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永樂三年（1405年）前后，明成祖朱棣遇上了一樁頭疼事兒。這事兒，說來不?。杭覈煜拢诜㈤L，也該確定太子人選了。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萬一自己哪天崩了，也好有主事的，不至于皇權(quán)旁落。

彼時，主要候選人有兩個。一是長子朱高熾，生性沉穩(wěn)，儒雅仁愛，深得皇祖父朱元璋喜歡。要說缺點嘛，那便是身胖腿瘸，眼神也不濟，即顏值不高。另一個則是漢王朱高煦，形象氣質(zhì)俱佳，帥哥一枚，且在靖難之變中立下了汗馬功勞。立儲是個單項選擇，非此即彼，到底該立誰呢？沉思之中，朱棣想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便是《永樂大典》的總編、時任內(nèi)閣首輔的解縉。

在大明鼎盛時期，解縉的確是個非常牛的人物：出身書香世家，自幼聰明絕頂，素有“神童”之譽。洪武二十年（1387年），18歲的解縉參加江西鄉(xiāng)試，輕松晉級，摘得解元;轉(zhuǎn)年殿試，更是與兄長、妹夫，聯(lián)手創(chuàng)造了“一門三進士”的佳話。

朱元璋非常器重他，欽點他為翰林學(xué)士，天天把他帶在身邊，對他不離不棄，宛如一對好基友，且在私下抱腰摟肩道：“大紳（解縉的字）啊，我和你明面上是君臣，其實，我一直拿你當(dāng)兒子看呢。你對我應(yīng)當(dāng)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別怕得罪人，我賞你一塊免死牌?！苯饪N聽罷，自是感激涕零，腰桿頓時硬了不少，次日便上呈萬言書，緊接著又來了個《太平十策》。朱元璋大贊，解縉果然是我大明第一才子！

及至明成祖朱棣繼承大統(tǒng)，同樣很瞧得起手持免死牌的解縉，稱呼他為：“天下不可一日無我，我則不可一日少解縉?！彼裕⑻舆@等大事，朱棣有必要聽聽解縉的意見。

一天，朱棣特意召解縉進宮說起這事兒，且有意立老二朱高煦為太子。解縉一聽，直接將腦袋搖成了撥浪鼓，引經(jīng)據(jù)典：“為長，古來如此?；侍尤市ⅲ煜職w附，若棄之立次，必興爭端?！币馑际钦f，按祖宗禮法，自古至今，都應(yīng)該立長子為太子。朱高熾重仁重孝，是不二之選。如果合了他，非得用老二，你就等著吧，將來麻煩事多著呢。聽著聽著，朱棣不覺皺了眉，走了神。

事實上，朱棣皺眉、走神，并非在考慮解縉的諫言，而是在心里嘀咕：你個老家伙，難怪我爹說你“以冗散自恣”，恃才傲物，不知天高地厚。想當(dāng)初，我爹誅殺韓國公李善長，你就上書叨叨叨，活該被貶。如今，我升任大明掌門人，我想立誰，能沒主見？跟你商量商量，是看得起你，讓你別站錯隊。再者，這是我們老朱家的家事。你個外人，還以為自己有免死牌就可以長篇大論了……

面對唾沫橫飛的解縉，朱棣甚是不悅。而這話，不知怎么就傳到了漢王朱高煦耳中。漢王恨得牙癢，自然視解縉為眼中釘肉中刺，暗中找機會，誓要拔了他當(dāng)牙簽用。至此，如果解縉退一步，也許就能化干戈為玉帛?？伤讨约河忻馑琅?，誓死捍衛(wèi)宗法禮制，力保朱高熾，還得空就向朱棣打小報告。聒噪多了，朱棣煩了，也翻了臉：你解縉算老幾，總操心我家的事兒干什么？不管怎么樣，朱高煦都是我老朱的親兒子。子不教，父之過，你吵吵個沒完，這不擺明了損我教子無方嗎？

恰恰在這時，東南亞出事了：安南（今越南）叛亂，烽煙四起。漢王朱高熾等上書明成祖，要求舉兵鎮(zhèn)壓。解縉則堅決站隊反對派，聲稱殺戮會招惹天怒人怨，還當(dāng)以安撫為主。至此，早已煩死他的朱棣“啪”拍了一下龍案：真不知好歹，貶！

于是，永樂四年，一道圣旨將解縉貶往荒涼偏僻的廣西，降任為布政司參議官。臨行，與他素有舊怨的禮部郎中又落井下石，上了一封誣告信。朱棣看罷，樂了：繼續(xù)貶，讓他去交趾吧，督餉化州！

一轉(zhuǎn)眼，到了永樂八年。這年，解縉跋山涉水，回京向朱棣匯報督餉情況?？伤澳_剛抵達南京，便得知朱棣御駕親征，率領(lǐng)50萬兵馬遠征韃靼去了。見不著皇上，閑著沒事干，解縉便溜溜達達，去了太子府和朱高熾敘舊。

按說，解縉做過朱高熾的老師，師生見個面，喝喝茶聊聊天，倒也無可厚非?？汕∈沁@個看似再尋常不過的舉動，給他引來了殺身之禍：皇位之爭日趨白熱化。你個貶臣卻趁圣上遠征之機，私見朱高熾，該不會圖謀不軌，意欲篡位奪權(quán)吧？

等到朱棣班師，漢王朱高煦便籠絡(luò)一幫大臣，添油加醋，啪啪啪往解縉腦袋上扣了無數(shù)個屎盆子。朱棣龍顏大怒，當(dāng)場詔令錦衣衛(wèi)逮捕解縉，將他打入死牢候?qū)?。對這樁公案，《明通鑒》如是記載：“伺上出，私現(xiàn)太子，徑歸，無人臣禮?！?/p>

永樂十三年，深冬。至此，解縉已在死牢中被關(guān)押了整整五年。一日，錦衣衛(wèi)指揮使向朱棣上報囚犯名單，朱棣瞅見了解縉的名字，說出一句水平很高的話：“縉猶在耶？”解縉還在嗎？這個人還活著？長年干特務(wù)工作的指揮使哪能不懂朱棣的意圖，當(dāng)夜便將單衣薄衫、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的解縉押到了荒野之中。

是夜，大雪紛飛，寒風(fēng)如刀，解縉環(huán)顧四周，直到這時還毫無懼色地說：“你們想殺我？別忘了，我可有太祖賜予的免死鐵券?！笔堑模褪侵煸百n給他的免死牌，也叫丹書金券、誓書鐵券，是帝王授予功臣勛貴們的一種免死憑證。想當(dāng)年，朱元璋稱帝應(yīng)天府，論功行賞，跟搞批發(fā)似的，總共給34位開國功臣頒了丹書金券，也賞了解縉一塊。

如果你以為君無戲言，有了免死牌，就能長命百歲，那就大錯特錯了。及至朱元璋開始誅殺功臣，免死鐵券秒變廢鐵一塊：免一死的，就判你兩死;保八命的，就判你九死?？傊?，必須得死。一路殺將下來，34個功臣幾乎無一人得善終，殃及官吏高達數(shù)十萬人。

可解縉居然還當(dāng)真了，拿出了這塊免死牌?！按笕擞忻馑黎F券，我們當(dāng)然不敢造次。可老天要殺你，我們也不敢挽留?！卞\衣衛(wèi)指揮使說罷，一招手，幾個錦衣衛(wèi)卒迅速圍住了解縉……當(dāng)夜，一場罕見的大雪飄飄灑灑，落滿了解縉的雙肩，覆蓋了他那具瘦削而孤傲地挺立于天地之間的不屈身體。

史載，解縉凍斃雪野沒多久，漢王朱高煦便加快了奪位行動。朱棣覺察苗頭不對，改封其屬地為山東青州，命其履任。漢王不愿離京，朱棣大怒，終下狠心將其廢為庶人，也算勉強了結(jié)了一場宮廷內(nèi)斗。

自古朝堂詭譎，宮斗險惡，伴君如伴虎，大明第一才子解縉就這樣憑著自己的免死牌枉成了皇權(quán)爭斗的犧牲品，戚戚凍斃雪夜，還累及妻兒宗族全部被流放遼東苦寒之地。

所以說，在古代拿免死鐵券和拿一條咸魚沒什么區(qū)別，不能太當(dāng)真！下次你老板說，放手干，干砸了我不計較，你可別和解縉一樣犯傻！

編輯/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