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子
天還沒亮,任曉雯就已經(jīng)醒來,突如其來的“寫作的興奮感”,讓她比往常起得還要早。凌晨四點,在大多數(shù)人還在睡夢中時,任曉雯早已坐在桌前,準備投入寫作。
于每日的清晨寫作,靜候日出,這已經(jīng)成為任曉雯的創(chuàng)作習慣。“我需要做的,只是清晨五點隨鬧鐘聲起床,六點坐到寫字臺前,開始每天三小時的寫作。我像是對待一份工作,保持最刻板的作息。仿佛必須如此,才能斟酌最細小的字義差別,掂量最微妙的句式排列,才能對世界和人的內(nèi)心保持最強烈的驚奇感?!边@位年輕的女作家如是說。
在這個或拼顏值或拼才華的年代,無論從哪方面看任曉雯都已是人生贏家。任曉雯自幼家教甚好,成績優(yōu)異,以碩士學歷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踏出校門后選擇從商,一路做到副總裁。但任曉雯卻說,這一切都不是她主動的選擇,沒有一樣是自己真正喜歡的,直到接觸寫作,她才開啟了自己生命的原動力。
初出茅廬的任曉雯以詩歌創(chuàng)作于國內(nèi)名刊嶄露頭角,隨后在《萌芽》上接連發(fā)表作品,并連續(xù)五屆在新概念成人組得獎。但成人組并未受到當時媒體過多的關(guān)注,所以生活中的任曉雯依然“魚不動水不跳”。任曉雯坦言,參賽最大的收獲是來自《萌芽》編輯的鼓勵,“在他們的語氣中,我儼然是有文學才華的”。
然而真正的職業(yè)創(chuàng)作和作文大賽是兩回事。2002年,任曉雯用幾個月時間完成了第一部長篇小說《島上》,卻無數(shù)次被雜志社、出版社退稿。經(jīng)過了整整六年才終于得以出版,卻由于缺少關(guān)注度很快便石沉大海。而后任曉雯又花了五年時間,寫了三十九萬字的長篇《她們》,這本書的命運和《島上》一樣多舛。直到另一個六年過去了,遠在歐洲,曾將莫言、余華作品翻譯成瑞典語的翻譯家的陳安娜女士無意中在圖書館讀到這本書,覺得很喜歡,便開始著手翻譯。隨后,該書的瑞典語版、英語版、法語版在歐洲相繼發(fā)行。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自此以后,任曉雯的寫作道路才開始順風順水,出版社主動找上門簽約,各路媒體約稿也紛至沓來。近些年出版的《陽臺上》《好人宋沒用》等作品讓她蜚聲文壇,如今的任曉雯已辭去工作,在老家專職寫作。
盡管出生的時間貼近80年代,但任曉雯的寫作風格明顯屬于“70后作家”——審美風格多樣,位于歷史夾縫,以及與寫作歷程同步的內(nèi)心變革。當我們嘗試梳理任曉雯的作品時,常常被她風格的多變所吸引。從2002年至今的十多年間,她嘗試過后現(xiàn)代的、超現(xiàn)實的作品架構(gòu),也創(chuàng)作過光怪陸離的都市奇談,還有平實的、白描的、家長里短的市井故事。任曉雯作品的格局時而撐得宏大,時而又縮得細窄,呈現(xiàn)出一派很有野心的樣貌,她仿佛不著急確立屬于自己的文學標簽,而是想嘗試更多、突破更多。
到了這一回,任曉雯的文字又像上海女人給人的印象,細膩、綺麗,又有著不動聲色的冷酷。對于擅長挖掘歷史縱深和描寫眾生群像的任曉雯來說,新作《浮生二十一章》更像是一種全面的自我顛覆。她想真實地還原小說中所有小人物困苦的歷史處境,讓他們看起來盡可能形象、精致、真實。而書寫小人物的真實生活與命運,從純虛構(gòu)到現(xiàn)實化,嘗試與歷史交融,也是任曉雯在寫作路上的一次轉(zhuǎn)變?;蛘哒f,任曉雯的文字生涯從未停止過轉(zhuǎn)變。
《浮生二十一章》是任曉雯在《南方周末》連載的短篇小說系列精選,每篇以人物姓名為題作為一章,共二十一章,每一章皆用2000余字繪出一個人的一生。故事都與上海這座城市有關(guān),且多發(fā)生在熙熙攘攘的弄堂里,任曉雯以小說家的敏銳和雕刻家的耐心勾勒上海小市民的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張忠心、高秋妹、姜為民、楊敏安……二十一個人物,二十一種人生,這些人物個性明朗,境遇普遍,每一個人物的性格都是豐富且生動的,這種生動是指很難定義他們是所謂的“好人”或“壞人”,他們有時可愛有時可恨,世故精明又不乏努力善良,即使命運難以捉摸,即使生活千瘡百孔,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軌跡里忙碌著、奮斗著,也世俗甚至勢利地活著。
袁跟弟一生好強,曾在外國人家里當長工,臨老想去美國看看,卻突然中了風,空留下一張年輕時存下來的1934年版美元;余鵬飛心心念念成為上海人,憑本事考上大學到上海,認識個上海女朋友自豪又自卑,總怪別人嫌鄙他;曹亞平熱愛表演,因歷史原因下放至農(nóng)場,返城時又因政治表現(xiàn)不佳被刷,最后成了個“老瘋子”;宗建國喜讀書,本想做個世界聞名的大學者,不料年紀輕輕被查出腎衰竭,整天里抱怨生活,漸漸學會搓麻將、喝酒,下作閑話亂噴……書中人物生活在平常人家,心懷各色夢想,使著勁地往上爬,卻在現(xiàn)實中遭遇一次次的打擊,只能用日復一日的生活抵御人間的荒蕪。浮生一世,生活從來都不容易,無論誰都在與命運不停地做抵抗。
可以說,僅用寥寥兩三千字,任曉雯就寫成了一部滬上平民列傳,她為這些浮沉顛沛的上海人,刻下曾經(jīng)活過的墓志銘。故事里的人物大都有原型可循,因為故事材料源于對上海蕓蕓眾生的采訪記,有的是對親友的采訪,有的源于口述史,還有的是網(wǎng)友自述,這無疑使得這部作品有了“非虛構(gòu)”的氣質(zhì),任曉雯似乎想通過所謂的“非虛構(gòu)”來趨近真實,寫出真實生活里的力量。任曉雯說,小說里出現(xiàn)的各種歷史生活細節(jié),主要不是來自她的記憶,而是通過查閱資料。她從1921年的資料一直查到現(xiàn)在,再用想象力把這些資料黏連起來。通過龐大的資料收集,任曉雯聞到一個城市的氣味。
市井小民,柴米油鹽,家長里短,日常瑣碎,生活在一地雞毛中悄無聲息地發(fā)生著變化,細小又強大,歷史的面目若隱若現(xiàn)于每一個平常人家。任曉雯對此既不詩化也不刻意扭曲,她始終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客觀冷靜地敘述,不煽情不評價,這種克制使得故事顯得尤為踏實、真切,一如生活本來的面目。
《浮生二十一章》的語言極為考究,看得出是經(jīng)過精心打磨的文字。這些年,任曉雯的文字一直保持簡潔準確、干凈利落,這有賴于她超強的洞察力和描寫力,任曉雯還進行了一些新鮮的嘗試,小說中糅入了文言和滬語,她試圖用古樸的語言制造年代疏離感,通過滬語讓人物更具地域特色。這種嘗試無疑是大膽的,因為它有可能給讀者帶來閱讀的障礙,并制造出巨大的陌生感,好在任曉雯的巧妙處理使得語言非但不顯疏離,反倒是高級且迷人的。如《江秀鳳》一文中:“一日,上門收廢品,遇著個故人。對方矚視良久,忽道:‘三小姐,是你吧。她赧紅了臉,跑下樓去,縮立于墻邊,放任自己哭個夠。俄而搖搖小鈴,起車前行。”準確精練,無一字多余,一個落魄的三小姐形象頓時鮮活起來。
古語和滬語的加入使得任曉雯筆下的人物更貼近生活,靈動自然,真實深刻,哭笑間也有了更多的層次。任曉雯坦言寫《浮生》時甚至能感受到筆下人物“噼里啪啦說話時,咸酸的唾沫濺射而來”。這種書寫在當代作家的寫作中很少見,任曉雯似乎創(chuàng)造了一種不同尋常的語言風格,也摸索出了獨屬于她自己的小說敘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