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伯慧
一
沒想到,一頓飯會帶來這么多事。
當時,我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所以當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我有些不耐煩。
領導。電話里陰陽怪氣的,準備上哪里腐敗去?
是老白的聲音。我沒好氣地說,現(xiàn)在管得這么嚴,哪像你啊,天天腐敗也沒人管。
沒有啊,那正好。今天晚上就跟我腐敗吧。老白說,咱們也有些日子沒腐敗了。
“咱們”是指在這個城市的一幫同學,七個人,只有兩個不同級,一個學姐一個學弟。留在這個城市的大學同學并不算多,加上進入社會時間越長,越覺往日同學感情的珍貴,所以我們時常聚一聚。七個人干的工作都不一樣,在一起也可以隨意交流。所以我還是愉快地開車直奔“燕歸來”。“燕歸來”是老白自己的店,也是我們經(jīng)常聚會的地方。
屋子里已經(jīng)坐了六個,我趕緊坐下,又是我來晚了,是不是自罰三杯?。?/p>
老白笑了,別急,今天你不是最晚的。
我說,還有誰?。?/p>
老白一臉的神秘,不要急嘛,一會兒就知道了。
很快,一個人就出現(xiàn)在了門口。老白趕緊站起來,各位,讓我來為大家隆重介紹,濱海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院長林為民教授!
話音未落,學姐何曉搶先撲了上去,哎呀,林老師,原來是您啊。這個老白,誰要你介紹啊,就是喜歡搞怪!
大家趕緊把林為民讓到上座。林為民臉上都是笑容,哎呀,同學們啊,好久沒見你們啦。你是何曉,你是伍大國,你是白宇,你是……
他一個個地數(shù)著大家的名字,讓每個人都感動萬分。想一想,一位曾經(jīng)的輔導員、現(xiàn)在的院長,教過多少學生,他居然全都能喊出名字。顯示出他在這方面非凡的本領。要知道,光是一屆輔導員,手下就有兩三百名學生。他最后點的是我的名字,說明我是壓軸的,還有你,方子強,你都做處長了,還是教育廳的,領導我了。青出于藍,果然我沒看錯人啊……
老白趕緊在一旁應著,林老師的眼光,那是沒的說的。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嘛。
老白常說,人有兩張皮,果然不假。想想以前我們“七賤客”在一起聚會的時候,都不這么說話的。我們相互取笑,說著老婆面前都不敢說的話,罵著平常都不敢罵的人,多年來修煉出的那張皮也脫了下來,放浪形骸,不管不顧。說到忘形處,老白便自稱我們是“七賤客”。何曉說,你才賤,你還是小白的時候就很賤了。老白說,我沒說我不賤啊,你們現(xiàn)在與我為伍,這叫與有賤焉。現(xiàn)在只因多了一個人,還是曾經(jīng)的熟人,那張皮不知不覺就披了起來。大家相互恭維,介紹著對方的光輝成就,回憶當年的各種趣事,尤其是輔導員林老師對自己的點滴關懷。說到動情處,何曉眼里還閃爍著淚花。
何曉說,還記得有一回,我有事去找林老師,發(fā)現(xiàn)小強正在林老師家吃飯。我頭一回看人那么吃飯,那一頓飯,足足有四碗吧。
四碗?林老師笑了,伸出一大一小兩個手指頭,六碗。
所有人都瞪著眼睛看我,方大國說,小強啊,就林老師當年那點工資,還不被你吃破產(chǎn)了啊。
我被大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時候家里窮,還沒到下旬錢就花光了,只好去林老師家蹭飯吃。
老白說,我們都上林老師家蹭過飯,不過,蹭得最多的可是你。沒辦法,誰叫你是林老師的心頭肉嘛!
林為民看來很享受這種場景,在一旁哈哈大笑,哪有哪有,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可沒有偏心啊。
果然往事才是最好的下酒菜。很久沒有回憶往事了。那天晚上我也破例放開了肚皮喝。后來怎么回家的,我都不知道了。我只模模糊糊地記得,林為民摸了摸我的額頭,說了句,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這句話,當年他也說過。
二
早上醒來的時候頭有些痛。但我還是按時起床上班。自從幾年前,自上而下開始考勤以來,我們就開始緊張起來。去年高教處的一個科長,下午在辦公桌上打了個盹,正好被巡視組抓到了,通報批評,全處年底扣獎金百分之二十。我借這事做文章,在處里宣布,不管外面如何,我們科研處要構(gòu)筑一道防火墻,不讓任何病毒進來。背地里他們就給我起了個外號叫“防火墻”。防火墻就防火墻,我也無所謂,但是自此我自己更要以身作則了。去年科研處被評為先進處室,每人多發(fā)獎金兩千元,大家得了好處,積極性也起來了。我屁股還沒坐熱,王慶來就進來了。
方處,這是第一批報名的。您先看看。
他在我對面坐下,遞上來一沓紙。王慶來是辦公室主任,晚幾屆的學弟,應該屬于我信得過的人,但是我仍然沒有讓他成為第八“賤客”。憑我的經(jīng)驗,同事是不可能成為朋友的,就算是學弟也不例外。
我隨手翻了翻,就放到了一邊,先放著吧。
王慶來卻仍沒打算走,方處,您看……
我說,等后面的過來我一起看。
王慶來還是沒走,他說,方處,您看看第三份。
我想這小子今天怎么了,以前挺識相的,今天怎么這么固執(zhí),就拿起來,翻到了第三份,一看第一申報人,上面赫然寫著幾個字:林為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誰刺了一針,但我還是不動聲色,放下了那沓紙,對王慶來說,我知道了。
王慶來滿臉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有些不甘心地,出了門。
林為民為什么也要來搶這個項目?我有些不明白,難道就是為了區(qū)區(qū)三十萬的科研經(jīng)費?而且,這個項目是“中國歷史上的以德治國”,似乎和他的專業(yè)有些不搭啊。我重新拿起那沓紙,仔細看了起來。
林為民,濱海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濱海大學機械與電氣自動化本科畢業(yè),留校擔任輔導員,四年后赴北京師范大學進修,獲馬克思主義哲學專業(yè)碩士學位。三年后濱海大學馬哲在職博士研究生。四年后任副教授,但此后過了好多年,才評上教授。再看科研成果,整整四頁紙,從教材到論文,寫得滿滿當當。雖然我一直在教委工作,但由于主要在科研處,對于林為民的這些成就,我還真的未曾瞻仰過。遙想當年,我剛剛進校的時候,林為民作為輔導員給我們講話,還經(jīng)常念錯字。比較出名的,是他引用《大學》里的那幾句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他把彼“大學”和此“大學”混為一談,還可以說是借題發(fā)揮,說得過去,可是,把“親”(新)念成了“親(侵)”,卻多年里成為笑談。
沒想到幾年過去,他卻已經(jīng)讓人高山仰止了。老師進步得比學生還快,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他說過的“青出于藍”的話,突然臉紅起來。
前些年,我們“七賤客”剛剛聚會的時候,還時常說起他當年的事。老白說你知道嗎,林為民當年可沒少從學生身上撈錢。我說,這我倒沒聽說過,反正沒在我身上撈過錢。老白說,當年你是干部,可不是學霸。我說,學霸怎么啦?老白說,學霸就有勵志獎學金啊。輔導員的意見占了一多半。聽說很多輔導員都跟學生達成協(xié)議,獎學金四六開或者五五開。你猜林為民是多少?七三。你們聽清楚了,不是三七啊。我問老白,你從哪里知道這些事的?他說,我聽人說的。
我總覺得老白的話有些不靠譜。這家伙畢業(yè)沒幾年就辭了職,自己經(jīng)商,闖蕩江湖多年,滿嘴跑火車慣了,稻草都能說成黃金,黃金自然也能說成稻草。我知道,林為民是個現(xiàn)實的人。當年要我做學生會主席的時候,他就跟我說過,做學生會主席對入黨、畢業(yè)分配之類的都有好處。在做學生工作的時候,他也是時常拿前途啊利益啊之類的東西來激勵我們。學生反倒很喜歡他,說這個輔導員比較實在,不說大話空話。其實他也時常教育我們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類。更重要的是,他是個野心勃勃的人,為前途計,他也不至于干這樣的事。
可是,我又想起他“取之有道”的“道”,不知道包不包括昨天晚上的飯局,還有王慶來的固執(zhí)。想了又想,我還是把那沓紙放了下來,決定看看再說。
其實也沒看到什么,接下來的日子都是風平浪靜,除了繼續(xù)交上來的項目申報表,沒有其他變化。截止日眼看就要到了,我研究了一下這些申報表,感覺林為民還是最有力的競爭者,雖然專業(yè)上不是太對口,但他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專家,用馬克思主義理論來研究中國古代的德和治國之道,也是沒有問題的,或許還是優(yōu)勢所在。那頓飯,或許是我想多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些年來,職場和官場上的跌打讓我學會用懷疑的眼光去對待所有的人和事。這或許才是真正的“防火墻”吧。
第二天下午,我剛剛午睡醒來,想到這個項目今天就要停止報名了,打算喊王慶來,召集兩個副處長葉文明和史建一起商量一下評定方法。其實怎么做,大家早就輕車熟路了。先核定申報者的資格,再從專家?guī)炖镎{(diào)出幾位專家,來投票決定最后的獲勝者。就在我剛剛拿起電話的時候,門突然被人推開了。很久都沒有人這樣進我的辦公室了。下屬和其他處室的處長一定會敲門,上級不會闖進來,而是打電話把我叫過去。所以,來人進來的一剎那,我居然嚇得打了一個哆嗦。這讓我有些惱怒。
來人是個瘦高個兒,足有一米九。一身衣服又長又大,因為太瘦,像是掛在竹竿上。大腦袋,頭發(fā)有些花白,目光有些渾濁,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只在抬頭的一剎那,眼里突然閃爍出光芒來。他左手提著個老式大皮包,鼓鼓的,看來裝了不少東西。他高我矮,他站著我坐著,所以當他走到我的辦公桌前,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俯瞰著我時,我感到一股無形的力量直壓過來。我在腦子里使勁搜索著這個似曾相識的人,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正當我打算開口問他的時候,他卻先開口了。
小方,我是來申報項目的。
他一把把手中的皮包甩到我桌上,一只手摁住,就像摁著一只大螃蟹,另一手扯開拉鏈,拿出一沓紙來。那沓紙的第一頁飄起來,我一眼看到了上面的三個字:呂治平。一時間,我的眼淚都快下來了,我迅速起身,叫了聲:呂老師!聲音有些顫抖。我趕緊把他讓到沙發(fā)上,來掩飾自己的沒出息。
很多年前的一個下午,秋天,我踩著一地的楓葉在校園里晃蕩。百無聊賴之中,我拐進了旁邊的圖書館,又走進了期刊閱覽室。閱覽室里竟空無一人。我隨手拿起一本《哲學研究》,翻了幾頁,剛翻到一篇文章《孔子與蘇格拉底的遺產(chǎn)》,就進來了一個人。來人三十多歲的模樣,看上去很精神,因為腿太長,走路的姿勢有些怪異,一搖一擺的,像踩著高蹺。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手中的雜志。
喜歡哲學?嗯。很好。中哲和西哲都喜歡?不錯。這樣的學生現(xiàn)在不多了。
他開始說話。先是提了幾個問題,卻根本不等我回答,自己做了回答??磥硭玫氖窃O問句。
西方哲學邏輯清楚,線條清晰,這自不必說。但中國哲學似乎沒有明確的發(fā)展脈絡,甚至有觀點認為,中國古代根本沒有哲學。這個觀點你肯定不會同意的,對吧?中國古代不僅有哲學,還有西方哲學所完全不同的發(fā)展模式。這個問題,還真的要追溯到孔子和老子,就像談西方哲學就不能不談蘇格拉底一樣……
那個下午,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從中國哲學的根本問題談到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困境,又回到中西哲學的交流和相互影響,甚至談到了兩者對當代社會的重大影響。后來的半個多小時里,他基本上不看我,只是自顧自地說話,仿佛我只是一個錄音機,或者我根本就不存在。實際上,我還是想插幾句話的,我雖然不是學哲學的,但還是看過幾本哲學書的。然而,他根本就不給我機會,或者,根本就不想讓我說。最后,他終于說完了,這才看了我一眼,說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正準備回答,他又說了一句,其實這個并不重要。隨后就關上門,揚長而去。
回到寢室之后,跟幾個哥們說起這個怪人,人稱“校園通”的老白說,他呀,他就是哲學系的呂治平嘛。北大的高材生,哲學博士,據(jù)說上課內(nèi)容從不重復的人。就算是給兩個班上同樣一節(jié)課,講的內(nèi)容也不一樣。只是此君性格比較高傲,尤其和領導處不好關系,按常規(guī)早就該評上副教授了,可他還是講師。不過他好像并不在乎。他平日里獨來獨往不太和人打交道。今天和你說了那么多的話,已經(jīng)算是你的造化了??磥砦以摌s幸之至了。老白的話喚起了我的虛榮心,加上我本身就對哲學感興趣,我決定去選修他的課程。第二個學期我選了他的“中國哲學:歷史與現(xiàn)實世界”。
第一堂課我就被他吸引住了。不光是課講得好。他不用教材,幾乎不看講義。所有的東西都在腦子里。他講課就像是在現(xiàn)場寫論文,恣意發(fā)揮,沒有一點障礙。更重要的,是他話語之間遮不住的情懷。對于那個年代那個年齡的我來說,簡直有著無比的殺傷力。他手舞足蹈,吹胡子瞪眼睛,一顆碩大的腦袋在細長的脖子上晃來晃去,讓我老是擔心他會把腦袋甩掉。講到高興處,他會走下講臺,走向某位同學,立定,直視著他,目光如炬,問道,這位同學,這個問題,你怎么看?你不覺得陸九淵在這個問題上,是有問題的嗎?甚至會一把抓住某位同學的胳膊,使勁地搖晃。有一次把一個男生嚇得臉色蒼白。
最讓我記憶深刻的,是他隨口引用中外名人的話語,那顆腦袋就像蜘蛛,而那些話語就是蛛絲,源源不斷地從腦袋里抽出來。他引用張載的著名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很多年里都成為我的座右銘。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只能做一個君子恥于的“為稻梁謀”的人,這句話才被我從日記的扉頁里劃掉。
想想那個時候的呂治平,站在講臺上,意氣風發(fā),氣宇軒昂,一副俯瞰蕓蕓眾生的姿態(tài)。再看看如今的呂治平,頭發(fā)幾乎已經(jīng)全白,拿紙的手也有些哆嗦了。其實仔細想想,他才五十出頭啊。怎么我就認不出來了呢?
三
自由人最少想到死,所以他的智慧,不是關于死的默念,而是關于生的沉思。
呂治平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用一句斯賓諾莎的名言開頭,拉開了我們談話的序幕。他這句話一說出來,我就知道,他是要長篇大論了。所以我不再像第一次見他時的那樣,急著插話,而是耐心等著他的下文。然而他話風一轉(zhuǎn),說道,辦公室不錯啊。忙吧?
邏輯有些亂。我只能笑笑。
瞎忙。呂老師,好多年沒見您了。
都在忙。為什么這么忙呢?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不應該這么忙啊。是這個時代出了問題。他沒打算跟我敘舊,大腦袋在脖子上晃蕩著,話風再次一轉(zhuǎn),這個項目是你在負責吧?
是的。是科研處在負責。
我要這個項目!他直視著我,剛剛還有些渾濁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起來。
呂老師,我們會成立一個專家組,來投票決定。
前些年我就在研究這個問題。我要這個項目!
他又看了我一眼,不容分說,就起身,拿包,出了門。
我有些失落。我想和他敘敘舊,哪怕不說往事,不說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哪怕只是談談……哲學。然而他就這么走了,腳步聲踢踢踏踏,像是拖著沉重的腳鐐?;蛟S我已經(jīng)不配和他談哲學了吧。我翻了翻他送來的材料,主要申報人那一頁寫著:三江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顯然后來他還是跳槽了。想想都可以知道,他的教授之路,是一條怎樣的路。沒等我多想,電話鈴響了。老白要來,說有要事。這些年來,老白很少上我辦公室來的,一定有什么事要我?guī)兔ΑN矣行┎磺樵?,但也無法拒絕。一想到老白可能是來給我添堵的,我的情緒就更低落了。
老白來得很快??磥泶螂娫挼臅r候,他已經(jīng)在大院外面了。
我看到老呂了。老白說。
嗯。
他沒認出我。他也是為那個項目來的吧?
哪個項目???我這里的項目很多。
少裝蒜了,我說的就是老呂感興趣的那個項目。
你怎么對科研項目感起興趣來了?這里面沒多少利潤啊。
我從沙發(fā)上直起身來,盯著他的眼睛。
是不是林為民派你來的?
不是,是我自愿的,我想幫他這個忙。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站起來,在屋子里轉(zhuǎn)著圈,一邊夸張地比畫著,嘴上一點也不留情,當年你可不是他喜歡的學生。而且,我記得,你之前還說過不少他的壞話來著。
此一時彼一時嘛,我良心發(fā)現(xiàn)了,想起他的好來了,行吧。老方,你先別管我,你仔細想一想,當年,是誰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培養(yǎng)出來的?是誰讓你當上學生會主席的?是誰讓你入黨的?是誰把你弄到教委工作的?
得了,得了,你就別用排比句了,也不想想,當年你大學語文抄了誰的才及格的?還一把屎一把尿的。走吧走吧,別丟人現(xiàn)眼了。要論關系,你還沒我跟他近呢。
總算把老白趕走了。我把自己埋在沙發(fā)里發(fā)呆。燈光有些亮,刺得我眼睛疼。我把王慶來叫進來,沖他吼道,上次不是說過,要換燈泡的嗎?
王慶來一臉的蒙,換過了啊。
好吧,知道了。我朝他揮揮手。
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又站住了,一臉狐疑地看著我。
處長,上面通知下來了,下午每個處室自己在小會議室學習。
我知道他想從我臉上看出點什么,我沒有讓他得逞。現(xiàn)在,每個人都是可疑的。
我決定出去走走。
車子出了政府大院的時候,我才決定,去濱海大學。只是一剎那的念頭,我沒想去找林為民,也沒打算去了解他的情況。我只是想去看看。
到了湖邊的時候,我把車子停了下來。有些年沒來這里了。上一次來,應該還是五年前的一次會議,我還是副處長的時候,代表科研處參加的,算是教委來了人。走過那棵巨大的榕樹的時候,我愣住了。那棟樓不見了!那棟最靠湖邊的,當年我們引以為傲的五層小樓不見了。那是政治系的辦公樓,我們學生會的辦公室就是五樓靠湖邊的那間。當年我們在這里數(shù)過湖上的野鴨,評點過樓下來來往往的美女,還有過要死要活的愛情。我的第一次,也是在那里,在會議室的沙發(fā)上,被學姐何曉拿走的。當時經(jīng)驗不足,弄得沙發(fā)上到處都是?,F(xiàn)在,那里是一棟高樓,已經(jīng)建了十多層,還有繼續(xù)往上長的趨勢。想想當年的那個灰色的沙發(fā)也應該早就不見了,我有些惆悵。
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一個頭戴安全帽的女人正笑盈盈地看著我。我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回到了過去。
你發(fā)什么呆???何曉摘下帽子,甩了甩馬尾辮。這是典型的展示魅力的動作,就像公雞見到母雞時抖羽毛一樣。當年我就是被她的這個姿勢迷住的,不過當年她是披肩發(fā)。她甩頭發(fā)的習慣還在,只是沒有了當年的風韻,僅僅成了一種儀式:用來歡迎她喜歡的人。我說,你怎么在這里?。?/p>
她笑了,我也正準備問你呢。
我說,我是來懷舊的。你不會也是吧?
她說,走吧,去喝杯茶吧。我也累了。
她帶著我走進旁邊的一棟樓,這棟樓當年是政治系的女生宿舍樓,曾吸引了不知多少男生的目光。這棟樓下,不知曾點燃過多少支蠟燭,彈過多少把吉他。只是現(xiàn)在這棟樓已經(jīng)很破舊了,墻上到處都是斑駁的痕跡。樓下有一家咖啡屋。包間又黑又小,價格便宜,適合小情侶們約會。何曉要了一杯紅茶,又自作主張地替我要了一杯柚子茶。她不知道,我已經(jīng)多年不喝這種果茶了。
那棟樓,是老白建的。她優(yōu)雅地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道,我只是,在替他做現(xiàn)場。
你跟老白合作了?
是的。他邀請我的。
但是,老白,怎么又做起了房地產(chǎn)呢?
你呀,真是死腦筋。這個時代,有機會就抓,有錢就賺嘛?,F(xiàn)在政府管得嚴,餐飲業(yè)不好做了。
這個機會,又是哪里來的呢?我似乎有些眉目了,只是還沒想清楚。
當然是林為民啦。何曉搖著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這些年來,在政府里都學了些什么了?唉,做官誤人啊。
林為民不是馬克思主義學院的院長嗎?
現(xiàn)在是,不代表一直是啊。何曉又甩了一下頭發(fā),在昏暗的燈光下,居然還有幾分嫵媚,那應該是歲月之劍下殘存的嫵媚了。他以前是基建處處長。明白了吧?
有些明白了。
你知道的,基建處是個肥處,但也是個危險的地方。林為民很快就被人盯上了,據(jù)說告狀信都有一大摞。
所以他就逃到了馬克思主義學院?
天真。你以為他愿意啊。這叫方便調(diào)查?,F(xiàn)在你知道為什么他需要那個項目了吧。
總算弄明白了。這個項目之所以那么受重視,據(jù)說是上面的一位大領導發(fā)的話,然后層層下放,最后到了我們這里。他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我點了點頭。
何曉說,那你還猶豫什么呢?
我說,老呂也報了,而且勢在必得。
何曉愣住了,她知道呂治平在我心中的位置。她低下了腦袋,一只手撫摸著另一只手上的戒指。戒指戴在小指上,我心里一顫。從老白口里,我曾經(jīng)聽說過她這些年來的故事。
子強。她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嗎?也是在這棟樓里,那天下著大雨……
她抬起頭來,我看到她眼里有光在閃爍。
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夜,當時我正在寢室看書,突然有人在樓下叫我。我跑出來一看,是何曉同寢室的胡雅。胡雅說,你趕緊去看看何曉,她肚子疼得不行了。
我趕緊跟著她拔腿就跑。到了她們寢室樓下的時候,我被宿管阿姨攔住了,死活不讓進。以前男生是可以進女生樓的,可是從去年開始,男生不許進女生樓了。據(jù)說是因為有個寢室,晚上居然睡了十個人,六個女生四個男生,被學生處查寢時查到了。而且這位宿管阿姨的固執(zhí)我是見識過的。不知多少次,她看著女生在樓下被男生牽走,都會搖著頭,臉上抽搐著,像是牽走的都是她女兒一樣。我在樓下猶豫著。天上已經(jīng)下起了小雨。胡雅說,她有五個多月了,衣服都快遮不住了……我嚇了一跳,情急之下,對胡雅說,你趕緊去找林老師!胡雅走后,我才知道糟了。何曉懷孕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以為她早就自己處理了,誰知她竟然沒事一樣,一直拖到現(xiàn)在。那時的我們,其實也和現(xiàn)在的學生一樣的無知和膽怯。這下完蛋了,林為民一來,學校就知道了,我一定要受處分了……我越想越害怕,恨不得馬上自掛東南枝,可又沒有這個勇氣,干脆躲到旁邊配電房的后面,不敢出來了。雨越下越大,后來我看到一個人影沖進了宿舍樓,是林為民。過了一會兒,他背著一個人下了樓,沖進了雨里,直奔學校東門而去。后來的事還是胡雅告訴我的。何曉住了一個月的院。而我,也只敢偷偷到醫(yī)院外面,托人送了一籃水果過去。自那以后,何曉就和我分了手。當時我以為,她是恨我。多年以后我才從老白的口里知道,她結(jié)過一次婚,但一直沒有孩子?,F(xiàn)在我才突然想明白,正是那一次手術,讓她沒有了生育能力。而我,居然什么處分也沒受。應該都是林為民給壓下了。
我覺得嗓子有些難受,勉強抬起頭來,何曉……
何曉的臉上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她朝我擺了擺手,算了,子強,都過去了。你怎么不喝水啊。不喜歡了?。?/p>
四
那段時間全世界都在吵架。先是隔壁的兩夫妻因為老人的遺產(chǎn)鬧離婚,把電視機都砸了。接著某影星出軌被人抓到了,猛料不斷爆出,劇情不斷反轉(zhuǎn),比他們演的電視劇更精彩。再接著是特朗普、奧巴馬和希拉里的三人轉(zhuǎn)。有人為錢吵,有人為情吵,有人為江山吵。我打開電視,電視里也在吵,這次是為了房子。我突然想起呂治平當年說過的一句話:中國文化的精髓都在司馬公的那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上。想想這個熙熙攘攘的時代,居然還有人躲在一隅,思考這些形而上的問題,我就有些唏噓。
正想著呂治平,呂治平的電話來了。
聽說林為民也申報了?他永遠都是這個風格,一針見血,直奔主題,而且照樣不要我回答,不行,一定不能給他。這個項目我一定要拿到!
我說,呂老師,為什么啊,還有其他項目可以申報啊……
他掛了電話。他一直都是這個性格。
那年冬天,我修完了他的選修課“中國哲學:歷史與現(xiàn)實世界”。他跟我說,你寫點東西給我看。我花了幾天時間,寫了篇兩萬字的《新宗教綱要》,并按他的指令送到他的宿舍去。那是我第一次去他的宿舍。一路上,我都很緊張,這篇文章只是我的零碎思考,我不知道在他這樣一個人面前會遭到怎樣的批評。但是緊張很快就被我的好奇沖淡了。雖然去的時候,聽到過一些關于他的傳說。比如三十多歲了,還沒結(jié)婚。并不是眼光太高,而是要求女方能和她談哲學。據(jù)說這個奇特的要求緣于一次相親。有人給他介紹了個女孩,條件各方面都相當,他也比較中意。結(jié)果第一次深入交談就把人弄跑了。后來據(jù)介紹人說,他講的話女方一大半都聽不懂,而他還在那里興致勃勃地講。這件事后來傳為笑談,甚至有人為此編了個段子:想趕走一個女人嗎?跟她談哲學吧。而他,索性提出了這么個要求:做他的女朋友和老婆必須能夠和他談哲學。
果然是單身男人的宿舍。亂。屋里的擺設其實還算整齊,所有的亂都是因為書。到處都是書,小書架上,桌上,床上,凳子上,墻角,乃至衛(wèi)生間里,都是書。我甚至沒地方坐。就站在那里。他開始坐著,后來可能感覺不妥,也站了起來,于是我就一直仰著頭看他,就像一個孩子看一個大人。
你一定要學哲學,否則將來會后悔的。
這是他站著看完我的《新宗教綱要》后的第一句話。我一陣狂喜。我知道很多年以前,英國哲學家伯特蘭·羅素也對維特根斯坦說過同樣的話,他顯然是有意模仿。
那次他和我聊了一整個下午。他坐在床上,讓我坐在他唯一的一張椅子上。他跟我談中國傳統(tǒng)文化,談哲學的現(xiàn)狀和未來,還為我設定了我未來的方向:本科畢業(yè)后報考他的研究生。他的副教授的評定已經(jīng)沒有問題,很快也可以成為碩士生導師。然后再去北大或者武大讀博士,再回到這里來任教,和他一起研究中國哲學。最后他總結(jié)道:哲學,甚至所有的文學,歸根結(jié)底就是情懷,在一個功利化時代,更需要情懷。
我的回憶在三點鐘的時候被人打斷。又有人推門而入,我以為又是老白,有些惱怒。抬頭一看,是劉成功。我的主管領導,副廳長。我趕緊給他倒茶,一邊說,劉廳長,您找我,打個電話我就過去了,何必親自跑一趟。
劉成功笑了笑,沒什么事,過來跟你聊聊天。
他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看了看墻上的那幅字: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這幅字不是為自己掛的,而他也能看得出來。
今天我碰到林為民了。他摸了摸頭上的白發(fā)說,他老多了,看起來比我還老。想想當年,他送你來的時候,還是個小年輕……
誰沒有年輕的時候呢,但是再年輕也抵擋不住歲月的魔爪。
我跟著嘆氣。劉成功說,你知道當年是怎么到教委來的嗎?
我說,大概知道一點。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劉成功說,還記得你大四的時候,林為民問過你未來的打算嗎?你當時說想考研,他也表示支持??墒呛髞?,我去你們學校招人,他卻毫不猶豫地推薦了你。你應該知道的,當時只有一個名額,好多人都想來,爭破了頭,有人還找到教委的領導。那些人中不乏成績比你優(yōu)秀的,有些還拿過國家獎學金。但是林為民說,你是學生會主席,能力全面,品學兼優(yōu)。最終才確定了你。這只是其一。
他喝了一口茶。
其二是反對者,你就不太知道了。有一個堅定的反對者,居然是哲學系的呂治平。他極力反對你來教委。他先是找政治系的系主任,后來又找主管學生工作的副校長。但是領導們都覺得他無權(quán)干涉。他氣急敗壞,最后找到了林為民,兩個人大吵了一架,還拍了桌子。據(jù)說呂治平還拿起一本書,砸中了林為民。
其實劉成功并不清楚,呂治平反對我進教委的事,我知道。來教委報到后,我專門去看了一次呂治平,感謝他的栽培之恩,并對辜負他表示抱歉。他還是怒氣沖沖的,說,后悔啊,你知道砸他的是什么書嗎?黑格爾的《哲學史講演錄》!他也配?那天我們都喝了點酒。喝到最后都有些高了,居然稱兄道弟起來。他拍著我的肩膀說,老弟啊,你還沒踏上社會,不知人心之險惡。你以為林為民是為你啊,他是為他自己!在他眼里,學生都是他潛在的資源,他要把他認為最優(yōu)秀的學生送到未來對他最有用的地方。我笑著說,您是不是想多了,我們這些小嘍啰哪里有什么資格成為資源。他說,資源這個詞可是林為民說出來的,是他罵我跟他搶奪資源。你現(xiàn)在不是資源,以后就是資源了……
當時我聽到“資源”那個詞時,還有些不舒服。多年以后,很多高校都在紛紛建校友會,鼓勵學生成為學校的資源和相互的資源。我不知道呂治平對此作何感想。
劉成功說,那件事對呂治平的影響很不好。有領導甚至用“胡作非為,有辱斯文”來批評他。不到一年多,他就調(diào)走了。當時,眼看副教授就要到手了。他也不管不顧。
能力很重要,做人也很重要。劉成功最后站了起來,拍拍我的肩膀。
我就算是傻子,也聽得出來他話里的意思。我知道,當年因為我畢業(yè)分配這件事,林為民就和劉成功認識了,此后成為好朋友。其實劉成功在我眼里是個業(yè)務能力強作風正派的領導。多年來我一直在他的手下,從一個普通科員到現(xiàn)在的正處級,都是他的栽培所致。我一直懷疑,栽培的背后,有林為民的影子?,F(xiàn)在,我更加確信這一點了。
我決定還是給老白打個電話。
難得啊,突然想起來我來了。老白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少廢話,老子晚上想喝酒!我爆了粗口。
老白邀請了何曉。我知道老白和何曉原本沒什么交情。讀大學的時候,他只是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只是見過何曉兩次,打過兩次招呼而已。他們真正的交往是從這幾年開始的。這幾年里,老白沒少照顧何曉。伍大國有一次跟我開玩笑說,老白是不是在打何曉的主意。我當場就和伍大國翻了臉。不是為了何曉,而是為了老白。我說你這是在污蔑老白。老白是喜歡女人,也有不少女人,但是他對何曉卻并無所圖。他是為了我。
老白不停地給我倒酒,喝吧,喝吧。你不是要喝酒的嗎?
最后還是何曉把酒瓶奪了下來。何曉說,我們不逼你。我們也知道你的難處。
我斜著眼睛看何曉,我們是指誰?劃分了陣營了嗎?
老白急忙攔住何曉說,你知道林為民和老呂的恩怨嗎?
我說,不就是為我畢業(yè)進教委的事吵過一架嗎?
老白搖了搖頭,那只是開始。
我說,老呂后來都調(diào)走了,他們還能有什么交集?
老白說,林為民前兩年才評上教授,按他的成果早就該評上了,你知道為什么嗎?是因為老呂。就在林為民申報教授職稱的時候,呂治平寫信告他了,署名信,后來還在網(wǎng)上發(fā)了公開信。信中列舉林為民的學術腐敗,哪篇論文是誰主寫的,卻把他的名字署在前頭。哪本教材他根本就沒有參與編寫,卻成了其中的主編。他把林為民幾乎所有的成果都寫進去了,連合謀者的名字都寫得一清二楚。
我說,他舉報的是不是事實呢?
老白說,這種事,哪個大學沒有???有的教材甚至都是學生收集的資料整理的,結(jié)果卻掛老師的名字。又不獨林為民一個。
我說,那林為民就合理了?
老白說,我不是跟你討論學術腐敗問題,而是他們之間的恩怨。后來上面責成濱海大學就此事進行調(diào)查,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是:無法證實。據(jù)說你們教委有實權(quán)人物力挺他。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造成的影響卻已經(jīng)出來了。學校里都在流傳林為民的各種傳聞,他的教授職稱也就耽擱下來了。有段時間他非常消沉,甚至想調(diào)走了。后來他就調(diào)離了教學單位,調(diào)到了基建處,做副處長。他干得不錯,一年后處長調(diào)走了,他就當了處長。
其實他說的這些事,我也有所耳聞,只是沒有老白知道的這么詳細。
老白說,子強,你知道嗎?其實呂治平更恨林為民,林為民倒并不怎么恨他。
我說,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老白說,林為民親口跟我說的。林為民談起呂治平的時候,只是說了一句話,唉,這個書呆子……
我終于明白了。我能想象林為民說這句話的時候,眼里對呂治平的那種蔑視。實際上,他們應該是相互蔑視的吧。
老白說,算了,還是喝酒吧。
五
半夜的時候,我是渴醒的。我迷迷糊糊地叫著:水。不一會兒,燈亮了,一只手把我扶了起來,喂我喝水。喝下半杯水后,我的意識有些清醒起來。先是聞到淡淡的香味,薰衣草的味道,我老婆是從來不用這種香水的。我睜開眼睛看了看,坐在床邊的是何曉。我掙扎著直起身來,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在酒店里。
我說,怎么回事?我怎么在這里?
何曉說,你喝多了,老白說給你就近開個房。說是怕弟妹怪罪。
我一把掀開被子,吼了起來,你撒謊,以前又不是沒送我回家過!
何曉被我嚇壞了,她站了起來,后退了兩步,子強,你別生氣嘛!
我看了看四周,房間很大,旁邊是一套組合沙發(fā),沙發(fā)上有一床毛毯??磥砗螘酝砩隙妓谏嘲l(fā)上。我披衣下床,往門邊走去。
何曉攔住了我,子強,這么晚了,你往哪里去嘛。
我瞪著他,你和老白,到底想干什么,就是為了林為民為了那個項目嗎?
何曉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子強,你坐下,坐下嘛,我慢慢跟你說。
她把我拽到沙發(fā)上坐下,聲音也變得溫柔起來,這讓我想起很多年前的她。很多年前我們是在校學生會認識的。那時候的她一副女強人的樣子,一口一個小屁孩地叫我,指揮我干這干那。后來我退出校學生會,到系學生會擔任副主席,她又來找我。她直截了當?shù)馗艺f,她喜歡上了我。要我給個痛快話。我們戀愛之后,她就變得溫柔起來。那個時候她說話的語氣就像何曉剛剛的那個語氣,是發(fā)自骨子里的溫情帶來的。
子強,你不知道,老白和林為民陷得實在太深了。你不要看老白一副很牛的樣子,開著大奔有多家飯店,還有裝修公司,其實早就外強中干了。這幾年,政府管嚴了之后,他的飯店就一天不如一天,裝修公司競爭太激烈,實際上也沒什么生意。他早就負債累累。后來林為民當基建處處長的時候,搞項目招標,他就過去了。這才重新接上了師生關系。那個時候,林為民早就不認識他了。他在林為民身上押上了所有的寶,指望著通過他轉(zhuǎn)型,東山再起。林為民雖然現(xiàn)在不是基建處處長了,但現(xiàn)在的基建處處長是他一手帶起來的人。所以他要通過這個項目來鞏固和林為民的關系。
我說,所以我就成了當中的棋子?
何曉并沒有注意到我臉色的變化,今天晚上,他原本是想找個小姐陪你的,被我攔下了。我說我來照顧你。
我冷冷地看著她,他是想找小姐陪我,還是給我設局?。?/p>
何曉嘆著氣,子強,你也不要怪他,他也是沒辦法。都難啊。
我說,我會按照規(guī)矩辦的。
說著,起身,穿衣,回家。
專家?guī)斓拿麊谓K于抽出來了。七名專家,都是經(jīng)驗豐富的學者。其中社科院的資深研究員吳小剛擔任組長。吳小剛的耿介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他當評委,據(jù)說人家都堵到家門口了,他連門都不開。剩下的六位,都是各大學社科類的教授,口碑也不錯。像陳松明,是享受國務院津貼的學者。水平和見識自是沒話說。
資料都發(fā)給專家們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氣。集中審議的會議確定在一周后舉行。這幾天我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老白像瘋了一樣給我打電話。我一個沒接。不接都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吩咐門衛(wèi),這段時間誰來找我都不見。我下定決心,就算是得罪了老師、同學和多年的朋友,也要按章辦事。我不是防火墻嗎?這回我就要讓這個名字名副其實。等到會議一開,結(jié)果一公示,就萬事大吉了。終于挨過了六天,第二天就要開會了。我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有些自鳴得意。這幾天里,人們通過各種方式找我,我似乎成了全世界最重要的人物。但是任你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煜掳嗟臅r候,我收拾東西,準備出門。我沒打算回家。我知道,這個時候家是不能回的。那些人有的是辦法找到我的家。我早就計劃好了,到附近一個農(nóng)家去。那是我?guī)啄昵案銓诜鲐毜臅r候去過的一個村,不遠,開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我打算再去看看曾經(jīng)幫助過的一個農(nóng)民。
門突然開了。王慶來進來了。我知道他是來匯報明天會議準備的情況。
方處,出麻煩了。他說。
嗯?
專家們都退出了。
我愣住了,什么情況?
方處,是這樣的,先是前天上午,吳小剛說他臨時有任務要出國,所以不能擔任這個專家組組長了。前天下午,陳濟人也說退出,理由是他女兒結(jié)婚,他要趕到上海去。昨天又有幾位先后退出。就在剛剛,一個小時前,陳松明也打來電話,說他參加不了了。
我轉(zhuǎn)過身去,看了看窗外。窗外有一大片三葉梅支起的亭子。三葉梅開得正艷。粉色的白色的紅色的花搶著證明自己。那片三葉梅是我養(yǎng)眼的地方。每天工作累了,我就會轉(zhuǎn)身去看窗外?,F(xiàn)在,我需要三葉梅讓我冷靜下來。我在想,誰會有這么大的能量,讓這幾位專家同時退出?而且,這幾位如果不退出,會對誰不利?我聽到身后傳來王慶來輕輕的聲音。
方處……
我沒有理他。又過了片刻,我才轉(zhuǎn)過身來。
前天為什么不向我匯報?
我盯著他的眼睛。
當時我還在努力做工作,想說服他晚幾天走。
那昨天呢?
昨天我正在想方案。您以前跟我說過,做下屬,有問題自己要先想解決方案,把方案遞交給領導決策。這是我想好的三個解決方案,您看看。
他把手里的文件夾遞過來。文件夾里是裝訂得整整齊齊的幾張紙。我說,放下吧。
他把文件夾放到我桌上,轉(zhuǎn)身出去了。
天衣無縫。我嘆著氣,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厲害啊。我先前就懷疑他被林為民搞定了,看來我的直覺是對的。我仔細看了看桌上的專家名單,這些人個個都是自己那個領域的人物,他們是怎么被林為民搞定的呢?有些人,明顯和林為民沒有利益關系啊。最關鍵的,他們應該都是正直無私的學者啊。
這些問題想得腦殼疼。
我打開王慶來送來的文件夾,仔細看了看。這小子還真是個人物。他寫了三個解決方案,條理清晰,步步遞進。
第一個方案是更換專家。這個比較簡單,重新抽取就行了。第二個方案是匿名抽取。為了防止再出現(xiàn)第一次這個情況,所有專家名單不公布,到會議的當天晚上再公布,并通知專家。第三個方案,增加專家人數(shù),以應對別人做工作。建議把專家人數(shù)增加到十一名。另外,為了防止專家沒有時間,再準備另外一個遞補名單。為了保證公平性,所有這些活動的實施都請辦公室來協(xié)辦。除此之外,他還建議由投票制改為打分制,并且把所有申報人都請到現(xiàn)場來,以示公平。
很明顯,最后一條是為了證明他的清白。不過這也是個辦法。為了不再出現(xiàn)這種情況,索性請辦公室的華有為主任來抽取名單。
想好這些之后,我的情緒終于穩(wěn)定了下來。我決定先向劉成功匯報。劉成功很快就同意了我的方案。
辦完這些事之后,天已經(jīng)黑了。我發(fā)動車子,準備回家。突然,我靈機一動,拿起手機。
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是你啊。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我在家里,怎么啦?
陪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你到小區(qū)門口等我,我馬上來接你。
何曉上了我的車的時候,馬路上已經(jīng)燈火通明。何曉盯著我的臉看了半天,干嗎?想把我拐到哪里去?。?/p>
我說,去農(nóng)村看看。我之前對口扶貧過的一個村子。
我開得很平穩(wěn),顯示出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很平靜。車上正放著音樂《似水流年》。我隨著音樂輕輕哼著。
安靜了半天,何曉到底還是忍不住了,你叫我來,不是為了懷舊吧?
我說,沒事就不能找你???
何曉搖了搖頭,子強啊,你真是變了啊。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做官真能改變?nèi)税 ?/p>
我說,你不是說,我這么多年的官白當了嗎?
何曉嘆了一口氣,算了,你想干嘛就干嘛吧。
路越來越黑。我把車燈換成遠光燈。又過了一會兒,看到不遠處有燈光了,那應該是人家的燈光,隨后傳來幾聲狗叫聲。我把車子停了下來,下車,走入到黑暗中。
這是初夏的夜,四周都是青蛙的叫聲,蟲子在身邊飛舞。不遠處似乎就是一處稻田,稻子已經(jīng)很高了。稻田邊有幾點微光在閃爍,那應該是螢火蟲。
何曉也下了車,站在我旁邊。
怎么不走了?不是要去看看故人嗎?
算了,還是不要打擾人家的生活吧。就在這里看看吧。
我們都在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臉,只是依稀看到她的眼里有光在閃爍。
你還記得,很多年以前,我們?nèi)ムl(xiāng)下的事嗎?
記得。不過那一次是騎自行車,你帶著我。
這就是人生啊。我不知道,我要用多少的回憶,才能填滿那么多已經(jīng)逝去的光陰。我努力煽著情,想想那一次,真好笑啊。我們想著當天去當天回的,結(jié)果我太高估自己了。到鄉(xiāng)下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結(jié)果晚上回不去了,我們就在小山丘上過了一晚上。想想那個時候,沒心沒肺,沒有煩惱。再想想現(xiàn)在……
嗯……
我沒有看何曉,說這些話時,我的語氣是平靜的。我已經(jīng)醞釀了很久,我知道我能控制自己的情緒。看看氣氛差不多了,我這才切入正題。
現(xiàn)在天天都是煩惱。幸好,經(jīng)歷過那么多事,已經(jīng)能夠搞定了。
都搞定了?
對,都搞定了。
說完了這句最要緊的話,我說,走吧,回城吃飯去吧。我還沒吃飯呢。
何曉說,我已經(jīng)吃了。
我說,那就當消夜吧。
六
我沒想到她會給我打電話。電話號碼很陌生,但是聲音很熟悉。還是多年前的那個聲音,熱情,溫暖,一點也沒見老。
那時剛剛上大學沒多久,我就生病了。感冒,發(fā)燒。林為民讓我到校醫(yī)務室去找賈醫(yī)生,說報上姓名就好了,賈醫(yī)生知道你。我有些奇怪,雖然我是系里的學生干部,但也不至于那么出名吧。賈醫(yī)生比想象中要年輕得多,氣質(zhì)好,看上去非常熱情。她的普通話里帶著濃重的湖南口音,但并不影響她聲音的好聽。
哎呀,你就是方子強啊。你怎么病了啊,哎呀,可憐啊,剛進學校就病了。父母又離得遠。哎呀……
她一口氣說了很多“哎呀”。每“哎呀”一次,我心里就感動一次。隨后她就轉(zhuǎn)身出了門,拿了吊瓶和藥,開始給我打吊針。我打吊針的時候,只要沒有別的病人,她就進來看我,一邊跟我聊天。我很快就喜歡上了她。不過我沒有喊她賈醫(yī)生,我喊她賈姐。我是很自然地喊出來的,沒有任何猶豫。她好像也很喜歡這個稱呼。
這次看病,她沒收我一分錢。臨走的時候還塞給我一塑料袋藥。
哎呀,拿著,學生,可憐,花父母的錢,又沒人照顧。拿著,哎呀……
回到寢室里我打開塑料袋一看,都是些常用藥。創(chuàng)可貼、紅汞、喉片、感冒清膠囊……
這些藥后來成了寢室里的寶貝。后來有幾次想去看看賈姐,可就是不生病了,找不到借口。
大概過了一個月的時候,林為民邀請系里的學生干部去他家里做客,菜已經(jīng)買了,但是大家得自己做,說是要看看大家的廚藝。一進他家的門,我就驚住了:賈姐居然也在!沒等我醒過神來,高一屆的一位學姐早就上去挽住她的胳膊,親熱地喊道,師母今天好漂亮。我這才知道,賈姐原來就是林為民夫人。難怪他說賈醫(yī)生知道我。我頓時覺得很尷尬,走上前去,猶豫了半天,還是喊了聲,師母。她大聲地笑著,哎呀,喊什么師母嘛,都把我喊老了。就喊賈姐。啊。
呂治平今天又給我打電話了。原來他是想要我們同屆的一個同學的電話,就是陳華,你的前任學生會主席,還記得嗎?
這三位的消息,王慶來是讓我放心,老白是讓我安心,何曉則是讓我擔心。我擔心的是陳華。陳華在學校的時候就是個又紅又專的學生。后來直接考上了北師大的哲學研究生,又在北師大讀了哲學博士,隨后破例留在北師大執(zhí)教。沒幾年,就成為學術界引人注目的新星。不到四十歲就當上了教授。呂治平找陳華,是學術探討,還是別的目的?
何曉也這樣猜測。何曉說,陳華有兩個優(yōu)勢,第一他在學術屆有名氣,第二他曾是你的領導,跟你關系密切。這些年里也一直跟你有聯(lián)系。如果陳華加入,會不會讓勝利的天平倒向老呂?
我理解何曉的擔心。雖然老白說,他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想開了,放下了,但是到底還是心有不甘。何況現(xiàn)在林為民病了,這會增加他們心里的同情,希望這個項目是對他的安慰。
但我總覺得按呂治平的性格,他不會做這樣的事。他多么清高的人,怎么會讓昔日的學生來為自己站臺?
我突然希望會議早點結(jié)束,我好早一點回去。
病房里的林為民判若兩人。
以前那個記憶中一直滿面紅光、氣宇軒昂的林為民不見了。我的面前只是一個干癟的小老頭,松松垮垮地躺在病床上。仿佛一個充氣的人,一夜之間被放掉了氣,皮膚上布滿了褶皺。以前兩只手一攤開,手背的關節(jié)處都是小窩,現(xiàn)在兩只手像枯藤,仿佛骨頭都要戳出來。最讓人傷心的是那雙眼睛。以前兩只眼睛里總放著光,現(xiàn)在兩只眼睛無神無助無力,就像兩口干枯的泉,只剩下兩攤污泥。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人其實真的很脆弱。再強大強壯的人,一場病下來,也會萎頓下來。只是林為民以前的強大像是化妝的,現(xiàn)在卸了妝,就露出真面目了。
我進來的時候,林為民正躺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而賈姐坐在一旁看書??吹轿疫M來,賈姐趕緊讓我坐下,一邊給我倒水。這是一間獨立病房,看上去條件還不錯。林為民朝我點了點頭,子強來啦。我說,剛下飛機,我就從機場直接趕過來了。賈姐說,不用這么急,看你,這么辛苦,也要注意身體啊。又介紹說,林老師是五天前開的刀,手術還比較成功。醫(yī)生說,應該沒有后遺癥。這種癌癥是相對比較好對付的?,F(xiàn)在需要的就是休養(yǎng)。聊了幾句,賈姐說,我還有點事,要出去一下,你們先聊著。
我知道,她這是想讓我們單獨聊聊。病房里突然安靜了下來。
我看著林為民說,林老師,您瘦多了。
林為民說,開刀哪有不瘦的。不過,聽醫(yī)生說,這一刀下來,有可能把我的脂肪肝給開沒了。也許還會把血脂降下來。這就叫因禍得福。
我忙不迭地點頭,是啊是啊。
頓了頓,林為民又說,你的事,忙得怎么樣了???
我說,我嘛,就那樣,總有忙不完的事。
可以理解。你現(xiàn)在正是干事業(yè)的時候,剛到中年,有工作經(jīng)驗了,也積攢了人脈,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像是在選擇合適的措辭,子強啊,這段時間住院了,難得有時間閑下來,總結(jié)一下自己的過去,想跟你聊一聊。
我把椅子往他旁邊挪了挪,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我在年輕的時候也像你一樣拼命。知道為什么嗎?自卑,想證明自己。你知道的,在高校,行政干部雖然手上有些權(quán),看起來人五人六的,但是如果沒有學術做支撐,心里總是虛的,背后也被人瞧不起。我當年本科一畢業(yè)就留校當輔導員。那個時候留校不容易,我在同班同學中算是佼佼者??墒堑焦ぷ髦邪l(fā)現(xiàn),身邊到處都是教授、副教授、博士,跟他們打交道的時候總覺得自己矮一頭。當然像我這樣的,也有自己的路。要么走學工路線,要么走團委路線,發(fā)展得好的,也可以到一個職能部門去做個處長什么的。這種行政干部在自己學??赡苓€算個人物,可是一走出去,誰也不把你放在眼里。如果你是做學術出身的,哪怕不是院長、系主任,光一個教授的頭銜就讓人刮目相看。想想當年呂治平,還只是個講師,就不把我放在眼里。瞧他看我的那個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掉。說到這里,我還真要感謝呂治平,正是他當年砸我的那一下,才讓我最終下定決心,改走學術之路。我要證明給他看,我并不比他差。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學習,弄文憑,寫論文,搞項目。只要是自己能觸及得到的項目就拼命去申報,目的就是要讓自己多一項成果,好真正走上學術之路。所以別人光看到我一堆的成果,卻不知道,我在背后付出了多少。現(xiàn)在,你該明白了,我為什么要申報這個項目了吧。尤其是得知呂治平也申報后,我更要拿下這個項目了。不過子強,你放心,我不需要你去照顧我。我知道呂治平也是你的恩師,我不讓你為難。你照章辦事就行了。我要憑自己的實力拿下這個項目。我相信我的實力。
我點了點頭,發(fā)自肺腑地說,林老師,這些年,您真的挺不容易的。您是我們這些做學生的榜樣。
林為民笑了笑,這是我進病房后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笑得有些羞澀,有些含蓄,只是嘴角朝兩邊抽動了幾下,隨后很快就恢復了常態(tài)。他說,哪里,哪里,你們都青出于藍啦。
我想了想,思考著該不該把那件事告訴他。最終我決定還是告訴他。
林老師,您知不知道,賈姐之前找過我。
林為民一副吃驚的樣子,她找你干什么啊?
他的這個樣子證明我之前的擔心是多余的。這兩口子沒有演雙簧。我說,她讓我不要給您這個項目。
林為民低下了頭,半天才抬起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是醫(yī)生,她總有她的道理。
我說,她更是您的夫人。
屋子里安靜了下來。林為民拿起杯子喝水,他喝得很吃力,一邊喝一邊齜牙咧嘴,想必是扯動了傷口。我也趁機喝了口水。一下飛機到現(xiàn)在,我都沒顧得上喝水。喝完了水,林為民放下杯子,又重新看著我,像是下決心一樣,說道,開弓沒有回頭箭。老師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一是不做,二是不休。
我看到,此刻,他一臉的真誠。我實在無法將這張真誠的臉,與王慶來,以及專家們集體退出的事聯(lián)系在一起。
八
一到辦公室王慶來就來找我。匯報完日常工作,他這才把手上的材料遞給我。
方處,呂治平的材料修改了,他增加了一個項目合作人。
我說,陳華是吧。
王慶來吃驚地看著我,您都知道啦。
我冷冷地點了點頭。
我實在沒有想到,對于這個項目,呂治平會表現(xiàn)出如此強烈的欲望。他像一頭獅子,勇往直前,簡單粗暴,但是展現(xiàn)出了無與倫比的攻擊性。沒等我理清楚頭緒,王慶來又接著說,陳華等會兒要過來拜訪您。
我說,他怎么知道我在辦公室?
王慶來說,他剛剛打電話來辦公室,我告訴他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王慶來最近的一切都很反常,這些行事方式都已經(jīng)背離了我對他的教導。我也許該考慮一下,在項目的事結(jié)束后,換掉這個辦公室主任。
沒過一會兒,有人敲門。沒等我說話,門已經(jīng)被推開了,何曉站在門外。我愣住了。沒等我開口,何曉做出一個“請”的手勢,一個有些發(fā)福的中年人進來了。
陳華!我叫出聲來,趕緊迎上前去。
很多年以前,在濱海大學,陳華就是品學兼優(yōu)的代名詞。這哥們不光學習好,能力還強,組織活動、領導團隊都是一把好手。剛進大學的時候,他就是我心中的偶像和模仿對象。很多人預測他將來會從政,會當很大的官。但是后來他放棄了自己的行政管理專業(yè),去讀哲學研究生,卻是我沒有想到的。
我趕緊把他讓到座位上,仔細看了看他。還是那張國字臉,還是一副風度翩翩的樣子。樣子還沒大變,男人從青年到中年,不容易變樣子,除非是過得太幸?;蛘咛恍腋!j惾A應該屬于那種過得比較平穩(wěn)的。我說,哎呀,師兄,你怎么來了啊,怎么也不提前打個電話,我至少也要降階以迎啊。
陳華笑了笑,老兄弟了,沒必要這么客氣吧。想來就直接來了。
我說,也對啊,否則就見外了。你這些年沒怎么變啊。就是長胖了些。一個天天跟哲學打交道的人,居然還能長胖,這是什么原因???
陳華說,《大學》說,心廣體胖嘛。
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何曉說,還是得感謝一下何曉,是她把我?guī)淼摹?/p>
何曉說,你是我們的老主席嘛,我們都是你當年的老部下嘛。子強更是你一手帶出來的。大家就不用客氣啦。
寒暄了幾句,我想陳華是不是該切入正題了?在我的印象中,陳華行事果斷堅決,直來直去。他應該不會繞彎子。
陳華說,子強啊,記得當年,我考上北師大哲學研究生的時候,你曾經(jīng)問過我,為什么會去學哲學。
我說,是啊??僧敃r你沒有顧得上回答,后來就忘了這件事。
陳華笑道,我一直以為你知道。你不是和呂治平老師很熟的嘛。
我說,呂老師?
陳華說,是啊。我是受呂老師的影響才讀的哲學。而且我的哲學專業(yè)一直是他輔導的。最初他是讓我考北大的,還給我推薦了他的導師。我也上了線,但是北大競爭太激烈了。我就調(diào)劑到了北師大。
原來是這樣。我笑道,看來,你是呂老師請來的援兵了。
陳華笑了起來,這倒沒有。是呂老師跟我閑聊的時候聊到這個項目,正好跟我最近的研究方向有些接近,我就主動要求加入了。聽說,你當年的輔導員林為民老師也報了這個項目?
我點了點頭。
陳華說,那你可就為難了。
我笑了笑,師兄,當年你教我最多的,就是規(guī)則。還記得我當學習部長的時候,你跟我說得最多的,就是建立規(guī)則。說有了規(guī)則就好辦事了?,F(xiàn)在,我們有成熟的規(guī)則,一切按規(guī)則辦事就行了。你說對嗎?
陳華說,看來你還是當年那個方子強,那我就放心了。
我說,師兄這次從北京趕來,就是為這件事嗎?
陳華搖了搖頭,我正要和你說這個呢。前段時間,濱海市發(fā)起成立了一個中國新哲學研究會,邀請我加入,還要做理事,我這次回來就是參加他們的成立大會的。當時開會的時候,我突然有一個想法,這個研究會是純民間的學術機構(gòu),如果能夠得到你們教委的支持,那就可以舉辦更多有價值的活動了。你現(xiàn)在主持科研處,正好對口。我來找你,主要是商量這個事的。
我說,中國新哲學研究會?我怎么沒聽說。
陳華說,據(jù)說已經(jīng)醞釀幾年時間了。這個研究會致力于以現(xiàn)代的視野來研究中國哲學。研究會的成員多是年輕的學者。
我說,這是好事。只要用得到我的地方,我都大力支持。
陳華笑道,我要的就是這句話。
那一天,我們的談話非常開心。很久沒有和人談哲學了。而這次一起談哲學的,還是代表哲學最前沿的年輕學者,讓我大開眼界。以至于我都忽略了,何曉是個對哲學沒有一點興趣的人。她這次主動陪陳華來,恐怕不僅僅是同學相聚吧。
果然,那天吃完午飯后,送走了陳華,她仍然沒打算離開。剛剛在酒桌上,她表現(xiàn)得異常豪爽,干紅一杯接一杯地喝,我知道她能喝酒,但是像今天這樣喝我還沒見過。后來我感覺她有些醉了,目光有些迷離,話也比平時多了。后來是我奪下了她的酒杯。她還嚷著,我沒醉,我還沒喝夠呢。這會兒,坐在我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她卻變回了正常的樣子??磥硭娴臎]醉。她費那么大勁,應該是有話要跟我說。我給她倒了杯茶,等著她開口。她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東拉西扯,最后,還是我看了兩回手表,她才說到了正題。
她說,子強,你說,林老師是不是沒希望了?
我說,你怎么這么說?
她說,你看,陳華都在幫呂老師了。
我笑道,幫林老師的人不是更多嗎?而且,呂老師的招數(shù)都在明處,有什么好怕的???
她說,老白說,等你回來,咱們再聚一下,你什么時候有空?
我說,等這個項目結(jié)束了,我就有空了。
說完這句話,我都覺得自己有些殘忍。
九
老白說他要結(jié)婚了。
這個消息實在太突然了。我知道老白已經(jīng)單身多年。這些年,他身邊沒缺過女人,可是沒有一個長久的。伍大國說他換女人比換電燈泡都容易。我們每次都問他,什么時候把自己解決了,不再去禍害良家婦女。老白總是說,結(jié)什么婚啊,好不容易脫離苦海了,還要跳進去?你們非要我跟你們一起受苦受難才高興嗎?后來被我們逼急了,他才交了底,等女兒上大學了再說吧。我掐指一算,老白的女兒今年才上高一,怎么突然就結(jié)婚了?不會是變著法兒要和我見面吧?后來我打電話給伍大國,才知道這事是真的。伍大國還在電話里說,我倒是想看看,什么樣的女人,能夠讓老白改變初衷?
婚禮就在“燕歸來”舉行。按老白電話里的說法,這個年紀了,也不搞什么復雜矯情的儀式了,就是一幫朋友在一起吃個飯,昭告天下,他老白有固定的女人了,不再禍害別人了。而且這次,只請朋友,不請親戚。
“燕歸來”最大的包房里,一張二十多人的大桌上已經(jīng)坐滿了人。也沒什么特別的布置,還是往常那樣,碩大的旋轉(zhuǎn)桌子中央擺著鮮花,四周都是菜,和往常不同的是,多了一個大蛋糕。我掃視了一下桌子,大部分都是熟人。除了“七賤客”、林為民,還有幾個陌生的女人。我估摸著,這幾個女人應該都是他的女友和前女友。老白有這種能力,他能夠讓前女友們和諧共處。那么,這幾個女人當中,應該有一個就是他的老婆了。
所有人都到齊了。我們都看著老白,等著他發(fā)話。老白今天穿著咖啡色的西裝,頭發(fā)梳得亮晶晶的,估計蒼蠅都停不住腳。他紅光滿面,笑容都把臉占滿了。
各位,今天來的都是朋友,來見證我的婚禮,白某不勝感激。按照慣例,我還得先說上幾句。那么,首先,請允許我介紹我的新娘,何曉女士。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他旁邊的位置上,那里,何曉緩緩站了起來,朝大家點了點頭。今天,她穿著一件粉紅色旗袍,臉上化著淡妝,幾塊淡褐色的斑也不見了。這一修飾,起碼讓她年輕了十歲。她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我的下巴都快驚掉了。
今天來的各位,很多都是我們的老同學。大家應該認識何曉了。當年讀大學的時候,何曉就是系花,還是學生干部,更重要的是,人家還是一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對于我這種低俗的人現(xiàn)實的人不求上進的人來說,她就是天上的仙女。這在當年,我只能仰望膜拜。所以,我們今天的結(jié)合代表了什么?代表了神仙與凡人的結(jié)合、白天鵝與癩蛤蟆的結(jié)合、理想與現(xiàn)實的結(jié)合。
大家哄笑起來,伍大國說,老白,那是你上了天,還是何曉落了地啊?
老白說,當然是何曉落了地啊。我這種人,怎么可能上得了天啊。所以今天,我老白很知足,請大家舉起酒杯來,祝福我們!
在大家的碰杯聲中,我有些恍惚??磥砬皫滋?,何曉在我辦公室里欲言又止,是想告訴我這件事。只是當時,她到底還是沒說出來。我又想起很久以前,伍大國對我說過的,“老白在打何曉的主意”的話,我看了伍大國一眼,沒想到他也正在看我。他朝我一笑,我想他應該也在想當時的這句話吧。
接下來是林為民講話,他是他們的證婚人。我不知道此刻,林為民是否會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他送何曉去醫(yī)院的那個時刻。此刻,他正說著祝福的話,他說虛假的話他也不說了,你們也人到中年了。人到中年應該更懂得幸福的含義。我祝福你們,走過了千山萬水,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的那個人才是自己最終的幸福。在林為民的祝福聲中,老白從兜里掏出了一個盒子,打開,給何曉戴上了戒指。
隨后大家開始敬酒。因為桌子太大,敬酒的時候,只好走下座位,走過去敬。屋子里就亂了,每個人開始尋找自己的目標。沒話說的,過去碰一下杯,說幾句,就開始尋找新的目標。有話說的,兩個人就走到了角落里,熱烈地說著話。我一動沒動。我不知道該找誰敬酒,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后來,何曉過來了。她拿著酒杯,一直看著我,直到走到我跟前,我才趕緊站起來。她看著我,臉上是淡淡的笑。我覺得這個笑容很實在,很內(nèi)斂。不像以前,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那是放肆的笑,張揚的笑。她說,子強,謝謝你能來。我忙不迭地舉杯,不,不,何曉,我應該祝福你。喝完了杯中酒,何曉又拿起酒瓶,給我倒上,也給自己倒上。她看著我說,有些意外,是吧?我老實地點了點頭。我說,你覺得好就好。何曉笑著說,年輕的時候,我們都那么浪漫。后來雖然經(jīng)歷了那么多,骨子里的浪漫還是沒變。就像老白所說的,當神仙當習慣了,要到人間來,難啊。直到這幾年重新碰到老白后,我才真正從云頭上跌下來,跌到了人間。在現(xiàn)實問題上,老白總是那么直白那么野蠻,他從來不裝什么浪漫什么情懷。是他野蠻地把我從云頭上拽了下來。沒什么不好,現(xiàn)在我覺得挺踏實的。還是變成一個現(xiàn)實的人更踏實啊。
我突然有些臉紅。幸好這時林為民過來了。我想他是找何曉的,正準備趁機走開,林為民卻叫住了我。我只好站住。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休養(yǎng),他的精神已經(jīng)好了很多。但是臉色還是很蒼白,頭發(fā)也白了不少,看上去像是老了十歲。我說,林老師,您的身體還好吧?現(xiàn)在最好還是不要喝酒啊。他點點頭,我喝的是白開水。又看了看何曉說,子強啊,你不知道,這些年,何曉不容易啊。以前她每次去我家里看我和你賈姐,去一次都要哭一次……何曉趕緊拽了拽他的袖子。他這才打住,說道,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還是祝福她吧。我不知道說什么,只好把杯子的酒一飲而盡。
那天我喝得有些多。后來的事,我記不太清楚了。我只記得老白過來摟住了我,摟得很有力。他在我的耳邊說了很多的話。有些是關于過去的,有些則是他平時不太方便說的。有幾句話我記得很清楚。他說,活到現(xiàn)在,錢啊權(quán)啊什么的都是虛的,今天來明天去,靠不住,只有情意才是真的。他還說,兄弟,你放心,我一定會對何曉好的。
十
我是晚上十點多的時候接到呂治平的電話的。還有三天就要決定項目的歸屬了。我想他是不是為了這事給我打電話的。
小方啊,還記得,你在學校的時候修過我的課嗎?“中國哲學:歷史與現(xiàn)實世界”。
我說,當然記得啊,終身受益。
他說,可是,我記得,最后一課你沒來。你后來跟我說,是去參加什么志愿者活動去了。
我說,是的。一直很遺憾呢。
他說,那好,明天下午來把課補上吧。
最后一課?我記得他要講的內(nèi)容是“最后的理想主義者”。也許,我人生中最缺的就是這一課?我打開書柜,找了半天,幸好,那個筆記本還在。這些年里,我搬過幾次家。每搬一次家,就要損失一些東西,尤其是舊書舊資料什么的。唯有這個筆記本一直舍不得扔。這是“中國哲學:歷史與現(xiàn)實世界”的聽課筆記,里面記得密密麻麻,自己還寫了很多心得體會。厚厚的筆記本都快寫完了?,F(xiàn)在,筆記本上已經(jīng)蒙上了灰塵,我找來抹布仔細擦了擦。打開筆記本一看,幸好,里面還是完好的,只是紙張有些發(fā)黃了。我?guī)缀跤浀妹恳徽n的場景。那是最青春的歲月,大腦每天都興奮和瘋狂著。呂治平的聲音更能激起我的瘋狂。我知道每瘋狂一次我就被呂治平塑造一次。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大學校園里,是不是還是這樣。腦子里想著這些,居然有些興奮和期待,一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沒有睡好。
第二天下午,我收拾完畢,驅(qū)車直往三江大學。在校外,我找了個停車場把車停下了。我希望自己像個學生那樣,走在校園里,走進教室里。比起剛剛走過的馬路上,校園里顯得格外寧靜。三江大學是全省建校時間最長的大學,綠化非常好,校園里古木參天,初夏的樹葉把校園遮蔽得嚴嚴實實。我有些同情這里的陽光,它們要費很大力氣,穿過層層樹葉,才能落到地面上來。走在校園的路上,我就是一個路人,沒有理睬我是誰。大家都在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三江大學學生總?cè)藬?shù)接近三萬人,但是走在林蔭道上,身邊卻稀稀拉拉的沒幾個人。有一個男生坐在旁邊的石桌上,拿著本書,看會兒書,再看一下遠方。另外一邊的石桌旁則坐著三個學生,兩女一男,正熱烈地討論著什么。我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時候,如果我聽從了呂治平的建議,繼續(xù)去讀書,做學問,那么現(xiàn)在會不會也像他一樣,在大學校園里,教書育人,做一個安靜的學者?
離上課時間還剩五分鐘的時候,我走進教室,在第一排坐下??梢宰话俣嗳说拇蠼淌依餂]幾個人,我粗略地看了一眼,大概也就六七個人。呂治平早就準備好上課的設備。PPT已經(jīng)打開,講臺上放著一疊資料。我記得以前他上課的時候,是沒有這些東西的。他甚至整堂課都不寫一個字??吹轿疫M來,他朝我微微點點頭,眼睛又看向了窗外。我看到他的眼里有些空洞。我想起當年他上課的盛況來。教室里坐滿了學生,后進來的學生沒有位置,就自帶小凳子,坐在教室空著的地方。有一段時間甚至周圍的中學生都來旁聽他的課,窗戶邊上趴滿了學生。每學期課程結(jié)束,都有很多學生圍上來,有的要去擁抱他,有的則請求他的簽名。這么多年過去,這種盛況早就不見了。我突然想起上次,呂治平跟我聊天時說過的話來。
現(xiàn)在的學生,太現(xiàn)實了。他們老是問我,哲學有什么用?我反問他們,為什么一定要有用?人活著有用嗎?他們只要證書,只要那些能夠直接帶來錢的所謂的知識。很多年前,柏拉圖曾經(jīng)批評兩個物理學家,說他們居然把數(shù)學這種追求真理的學問,用來研究物理這種實用的東西。現(xiàn)在呢?柏拉圖要是還在的話,早就被活活氣死了。
上課鈴響了,教室里空蕩蕩的,沒幾個人。呂治平開始講課。還是那個聲音,還是那個語速,還是那種激情,還是喜歡搖頭晃腦。只不過聲音低了一些,雙手也不再在空中揮舞。他的兩只胳膊低垂著,眼睛也不看向?qū)W生,只是盯著窗外,像是對窗外的那棵高大的菩提樹說話。也只有菩提樹幾十年如一日,認真地聽他的課。后來又進來一個學生。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一道閃電劃過,他像個孩子一樣眼巴巴地看著他,希望他坐下來,哪怕是坐在最后一排。那個學生的確走向了最后一排,但是他在課桌下摸索了一會兒,像是找什么東西,最后什么也沒找到,又徑直走了出去,看都不看他一眼。他的眼神又暗淡下來,嘴里卻并不停下來。
上次課我曾經(jīng)講過,“橫渠四句”是中國古代文人的最高理想。我之所以說王陽明是中國最后的理想主義者,是因為,他是最后一個真正貫徹“橫渠四句”的人。諸位想一想,此后的中國,還有誰真正做到了既立德又立功立言?一部中國古代史,本就是一部功利主義史。別看那么多的人,口里說著圣人之言,口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立志“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然而明眼人都清楚,真正激勵千萬個讀書人十年寒窗懸梁刺股的,卻是宋真宗趙恒的一句大實話: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車馬多如簇,書中自有顏如玉!他們?yōu)榈氖浅癁樘锷崂?,暮登天子堂!就像如今,大學校園里都已經(jīng)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了!幸而還有王陽明這樣的讀書人,這樣的理想主義者,他們身在斗室心懷天下,知行合一,“致良知”三字足以勝萬言雄文……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驚動了我旁邊不遠處一個正在埋頭看手機的男生。男生抬起頭來看他,臉上有些茫然??赡苁窍訁沃纹降穆曇籼?,他皺了皺眉頭,隨后又低下腦袋,繼續(xù)玩他的手機。不知怎么回事,隨著他的聲音越來越高,我也開始走神了。我想起前幾天劉成功找我去他辦公室的事情來。
那天劉成功沒有談那個項目的事,而是談起了他自己。劉成功說,明年他有可能從教育廳調(diào)走,副廳長的位置會空缺下來。他問我有沒有想法。我說,我的能力還不夠,現(xiàn)在的工作都做得不好。劉成功笑著說,你就不要謙虛了。你的業(yè)務能力在廳里大家都是認可的。所有處室中,你排不上第一也可以排第二。但是能力強并不意味著你就可以上去?,F(xiàn)在的官場,要想升得快,“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說,我聽領導的安排。劉成功說,你現(xiàn)在正當盛年,應該有更強烈的進取之心。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人,我希望你走得更順一些……
一邊聽呂治平講理想主義者,一邊想著現(xiàn)實的事情,我突然有些臉紅起來。但是我無法控制自己。我看到呂治平那顆碩大的腦袋在眼前晃來晃去,忍不住有些頭暈。真想把他的腦袋摁住,讓他不要再左右搖晃。我懷疑自己的大腦有些缺氧。走了一會兒神之后,頭居然就不暈了。這讓我能夠冷靜下來,想一想?yún)沃纹秸椅襾砺犝n的原因。他難道是讓我來看他現(xiàn)在的慘樣嗎?或者是,想讓我重新成為一個理想主義者嗎?他難道不知道,這現(xiàn)實中的花花世界就像毒品,一旦吸上了,就無法戒掉?抑或是,他是要我來,當面用這些東西來羞辱我?我突然惱怒起來。有幾次,我都想收拾東西,馬上從他的教室里走出去。但是我畢竟不是當年的方子強了,我控制住自己,下決心要聽完他的課。那個時刻,我內(nèi)心的天平已經(jīng)不偏向他了。我在想,如果我是評委,我這一票一定不會投給他的。
后來終于下課了。我想教室里的幾個學生也這么想。他們都在下課前十幾分鐘的時候,都收拾好了東西,準備一下課就離開。所以下課鈴聲響起的時候,他們拿著東西就直接出了門,就像是進了趟銀行或者超市。呂治平埋著頭,不緊不慢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他的表情有些落寞。我在想:一個年輕的受歡迎的普通講師,是怎樣變成一個無人問津的著名教授的。這段歲月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終于收拾好了東西,這才抬起頭來,認真地看了看我。
他說,現(xiàn)在知道了,我為什么要搞那么多項目那么多課題了吧?
他的聲音很低,我感覺他像是對自己說的。
十一
王慶來確實是個人才。
第一次這樣搞項目競爭,居然搞得有條不紊。十一位評委悉數(shù)到齊,參報項目的負責人大部分都到齊了,有的項目負責人還把其他組員帶來了。還有一些記者到現(xiàn)場來了。估計也是王慶來弄來的。原本是在小會議室里進行的,這下不夠了,只好換到大會議室里去。我臨時把劉成功也請來了。我說這么大的場面,又是第一次公開搞,必須請您來壓陣。林為民和呂治平都來了。兩個人看了對方一眼,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了。林為民坐在了第一排,他還是一身西裝,一副出席重要活動的派頭。他同幾乎每一位評委都打了招呼。呂治平則是一身休閑服,牛仔褲又長又大。他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了下來,腦袋看向一邊,看樣子誰都不想理。
我簡要地講述了項目申報情況,以及競爭規(guī)則,王慶來把評分表發(fā)到了評委們手里,開始現(xiàn)場打分。王慶來帶著幾個人現(xiàn)場統(tǒng)分。過了一會兒,王慶來走了過來,遞給了我一張紙。紙上是統(tǒng)計后的分數(shù)。
第一名居然是呂治平!再往后看,林為民連前十都沒有進入。我把紙遞給了劉成功,劉成功看了一眼,點了點頭。我輕輕地跟他說,請您來宣布一下吧?
劉成功搖了搖頭,你是科研處處長,你來吧。
我打開麥克風,開始宣讀分數(shù)。最后,我宣布,此項目競爭的結(jié)果是:呂治平。呂治平在角落里站了起來,面無表情,朝屋子里的人揮了揮手。
其他老師都散了,呂治平一個人留了下來,簽字,辦手續(xù)。不知怎的,我感到他并沒有多少興奮。簽完字后,我朝他走了過去,跟他握手,我說,呂老師,恭喜您勝出。
他反問我,我勝了嗎?
我看到他一臉的傷感,掉頭走了。腳步聲踢踢踏踏,背影在空蕩蕩的走廊里顯得有幾分落寞。
兩位副處長在一旁問我,這個呂教授是怎么回事???
我也搖了搖頭。
三天后的下午,王慶來到辦公室來找我。
方處,我是來辭職的。他開門見山,我要去讀博士了。他說,呂老師的。
我說,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