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澄海

要記得住我們的鄉(xiāng)愁

——習(xí)近平

我一直相信那些糧食就深藏于故鄉(xiāng)的歷史記憶中。是麥子、包谷、豌豆、土豆和青稞。美麗的植物，樸實的植物，在故鄉(xiāng)一代代人的講述里，有了神秘并且神圣的性質(zhì)與意義，它們跟傳說與故事一起生根發(fā)芽，在廣袤無垠的原野上開花結(jié)實，然后顆粒歸倉，隱忍，沉默，像莊稼人一樣走完自己的一生，大美無言，而大美背后蘊藏著血淚和辛酸，沒有誰能夠真正抵達一顆糧食的內(nèi)心與靈魂。對于故鄉(xiāng)百姓而言，一粒土豆就是一座神殿，一個金黃燦爛的麥穗便代表了土地神的微笑，一朵狀如蝴蝶的豌豆花可以幻化成仙女的裙裾。在故鄉(xiāng)的傳說中，所有的糧食均來自于一個神仙的口袋，那個白眉白須的老者，從遙遠的中原駕云路過我的故鄉(xiāng)，他不忍心再看見那些以草充饑、面色青黃的生靈，于是解開口袋，把糧食的種子像雨點般撒向大地，從此后，故鄉(xiāng)的黃土地上便有了翻滾的麥浪和芳馨的食物氣息……

小麥、土豆、莜麥、土豆，青翠的葉子，淡白或深紫花序，裊娜搖曳的莖株，飽滿豐腴的果實，還有如夢似幻的傳奇故事，這些構(gòu)建了糧食本質(zhì)的事物，被語言描述出來之后，便有了詩性的美麗。然而，在我的記憶中，故鄉(xiāng)的糧食作物僅僅以原生態(tài)的姿勢不斷呈現(xiàn)、閃動、飄搖或消失。我聞到了一顆土豆的清香，我看到了麥子的葉脈，如藍色的小河，我甚至聽到了青稞拔節(jié)的聲音，神秘如夢囈，而更多時候，我閉上眼，會清晰地想起農(nóng)人的一張張面孔：黧黑蒼老，皺紋縱橫交錯，眼角落滿風沙塵土。在糧食的背后，是我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哥哥姐姐，以及死去或活著的父老鄉(xiāng)親，他們彎著腰，與土地永遠保持著一個傾斜俯視的角度，從這個角度望過去，我能看清一種叫宿命的東西，一粒糧食與一個農(nóng)民，一次抽穗揚花與一生默默無聞，究竟是農(nóng)民在耕種糧食，還是糧食在埋葬農(nóng)民？糧食被我一天天送進口，再吞入胃中，然后消化、排泄，化成糞土，可我已經(jīng)淡忘了糧食的內(nèi)心痛苦，比如旱災(zāi)與水災(zāi)，比如顆粒無收的年成，比如災(zāi)年時的祈雨、械斗，驚天動地的呼叫、哀嚎，還有噩夢、痛苦，淚與血。

沒有誰真正知道故鄉(xiāng)種植糧食的歷史。上世紀80年代，幾個考古工作者在距我老家不遠的河岸上，挖掘出一座古墓，從墓葬的規(guī)制與陪葬品上推測，死者大概是漢朝的一位戍邊將領(lǐng)。墓室里有壁畫，上面畫滿了星月與飛翔的云朵，同時也畫有植物，最多的是麥穗、豆花以及玉米寬大的葉片，星云之下，那些美麗的莊稼舒展、飄逸，全部呈現(xiàn)出凌空飛動的姿態(tài)。更奇怪的是，在為數(shù)不多的陪葬品里，有一個陶罐，里面盛著糧食，由于時間久長，糧食全部碳化，已經(jīng)分辨不出是麥子還是青稞。陶罐里有晶亮的水，那些黑黝黝的糧食顆粒就漂浮在水面上，陽光斜射進去，照亮了糧食的亡靈，讓人感覺到它們會隨時會從幽暗的墓穴里走出來，還原前生今世的形狀，再落地生根，開花結(jié)果。據(jù)考古專家分析，那些被時光掩埋的黑色顆粒，應(yīng)該就是故鄉(xiāng)最早的糧食，距今至少也有2000年的歷史了。但故鄉(xiāng)的農(nóng)民從不認同這些考古結(jié)論，在他們的心中，糧食的源頭永遠被神話傳說覆蓋，充滿了先驗的神秘與幽遠，一粒麥子和土豆，被埋入大地，春雨中長出青蒼美麗的葉子，秋風里搖曳飽滿的果實，那是一種緣分與神性，其結(jié)果永遠不會被人知曉，一如他們變幻莫測的命運。

糧食走過了漫長的歲月之路。糧食的路蜿蜒曲折，蒼涼悲壯。只有我們沿著糧食的路前行，才可以洞見鄉(xiāng)村的本質(zhì)奧秘，才能發(fā)現(xiàn)農(nóng)民的天性和人格。在我的故鄉(xiāng)，從未聽說有人真正離開莊稼，過上一種仕宦顯貴的生活。一個家族上溯至五代之前，都是耕種糧食的農(nóng)民。定格于他們記憶中的場面永恒不變：春種、施肥、澆灌、薅草、秋收、打場，駕著毛驢車為公家繳糧，因賤賣了幾斤小麥跟老婆吵架干仗……糧食的夢連著每一個農(nóng)民的夢，而夢中有陽光下跳動、閃亮的麥子土豆，有燦爛如金的青稞穗子，也有焦灼煩惱、痛苦與無奈，更有災(zāi)年帶來的撕心裂肺的饑餓。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叫王五的農(nóng)民，他在土地上辛勞一生，沒有留下房產(chǎn)與金錢，臨死時，人們在他的窯洞里發(fā)現(xiàn)了幾十石糧食，包括陳年的麥子、土豆、玉米和燕麥，甚至還存有大量的麩皮以及老鼠吃剩下的糧食殘渣，而就是這個人，生前卻一直向上面申請救濟糧，過著吃了上頓缺下頓的生活。王五沒有子女，留給人間的最后一句話是：給我?guī)弦恍┘Z食，到陰間我還要吃飯。他的葬禮極其簡陋，沒有花圈與響器班子，在那個陰晦的冬日下午，人們把瘦削如柴的老人抬進了棺材，好心的人將一蛇皮袋麥子同時倒了進去。那一刻，暗淡的天光下，他的尸體周圍立刻塞滿了糧食的顆粒，金燦燦的小麥幾乎覆蓋了那張滄桑愁苦的老臉。沒有人說話，大家的神情凝重而悲涼。面對即將入土的王五，我第一次感到糧食的金貴和重要，在這個只有五百多口人的村莊，王五是一個光棍，而他成為光棍的主要原因就是年輕時缺少糧食，那時候，沒有哪個女人肯嫁給一個缺吃少喝的漢子，農(nóng)諺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吃飯乃人生頭等大事，千古如斯。村民不會責備王五的乖巧吝嗇，也許是，他生前節(jié)約下的那些糧食，僅僅是為了帶回另一個世界，在那里換來一個美麗俊俏的媳婦。

沿著時間的通道一直往前走，我又一次真切地目睹了那個有著黃土矮墻的場院。高大的麥垛、豌豆垛、油菜胡麻垛、石磙子、鐵叉、木锨，打場的農(nóng)具斜躺橫臥，與靜默的糧食垛子構(gòu)成了一種別樣的景觀。那年代，每到十月，從黎明開始，就有村民走進場院，給騾馬套好磙子，一聲聲吆喝，石磙便在牲口的拉拽下慢慢轉(zhuǎn)動起來，到了下午，一場糧食被碾了下來，然后是拉稈、攛堆、揚場、掃地、清場，所有工序井井有條，緊張、忙碌，但也充滿了歡樂與興奮。沒有任何機械設(shè)備，村民們用原始、古老的方法將麥子、青稞、豌豆打下來，然后裝進羊毛口袋，堆放于場院中央。為了防止糧食丟失，生產(chǎn)隊長每天晚上都會派人守夜放哨，而那也成了年輕人最喜歡做的一項勞動。因為在那樣的夜晚，他們可以偷偷約來自己的情人，兩人鉆進草堆，美美地親熱一番。不知出于何種理由，故鄉(xiāng)的人相信打麥場會給他們帶來好運，在停放糧食的地方，男女發(fā)生云雨之情，能使子孫繁衍，人丁興旺。美好的性，美好的糧食，二者被他們聯(lián)系起來，賦予了一種圖騰般的意義，神秘而又神圣。

糧食停泊在我們生命的源頭，當一粒豌豆和麥子穿越我們的靈魂，思想便有了原初的樸實、清澈與深邃。在我的故鄉(xiāng)，糧食就是神靈，就是一種宗教。莊稼人相信，每一種糧食的后面都站著一神靈，豆神、麥神、油神，還有土地神、磨坊神、太陽神、雨水神，只要是跟糧食有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神都要附著在上面，感應(yīng)天地，發(fā)揮其神奇的作用。村民眼中，無端浪費糟蹋糧食就是褻瀆神靈，就會引來報應(yīng)。我小時候吃飯，父母親從來不準在碗底留一片面條，哪怕剩下的是面湯，也要喝得干干凈凈。人吃飽滿的麥子，驢馬吃糠秕青稞，豬狗則吃麩皮與涮鍋水，在消費糧食的過程中，每個人都要遵守節(jié)約的原則。多年后我走進城市，在這個從不種植莊稼的地方，我發(fā)現(xiàn)人們對待糧食的態(tài)度絕沒有鄉(xiāng)下農(nóng)民的那種神圣，那種關(guān)愛與敬畏。這里的人可以把饅頭扔進垃圾桶，把吃剩的飯菜隨意倒掉，甚至拿雪白的米飯敬奉自己的寵物。在飯館酒店，每天都有大量的糧食制品被無端拋棄，或者倒入下水道，隨著污水流向遠方。走進城市，糧食成了名副其實的消費品，它們不會有美麗的夢，不會夢見藍天、白云和清清的小河。

我記得故鄉(xiāng)的祈雨儀式。每年旱季，村民們便聚集在土地廟前，獻出牛羊和雞豚，點燃柏香蠟燭，不斷地向蒼天大地禱告。香煙裊娜，喊聲震天，氣勢悲壯恢弘。那時候，廟堂的供桌上擺滿了面制食品，花卷、油餅、包子、面桃……他們把自己舍不得吃的東西全部拿回來，一溜溜排開，供奉在那里讓神靈享用，藉此來祈求老頭帶來一場及時雨，挽救奄奄一息的莊稼。廟前塵灰飛揚，紙灰飄搖，巫師揮動著生銹的銅劍，于破舊的祭壇上來回跳躍，口中念念有詞，仿佛真格在呼風喚雨，而下面的百姓則默默無聲，或匍匐跪爬，或雙手合胸，做出萬分虔誠的姿勢?？釤犭y當?shù)难钻栂拢教幨呛趬簤旱募沽汉湍X袋，那種場景里，偶然也有人抬起頭來，唱幾句歌謠：雨啊雨啊快快下，饃饃烙成車轱轆大，套在脖子里吃一夏……唱歌的竟然是一老人，他唱幾句就哽咽了，老淚順著眼角一滴一滴地淌下來，落進了滾滾的塵灰里。四月，糧食從土里剛剛探出身子，沒有雨水，葉子很快枯黃。村民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這個土地廟，沒有誰知道祈雨后，會不會盼來一場甘霖，但他們還是堅持完成這個儀式，真實、懇切、衷心、虔誠，從黃昏到午夜，一直等到星光漫天，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

很多時候，當?shù)匮芯棵袼椎膶＜覍︵l(xiāng)村祈雨儀式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那是一種迷信活動，反映了農(nóng)民的愚昧落后。但我卻不以為然。著名人類學(xué)家弗雷澤在他的《金枝》一書中說，人類的宗教與巫術(shù)，從本質(zhì)上看，都源于自身生存發(fā)展的需要。農(nóng)民的第一需求就是活下去，而要活下去就得吃飯，就得生產(chǎn)糧食。糧食恍若呼嘯的子彈，最終擊中的就是農(nóng)民孱弱的軀體。當饑餓穿越他們的肌膚，抵達內(nèi)心與靈魂之時，一顆麥子或土豆就會成為他們的帝王。糧食走進他們的血液，沉淀于意識深處，最后就升格為一種信仰。他們祭奠土神，敬畏蒼天，就本質(zhì)上看也是為了求得糧食豐收。在農(nóng)民樸素的心靈中，糧食高于一切政令、口號和空洞說教。

定格在我記憶深處的一個完整版本是鄉(xiāng)村推磨的情景。磨坊，就是兩間木頭板房，孤伶伶地河流之上。房子下面是一扇巨大的輪子，水流從一木槽中飛瀉下來，打擊齒輪，輪子轉(zhuǎn)動帶動上面的兩扇石磨，也跟著慢慢地旋轉(zhuǎn)開來。推磨的時間一般選定在農(nóng)閑時節(jié)。父親趕一頭毛驢，馱著一口袋糧食，領(lǐng)著母親和我，走進那個破舊簡陋的磨坊。按照習(xí)俗，每次推磨前，父親都會在板房前燒一摞黃裱紙，焚幾炷香，然后囑咐我們磕三個響頭，祈求磨神保佑，能多磨出一些面粉。那年月，我只有六七歲的樣子，還夠不到籮柜，不會搖擺笨重的籮把，父親就讓我坐在磨盤旁邊，往那個石臼里填塞糧食，手抓一把麥子或豆子，慢慢地，輕輕地塞入拇指般大小的石臼，隨著石磨地轉(zhuǎn)動，塞進去的糧食很快就不見了，之后就再抓起糧食往里面放，如是反復(fù)，直到全部磨完為止。推磨往往在夜晚，有時候免不了瞌睡，迷迷糊糊覺得自己是坐著磨盤，悠悠蕩蕩地飛起來，為了不讓我打盹，父親和母親輪流給我講故事，說謎語，我至今還記得他們給我說的一個有關(guān)石磨的謎語：石頭重重不是山，千里迢迢在眼前，雷聲隆隆而不雨，雪花飄飄而不寒?，F(xiàn)在想起來，那個謎語無意中說出了糧食的宿命。它們被人堆放在磨盤上，隨著磨石的轉(zhuǎn)動，開始了萬水千山的行程，最后在轟隆隆的聲音中變成了面粉，變成了美麗悲壯的雪花，讓人食用，消化，復(fù)歸為飛揚的塵土灰屑。

一直懷念故鄉(xiāng)的糧食。在遙遠的歲月里，那些麥子、豌豆、青稞與玉米，生長于黃土之中，周圍環(huán)繞著牲畜糞便釀成的肥料，有陽光與雨露的滋潤，甚至連通著天地神靈的精氣，它們經(jīng)過石磨加工，沒有鐵腥味，沒有機油味，更沒有什么亂七八糟的增白粉與添加劑。我喜歡吃母親制作的饅頭。母親用大鐵鍋蒸饃，風箱呼塔呼塔地響起來，柴禾的光焰照亮她熱汗涔涔的臉龐，不到40分鐘，她就開始揭開蒸籠，從木屜上取下饅頭，那些饅頭一個挨著一個，暄軟、白凈、滑嫩，散發(fā)著撲鼻的清香。有時候，饅頭上面還留有母親的指頭肚印，能清楚地看見指紋間的籮籮和簸箕，圓圓的，像放射著光芒的月亮。

我是在想，一個人熱愛糧食，就是對故鄉(xiāng)，對農(nóng)民的感恩。我們的血脈中連接著故鄉(xiāng)的每一株莊稼，不論你身居何職，身在何方，只要感恩農(nóng)民，你的心臟就會像一顆糧食，永遠美好圣潔，在天地間散發(fā)芬芳。

說到底，我們的鄉(xiāng)愁其實就是一顆糧食。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