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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不住姓名的那些人

        2019-11-27 02:24:12張曉風
        莫愁 2019年32期

        文/張曉風

        有些人,他們的姓氏我已遺忘,他們的臉卻恒常浮著,像晴空,在整個雨季中我們不見它,卻清晰地記得它。

        那一年,我讀小學二年級,有一個老師——我連她的臉都記不起來了,但好像覺得她是很美的,也恍惚記得她身上那片不太鮮麗的藍。她教過我們些什么,我完全沒有印象,但永遠記得某個下午的作文課,一位同學舉手問她“挖”字該怎么寫,她想了一下,說:“這個字我不會寫,你們誰會?”我興奮地站起來,跑到黑板前寫下了那個字。

        那天,放學的時候,當同學們齊聲向她說“再見”的時候,她向全班同學說:“我真高興,我今天多學會了一個字,我要謝謝這位同學?!蔽伊⒖炭鞓返糜腥缑{下生翅一般。

        那以后,我遇見無數(shù)學者,他們尊嚴而高貴,似乎無所不知。但他們教給我的,遠不及那個二年級老師的多。她的謙遜,她對人不吝惜的稱贊,使我忽然間長大了。如果她真的不會寫“挖”字,那又何妨,她已挖掘出一個小孩心中寶貴的自信。

        有一次,我到一家米店去?!澳忝魈炷馨衙姿偷轿覀兊乃奚釂??”

        “能?!蹦莻€胖女人說。

        “我已經(jīng)把錢給你了,可是如果你們不送,”我不放心地說,“我們又有什么證據(jù)呢?”

        “??!”她驚叫了一聲,眼睛睜得圓突突,仿佛聽見一件聳人聽聞的罪案,“做這種事,我們是不敢的?!?/p>

        她說“不敢”兩字的時候,那種敬畏的神情使我肅然,她所敬畏的是什么呢?是古老的賣米行業(yè),還是“舉頭三尺有神明”?她的臉,十年后的今天,如果再遇到,我未必能辨認,但我每遇見那無所不為的人,就會想起她——為什么其他人竟無所畏懼呢!

        還有多年前那個七月,當我們趕到聯(lián)考考場的時候,只覺整個人生都搖晃起來,無憂的歲月至此便渺茫了,誰能預(yù)測自己上了考場之后的人生?想不到的是代數(shù)老師也在那里,他那蒼白而沒有表情的臉竟會奔波過兩個城市而在考場上出現(xiàn),是頗令人感到意外的。

        接著,他蹲在泥地上,揀了一塊碎石子,為特別愚魯?shù)奈抑v起行列式來。我焦急地聽著,似乎從來未曾那么心領(lǐng)神會過。泥土的大地可以成為那么美好的紙張,尖銳的碎石可以成為那么流麗的彩筆——我第一次懂得,他使我在書本上的朱注之外了解了所謂“君子謀道”的精神。

        很不幸的,那天行列式?jīng)]有考,而那以后,我再沒有碰過代數(shù)書,我的最后一節(jié)代數(shù)課竟是蹲在泥地上上的。事隔十多年,才忽然咀嚼出那意義有多美。

        代數(shù)老師姓什么?我不記得了。如果我去母校查一下,應(yīng)該不甚困難,但總覺得那是不必要的,他比許多我記得住姓名的人不是更有價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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