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外鄉(xiāng)人來到母親的花園,見到那輛單車。單車拴在一棵樹上,那棵樹很細,很矮??吹贸鰳鋭傇韵虏痪茫部吹贸鰡诬噭傎I不久,近似沒有騎過。外鄉(xiāng)人向母親討一杯水,慢慢喝著,與母親討論著剛剛打響的戰(zhàn)爭。臨走時候,她問母親,誰的單車?母親說,特雷西。特雷西的單車。特雷西是我的兒子。外鄉(xiāng)人不說話了。剛才,母親跟她說過特雷西。
妹妹坐在花園的秋千上,母親坐在她的身邊。妹妹對母親說,我想有一輛單車。母親說,戰(zhàn)爭沒完沒了地打,面包都開始限量供應,哪還能買到單車?妹妹看看拴在樹上的單車,那棵樹長高長粗,那單車變得破舊。她說這單車再不騎的話,就再也騎不了了。母親說可是這是特雷西的單車。妹妹不說話了。那是哥哥的單車,她不能碰哥哥的東西。
男孩闖進花園,見到那輛單車。單車銹跡斑斑,車輪開始扭曲。單車拴在樹上,那棵樹更高更粗。男孩有些好奇,問,這是誰的單車?她說,特雷西。特雷西的單車。特雷西是我的哥哥。男孩說再不取走單車的話,它要長到樹里面了。她說母親說過,誰也不能動特雷西的單車。男孩不說話了。他聽母親說過特雷西。他知道特雷西是一個易羞的男孩。但他頭一次知道,易羞的特雷西還有一輛幾乎沒有騎過的單車。
男孩仰起頭,看著那棵樹。樹很高,枝葉繁茂。單車被樹干擠得變了形狀,一部分深深殺進樹干。男孩問母親,為什么要把單車拴到樹上?母親說,單車是特雷西拴上去的。男孩說,特雷西就是舅舅嗎?母親說,特雷西就是舅舅。他把單車拴到這里,誰都不能動。男孩上前,摸摸單車。他被燙了一下。似乎那輛單車剛剛被人騎過,盡管它已變成一堆廢鐵。
戰(zhàn)爭早已結束,城市早已重建。現(xiàn)在,一條公路需要穿過花園。她帶著來人,來到樹旁。現(xiàn)在單車懸空,完全嵌進樹干,似乎是從樹里面生長出來的。來人問她,誰的單車?她說,特雷西。我哥哥特雷西。來人說,可是這條公路需要穿過花園。她說,不行。特雷西的東西,誰也不能動。她給來人講特雷西的故事,一點一點,時間回到從前。來人上前,摸摸單車,嘆一口氣,說,我會轉達您的建議,夫人。
兩年以后,公路修好,卻小心地繞開了那棵樹。樹的周圍多出一圈圍欄,圍欄上掛一個木牌,上面寫著:特雷西的單車。下面,兩行字:1914年,男孩把自行車鎖在這棵樹上,就去參加戰(zhàn)爭了。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回來。這男孩就是特雷西。
這男孩就是特雷西。他在戰(zhàn)場上死去,在參加戰(zhàn)爭一個月以后。母親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女兒還很小,單車還是新的。除了這輛單車,特雷西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包括遺體和骨灰。甚至,當他的母親死去,世上再無人記得他的模樣。
現(xiàn)在的特雷西,只是一輛長到樹里的單車。
(選自《小說月刊》2015年第2期)
文章的前面部分沒有對特雷西的正面描寫,只有對特雷西單車的描寫,它從“剛買不久,近似沒有騎過”,到“變得破舊”,到“長到樹里面”,到“一部分深深殺進樹干”,到“完全嵌進樹干”。變化的是特雷西的單車,不變的是特雷西,因為特雷西在參戰(zhàn)一個月后便犧牲了,他將自己最美的生命時光定格在了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文中對時光的流逝未著一字,只是隨著特雷西各種身份以及單車和樹的變化,讓讀者感受到了時間。特雷西的單車在文中除了是線索,更是一種象征,象征著當時的人們拋卻一切投入戰(zhàn)爭的果敢。當剛建的公路最終選擇繞開了那棵“長”著特雷西單車的樹,那些勇敢參戰(zhàn)卻默默無聞的特雷西們也都留在了人們的記憶中,不曾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