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曉霞
[摘要] 在大部分風格成熟的作家看來,文學確實會以某種正面的神奇力量真切介入到社會現實之中,激濁揚清、憫恤眾生,這是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追求,也是中國作家的執(zhí)著信念。馮玉雷的創(chuàng)作就體現了這樣的堅定信念,也表現出了為之努力的勤勉與執(zhí)著。
[關鍵詞] 風格成熟;執(zhí)著信念;考古文化;敦煌小說;《禹王書》
[中圖分類號] I207.67?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1005-3115(2019)03-0135-03
在大部分風格成熟的作家看來,文學確實會以某種正面的神奇力量真切介入到社會現實之中,激濁揚清、憫恤眾生,這是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追求,也是中國作家的執(zhí)著信念。馮玉雷的創(chuàng)作就體現了這樣的堅定信念,也表現出了為之努力的勤勉與執(zhí)著。至少在馮玉雷目前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看到他還是堅信文學語言在社會話語體系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力量,也愿意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文本及田野活動成為構建當代社會話語體系的有力行動者。從敦煌系列小說到《禹王書》的創(chuàng)作,馮玉雷的創(chuàng)作風格有一脈相承的穩(wěn)定因子,比如對歷史、民俗、人性的一貫重視,對敦煌文化、絲路文化的當代書寫等等。但是,畢竟經過了數十年的學習與磨礪,他的理論視野、閱讀積累、工作性質、個人文化偏好都有了很大的變化,也正在漸成體系。因此,馮玉雷的創(chuàng)作也呈現出了比較明顯的自我突破的努力。正是在這樣的穩(wěn)定與變化、守正與創(chuàng)新的多重性狀態(tài)中,長篇小說《禹王書》既嚴謹又艱辛地出現了,毋庸置疑,對馮玉雷個人的寫作歷史來說,《禹王書》應該是而且也必將是很有意味的一個文化事件。宏觀地看,《禹王書》既是玉帛之路學術考察的一種文學表現,也是馮玉雷對自己多年創(chuàng)作歷程的一次集中理性總結。其創(chuàng)作過程與創(chuàng)作結果,大體上與作家主體如下的文化追求關系密切:
一、“人性至上”的歷史觀:癡心考古文化的“真”與“當代史”的建構
近幾年,馮玉雷癡心于考古文化,不僅大量閱讀歷史著作和考古文獻,而且力求深入到第一考古現場,對與敦煌文化、絲路文化相關的文物、遺跡等進行較為全面深刻的體悟、觀察和研究。十年磨一寶劍,這些詩外之功都都較好地體現在了他的小說《禹王書》中。因此,小說中的歷史人物形象便顯得根深葉茂,基于嚴謹歷史研究的藝術想象也顯得很有“求真”的邏輯性。應該說,《禹王書》講述的是歷史文化的故事,但值得注意的是,或者說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真正亮點,是作家筆下的歷史又是他調動主智慧后精心建構與深刻思考的“當代史”,而構建歷史的根本出發(fā)點是對美好人性的堅信。作家以自己的生命體悟和生活經驗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全新的建構,力求讓他們生氣貫通、生機勃勃,力求他們是社會發(fā)展過程中充滿美好人性的“活的人”,而不僅僅是自然時間前進序列中的“死的史”。所以,相對于人們熟知的神話傳說與歷史文獻,馮玉雷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都有較強的當下社會性特征,帶有今天生活的質感和當今人類生命的溫度,顯然,這是作家有意為之的“當代化”結果。因此,不僅作品中的黃帝、禹王、倉頡等充滿了今人之眼中正常男性的力與美的品質,作品中的女性更是有著充滿智慧、無私利他、熱愛生活的諸多真性情,她們歷經磨難卻仍不改熱愛真善美的珍貴初心,是神圣與凡俗的完美結合,讀來令人印象深刻。比如圣人的母親吃飯時充滿了人間女孩的家常氣息:“脩己坦然自若取出耒錘,抓起銅釜蒸熟的苡米,狠狠往嘴里扔。一粒接一粒,速度極快,苡米連成一串閃閃發(fā)光的珍珠項鏈?!闭且驗榛凇叭诵浴比ソ庾x歷史,所以,在作家筆下,人間女性生活中最為常見的姐妹情誼、舐犢之情、愛美之心等便在這些圣母中間自然流淌、自成特色:“嫘祖微笑一下,縮回手:‘等等,姐要送您一件絲綢衣裳作為見面禮!此前,嫘祖紡織過樹皮、麻、葛、蜘蛛絲、牛毛、皮毛等各類材質作品,這次,她要展現才藝,用光線般精細而有彈性的蠶絲織出衣服,贈送給帝俊的第23個孩子?!敝T如此類的描寫隨處可見,讓讀者縮短了與歷史小說的閱讀距離,易于產生親切的代入感。
二、“大雅在野”的道德觀:重視田野采風的“善”與融入民間的追求
馮玉雷對甘肅本土民間文化的關注很早,近幾年,由于學術研究的逐漸深入,這種創(chuàng)作切口也日趨整齊,呈現出了自圓其說的邏輯紋理。近幾年,由馮玉雷組織的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活動舉行了數十次之多,其田野調查成果顯著,馮玉雷的田野足跡不僅遍布了甘肅大地的山山水,也盡可能地兼顧到了陜西寧夏等地與玉帛文化相關的田野知識點。這樣的真熱愛與硬功夫之下,馮玉雷不僅積累了大量的民間文化素材,而且結識了大量優(yōu)秀的基層民間文化工作者,同他們不僅有著學術的交流,也結下了寶貴的生活友誼。正是因為有著這樣全方位、系統(tǒng)化的田野準備,在《禹王書》中,人物形象便有著比較明顯的民間化追求,這是作家對“大雅在野”哲學觀念的深切認同,也是對勞動人民偉大智慧的真摯致敬。這種創(chuàng)作理念,融匯貫通在了小說中對諸多民俗生活的意象化表現之中。比如“勸奶歌”的部分:“山羌調整情緒,集聚氣力,開始反復吟唱《勸羊歌》:‘啊,托—依—克!啊,托—依—克!啊,托—依—克!……曲調高亢婉轉,蒼涼凄美。羊群停止咀嚼,慢慢圍過來。每只羊眼里都噙滿淚水……山羌喘息片刻,對著雪山深深呼吸幾口氣,吟唱《勸駱駝歌》:‘啊,卻—依—克!啊,卻—依—克!啊,卻—依—克!!……山羌聲音變得哀傷沙啞,慢慢低下去,她失望地垂下頭下頭,啜泣一陣,重新鼓足力氣,唱起《勸牛歌》:‘啊,奧—布!啊,奧—布!啊,奧—布?。。∫粽{嘹亮哀婉,一唱三嘆,如泣如訴。羊群里浮起一片參差不齊哀傷叫聲。倉頡淚雨滂沱?!睘轳橊剫寢尦皠衲谈琛币詭椭淠茼樌麨橛遵橊劜溉?,實為西北草原上獨特的民俗事項,作家卻在小說中對這一民間文化細節(jié)進行了非常巧妙的想象性移植,創(chuàng)造了母與子、人與自然心性相通的既溫暖又和諧的文化氛圍,歷史人物因此而充滿了美好的人性,這人性依托在民俗細節(jié)之中,熠熠生輝,這種文化選擇是作家主體對淳樸民間生活和美好民間道德的主動融入。盡管小說中的脩己經過了多重啟迪才重獲母性,但詩化的民俗細節(jié)卻無疑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敬惜字紙”的文學觀:虔誠寫作的“美”與不忘初心的執(zhí)著
作為上世紀90年代就已經開始創(chuàng)作的資深作家,馮玉雷有自己相對成熟的文學觀,其中重要的一個指標可能就是依舊對紙質文字的寫作充滿了虔誠的禮敬。這樣的狀態(tài)在融媒體的多元新時代意味深長,是一個人的選擇,也是一代人的堅守。追根溯源,“敬惜字紙”的文學觀似乎也是60后、70后作家寫作中的某種神秘的“原型意識”所在。在《禹王書》中,作家對文字和造字人充滿了深深敬畏。我們是否可以做出這樣的溯源式判斷,早在史前時期,原始人就認為語詞和指稱物之間通常具有某種神秘的同一性。所以,在他們看來,咒語、祈禱辭等具有神奇的力量,進入理性社會,語詞的這種魔力才逐漸減弱?!皩τ谠嫉某趺駚碚f,語言如同一個魔具。它更像是一個法力無邊的天授之物。那些古老的傳說之中,語言的出現時常被當作一個異乎尋常的事件。《淮南子·本經訓》記載:‘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當時的人們已經意識到,語言和文字包含了驚天動地的不凡威力?!雹賹嵤律希既藢φZ言文字虔誠信仰的這種近乎迷狂的狀態(tài),依然以某種原型的姿態(tài)鮮活曲折地保留在今天的民間信仰生活之中,“語言文字的不凡威力”緊緊依附在甘肅農村的諸多民間信仰之中:九天圣母信仰、湫神信仰、金花娘娘信仰……百姓擇其真善美而信其實有,對那些充滿道德勸誡的華美而整飭的語詞不敢有任何背離,在并不能完全理解的狀態(tài)中卻能堅持做到完整聽取并力求認真踐行。很多時候,民間這種對語言文字的復雜的禮敬心量,直觀地表現為民眾對那些能夠對祝禱之辭倒背如流的民間“會首”的某種小心翼翼的尊敬,對那些寫滿神奇字符的紙張和布帛的某種小心翼翼的尊敬。這是民間文化的復雜和神奇所在,而這一切,對經常深入民間社會、喜好民間文化、研究民間信仰的作家馮玉雷來說,一定會在“文藝民俗學”、“文學人類學”的綜合思維平臺上產生了某種認同感和聯想性。所以,馮玉雷對文字的態(tài)度是非常虔誠的,力求自己筆下出現的每一個字都葆有非凡的大美之姿,絕對不會亂用亂行,這是中年作家的一種認真修行,是虔誠寫作的人不忘初心的最好體現。
三、余論
總體上看來,馮玉雷是一個有著較為自覺的理論意識的學者型作家,這與他自己是高校教授的社會身份有著密切的關系,深厚的學養(yǎng)和系統(tǒng)的學術體系對其創(chuàng)作起到了形而上層面的指引。所以,我們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馮玉雷創(chuàng)作的計劃性、學理性、體系性較強。實事上,對此,馮玉雷也有這樣的自我定位:“對絲綢文化探索及文學書寫的過程大致經歷五個階段:第一階段,對本土文化的初期認識與創(chuàng)作實踐,以中短篇小說《紅紗巾》《邊緣人》《五月的玫瑰》《野渡》《雁歌》《陡城》《野糜川》《饑餓》及長篇小說《肚皮鼓》《黑松嶺》《血煞》為例;第二階段,結緣敦煌文化,以《敦煌百年祭》為例;第三階段,對敦煌文化題材的文學書寫,以《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遠》《敦煌遺書》及動漫電影劇本《飛天》為例;第四階段,從敦煌文化走向絲綢之路文學書寫,以100萬字長篇小說《野馬,塵?!窞槔?第五階段,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成果的轉化,大傳統(tǒng)中的絲綢之路文學書寫,以文化專著《玉華帛彩》《玉帛之路文化考察筆記》《敦煌文化的現代書寫》及長篇小說《禹王書》為例?!雹趯σ粋€風格成熟的作家來講,這是情理之中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也是值得肯定的自我努力,它確實能夠引導作家冷靜理性地構建較為自足圓滿的文學王國,且在這王國中風神俊朗、獨步天下。但是,馭風而行的同時,確實需要小心翼翼的思考并防范一個問題,那就是,過于縝密的理論對天性灑脫的藝術是否會產生某種約束性的傷害?因為,畢竟,“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常青”。
另外,有一個相對宏觀而有意義的問題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那就是,由于馮玉雷作品的系列性特征,評論家在解讀其作品時,往往能引發(fā)出有關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某一種理論現象思考或相關爭鳴。如著名評論家雷達先生曾以馮玉雷的敦煌系列小說為例,探討過“敦煌學與敦煌文學”的問題。③評論家韓偉以馮玉雷的敦煌系列小說為例,探討過“敘事的難度、理解的難度以及小說的高度”的問題,既肯定了馮玉雷小說創(chuàng)作“不同于市場文學和那些媚俗的網絡文學的價值”,④也中肯分析了由于文化語境障礙等等問題而導致的當代作家書寫敦煌文化的難度的問題。評論家李清霞也認為馮玉雷的小說折射著中國當代作家“重述神話”的情結,是“文化尋根”的遺續(xù)。⑤基于這樣的閱讀效應,我們也有理由期待,既然“玉帛之路”的學術研究哺育了《禹王書》的小說文本。那么,《禹王書》的激情問世也將有可能對當前“一帶一路”文化研究背景中的相關理論問題起到某種反哺作用。而這樣的雙向文化互哺,必將使文本超越自身的文學性而向作家所熱情期待的浩大社會功用挺進,我們真摯祝福并樂觀其成。
[注 釋]
①南帆:《文學的維度》,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2頁。
②《馮玉雷長篇小說〈禹王書〉與玉帛之路文化考察(上)》,載馮玉雷提交上海交通大學《神話學研究院首屆新成果發(fā)布會暨專家論壇》論文。
③雷達:《敦煌學與敦煌文學創(chuàng)作》,《小說評論》,2008年第2期。
④韓偉:《小說的難度——以馮玉雷的敦煌書寫為例》,《北京聯合大學學報》,2014年第4期。
⑤李清霞:《現代敦煌文學敘事的“中國化”》,《敦煌文化的現代書寫》,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4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