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
初春時節(jié),寒氣尚且料峭,我們由北蜿蜒南下,從秦地入瀟湘。
車子駛進瀟湘,雨就迎面跟了上來,一路綿延不絕。當?shù)氐呐笥迅嬖V我們,這里已經(jīng)下了兩個多月的雨,當真是淫雨霏霏,連月不開。入夜后更是雷電交加,讓不慣奔波的我們感覺有些疲憊。
但想到明天就要拜訪天下聞名的岳陽樓,心里涌動著三分憧憬、七分向往,旅途的勞累也就淡了許多。
枕著這種期待又興奮的情緒,我昏昏然進入了夢鄉(xiāng)。
清晨五點多鐘,被滂沱的雨驚醒,神志尚不清爽??粗巴獾挠辏瑢裉斓男谐滩幻庥行?。
長沙到岳陽大約3個小時的車程。一路上,雨似乎都在和我們較勁,執(zhí)著地追趕著我們的車輪。霧氣將車窗籠罩得朦朧一片,同行的小瑩伸出纖細的手指在車窗上劃動,希望看看窗外的風景。我抬手順著她的劃痕在玻璃上草草添加了幾筆,一朵郁金香便盛開在車窗上。我們相視會心一笑。打破沉悶的旅途,從心底盛開出花朵來,此刻的我們也算得上瀟灑了。
中午十一點多鐘,車子緩緩停了下來,岳陽樓就近在咫尺了。我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跟隨了一路的雨居然變得很細小,零零散散有如水霧。但畢竟在洞庭湖邊,風從湖面吹過來,依然感覺凌厲刺骨。
抬眼只見一幅書寫著“巴陵勝狀”的門匾赫然在目。岳陽古稱巴陵,坐落在湖湘文化的發(fā)源地——洞庭湖畔。以岳陽樓為主的景觀群自然是洞庭湖百美畢集的精華所在了,因此這里自古就有“巴陵勝狀”的美譽。唐、宋、元、明、清不同形制的岳陽樓模型陳列在園中,圍著它們細細地觀賞,覺得宋朝的更為端莊秀美,最合我心。
沿路前行一百多米,一座雕梁畫棟的樓宇雄獅般高踞眼前,這便是岳陽樓了?!岸赐ヌ煜滤?,岳陽天下樓”,岳陽樓與江西南昌的滕王閣、湖北武漢的黃鶴樓并稱為江南三大名樓。如今的岳陽樓是1983年大修竣工后的樣子,它沿襲了清朝光緒六年(1880年)所建時的形制。導游介紹:“岳陽樓頂為層疊相襯的盔頂式結(jié)構(gòu),這種拱而復翹的古代將軍頭盔式的構(gòu)造在我國古代建筑史上獨一無二?!?/p>
在我八歲那年,從小接受私塾教育、飽讀詩書的爺爺就教我背誦了北宋文學家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其中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每每誦讀,我都會想象這座中華名樓是怎樣的風貌。在想象中,它的筋骨清瘦卻堅韌挺拔,如同岳飛、文天祥、戚繼光、史可法這些“留取丹心照汗青”“吾頭可斷,身不可辱”的愛國英雄。
今天,推開了重重遐想的門,站在真實的岳陽樓前,我心里卻有些詫異,因為在心中曾無數(shù)遍溫習過的岳陽樓與想象中不盡相同。眼前的樓色彩艷麗、雕梁畫棟,華貴有余而古拙不足。我知道眾口難調(diào),如果此時的岳陽樓是古跡斑斑的舊模樣,或許有人會不滿當?shù)卣牟恢匾?但如果修葺得太過光鮮,我又覺得它失去了古色古香的韻味。
于是,我闔上雙眼,去尋找那座雄踞在心中的岳陽樓。
一位手持綠玉杖,鳳歌笑孔丘的“楚狂人”且行且吟,他是唐朝詩仙李白。一生游歷的李白走過很多地方,看見過很多種類的水:“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的黃河,“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廬山瀑布,“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桃花潭,“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的宣城宛溪河,“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長江。
據(jù)導游介紹,在唐開元二十七年的某一天,李白漫游到岳陽,洞庭湖進入了他的視野。登樓遠眺,只見水天白茫茫的一片,天即是水,水即是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分不出天與水的界限,于是驚奇地潑墨寫下了“水天一色,風月無邊”的贊嘆。當李白用清澈純真如孩童般的目光注視著洞庭湖時,湖水和他晶瑩剔透的心交融在了一起。
唐大歷三年,詩圣杜甫也來到了岳陽。杜甫一生都在兵荒馬亂中沉浮,在他五十七歲的這一年,終于得償多年夙愿,站在了岳陽樓上,感嘆“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他舉目四望,湖水浩茫,波浪掀天,可謂“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此時的他以舟為家,漂流湖湘,前途茫茫,感受到的是“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苦楚;洞庭湖的汪洋浩淼,更加重了他對身世的感慨,于是發(fā)出了“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的悲嘆。這篇《登岳陽樓》,被后人譽為古今“登樓第一詩”。
洞庭的湖水流淌不息。在北宋慶歷四年的那個春天,一位叫滕子京的官員被貶為巴陵太守。第二年,在他的勤勉下,政事順利,百姓安居樂業(yè),各種荒廢了的事業(yè)都興辦起來。他“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并邀請好友范仲淹為樓作記,共享“一時盛事”。這件在當時看來只是一種同僚和朋友之間相互鼓勵的風雅舉動,卻無意間為無數(shù)的知識分子樹立起了一座信仰的豐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思想被發(fā)揚光大。
我隨著人群從底層拾階而上。木質(zhì)樓梯在腳下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樓道里光線昏暗,行走其間,仿佛在時光中穿行。“一、二、三、四……”我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不知不覺到達了樓的頂層。
站在窗前放眼望去,洞庭湖的波瀾壯闊盡收眼底,當真是“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風陣陣吹過來,撲打在臉上涼涼的、潮潮的。這風也曾掠過李白的眉梢,撩起了他浪漫的詩興;這風也曾吹得杜甫老淚縱橫,讓他盡訴愁苦;也是這風,吹進了范仲淹的胸懷,讓“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的他寫下了一曲千古絕唱。
而此時,這風卻讓我非常思念我的爺爺。他只是一位默默無聞的舊式知識分子,教會我認識了第一個橫平豎直的漢字,教會我誦讀《岳陽樓記》。他將知識分子正直、寬容、謙遜、表里如一、富于責任感的種子撒播在我幼小的心田,讓它們茁壯成長、開花結(jié)果,成為今天郁郁蔥蔥的模樣。
憑欄遠眺,感覺三國、唐、宋、元、明、清不再是歷史書上一個個方正的古舊漢字,它們幻化成了一段段鮮活的故事,一臺臺難以描述的精彩演出。登樓懷古,感覺時間竟如此的堅固。幾千年來,一代代人在時間里離去,一座座樓宇在時間里坍塌,唯有時間不緊不慢,橫亙而久遠,這一頭是遙遠的歷史,在那一端是無邊無盡的未來。
我們無數(shù)的祖先就矗立在那些遙不可及的歷史里,他們也有喜怒哀樂,也曾患得患失,也曾鐵馬金戈建功立業(yè),也曾執(zhí)子之手兒女情長。他們?nèi)缑鳠簦瑸槲覀冊诤诎抵袔砉饷?他們是標尺,讓我們測量人生的得與失;他們是鋪路石,引領著我們從混沌洪荒走向文明繁華;他們是脊梁,讓我們在軟弱和怯懦時能夠挺直腰背。
站在樓前,再一次仰視岳陽樓,將它的壯闊與雄偉收藏在我的心里。舉步前行,身后有誰在高聲吟誦:“噫!微斯人,吾誰與歸?”心中略略一怔,腳步有些凝滯,但我沒有再回頭,繼續(xù)昂首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