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可
我聽到了第一聲凌云的貓叫。是只再普通不過的花貓,白色的皮毛上有大塊的灰色和褐色,修長、干凈,眼珠里帶著警覺,它蹲坐在房間門口,異常文靜,似乎帶著窺探的神色。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只母貓,但我不知從何判斷。我發(fā)現(xiàn)它的尾巴明顯有過骨折,雖然擺動著,但那塊突出的骨頭讓動作看上去不那么自然。
它似乎有些不滿我盯著它的尾巴看,優(yōu)雅地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搬來之前就聽說凌云貓多,心中竊喜。當天晚些時候和漢森吃罷晚飯回來,上了臺階一身的汗,剛剛走到樓前庭院,遠遠看見幾只貓?zhí)稍谧呃壬?,我們放慢腳步走近,中午來訪過的那只花貓神色緊張地站了起來,看了我們一眼便朝著竹林走去,還有只身長不過巴掌的小花貓,跟在它身后,弓著背,踮著腳尖,走起來蹦蹦跳跳像只兔子。唯獨剩下一只灰黑條紋相間的大貓,仍舊優(yōu)雅地躺著。
我們這棟宿舍樓前經(jīng)常來往的就是這三只貓,兩大一小,讓人忍不住猜測是一家三口。但那只大花貓始終保持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警惕。
樓管大媽從走廊走了過去,手里拎著垃圾桶。
原本躺在庭院里的大灰貓騰地站了起來,大步流星地跑向了小竹林,大媽剛拐過彎,灰貓就停下了腳步靈活地轉(zhuǎn)過頭來,目送著她遠去的。
它對樓管大媽心懷恐懼,我用手里的炸蝦把它又吸引過來。炸蝦是我在食堂買的,本來心想有三只貓要多買一些,結(jié)果回到園區(qū)卻不見花貓母子的蹤影,細細想來,好像有好幾天沒有看見它們了。
畢竟是野貓,在這點上,它們是自由的。
大媽拎著洗干凈的垃圾桶又走了回來,這一回,灰貓專心地吃著蝦,沒有驚慌失措地跑開。我伸出手去摸了摸它的尾巴,那修長的尾巴靈敏地搖擺著躲開了,卻始終沒有抬起頭來。
距離上一次喂貓,應該已經(jīng)有五年了。
那時候外婆家里的波斯貓還沒有走丟,外婆也還住在鄉(xiāng)下的老宅里。
那只渾身雪白的波斯貓是小阿姨念大學的時候撿回來的,帶回家那天裝在一個紙盒子里,毛發(fā)凌亂,畏畏縮縮。直到幾天之后,它終于能夠在客廳里兀自玩耍時,我才赫然發(fā)現(xiàn)它的左眼是黃色的,而右眼,是通透的淡藍色。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波斯貓的眼睛真的會有不一樣的色彩。那是外婆家養(yǎng)過的唯一一只貓,在它最后一次離家之前,外婆心血來潮給它稱過體重,足足有四公斤,個頭奇大,但絲毫不影響其敏捷的身手。
記得前些日子在家里偶然談起了這只波斯貓,外婆似乎對它的離開記憶深刻。
這里的大媽又說:“原來有兩只小花貓的,后來有人畢業(yè)了,帶走了一只。”我恍然,明白了為什么母花貓總是那么警惕地看著我。
又過了一些日子,漢森仍舊會在吃完飯之后帶點魚蝦回來,我也總是蹲在這些埋頭吃食的大貓小貓身邊,看它們專注的樣子。我不知道作為野貓的它們,是否需要時常忍受饑餓,但至少在我和漢森面前,它們吃下魚和蝦的模樣,永遠是從容不迫的,甚至有幾分旁若無人的感覺。
這些在凌云的貓,把進食變成了一件神圣而不容置疑的事情。
就這樣,一個又一個的夜幕,在空氣里揮之不去的熱量中降臨了,那會兒,蟬早就不叫了,但夏天像是遲遲不肯離去,日子淡得跟水一樣。
唯一的變化,是那只蹦蹦跳跳的小花貓,驚人地長大起來了。
有一天,那只大灰貓蹲坐在我房間的門口,目光如炬。思忖片刻,我只半掩了門,留下巴掌寬的縫隙。于是,它就踮著腳尖從這門縫里鉆了進來,我轉(zhuǎn)過頭去看著它,它也看著我,半晌,終于輕輕地叫了一聲。我坐在書桌前,手足無措,仿佛是我闖進了它的房間。大灰貓朝著我走了過來,縱身一躍,跳上了我的大腿,盤起身子睡起覺來。一連串的動作一氣呵成,仿佛已經(jīng)演練過千百遍,我看著這柔軟的身軀,腦海一片空白。
這是大灰貓第一次造訪我的房間。它在我的大腿上一直睡到了八月,就像是本該如此一般,我們倆相安無事。而花貓母子依舊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玩耍,也從不輕易靠近走廊和房門,那只小花貓的個頭在瘋長,但不長肉,看上去異常瘦長。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我至今沒想明白的事情。大灰貓在某個午后從睡夢中驚醒。我第一次看見它的驚慌失措,它抬起頭看我一眼,便想站起來,我伸出手想摸摸它,大灰貓卻像受了驚嚇,一個轉(zhuǎn)身,在我的手背上咬了一口。
我“呀”地叫了一聲,回過神來,大灰貓已經(jīng)從我腿上跳下,順著房門跑出去了,只留給我?guī)讉€清晰的牙印。我細細查看,沒有傷口。漢森被我的叫聲吵醒,迷迷糊糊地問我發(fā)生了什么,我搖搖頭,什么也沒有說出口。
那天過后很久,我都沒有再看見大灰貓,而那時候,暑假也快來了。
我反復猜測著大灰貓在那個午后究竟夢見了什么,但我終究不是貓,我連貓會不會做噩夢都不知道。它并沒有咬傷我,所以我沒有責怪過它,但是大灰貓像是心懷愧疚似的,久久不來。
當然了,或許只是我自作多情,沒準它已經(jīng)翻過了凌云這座小山,到什么地方旅行去了,而那幾個轉(zhuǎn)瞬即逝的牙印,是它的告別而已。
倘若如此,這貓還真是和我一樣,不擅長告別。
暑假到來之際,漢森打點完行李要走的時候,大灰貓還是沒有出現(xiàn)。他走出房門,花貓母子躺在庭院里悠閑地曬太陽。他把行李箱靠在走廊上,走到花貓身邊,蹲下身。這一回的漢森有些鄭重,而花貓母子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沒有遠遠地躲開,反倒顯得有幾分沉重。漢森說:“我要走了,你們要自己找吃的哦?!毙』ㄘ埫H坏乜粗匝宰哉Z的漢森,忘了像往常那樣拱起后背。
我有個小小的期待,希望我拖著行李箱要走的時候,灰貓能夠大度地回來看我一眼——是的,大度,就像是我犯過錯誤一樣,期盼著它的原諒。
樓管大媽說,那只大灰貓本是我住的房間原先那位主人養(yǎng)的,只是后來主人畢業(yè)了,它就成了流浪的野貓。我聽完久久沉默,那么,它原本就是家貓咯?不知道為什么,我似乎在家貓野貓的問題上糾纏不休,或許這關(guān)乎自由,或許也只是我比較矯情。但對于一只貓而言,它會懷念過去嗎?在我的大腿上入睡,是因為過去的幾年里,它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嗎?那這樣說來,那日午后的噩夢,恐怕是它又夢見自己被遺棄的那一刻了。我反倒同情起這只大灰貓來。
我坐在走廊上,撫摸著手上曾經(jīng)留下它牙印的地方,那里已經(jīng)什么也沒有了,然而我知道,它已經(jīng)把某種東西留在了其他地方。人去樓空后,走廊上有些狼藉,就像是我們剛剛搬來的那一天,很多時候,遇見和告別的場景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相似。
太陽快掉下去了,我抬起頭,在余暉里看見一只矯健的灰貓正在朝著我走過來。它干凈、帥氣,散發(fā)著從容不迫的俠客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