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平
父親的墓地徹底消失在洪澤湖畔的那片農(nóng)田里。
這個清明,我又回鄉(xiāng)掃墓。父親的墓地竟然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我心里一陣恐慌,從未有過的那種恐慌。我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把父親弄丟了,可能再也找不到了!盡管父親在我的記憶里一直是模糊的,差不多只是一個名稱,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但是,他卻有一塊實實在在的墓地留在村頭的農(nóng)田里,留在我的記憶里。憑著那塊墓地,漂泊半生的我找到了歸宿。年年的春節(jié)與清明,我都會跪在父親的墳前,拋卻世間所有煩惱,專心為父親送上一摞摞紙錢和一堆麥草金條,默默祈禱。每當此時,我似乎都能從隨風(fēng)搖曳的火苗中看見父親面黃肌瘦的身影。他在貧病交加中去世,留給親人的全是嘆息。
五十多年前,村頭那塊平坦的農(nóng)田里拱起一個墳包,父親便永久地住在了那里。但是,他怎么也沒有辦法像活著時精心修葺自家茅屋那樣阻擋風(fēng)雨和人力對他住宅的破壞。只有等到每年清明的時候,由他留在世上的孩子為他修葺。離墓地不遠的地方,是一條小溝,隔著小溝就是我上學(xué)的路。從背起書包上學(xué)的那天開始,我每天都要經(jīng)過父親的墓地??墒歉赣H從來不喊我一聲乳名。我也從來不敢在父親的墓地駐足停留,甚至不敢向父親的墓地瞥上一眼。從八歲那年開始,我就年復(fù)一年地跟著母兄前往墓地為父親添墳燒紙。母兄去世后,我?guī)е胰撕⒆尤?。走得再遠,五十多年來幾乎從未中斷。村頭的那塊平坦農(nóng)田像調(diào)色板一樣四季變幻,父親的墓地像海水中的一座小島。在莊稼茂盛時,父親的墓地只露出一個小小的墳頭,莊稼收完了,才全部顯現(xiàn)出來。但父親的墓地卻在一天天變小。
村民渴望獲得更多的土地種植莊稼,耕地的犁鏵便不斷地削裁著父親的墓地。平墳還田的浪潮席卷農(nóng)村時,父親的墓地一次又一次地被推平。每年清明驅(qū)車趕回老家,遠遠地就朝著父親的墓地望去,目光所及,麥田里居然看不見父親的墓地,總是一陣陣心痛。我也總是不惜力氣,一次次給父親的墓地添上新土,壘起墳頭。推平了添,添了又被推平,不知較量了多少年。誰愿意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的祖墳被人推平并無動于衷呢?假如有一天,我沒有能力再給父親的墳頭添土而只能在遠方遙祭,那我也許就不會有目睹父親墳頭被推平的痛心了。然而,沒想到推平還是輕的,父親的墓地居然在我有生之年徹底消失了。我感到一陣恐慌。一陣愧對先人的恐慌。
我把車子停在小溝西岸的路邊,帶上紙錢,跨過小橋,向著父親墓地的方向走去。萬畝農(nóng)田,原先像一件百衲衣,如今變成了一件袈裟,大型拖拉機連片翻起的泥塊仿佛袈裟上的一道道皺褶。這片農(nóng)田里丟失墓地的不止父親一個。我徘徊在農(nóng)田里尋找父親墓地的確切方位。萬幸的是,春節(jié)時燒過的紙錢灰燼還在。只是那一團灰燼的面積擴大了,拉長了。憑著散落在泥塊間的模糊的灰燼,我斷定,父親的墓地就該在腳下。我茫然四顧,擔(dān)心自己正好站在父親的身上,心里不禁一陣凄愴。憑著五十多年的記憶,我用腳步向西丈量著。從那片灰燼到水溝東岸十多步。水溝西岸正對著路邊一棵楊樹。楊樹西面有一個涵洞。三點一線,我默默記下了。我要用機械的方法確定父親墓地的四至。結(jié)束祭掃時,我在那棵楊樹上做了一個記號。
這個清明,我沒有再給父親的墳頭添土,也沒再給他裁出新的墳頭。因為,這一年我也年近花甲,有點力不從心了。我以為,無論大地上有沒有父親的墳頭,只要自己心里有父親就足夠了。多少代人不都是這樣活在自己后代心中的嗎!何必非要在大地上留下一塊墓地?我喟然長嘆,想起《紅樓夢》中的《葬花吟》了。年近黃昏的心境往往變得蒼茫如海,飄渺如煙,恍然如夢。
其實,我有許多辦法不用每年往返二百多里地去為父親燒紙?zhí)韷灐⒏赣H的遺骨遷進公墓,抑或火化后裝入骨灰盒設(shè)龕供在家里,就再也不用來回奔跑了。即使不遷墳,也有辦法確定父親墳頭的四至。多少年前就有親友勸我,給父親的墓地澆鑄水泥,立上一塊石碑,再也不會受到犁鏵的削裁或被人推平。但是,我既看重親情,更看淡世事。一次次削裁或推平父親墓地的人曾多次揚言,不是因為要多收幾粒糧食。我聽后一笑而過。讓他三尺又何妨?時至今日,何必再去驚擾安睡五十多年的父親。又何必為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呢?況且有親友認為,家人平平安安,幸有陰德保佑。為死者,為生者,這么多年,遷墳和立碑的念頭都擱置一邊。
今年夏天,開車回老家,不為燒紙,只想看看熟悉的老家。但老家已變成了水鄉(xiāng)澤國,埋葬父親的那片農(nóng)田變成了一片蟹塘蝦田。我又是一陣揪心的疼痛和莫名的恐慌。更令我恐慌的是,水溝西岸的那排楊樹也被伐掉了,包括我做過記號的那棵。望著茫茫水田,我感到非常孤獨。天地間,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他們至少應(yīng)該給我留下一棵樹,一棵做過記號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