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張林杰 編輯 | 任紅
作者注:本文參考了黃萬機、汪文學、史繼忠、黎鐸、張嘉林、周國貿、梁光華等學者的研究成果,特表謝忱。
沙灘牌坊 攝影/張林杰
明清以前,貴州一直被視為“蠻荒之地”,黔地正式設省后,因各種原因遷來的移民,逐漸改變了貴州的社會文化面貌。明清兩朝,貴州出過六千舉人,七百進士,清代更出過“三狀元一探花”,超過同時期的四川和云南。
我的大學同窗楊軍,是安徽大學教授,音韻學家,他曾祖楊兆麟先生正是那“一探花”。楊軍成長于貴陽,祖居卻在遵義,而遵義則是貴州文化高地,出過眾多人才。一次偶然閑談,才知楊軍祖上與晚清遵義另一位名人黎庶昌有姻親,他曾祖母,即楊兆麟夫人,是黎庶昌侄孫女。楊軍也傳承了黎家基因,外貌頗似黎庶昌。而黎庶昌則是“沙灘學人”重要代表之一。
遵義位于黔北高原,北倚大婁山, 南臨烏江水。連綿山嶺與小塊谷地起伏映帶,那些谷地平坦,阡陌相連,人煙稠密。其間流蕩著大小河流,有一條叫洛安江,是烏江二級支流,在山谷丘陵間逶迤穿行,流到今天的新舟鎮(zhèn)和蝦子鎮(zhèn)之間,形成一個沙洲。明萬歷平播戰(zhàn)爭結束前,那里曾是土司楊氏的官莊,改土歸流后,黎氏家族遷來此地,聚族而居四百多年,人稱沙灘村,它就是所謂“沙灘文化”起源地。
“沙灘文化”的提法,與抗戰(zhàn)時期浙大史地系張其昀教授主持編撰的《遵義新志》有關,當時,浙大遷到了遵義,在校長竺可楨的提議下,張其昀組織不同學科的著名學者編寫了這樣一部跨學科的新型地方志。書中第二章《歷史地理》為張先生親自執(zhí)筆,它將遵義兩千多年的文化發(fā)展分成九期,把其中第八期,即18世紀中葉到19世紀60年代這一階段稱為“沙灘期”。在張先生看來,沙灘村黎氏及其姻親鄭、莫家族在文化上所取得的成就,可以視為那一時期遵義地域文化的代表:“鄭、莫、黎三家,互為婚姻,衡宇相望,風流余韻,沾溉百年?!噬碁┎惶貫椴|名勝,有清中葉曾為全國知名之文化區(qū)?!?/p>
洛安江上的《遵義府志》雕塑。洛安江位于貴州遵義市境內,被稱為“遵義的糧倉”,是遵義沙灘文化的發(fā)祥地。 攝影/視覺中國
遵義古稱“播州”,今日遵義還有播州區(qū)。沙灘村在遵義市區(qū)以東40公里,故曰“播東”。即使今天,從市區(qū)駕車去那里,也需要一個多小時。在一個長期被視為“蠻荒之地”的省份,交通閉塞,無舟車之便,竟然成了當時的“全國知名之文化區(qū)”,簡直是一個奇跡。
這個小村莊究竟創(chuàng)下了怎樣的文化功業(yè)?又是怎么成為那個時代文化高地的?這個遠藏于萬壑千山的僻鄉(xiāng)陬邑,它是如何博取“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成就?我很想去那里看看。
如今的沙灘已經岑寂。一般當?shù)厥忻裆踔翛]有聽說過這個地方,連客車站咨詢臺的工作人員,都以為它在四川古藺,幸好旁邊有一位中年人提醒,去沙灘要在禹門下車。我查閱過,沙灘雖屬新舟鎮(zhèn),卻離蝦子鎮(zhèn)的禹門最近。
遵義到禹門車程約一小時,在兩條公路的交口處下車,那里有新建大牌坊和幾幢仿古大樓,牌坊上寫著“沙灘”二字。那里幾乎見不到什么人,只有不遠處,一個農民模樣的人在打手機。我問他去沙灘村怎么走。
聽說我要去看黎庶昌故居,他告訴我,他就是沙灘村的,姓黎。我很高興問對了人,于是攀談起來。他說黎家祖先本在江西,后來遷到四川廣安,四百多年前,家族一支又在黎朝邦帶領下來到這里。
他把我一直帶到洛安江邊,讓我沿著河走,直到在橋邊看見一棵古樹再上坡。
洛安江靠公路的一段,修理得整整齊齊,像是為旅游開發(fā)做的準備。順著河走了幾里地,果然見到屹立橋邊的古樹。橋,名鎖江橋;樹,當?shù)厝朔Q水洪樹,據說有上千年樹齡,古勁蒼虬,是沙灘村的地標。
今天沙灘村安詳平和,只是洛安江邊一座山清水秀的寂寞村莊,離主要公路也有好幾公里。雖然周邊正在筑路,禹門寺山也建得像公園,但幾乎見不到游人。
這里留存下來的遺跡主要有黎庶昌故居及禹門寺,據說,莫友芝和鄭珍二人的墓地也在附近,但因時間關系,我沒能去尋覓。村口還有一個沙灘文化紀念館,聽說有鄭珍、黎庶昌等人留下的碑銘,可惜來得不是時候,里面正在維修,大門緊閉。路旁魚塘邊住著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據她說,村中房屋正在維修,很多人都搬了出去,這里早沒有前些年熱鬧了。
明萬歷二十八年以前,播州還是楊姓土司世襲統(tǒng)治區(qū)域,經過平播戰(zhàn)爭,改土歸流后,它才被納入中央政府管轄,成為遵義府。此后不久,因家族糾紛,一位叫黎朝邦的秀才,舉家從四川廣安遷來黔地,最后定居沙灘。黎家來時,正處明季亂世,黎朝邦的長孫黎民忻,被舉為優(yōu)貢生,授廣西河池同知,但宦游未成,就遇上了明亡,他便以遺民身份隱居不出,并戒子孫三世不應新朝科舉。所以,黎氏家族在沙灘耕讀數(shù)代,直至乾隆年間,才有第七代人重新參加科舉。
沙灘第八世祖黎安理,早歲艱難,依然勤奮讀書,乾隆年間考取了舉人,但20多年后,才補上山東長山知縣缺。命運雖然乖蹇,黎安理卻入孝出悌,在鄉(xiāng)間有很好的名聲,而且耕讀不輟,不僅在《清史稿》“孝義傳”中留有令名,還著有《鋤經堂詩文集》等書,立身立言,被視為沙灘文化奠基人,黎家成為遵義望族自他而始。
黎安理兩個兒子也很爭氣,黎恂成了進士,黎愷中了舉人,二人也都有著作傳世。黎恂在浙江桐鄉(xiāng)做過知縣,返鄉(xiāng)時,購買了數(shù)十箱圖書,運回沙灘鋤經堂,那是黎家藏書樓。據說最多時,曾有七八萬冊藏書??上纱卧庥鱿唇俣幦粺o存。后來,黎家又與相繼遷來附近的鄭、莫兩家互結姻親,研習學問,沙灘周邊逐漸成了當時遵義乃至貴州文風最盛、文化最發(fā)達的區(qū)域。
黎家謹守傳統(tǒng)信條和禮制。進入黎庶昌故居,就能看到一幅黎氏家訓,那還是沙灘黎家二世祖黎懷仁制定的:
在家不可一日不以禮法率子弟,
在國不可一日不以忠貞告同寮,
在鄉(xiāng)不可不以正直表愚俗,
在官不可一日不守清、慎、勤三字。
這家訓帶有一種理學家的道貌岸然,卻是黎家立身之本。后來,莫家遷來沙灘附近,為沙灘帶來了學術的準則,莫友芝的父親莫與儔強調“以立身為本,窮經為務,決裂名教為無恥,科舉俗學為末務”。這種講立身、重窮經、不以做官為追求的態(tài)度,對沙灘學人也有深刻影響。
單從科考功名上說,沙灘學人大多到舉人為止,中進士者只寥寥數(shù)人,做官,也多是知縣、知州,縣學訓導一類小官,但在學術文化上,卻成果累累,在經學、金石學、目錄學、小學、文學、書學,乃至農學等領域,都聲名鵲起,令人矚目。先后幾十人有詩文集和學術著作傳世,六人入《清史稿》列傳。其中,鄭珍、莫友芝和黎庶昌最知名,也最具代表性。他們不僅成就斐然,也代表了沙灘文化的精神——一種在貧瘠、荒涼和戰(zhàn)亂中,堅守傳統(tǒng)道義、熱衷學問、探索求真的精神,一種偏居僻地而又向往先賢的精神。
“沙灘文化”由黎家及其姻親共同培育創(chuàng)造出來。在沙灘眾多學人中,黎安理的外孫鄭珍(字子尹)是學術和文學名聲最大的一位。
鄭珍生在遵義西鄉(xiāng)天旺里(今天的鴨溪附近),十三歲隨父母遷來沙灘附近,得到外公黎安理、大舅黎恂指點,接受宋學(理學)滋養(yǎng),后來他又入遵義府學,受莫與儔的漢學(乾嘉樸學)熏陶。黎恂頗為欣賞這位外甥的才華,說:“歐陽文忠刮目蘇子瞻,有當讓此人出一頭地之許,今吾于甥亦云然。”所以把女兒嫁給了他。在受學于莫與儔的時候,他也結識了莫與儔的兒子莫友芝,兩人后來成為莫逆之交。
鄭珍的才華,也得到了貴州提督學政程恩澤的賞識,鄭珍鄉(xiāng)試落第不久,程就把他選為“拔貢生”。后來程轉任湖南學政,鄭珍又追隨他入幕兩年,受到程的進一步教誨。程恩澤是清代宋詩派領袖,精通樸學,他曾開導鄭珍說,“為學不先識字,何以讀先秦兩漢之書”,并用東漢時期黔北先賢尹珍拜師許慎,由小學入手鉆研五經的事來激勵鄭珍,為他賜字“子尹”。從程恩澤那里,鄭珍學到了從文字訓詁入手研究古代文獻的方法,成為著名樸學家,也成為宋詩派主要代表人物。
鄭珍一生屢屢科考失敗,中舉后再未能進學,卻以其學術和文學成就而成為“西南巨儒”。其好友莫友芝提到他的成就時說,他“經訓第一,文筆第二,歌詩第三”?!肚迨犯濉と辶謧鳌穼懙洁嵳?,側重的也是他經訓方面的成就。說他“于經最深三禮”,而他的禮經研究,“實事求是,不立異”,也“不茍同”,所以,“《儀禮》十七篇皆有發(fā)明”。這里提到的《儀禮》,指鄭氏的《儀禮私箋》,鄭還有《說文逸字》《說文新附考》等訓詁方面的著作,“皆見稱于時”。直到今天,仍是不少工具書的依憑。
入“儒林傳”而非“文苑傳”,固然是一種更高的褒獎,但《清史稿》對鄭珍的文學成就,只提了一下他的《巢經巢詩抄》十五卷,這與詩歌史對他的評價形成了鮮明反差。
其實,鄭珍更大的成就在詩歌上。除了幾次參加會試和在程門做幕僚,一生基本上都生活在山阻水隔的陬邑,歷經貧困、失意、戰(zhàn)亂、死亡和種種人生之苦,他的詩也多在日?,嵭嫉纳钪袑懩笎邸⑸剿?,寫自己困頓的生活和耳聞目睹的苦難人生,但從儒學中獲得的立身信條,從家教中傳承的處世準則,從治學中獲得的學問和理性眼光,卻使他表現(xiàn)日用生活和窮愁貧病個人體驗的詩作,不僅有著真摯的趣味和推己及人、民胞物與的情懷,也有著一種對世事的深切洞察和平易而淵深的博識。
《影山詞》稿本,作者:莫友芝,清代。 攝影/楊興斌/FOTOE
因此,文苑對他的評價非常高。陳衍說他:“歷前人所未歷之境, 狀人所難狀之狀, 學杜韓而非摹仿杜韓, 則讀書多故也。”(《石遺室詩話》)陳聲聰稱他“以經學大師為詩,奄有杜、韓、白、蘇之長,橫掃六合,跨越前代”(《兼于閣詩話》);胡先骕認為他的詩“為有清一代冠冕”,甚至“縱觀歷代詩人,除李杜蘇黃外,鮮有能遠駕乎其上者”,清詩研究大家錢仲聯(lián)先生在《論近代詩四十家》中,則用“清詩三百年,王氣在夜郎”的句子高度評價鄭珍的地位,并在《夢苕庵詩話》中推鄭珍的《巢經巢》為“清代第一”,認為“子尹詩,才氣功力俱不在東坡下”。
鄭珍在詩界名聲很大,莫友芝與他齊名,卻更像一個博識多才的社交明星。他是帶著自己的家學印記,在結識鄭珍之后開始進入沙灘文人圈的。他父親莫與儔是鄭珍的老師,直接影響了鄭珍的學術視野,也使他得以與鄭珍相識相交。在沙灘,他也曾拜鄭珍的大舅黎恂為師,與鄭珍等人同窗,在學術和詩歌方面相互影響。后來,他又與黎鄭兩家互結姻親,進一步加深了關系:他的七妹嫁給了黎庶昌,而他長子又娶了鄭珍的三女兒。
莫友芝是黔南獨山人,因為他的父親莫與儔被任命為遵義府學教授,他就隨父來到黔北遵義。莫家的族別如今還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盡管莫氏家譜及莫氏父子的詩文,都提到莫家祖先是明代從江寧(南京)來屯邊的軍人,但有人經過考證,認為莫氏家族是布依族,按照一些學者的意見,莫氏之所以強調自己來自江南,是為了參加科舉,避免民族歧視而編造的。這種情況在西南地區(qū)廣西湖南等少數(shù)民族區(qū)域都很常見。湘西出身的沈從文身上的苗族血統(tǒng),也曾因為同樣的原因而被刻意掩蓋。
在《清史稿》中,莫氏父子都被列入“文苑傳”。但內容主要側重莫友芝的父親莫與儔。其中關于莫友芝本人的文字雖不多,卻讓人印象深刻,一是提到他的學問時,用了五個字:“通漢宋,工詩”;二是涉及他的書法,說他“真行篆隸書不類唐以后人,世爭寶貴”;三是講他的姿容“癯貌玉立”,個性“介特內含”,卻又“樂易近人”。從第一點看,他在學問上與鄭珍頗為相似,二人都是融漢學宋學為一體,同時在詩歌方面頗見功夫,有聲韻、訓詁方面的基礎,都是宋詩派代表人物,世以“鄭莫”并稱。章士釗在其《訪鄭篇》說:“西南兩大儒,俱出牂牁巔?!睜櫊樖乔貪h時代貴州境內的牂牁郡,借以指代貴州,說的就是他們兩位。
與鄭珍相比,莫友芝興趣更廣泛。他專門研究過音韻學,其《韻學源流》一書,在音韻學界頗有影響。他又是著名藏書家,其“影山草堂”藏書據說有一百六十五箱之多,多為明清時期孤本善本。其中有寫于唐元和十五年的《唐寫本說文木部殘卷》,是驚世秘籍,為此他還寫過一本《唐寫本說文解字木部箋異》,是文獻學和文字學方面的重要著作。長期對書籍的訪求,使他在版本學和目錄學方面也具有很高地位,所著《郘亭知見傳本書目》《宋元舊本書經眼錄》等書,都是這方面的名著。他還與鄭珍合編過《遵義府志》一書,據說梁啟超有“天下府志第一”的評語。同時,莫友芝的書法名聲也很大,是清代公認第一流的書法家,尤其是隸書和篆書,被認為古拙有金石氣。其篆刻也頗受稱道,黃賓虹稱他“使刀如使筆,波磔有法,純任自然,于新安、西泠各派之外,別開生面”。
《牂柯故事》稿本,作者:黎庶昌,清代。 攝影/楊興斌/FOTOE
莫友芝才氣橫溢,16歲成秀才,21歲中舉,但此后曾入京應試六次以上,卻終未進士及第。50歲以后,才絕意仕進,專注學問。他一生未做過官,52歲時,一些權臣舉薦他做知縣,他最終辭謝了。其主要著作,都是50歲以后完成的。
鄭珍大半時間生活在鄉(xiāng)間僻壤,莫友芝則行蹤遍及大半個中國。后來又一直生活并終老于江淮吳越一帶,他性格開朗,又學識淵博,善于交往,因而“朝士貴人爭與之交”,各種朋友遍天下。他與曾國藩的交往一直是士林的佳話。
有一年,曾國藩在北京逛書肆,偶遇莫友芝,兩人閑聊,曾聽莫談學論道,很是佩服,感嘆道:“不意黔中有此宿學耶?!眱扇擞纱擞喗?。這種關系,使莫友芝在兩度入曾國藩幕府期間,備受禮敬,不僅常與曾氏敘舊論學,還為曾搜集、尋訪古籍做了大量的工作,莫也因此獲得了更多研習學問的資源。對莫友芝人品學問,曾國藩有評語曰:“學問淹博,操行不茍?!焙髞恚阎トナ?,曾國藩以一副挽聯(lián),概括了他們的交情,上聯(lián)是:“京華一見使傾心,當年虎市橋頭,書肆定交,早飲宿學。”下聯(lián)是:“江表十年常聚首,今日莫愁湖上,酒樽和淚,來吊詩人。”
貴州遵義新舟縣,沙灘文化陳列館。 攝影/宋布軍/CTPphoto/FOTOE
沙灘學人中,黎庶昌的人生道路顯得最為特異。黎既是鄭珍的表弟,也是鄭珍的學生。他的身上,有一種更強的不甘寂寞、立身揚名的欲望。他十七八歲時,就誓“以瑰麗奇特之行,震襮乎一世”。但無奈天不假力,參加了兩次鄉(xiāng)試,均名落孫山。沒有做上舉人,他就走了“異路”,做幕僚,辦洋務,卻因此成為沙灘文人中官位最高的人。
他比一般文人更有膽魄,曾經做過一件讓家人膽寒的事情,就是以廩貢生資格上書皇帝。雖然內容不過是善納諫、善用人一類的陳言,卻相當于“越級上訪”,在當時弄不好會掉腦袋,危及家人。幸好在咸豐帝“下詔求言”的背景下,他不僅沒受懲罰,反而被授予知縣銜,分派給曾國藩差遣。與張裕釗、吳汝綸、薛福成同列“曾門四弟子”之一,并做過吳江、青浦知縣。
沙灘文人多以學問和創(chuàng)作名世,黎庶昌則以著名外交家身份而廣為人知?!肚迨犯濉分?,他的傳記與辦“夷務”的洋務派在一起,內容涉及的主要是他的外交和政務活動。在他的外交活動中,也顯示了沙灘文人的趣味,那就是對文化的關注。
第一次跟隨郭嵩燾出使西洋,黎庶昌所做的一件重要事情,就是將自己對歐洲社會文化的觀察和見聞寫成《西洋雜志》,介紹給國人,這種開眼看世界的態(tài)度,在那個極少有人出樣的封閉時代,自然有其啟蒙之功。后來,他又繼黃遵憲后兩次擔任駐日公使,除了交涉琉球和朝鮮等外交事務外,對日本的觀察,使他迫切意識到變法的必要,又再次上書皇帝,提出富國強兵的措施,但這次,奏折卻被總理事務衙門退回了。
黎庶昌的故居 攝影/宋布軍/FOTOE
雖然黎庶昌在外事活動中未能躋身最有影響的人物之列,但他身上依然保持著注重文化傳承和學問研究的沙灘文化精神。在日本期間,他獨自又做了一件頗費心力的大事,搜救了大量中國散逸古籍,并自己出資,用兩年時間,刊刻成《古逸叢書》,這是一個蔭及子孫的文化工程。此外,他還有多種著作傳世,《續(xù)古文辭類纂》頗有傳播桐城派古文之功,《曾文正公年譜》以大量史料呈現(xiàn)了曾國藩的重要歷史活動和生平。其余如《拙尊園叢稿》《莼齋筆記》等都包括了廣泛的內容。
黎庶昌的文風受桐城派影響,薛福成說他“恪守桐城義法”,但他認為,曾國藩是桐城派集大成者:“本朝文章,其體實正自望溪方氏,至姚先生而辭始雅潔,至曾文正公始變化而臻于大?!痹谘惺吕?、辨神味方面,他都以曾氏為師。同時,從小濡染的沙灘學風也使黎庶昌的寫作風格表現(xiàn)出獨特的一面,薛福成曾引曾國藩的話說他“生長邊隅,行文頗得堅強之氣”。這“堅強之氣”也是沙灘文人氣質的一種流露。
遠在兩漢時,遵義就有前賢尹珍將中原文化帶入黔地,明清以后,貴州文化教育都有很大提升,但社會文化等級制下,中心意識強烈的主流文人們,卻常以居高臨下眼光看待“偏遠的貴州”?!短一ㄉ取纷髡呖咨腥卧烟煜挛牟欧质?,說“吳越得其五,齊魯燕趙中州得其三,秦晉巴蜀得其一,閩楚滇再得其一,而黔陽則全無”。(《〈官梅堂詩〉序》)雖然后來讀了貴陽詩人吳中蕃的詩,他改變了印象,說“乃知其(黔)中未嘗無人?!钡愃频摹爸性姟币廊黄毡?。
洛安江沿岸景色 攝影/張林杰
清末社會對沙灘文化的認可表明,隨著漢文化向邊緣區(qū)域的持續(xù)擴展和深入,舊有的“中原偏見”開始漸漸瓦解。從鄭珍、莫友芝到黎庶昌所走的道路,既可以看到儒家文化的傳承,也可以看到在現(xiàn)代文明沖擊下,這種文化發(fā)生的變化。
離開沙灘時,陽光正盛,村前洛安江閃耀著正午粼粼的光波,背后的山野林木蒼翠,路邊的田野綠意蓁蓁。黎朝邦遷來沙灘時,曾寫有一篇《官莊記》,表達了對這個地方的喜愛:
余來家于是也,蓋不期而得之。散步閑行,亦足取樂,而四時酒后,臥石倚云,左顧右盼,前睇后觀,白石青松,碧水紅箐,與夫煙云起伏,雪月交輝,又天地之所常有者。其聽風水聲與蟲鳥相應,乘醉放歌,對客拈韻,雖有離愁,不覺也?!?/p>
如今,耕讀傳家的沙灘文人已經遠去,農耕文明也被現(xiàn)代文明的巨浪淹沒,但文化基因,卻像田野里生機勃勃的莊稼一代又一代地延續(xù)著,沙灘的田園也依然散發(fā)著鄭珍時代的詩意:“雨過桑麻長,晴光滿綠田。人行蠶豆外,蝶度菜花前。臺笠家家餉,比鄰處處煙。歡聲同好語,針水曬秧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