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某年冬天,烏魯木齊下起一場大雪,朋友們聚會,見菜單上有雪雞肉,雖然貴,但因為好奇便點了一盤。雪雞肉質(zhì)瓷實,但并不難咬,味道頗為醇香。
有朋友夾到一只雞腿,驚呼太小了,一直坐在一邊不說話的一位女士終于忍不住了,說雪雞正是因為腿小才利索,如果它們的腿粗,又笨又懶,還怎么活?
大家詫異,看來她了解雪雞。
說起雪雞,才知道她在天山深處辦了一個雪雞養(yǎng)殖場,因為賠錢不得不撤下山來。她的臉色不好,但不是那種懊喪,而是一種復雜。
她說,雪雞一般都生存在海拔兩千米以上,且終年積雪的地方。雪雞靠吃雪蓮生存,但高原上的雪蓮是有限的,所以,雪雞自小就懂得節(jié)食,長大后,它們常常被饑餓激發(fā)出力量,在高原上快速奔跑。因為雪蓮稀少,雪雞們亦養(yǎng)成維護圣物的習性,每次進食總是留下幾朵,久而久之,它們便成為絕不貪食的圣雞。雪雞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死去,它們一旦發(fā)現(xiàn)難逃厄運便拼命奔跑,直至墜崖而亡。有時候雪雞會被人抓住,但等你把它舉起時,發(fā)現(xiàn)它早已死了——它因為不能忍受這樣的命運,會被氣死。所以,人們在市場上買到的雪雞都有一個爛肺,那是被氣炸的。雪雞的愛情也很動人,一只死了,另一只便挖出雪坑將其埋葬。接下來,它會一直在附近活動,從不走遠。一次,她見一大群雪雞朝著一個雪堆嘶鳴,知道那里葬著另一只雪雞。讓她驚異的是,雪地上布滿動物的爪印,但那個雪堆卻干干凈凈,沒有一只動物從上面踩過。
聽她說到這里,所有人都不好意思再吃雪雞肉,只是聽她講雪雞。她傷心地告訴大家,因為養(yǎng)殖雪雞失敗,男朋友已早于她敗下陣來,并離她而去。
她說能見到雪雞的人很少,因為雪雞怕受到傷害,往往選擇高山雪峰棲息。人們都知道吃雪雞可祛寒,尤其對關節(jié)炎有好處,但誰都不知道雪雞一直遭受嚴寒。一位牧民曾告訴她,一次他看見幾只幼小的雪雞可憐,把自己的羊皮襖放在它們窩前,心想它們寒冷時會鉆進去,沒想到第二天早上一看,它們把羊皮襖掀到了一邊。她想,雪雞所面臨的是一生的寒冷,所以,它們勇于走向更寒冷的地方,在它們的生命里,除了向寒冷挑戰(zhàn)外別無選擇。
她非常了解雪雞,似乎能感知雪雞身上的力量,亦深知它們身上有著怎樣的光芒。
她說,雪雞也有歡樂與真摯。一次,她去給雪雞喂食,發(fā)現(xiàn)兩只母雪雞把飼料中可吃的東西都推讓給幼子,而它們卻餓著。后來發(fā)生了更奇怪的事情,兩只雪雞過河,一只弱小一點的在跳過石頭時,不慎落入水中。她以為它會從水中游到對岸去,反正它不怕冷,但她沒有想到,它返回原來的地方再次起跳,要跳到那個石頭上去。努力了四次,它都失敗了,但它沒有放棄,返回去再接著跳,第五次它終于成功了,上岸后發(fā)出興奮的歡叫,用爪子將地上的雪掠起,在頭頂飛揚。她覺得雪雞很執(zhí)著,也很歡樂。
桌上的那盤雪雞肉已經(jīng)涼了。涼了的菜,不再引起人的食欲,似乎一下子與人沒有了關系。
其實,很早她便知道她與雪雞之間,與其說是養(yǎng)殖,倒不如說是較量,她意識到雪雞最終有一天會戰(zhàn)勝自己,這種戰(zhàn)勝不是形式,而是因為兩種不同的生命而早已注定的。在一場大雪下起后,她望著天山上的大霧和飄飛的雪,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大雪下了一夜,她第二天早上一出門,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所有的雪雞都已沖出養(yǎng)殖場離去,雪地上只留下密密麻麻的爪印。
說到這里,她長嘆一口氣說,直到現(xiàn)在,也說不出當時是什么感覺,她只是呆呆地望著雪地上的爪印,少頃,突然醒悟:雪雞們一直在等待這場大雪,它們喜歡在大雪中出發(fā),亦喜歡在雪地上行走。一場大雪讓它們開始了又一次生命的前進,它們將走向更加遙遠、更加寒冷的地方。過了兩天,她默默下了天山。
說完這些,她不再說話。坐了一會兒,大家便散去,那盤雪雞肉被服務員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