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思
“身份”一詞可以從國家、文化兩個層面定義,主人公阿米爾就生活在穆斯林與美國人的雙重身份之下。然而,作為美國歷史上的轉(zhuǎn)折點,9·11事件使這兩重身份產(chǎn)生了難以調(diào)和的沖突。一方面,該事件使美國白人產(chǎn)生了強烈的不安感,擊碎了人們對于美國堅不可摧的幻想。另一方面,它加劇了中西方文化間的沖突,使恐伊斯蘭癥在美國達到的前所未有的頂峰。在這一背景下,阿米爾無法不隱藏穆斯林身份,從而更好地追求美國夢。
在《古蘭經(jīng)》中,為了免受潛在的迫害、實現(xiàn)值得稱贊的目標,信教的人們可以對其穆斯林身份有所隱瞞?!拔也皇悄滤沽郑沂且晃槐辰陶?,這意味著我放棄了我的信仰”(2015:35)?!拔艺J為這是一種落后的思維方式以及存在方式”(32)。對自己穆斯林身份感到羞恥、同時為了能獲得前景更加光明的職業(yè)生涯,阿米爾否認作為其文化根源的伊斯蘭信仰。
《古蘭經(jīng)》規(guī)定,無論男女都禁止與非穆斯林通婚,除非對方誠心入教;禁止赤身光腿走路;禁止飲酒吃豬肉;禁止妻子將除骨肉至親的男性帶入家中。而阿米爾不僅娶了基督教白人畫家妻子,光著腿成為她的模特,甚至默許妻子邀請艾薩克來家中做客,一起吃豬肉、香腸,飲西班牙酒。
抱著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幻想,阿米爾在否認穆斯林文化的同時,更是模仿西方的生活方式。最終,除了外貌,他與其它美國白人的生活表面上看來沒有區(qū)別。正如艾薩克所說的:“你說穆斯林是如此不同。你并沒有那么不同。肉菜飯?西班牙酒?你和我對美好生活有一樣的想法。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泰晤士報的文章,我甚至不會知道你是穆斯林”(35)。
阿米爾無法擺脫穆斯林這一文化身份的烙印,卻又極力想要成為真正的美國人,這使得他的身份難以界定。一方面,這就是霍米·巴巴所指的“雜糅”。身份不是固定不變的,它隨著時間與空間的變化而變化。過去在巴基斯坦,阿米爾是穆斯林。然而,移民到美國后他對伊斯蘭文化的否定、對西方生活方式長期的模仿都使阿米爾純粹的穆斯林身份發(fā)生了巨大改變,從單一的穆斯林變成了擁有穆斯林與美國人雙重身份的個體。
另一方面,“模仿代表了一種具有諷刺意味的妥協(xié)”(Bhabha,1994:86)。對伊斯蘭文化的否定、對美國人生活方式的模仿體現(xiàn)了阿米爾的文化自卑情結(jié)以及對西方殖民話語的尊重與推崇。然而,阿米爾永遠無法成為真正的美國人,因為對殖民者而言,模仿的真實意義是殖民話語下的“規(guī)訓”而非“啟蒙”。“殖民模仿是對經(jīng)過改造后的、可識別的他者身份的渴望,作為有差異的主體,它幾乎相同卻又不完全相同”(Bhabha,1994:86)。
法農(nóng)(1968:718)認為,在同化到西方社會的過程中,東方人將失去自己的身份,最終變?yōu)闆]有歸依、沒有視域、沒有膚色、沒有國家、無根的個體。對渴望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移民而言,尋找身份的唯一方法就是正視自己的根、正視過去,但阿米爾盡一切努力否定伊斯蘭文化、融入美國社會,這意味著他想要與過去的自我割裂、重構(gòu)一個新的自我,也意味著他的身份危機。
為了被認同為真正的美國人,阿米爾拋棄否定伊斯蘭文化。在這一過程中。他逐漸與穆斯林群體疏遠。然而,疏遠是雙向的,穆斯林群體不再承認阿米爾是真正的穆斯林。
伊瑪目涉嫌為恐怖組織籌集資金,亞伯前來請求阿米爾參加伊瑪目的聽證會。然而,害怕穆斯林身份暴露、渴望升職的阿米爾拒絕了亞伯,二人之間的爭吵爆發(fā)。
亞伯認為與忍受羞恥去追尋無法企及的事物相比,做真實的自己更為重要,甚至在面對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審訊時不禁嗤笑出聲,盡管這一行為很可能被理解為挑釁從而使他陷入麻煩。與亞伯不同的是,阿米爾仍渴望繼續(xù)追尋美國夢,甚至愿意為此拋棄伊斯蘭文化。
阿米爾與亞伯的爭吵在于穆斯林與美國人的身份,孰輕孰重?這也是一個困擾著所有移民的問題。在情感上,他們更接近母國的文化身份;但在地理方面,他們與移民國家更為親近。且在大多現(xiàn)實情況中,前者不得不屈從于后者。阿米爾的經(jīng)歷恰恰揭示多元文化主義時代下移民所遭遇的困難與挑戰(zhàn)。
與兒時的阿米爾相比,現(xiàn)在擁有成功事業(yè)、幸福家庭的阿米爾對穆斯林群體而言完全就是一個陌生人。阿米爾不再是他們的驕傲,而是恥辱。他對伊斯蘭文化的否定、自我厭棄以及與穆斯林群體的疏遠都證明了他是一個背叛者。這意味著阿米爾不僅被白人視為他者,在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過程中,也將自己內(nèi)化為一個穆斯林群體的他者。
作為一個具有雙重身份的個體,阿米爾在兩者之間不斷搖擺。他渴望被認可為一個真正的美國人,但根深蒂固的伊斯蘭文化影響使他無法成功。最終,他既不是穆斯林也不是美國人,這就是霍米·巴巴所指的“居間”。內(nèi)心關(guān)于穆斯林身份與美國人身份的斗爭使阿米爾陷入了極大的痛苦之中。可以說,在追求美國夢的過程中,阿米爾已經(jīng)迷失了自我。他不再被穆斯林群體所承認,失去了家以及渴求的歸屬感。
作為一位因伊斯蘭風味而聞名的白人畫家,艾米麗以一副奴隸主與摩爾人奴隸的畫像為原型,讓阿米爾下半身赤裸做她的模特。盡管堅稱胡安·德·帕雷哈的身份是助手而非奴隸,無可否認的是艾米麗正用一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從西方視角凝視阿米爾。潛意識地,她認識到阿米爾與摩爾人奴隸一樣同屬于美國的少數(shù)群體,沒有自由意志,服從于白人。此刻,二人的關(guān)系更像奴隸與主人而不是平等的夫妻。
其次,艾米麗對阿米爾的潛意識歧視也可以通過與艾薩克的婚外情體現(xiàn)出來?!叭绻翘焱砩习l(fā)生在倫敦的事情是錯誤的話,艾米麗,這不是你最后一次犯這樣的錯?!保?3)。不論是否承認,艾米麗清楚地認識到阿米爾作為穆斯林與她的不同。最后,她離開了阿米爾,昔日看似溫馨的家庭只剩幾個零零散散的紙箱,伊甸園中唯一能給阿米爾歸屬感的地方坍塌了。
相對艾米麗的隱形歧視,阿米爾在美國主流社會中遭遇更多的則是顯性歧視。例如,艾薩克認為阿米爾與艾米麗的婚姻是奴隸終于得到了主人的妻子;盡管已經(jīng)成為律師,社會地位較低的白人服務(wù)員也可以用怪異的眼光注視阿米爾;無視阿米爾多年對律所的忠誠奉獻,他的晉升機會在穆斯林身份曝光后立即被新人喬里取得。這一系列事件都證明不論美國穆斯林如何努力,他們始終無法被認可為真正的美國人,而是被視為他者,被白人群體邊緣化。正如阿米爾所說的,“你認為你是這里的黑鬼?”“我是黑鬼?。∥遥?!”(44)。
后殖民理論中最核心的話題之一就是強弱文化的二元對立。正如賽義德(1979:109)所言,西方是東方各方面行為的旁觀者、法官與陪審團。歐洲中心主義將歐洲文化作為評判其它文化的唯一標準,西方是世界的中心,而東方被邊緣化為他者。
艾薩克與喬里認為穆斯林女性戴的是面紗,它遮住了面容,抹殺了個性,是男性對女性的一種壓迫手段。實際上,穆斯林女性戴的是頭巾,用來保護她們免受可能的傷害。在缺乏理解的基礎(chǔ)上,西方傾向于根據(jù)自己的偏見來評價東方。因此,西方人眼中的東方并不是真正的東方,而是一個根據(jù)它們自身文化帝國需求所編織的東方。賽義德(1979:1)曾說,東方幾乎是歐洲的發(fā)明,是一個充滿浪漫、奇異事物、難以忘懷的回憶、風景與非凡經(jīng)歷的地方。
穆斯林身份與美國人身份、東方與西方的沖突導致了阿米爾的悲劇。被困于二者混合身份之間的阿米爾既不是穆斯林也不是美國人。埃里克森曾創(chuàng)造“身份危機”一詞來指代一段時期內(nèi),個體以前的身份(童年)不再適合,而新的身份尚未建立(Cote&Levine,2002:95)。作為穆斯林移民到美國的阿米爾希望通過否認過去的方式來得到認可,最終,雙重身份的不可兼容性將他推向了黑暗的深淵。他失去了自己,誰也不是。阿米爾是美國穆斯林群體的縮影,他們在渴望融入白人群體的同時正在與母國文化、人民割裂。
就身份而言,“我是誰”是一個阿米爾永遠無法回答的問題。正如布雷斯勒所言(2004:203),被兩種文化拋棄的感覺或認知使得移民主體成為精神難民。在東西方長久的沖突及9·11事件的歷史背景下,阿米爾的自我否定、與穆斯林群體的疏遠及被白人群體的邊緣化導致了他的身份危機。通過《恥》,阿赫塔爾成功揭示了后9·11時代宗教在界定個人身份方面的重要性以及不同宗教、種族間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沖突。
在全球化與文化多元主義的當今世界,人們對身份問題的關(guān)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強烈?!稅u》的成功之處在于它不僅敢于真實呈現(xiàn)不同群體間復雜、緊張的關(guān)系,更在于它鼓勵人們構(gòu)建一個“第三空間”,認識到交流與理解對消除偏見與歧視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