由武向文的轉(zhuǎn)化。
陶淵明在柴桑的鄉(xiāng)下度過了少年時代,他說自己“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其一)。在此期間,他也確立了自己的人生志向,“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
陶淵明說自己在年輕時候就有一種“猛志”。什么是“猛志”。自然不會是歸園田居,當然是想建功立業(yè)。后來,陶淵明一生五次為官,有三次是在軍隊中。所以,他的詩歌中除了美酒,還經(jīng)常有寶劍——他是職業(yè)軍人出身,正經(jīng)練過劍的。
東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年),29歲的陶淵明擔任江州祭酒,這是他第一次為官,一個小文官。晉安帝隆安二年(398年),他到江陵,進入荊州刺史兼江州剌史桓玄的幕府?;感敃r很厲害,控制長江中上游地區(qū)。他是東晉大將軍桓溫的兒子,而桓溫和陶侃關系很好。陶淵明的外公孟嘉又是桓溫的參軍。在沒有科舉考試的年代,家族關系幾乎決定了一個人的仕途。
陶淵明身處這個位置,等于是掌握著當時最高國防機密的人。再看這個時期陶淵明的詩,他寫得很瀟灑,總沿著長江跑來跑去,從軍事角度看,他作為參謀,顯然在傳遞軍事情報。
魏晉南北朝時期有一個突出特點,沒有什么愛國主義者,家族利益至上。陶淵明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居然有很重的家國情懷——他始終自稱為“晉人”。然而,403年,桓玄篡位,宣告東晉覆滅,后又被劉裕打敗。于是,陶淵明又出任鎮(zhèn)軍將軍劉裕的參軍。
義熙元年(405年)三月,陶淵明又成為建威將軍劉敬宣的參軍。這里有很復雜的人際關系,簡而言之,劉敬宣是劉牢之的兒子,劉裕做過劉牢之的參軍。這已經(jīng)是陶淵明第四次為官。最后一次是公元405年8月。他請求脫離軍職,改任彭澤縣令,在任80多天,11月徹底辭官歸隱。
講到這里有一個問題,陶淵明為什么能從容進退,要做官就做官,想歸隱也沒人阻撓?歸根到底是因為家族勢力。尤其到東晉后期,陶淵明的主君劉裕已經(jīng)大權(quán)在握,聲望也很高,若不是著急回江南稱帝,進一步把五胡打到玉門關外也不是沒可能。
在陶淵明的時代,盡管距離公元316年五胡亂華、西晉覆亡已經(jīng)過去了快一百年,但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仍然認為自己是晉人。所以,劉裕收復中原地區(qū),博得了廣泛好評。但事實上,劉裕只是借這樣一個功勞來撈取政治資本,這一切都是為他登基做皇帝服務——陶淵明看透了這一點。
劉裕篡晉建宋,在手握重權(quán)以后開始大清洗。做過桓玄舊部的人,除了少數(shù)幾個逃到北朝,留在南朝的基本難以幸免,唯獨陶淵明居然活了下來。這種漏網(wǎng)并非劉裕的疏忽。主要在于陶淵明有很高的政治技巧和政治手段。
陶淵明主動要求擔任彭澤縣令,這個請求必然要劉裕點頭,在此過程中拉近和劉裕的距離;80多天后迅速辭官,又拉開了雙方的距離。陶淵明在這個問題上張弛有度,得以保全自己和家人。
在仕與隱的選擇上,彭澤縣令是最后的分水嶺。此前,陶淵明五次為官,說明內(nèi)心也是充滿矛盾的,最后一次才算徹底想明白。
《桃花源記》強調(diào)避秦,《詠荊軻》強調(diào)剌秦,本質(zhì)是一樣的,陶淵明就是反秦,即反對充滿暴政的社會。他憧憬的是一個至真、至美、至善、至愛、至公、至理的和諧社會。這樣的理想社會的對立面,就是世俗的專制主義社會——也就是陶淵明所面對的現(xiàn)實。
可以想見,如果沒有五次為官的人生經(jīng)歷,陶淵明就不會真正體驗到回歸田園的快樂;沒有他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和政治體驗,他也不會創(chuàng)造偉大的田園詩。
現(xiàn)在有一種爭議,陶淵明到底算不算魏晉名士?陶淵明當然算是,而且是魏晉名士的最高峰。
所謂魏晉風流,追求的是一種人格美,一種藝術(shù)化的人生。一年重陽節(jié),陶淵明忽而酒興大發(fā),身邊卻沒有酒,他只好摘了一束菊花,坐在屋子旁獨自惆悵。正在這時,他看見一個白衣使者向他走來,原來是江州剌史王弘派人給他送酒。這就是“白衣送酒”的典故。
試問,這樣的人物不風流,還有誰能自命風流?
魏晉名士以放達為美,嗑藥裸奔都是日常。陶淵明不會做這種事,盡管他崇尚自然,有名士的瀟灑,但在他內(nèi)心,儒家仍占很重要位置,是一個有原則的知識分子。在中國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史上,陶淵明非常重要。自他以后,中國文人不再寂寞,因為大家尋找到一個特殊的精神寄托,就是這種詩酒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