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佑
小院在城中央。
我本不想就這樣粗淺地形容它的位置,或許該寫它就在某著名寺廟旁邊,或許該描寫幾句它的來處,但我讀到的大多作品都以城南城北開頭,于是我也這么寫。
小院的景色和大多數四合院都差不多,雕梁畫棟,紅的院門,雕花的影壁,幾棵樹,掛著山河圖的屋子。
我實在沒興趣探尋每棵樹的品種,也覺得“兩棵棗樹”一類的描寫有些無味,于是干脆不寫樹,只記得有一棵是菩提,我十七歲時在這許了個愿。
小院大概是租給有錢人的,我不清楚經常來這里的人們是否都是其中之一,我也不知道主人種下菩提的時候看到的是不是樹上搖動的錢。
抬頭,小院四周大多都是寫字樓,鱗次櫛比,只有它,夾在高樓大廈中間,顯得有些落寞,又有幾分清高。來的路上還看到幾個衣著浮夸的上班族,經過小院時沒有人看一眼這鑲著門釘的大紅門,外面的熙熙攘攘擾不著小院的靜謐,有些萬人皆醉我獨醒的桀驁。
我曾經把這里評價為“城市一隅”,是因為院門就像理想與現實的分割線:踏進來,便能好好站定一會兒。仰望天空,看著忙碌的城市慢慢褪色,慢下來;等一等微風和月亮,心境澄明;走出去,還能看到屬于這座城市的萬家燈火和人間煙火氣??绯鲞@個高高的門檻,走在夜晚依然不通暢的路上,猛然意識到,我們還在奔向新的忙碌。
今天父親招待了幾位朋友,人們紛紛在院子里拍照,估計很快就能在朋友圈見到那些照片。大家欣喜地發(fā)現,在這偌大的都城,居然會有這樣一處地方。于是拍照、發(fā)朋友圈。
我亦如此,至少之前幾次大抵是。
十七歲,不敢有什么夸大,但我至少可以直面自己的不堪,并勇于承認,我與人不同的一點,是在拍照和發(fā)朋友圈之余,還能在小院的角落安靜地坐一會兒。
古人在寂靜處喜歡吟詩,現代人喜歡搬運古人的詩。我卻認為真正感受景色的時候,是不會想到詩的。
那不該是一種吟誦舊人語句的感覺,而是自己提筆寫下什么的沖動。
我知道在不久后的某天我還會回到小院,在院子里走走,吃火鍋,聽父母說話,再去樓下唱一會兒,唯一不同的是,估計不會再寫一篇文字了。
我在想,不遠的將來,這座小院最后還是會被拆了,換成另一座玻璃閃閃的寫字樓,于是再也沒有了從城市底部的眺望。
打開電腦,無意間打開一個蘋果自帶的鏡像自拍軟件,看著屏幕里那個男的,我愣了一下。原來這才是我。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都習慣了從帶有“濾鏡”和“美顏”效果的軟件里看自己的臉。誠然,“好看”本身是無罪的,可如果你每天都活在這樣的“好看”之下,把經過改裝的臉變成了習慣,這張臉就成了你的一張面具。面具之下,你根本看不清自己的本來面目;而為了說服別人更重要的是說服自己,你不得不一直把這張面具戴在臉上。
透過濾鏡,我們開始看不清自己。我們的臉不再是我們的臉,我們也不再是我們。
十七歲以后,我開始崇敬一個叫做“自洽”的詞。我開始相信,我們每個人大概都有一套自我合理化的邏輯,來解釋那些難過和無法解決的事。遇到學習或工作里的瓶頸,我們開始怪罪社會;意識到天資上的差距,我們開始怪罪原生家庭;為了逃避現實,無數人躲在網絡世界里或是成為某些狂熱的宗教分子。試問,又有哪個人在遇到一些“解決不了”的事的時候,沒有自己勸服自己,從而繼續(xù)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呢?無所事事的鍵盤俠們一次次地寫下“如果我是王思聰……”;沒能守在父親病床前的子女在酒桌上討伐著某個不通人情的老板或是競爭殘酷的社會;偽善的動物保護者甚至騙過了自己,在一次次眾籌會中潸然淚下……太多時候,我們通過自己跟自己講一套道理與邏輯,讓一切都變得合理,就像自拍軟件上的濾鏡讓過濾后的臉無比精美,自洽邏輯后的我們都無比無辜、正義與純良。
誰愿意接受濾鏡之外自己那或許有點肥胖的臉、臃腫的眼呢?誰又愿意接受這個濾鏡后面懶惰、無能、貪玩又墮落的自己呢?可人們忘了,如果不先接受沒有濾鏡的臉,又怎么去努力讓它變得更好看呢?如果不先接受自己的種種不堪,又怎么能讓本已破碎不堪的日子變得美好些呢?只有先接受那個不夠好的自己,努力有所改變,你才能變得更好。
我不喜歡這樣病態(tài)的濾鏡。
這世界和生活都挺難的,我們的悲傷都不盡相同??扇绻銢]有接受自己、改變自己的勇氣,便沒有咒罵世界的資格。
自洽大概是不可避免的,我們總需要一些理由去繼續(xù)相信自己,并在這個世界里努力地活著。
你所擁有的或許不是最好的,但那才是你。
寫完這篇,我就去健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