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一

韓信年輕時在淮陰走來走去，人人都不待見他，因為他又窮又驕傲。

按說驕傲是他自己的事，然而，對于很多人來說，你想表現(xiàn)自己的“與眾不同”，就意味著看不起他們身處其中的“眾”。當然，如果你的驕傲與你的身份匹配，那就另當別論?？蓡栴}在于，韓信沒有錢，卻很會擺譜。

比如他母親去世之后，家里窮得沒錢安葬，他仍設法將母親葬到一個又高又開闊的地方，因為他認為這個墳墓周圍將來必然會成為居住著萬戶人家的熙攘城鎮(zhèn);再比如，他當時到處蹭飯乞食，卻負劍穿街過市，像《乘風破浪》里那個“鄉(xiāng)村蝙蝠俠”，隨身攜帶著一本《杜月笙傳》。

有一天，韓信走在大街上，一個殺豬的少年攔住他，說：“你這個膽小鬼，還整天帶著刀劍，有膽子你就殺了我，沒有膽子就從我胯下鉆過去。”

這一幕，《水滸傳》里的楊志也遇到過，連臺詞都差不多，牛二對楊志說：“你好男子，剁我一刀?！睏钪菊娴亩缌伺６坏叮６幻鼏韬?，楊志的命運也就此改變。

如果韓信能未卜先知，怕是又要吐出那四個字：“匹夫之勇?！闭嬲挠抡?，不爭一時一地之得失，無視無關(guān)人等的說長道短。韓信靜靜地看了那個少年一會兒，慢慢地趴地上，然后從他的胯下鉆了過去，滿大街的人都笑得非常開心。

和這樣一些人計較什么呢？韓信的當務之急是走出淮陰，到更廣闊的天地去。

二

他幸運地趕上了亂世，對于韓信而言，亂世是重大利好。他一無所有，沒有什么可以失去;他胸有韜略，在亂世里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變現(xiàn)。

正好項梁渡淮而來，韓信仗劍追隨而去，卻沒有得到重視。項梁和項羽都沒有將他從人群里識別出來。韓信也曾向項羽獻計獻策，卻石沉大海，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韓信覺得，自己再待在楚軍陣營里是沒有前途的，不只是自己沒有前途，這樣的一個項羽更沒有前途。于是，他離開楚軍投奔漢軍之后，明確地告訴劉邦，項羽貌似勇悍仁強兼具，憑的不過是婦人之仁、匹夫之勇，加上背信棄義、親疏有別、為人殘暴，“所過無不殘滅者其強易弱”。

韓信從項羽的一片大好里，看出了暗流涌動，劉邦只要抓住機會，打敗項羽并不難。

侃侃而談的韓信，就像一個視力特別好的人，能從一團迷霧中，見常人之所未見;又像一盞指路明燈，照亮了身處偏遠、心有不甘的劉邦的前程。

而韓信的過人之處，不只是目光卓越。在實戰(zhàn)中，他也料事如神、屢出奇兵。漢高祖二年（公元前205年），劉邦攻打項羽大敗而歸，與剛剛收合了一些人馬的韓信會師于滎陽，并在韓信的幫助下，打敗了追擊他的楚軍，挽回了一些局面。

之后的三年時間，韓信“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引兵下井陘，誅成安君，徇趙，脅燕，定齊，南摧楚人之兵二十萬，東殺龍且，西鄉(xiāng)以報”，被謀士蒯（kuǎi）通稱為“功無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

這話不算太夸張，韓信也說過，劉邦帶兵打仗的能耐一般。項羽當然很厲害，他的基礎好、起點高，感召力比韓信強，與韓信相比，尚不能占上風，可見韓信的確不是凡人。

細究韓信的一場場勝利，會發(fā)現(xiàn)，他成功的關(guān)鍵在于深諳人性——項羽善于激發(fā)士兵的斗志，韓信更懂得利用人的恐懼和不安。

比如井陘之戰(zhàn)，他背靠河水布陣，將領(lǐng)們都不服，因為兵法上正確的布陣方式正好相反，是“右倍山陵，前左水澤”。待勝利之后，他們向韓信請教其中的奧秘。

韓信說，這些軍隊不是他的老部下——他的軍隊老是被劉邦收編，手里用的總是新人——他沒辦法讓他們?yōu)樽约嘿u命，如果不將他們置于死地，他們早就跑光了，哪指望得上呢。

這就是“背水一戰(zhàn)”典故的由來。韓信的“背水一戰(zhàn)”與項羽的“破釜沉舟”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之處，韓信比項羽有更多的顧慮，除了要搞定敵方，還要先搞定自己人。

韓信擅長打心理戰(zhàn)，叫輕騎兵進入趙營，插上漢軍的紅旗。趙軍正打得熱火朝天，一回頭，見營壘里遍插紅旗，頓時崩潰，四處逃奔，漢軍輕易就獲勝。

后來，韓信與項羽在垓下對峙時，也是讓漢軍唱起楚歌。項羽以為漢軍募來楚人，那么楚地必定已被漢軍占領(lǐng)，一時間不做他想，在虞姬面前慷慨悲歌，以失敗者自居了。

三

莫笑趙軍與項羽的輕信，在最為緊張的時刻，若有風吹草動，有多少人不會陷入自我懷疑，還能夠動用理性，勘察周圍的真實情況呢？

韓信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懂得弱小者的心理，這與他出道之前的寒微生涯有關(guān)。他知道不太給人面子但更尊重他人利益的劉邦，一定能夠戰(zhàn)勝對眼前人客氣卻舍不得給人封賞的項羽。在韓信的孤獨歲月里，他可能將人的九曲回腸、各種“腦回路”都琢磨得一清二楚了。

只是，韓信很可悲，他會說很多道理，卻還是過不好這一生。

在韓信打敗楚軍將領(lǐng)龍且之后，項羽感到了恐懼，派謀士武涉去游說韓信。武涉跟韓信分析天下形勢：“當今二王之事，權(quán)在足下。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庇志嫠?，一旦項羽敗了，劉邦下一個收拾的就是他?！昂尾环礉h與楚聯(lián)合，叁分天下王之”？

雖然武涉自為其主，但三分天下的主意對韓信是有利的，不過韓信給了他一個與一貫的理性大相徑庭的回答，說：“我當年在項王手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zhí)戟，言不聽、計不用，所以才離開楚軍投奔漢軍。‘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shù)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親信我，我背之不祥，雖死不易?！?/p>

武涉說的是前景，韓信算的卻是舊賬。劉邦過去對韓信好，并不能消除武涉提出的隱患，況且，在過去，劉邦對韓信真的有那么好嗎？

當年韓信攻下魏國、擊敗趙國的時候，劉邦總是立刻派人調(diào)走韓信的精兵，輸送到滎陽戰(zhàn)場上。公元前204年，劉邦被項羽打敗，狼狽地逃到韓信駐扎的修武，扮成使者進入韓信的營帳，趁韓信還在睡覺，劉邦奪了他的將印、軍符，調(diào)換眾將職位，又叫韓信組織新兵，向東進擊齊國。

劉邦對韓信始終留著一手，韓信對劉邦也沒有那么赤膽忠心。打下齊國之后，他提出要劉邦封自己做假齊王。劉邦正被項羽打得暈頭轉(zhuǎn)向，這簡直是要挾，但這要挾起了作用，識時務的劉邦干脆封韓信做了真齊王。

理性、機智如韓信，怎么“畫風”陡變，忘記了自己和劉邦的真實關(guān)系？

四

韓信不會忘，他是一個記憶力特別好、心里有桿秤的人。

項羽在烏江自刎之后，劉邦江山已定，便奪了韓信的兵權(quán)，改封他為楚王。這連“杯酒釋兵權(quán)”都不算，但韓信也沒有太計較，因為他是楚人，也算衣錦還鄉(xiāng)。他找來幾個在他未發(fā)達時曾與他有交集的人，將恩怨一一了結(jié)。

首先是一個曾經(jīng)分飯給他吃的洗衣老婦，韓信賜給她千金。

其次是當年的一個亭長，曾容留他在家里吃飯，亭長的老婆不樂意了，每天早早做好飯讓家人吃完，等韓信起床，就什么也不剩了。韓信給了這個亭長一百錢，說：“您是個小人，做好事不徹底?！?/p>

最后，他找到當年羞辱他的無賴，出人意料地封了這個無賴一個中尉的官職，并對手下眾將說：“方辱我時，我寧不能殺之耶？殺之無名，故忍而就于此?！?/p>

劉邦也封賞過曾看不起自己的雍齒，但那是為了穩(wěn)定大局。韓信封賞這個無賴，更多的是為了雪恥。這個方式挺巧妙，可也說明，當年的他并不像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情緒穩(wěn)定，即使他如此成功，也沒能將舊日的恩怨徹底放下。

他和洗衣老婦的關(guān)系，更值得玩味。當年他在城外釣魚，遇到洗衣的老婦人，老婦人見他餓得慌，就把飯食分給他吃，一連幾十天都如此。韓信信誓旦旦，說將來一定要報答老婦人，老婦人煩了，說：“大丈夫不能養(yǎng)活自己真是可悲，我是看你可憐才給你飯吃，豈會指望你報答？”

從這番對話中可以看出，韓信對老婦人有感念之情，他想建立一種綿長的報恩關(guān)系。

韓信的不幸，或許就在于，他的理性與感性都太發(fā)達。他能將天下大勢說得頭頭是道，卻無法走出內(nèi)心的城池，即便功成名就，他仍然記得少年時曾經(jīng)歷過的辛酸。予溫情以報答，予無情以報復，至于那個無賴，與感情無關(guān)，他也要想方設法予以清算。

他一生都是一個孤兒，對這世間，他有警惕、能洞察、善投機，但對溫情沒有抵抗力。他一方面懂得怎樣跟劉邦斗智斗勇，另一方面又感念劉邦曾經(jīng)給自己的溫暖，給自己制造的幻象。

他是如此矛盾的一個人，這注定了他的糾結(jié)、不徹底、當斷不斷，也注定他斗不過劉邦，并最終死于呂后之手。

20世紀八九十年代，有一句名言流行一時：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韓信的一生都在這么做，在許多個關(guān)口，他憑著智慧勝出。然而，有誰能夠真正擺脫自己的命運？繞了一大圈，韓信依舊在用當年那個寒微少年的頭腦，處理至關(guān)重要的事情。他是這樣，今日的我們，又何嘗不是這樣？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