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山壁
懷人
盡管已界米壽,沙河兄走得還是太突然了。去年此時我委托一位學(xué)生去成都看望,他人雖羸弱,尚能健談,說及往日故事,兄弟情深,滔滔不絕,臨別親自送下樓來,并贈《流沙河講古詩十九首》。不想今日已成兩隔,悲痛之后,寫此小文,以記初交。
1979年初的全國詩歌座談會,群賢畢至,唯獨(dú)缺了四川的流沙河,十分遺憾,這件事一直掛在心上。1980年暑期我操辦北戴河詩會,河北老中青詩人三十多位參加,外省的只貿(mào)然邀請了流沙河一人。那時《星星》剛復(fù)刊,流沙河剛復(fù)出,這兩復(fù)足以震動中國詩壇,《星星》的命運(yùn)乃至中國詩人們的命運(yùn)都是與流沙河連在一起的。
說也湊巧,沙河兄又是我第一個碰上的,分明是緣分。一個清癯白凈的文弱書生,手提一個舊皮箱向我問路,絕對沒有想到是他。在我想象中,那個敢寫《草木篇》的“大右派”,一定是個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怒目金剛,那條河應(yīng)該是七月的大渡河八月的錢塘江,怎么會是這樣一條潺潺的小溪呢。
會議地點(diǎn)在北戴河區(qū)政府招待所,位于東西兩山之間黃金海岸的中心。出門二三十米就是大海,下海更衣上岸沖洗都可以在自己的房間里進(jìn)行,只需跨過一條窄窄的馬路,天天晚上枕著濤聲入睡。會議安排得很寬松,每天下午下海游泳,上午在楊樹林里座談。那時謝冕與丁力關(guān)于朦朧詩的論戰(zhàn)才見端倪。河北詩人盡管比較遲鈍,兩種觀點(diǎn)也是有的,坐到一起便唇槍舌劍起來。沙河兄開始總是默默地聽,反復(fù)動員才肯發(fā)話。開口就不同凡響,一口四川話抑揚(yáng)頓挫,精辟的見解和深厚的學(xué)問令人心服口服。不偏不倚,著眼新詩的發(fā)展。有人私下議論,以夫子老成持重,當(dāng)年何以招惹大禍?;蛟S二十二年磨難,把他的棱角磨平了。
沙河兄自然成了會議的中心,身邊常常圍攏著許多人,聽他隔海說詩,評論臺灣詩人十二家,聽他繪聲繪色地講UFO,多數(shù)人還是第一次聽到飛碟這個名字。他與老詩人曼晴同住一室,曼老是晉察冀詩歌運(yùn)動代表人物之一,也滿腹經(jīng)綸,他二人的話題總是縱向的,說古論今,如同盤道。北戴河區(qū)武裝部長巴山也是四川人,軍隊轉(zhuǎn)業(yè)的,年齡相仿,議論多是橫向的,中西比較。巴山矮胖,沙河精瘦,站到一起如同說相聲。
平生第一次見到大海,沙河兄興奮得像個大孩子。他又生性膽小,不敢離岸太遠(yuǎn),只是在海灘戲水,也很開心。至今我還保留著他當(dāng)時一張照片,一個美麗的浪里白條。一天何香久從外邊回來,按捺不住的驚喜,說起親眼看見鄧小平同志從西山下來到海里游泳的全過程。沙河兄忽忽吃完飯,直奔西山,面對那一片海域凝望良久,沉思良久,直到夜幕降臨,眼里蓄滿水色星光,心里蓄滿了浪花濤聲,一首詩開始醞釀:“他不得不從頭再學(xué)游泳,猛拍著狂濤怪浪,三次浮,三次沉……”這就是傳頌一時的《老人與海》,注明1980年8月21日至23日在北戴河海濱。其中有一段“有一個書生想起有關(guān)他的往事,忽然轉(zhuǎn)過身去,摸出手帕,悄悄地揩著眼睛”,正是寫的沙河兄自己。
北戴河眾星捧月,詩會因?yàn)榱魃澈釉黾恿撕艽笪Γ旖蛟娙藖砹?,吉林詩人來了,遼寧來了一個代表團(tuán),包括方冰、阿紅、曉凡都來了?!对娍分骶庎u荻帆、邵燕祥把參加第一屆青春詩會的青年詩人都帶來了,包括舒婷、北島、楊煉、顧城、楊牧、張學(xué)夢,河北詩會不知不覺地擴(kuò)大為全國性的詩會,他們把流沙河的形象和風(fēng)采帶到了四面八方。
沙河兄文靜、內(nèi)向的性格,在粗獷的河北大漢和無拘無束的年輕人中發(fā)生了變化,談笑,嬉鬧,喝酒,用四川話講“耍到一起了”。巴山利用職權(quán)從暑期供應(yīng)站批發(fā)了茅臺,8元一瓶。那時會上伙食費(fèi)每天一元七角,住宿費(fèi)每天一元二三角不等,一瓶茅臺也頂上四五天的伙食費(fèi)。大家都喜歡逗流沙河喝酒,興奮起來他就當(dāng)場贈詩,每人一首。寫給我的詩是:你是山,我是河,相逢幽燕地,山壁立,河流去,相看無限意,一個高,一個遠(yuǎn),兩個都有趣,山沉默,河喧鬧,幸好有差異。
會議是我主持的,從7月底開到8月半,總想跟沙河兄多待幾天。那時還不興旅游,光顧北戴河的主要是各個療養(yǎng)院的職工。8月20日以后,海水涼了,客人走了,招待所只剩下沙河兄和我二人,等候去參加?xùn)|北三省詩會。沙河兄開始想家了,不時地拿出筆記本,把妻子何潔的玉照端詳一下。我倆有個共同的朋友,詩人譚楷,原來在石家莊當(dāng)兵,后來調(diào)回成都。譚楷乘機(jī)與他的夫人開玩笑,添油加醋,說那個堯山壁是北國美人,聽說與流沙河打得火熱,形影不離,樂不思蜀了。何潔有了疑慮,心急火燎。那時還很少打長途電話,一封加急電報飛來。沙河兄不會拍電報,第一封還是求我?guī)椭摹?/p>
8月25日,我們二人相伴出關(guān),沈陽、丹東、大連,同居一室,談的最多是他的婚姻和家庭。每次提到妻子何潔,他都兩眼放光,熱淚汪汪,由衷感激和愛戀,他們的愛情可以說是當(dāng)代的一部傳奇。
何潔不比流沙河,有優(yōu)越的出身。祖父何桂清曾做過晚清兩江總督,舅父是現(xiàn)今四川省委要員,享受過榮華富貴。她本人也是川劇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只因?yàn)橥榱魃澈?,與家里鬧翻了,不向舅父低頭,說她“長了七根反骨”,被劇團(tuán)開除。三次相見是西安一別的九年后,“落花的五月”,成都街頭,風(fēng)雨欲來,黑云壓城,流沙河正要遣返回鄉(xiāng),灰頭土臉??囱矍暗暮螡?,也不像但丁描寫的貝雅特里齊,而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邁著沉重的腳步向他走來。二人惺惺相惜,依依不舍。望著開走的火車,留下一副望不到頭的鐵軌,何潔鐵了心,跟他在一起。兩個月后,突然降臨在流沙河面前,看到正在“監(jiān)管”中的解匠(木匠),唱了一曲《魂斷藍(lán)橋》,一向靦腆的流沙河也回贈了一曲《小燕子》,苦澀的生活有了幾分甜蜜。對于結(jié)婚大事,流沙河不敢奢望,勸她回去??墒嵌旌笏滞蝗灰u擊,宣布結(jié)婚。這一天正是農(nóng)歷七夕,一間草房做洞房。窗外持槍巡邏的民兵奇怪,一個漂亮的城市姑娘,怎么跑來嫁給一個自身不保的右派分子,簡直發(fā)瘋了。他們的蜜月只過了六天,新娘就被派出所轟走了,再來除非明媒正娶,帶上戶口本。幾天后,何潔真的殺回來了,注銷了成都戶口,帶到金堂縣。派出所長沒有食言,成全了這一件離奇的婚姻。為此何潔不僅與舅父斷親,也與母親鬧翻了,被逐出家門。這段故事情節(jié)真像一出京劇《王寶釧》。
十年浩劫,十二次抄家,兩次入獄,何潔習(xí)以為常了,什么東西都可以拿走,而七只情雁(七封情書)絕不能丟。討飯,打零工,帶在身邊。丈夫幾次勸她燒掉,她都不肯,卷成一卷,藏在胸前內(nèi)衣里,塞進(jìn)兒子的襁褓中,帶到成都閨蜜家中,送到貴陽老家,夾進(jìn)紙板送到眉山一知青手中,終日疑神疑鬼,坐立不安。這些情節(jié),武家坡的王寶釧,汾河灣的柳迎春,呂蒙正的妻子都不曾有過。倒是像《趙氏孤兒》中的程嬰、公孫杵臼。
1978年撥亂反正,流沙河結(jié)束了二十二年苦難,何潔走出十三年“寒窯”。流沙河恢復(fù)名譽(yù),重新戴上詩人桂冠,何潔也沒拋錯繡球,不斷地唱:“這才是老天爺睜開雙眼,再不到武家坡去把菜剜。”流沙河更加愛戀自己的妻子,千恩萬謝,用一首《妻頌》回報。這是中國愛情詩史上一篇奇葩,全詩151行,前一段是“愛我”,“愛我那招人嫉恨的詩句,愛我這引人憐憫的書生,愛我蒼白的清瘦的面容,愛我憂郁的迷蒙的眼睛,愛我的頭發(fā)淺黃柔軟,愛我的鼻梁挺直端正,愛我惹人笑話的口吃,愛我悠緩而又低沉的語音,愛我愛花如酒徒愛美酒,愛我愛書如財迷愛黃金,愛我從來不阿諛逢迎說假話,愛我從來不落井下石昧良心……”后一段是“我愛”,“愛你當(dāng)年到處尋訪我的下落,愛你街頭遇我頓時又喜又驚,愛你如晚山籠霧的眉毛,愛你如明湖映月的眼睛,愛你歌喉婉轉(zhuǎn),愛你舞態(tài)輕盈,愛你胸中藏著清醒的邏輯,愛你額上刻著思索的皺紋,愛你天真的憨笑傳達(dá)著春意,愛你熱情的紅唇透露出純真,愛你高興時隨心嘲謔,愛你生氣時杏眼圓睜……”
這首詩是沙河兄二十多年愛情積淀,醞釀已久,一朝噴發(fā)出來。看似汪洋恣肆,一氣呵成,實(shí)際上我親眼所見,是一種苦吟,披肝瀝膽的苦吟。詩的結(jié)尾注明,1980年9月3日寫于鴨綠江北岸。動筆于北戴河后期,在北去沈陽南下丹東的列車上,在游覽鴨綠江的船上,他對沿途風(fēng)景無動于衷,沉湎在濃郁的詩情中。在沈陽、丹東的招待所里,我倆都同居一室。每逢晚上,我都早早上床假寐,把桌子和臺燈留給他。沙河兄總是恭恭敬敬地把妻子的玉照擺在面前,端詳良久。然后邊寫邊改,邊改邊念,時而唏噓,時而抽泣。寫到得意處,還會站起來,朗誦一下。突然又意識到我的存在,轉(zhuǎn)身看看,聽到我?guī)茁暣主?,?fù)又靜下來,小聲重復(fù)幾次。其實(shí)我并沒睡著,陶醉在一種難得的詩的享受之中,體會到好詩是怎么寫出來的。有時我的鼾聲剛停,他的鼾聲倒起來了。他真的寫累了,和衣而臥。天明我起來,悄悄走到桌前,看昨夜他的勞動成果,白白的稿紙,早已涂抹成一塊黑板,一個個涂改的黑疤,組成了一個美麗的圖案,當(dāng)初何潔收到的情書中絕對沒有的。我是《妻頌》成詩的見證人,第一個讀者,它深深地感動了我,第一次知道了好詩是怎么煉成的。
從大連跨海,煙臺、濟(jì)南,消息不脛而走,認(rèn)識的、沒見過面的詩友,聞訊趕來,歡迎沙河兄,形成一個又一個詩會,甚是熱鬧,沙河兄一個多月來天天處于亢奮之中,也疲憊不堪。到了石家莊,我則封鎖了消息,讓他住在我家,休整幾天,睡足了覺,好把一個精神抖擻的男人交給何潔。我家妻子傾其所有,拿出所有肉票副食票,變著花樣做飯招待。妻子在兵工廠工作,一位川籍同事特意送來一瓶從老家?guī)淼闹ヂ獒u,成為沙河兄的最愛,邊吃邊贊,香而不膩,后味綿長,三天就把它消滅光了。后來沙河兄說,從此開始了他的飲食新時代,芝麻醬成為他餐桌上必備,連煮粥也放進(jìn)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