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鼠

“老師，我兒子是不是在談戀愛？”在一個家長觀摩日的課間，一位母親望著教室內(nèi)的兒子低聲問我。

青春期的孩子，讓家長們操碎心的除了學(xué)業(yè)，還有叛逆和戀愛，特別是戀愛。作為班主任，我必須掌握班里的這方面的動向，這個男孩的戀情我自然清楚，對象也在我班上。據(jù)說女生從初一開始暗戀他。

沒等我回答，這位媽媽緊接著又說：“我大概知道是哪個。”她指了指女孩子所在的方向，“跟我們是老鄉(xiāng)”，然后還說了女孩家的一些情況。我吃了一驚：現(xiàn)在的家長真是了不得！

我正不知要怎么接話好，她又告訴我是怎樣從和兒子的談話中了解到他談戀愛的。雖然她很不贊同，但又不知道怎么說，千言萬語最終變成一句“男女生交往要把握好度”，沒想到兒子直接來了一句：“怎么，你怕我們生出小寶寶啊？”她很尷尬，但又無法反駁。

我忍不住笑了。男孩的回答帶有一種挑釁的意味。對成年人的欲言又止、遮遮掩掩的態(tài)度，未成年人是有點兒不屑和抵觸的。兒子用這種言語上的交鋒傳達著一種信息：你要說什么我懂，可是我想什么你不明白。他們討厭自己純潔的戀情受到這樣的質(zhì)疑。

母親理解青春期的萌動，又擔心孩子成績受到影響，但還是選擇了開明地對待，只是拜托我多關(guān)注，適當?shù)臅r候引導(dǎo)他。說是引導(dǎo)，講白了，就是要我勸他們分手。

對于學(xué)生的戀愛，一般情況下，我并不支持也不反對。我之所以不把這種戀愛稱為“早戀”，是因為這個詞帶有明顯的成年人對未成年人情感的否定色彩，而許多成年人的戀愛行為并不比未成年人的成熟多少。當大人們講到他們的孩子正處于青春期的時候，相當于孩子們說到“我媽現(xiàn)在更年期”——但事實上這兩者都應(yīng)該受到重視，處于這兩個階段的人都需要得到理解和尊重。

不久后的家長會上，我的考驗才真正來臨。女孩的媽媽當著女兒的面問我：“老師，請你告訴我，她有沒有談戀愛？”為了避免孩子尷尬，我把家長單獨叫到辦公室，還沒等我開口，她馬上說：“我大概知道是哪個，那個男孩家里跟我們是老鄉(xiāng)……”于是告訴我她是怎樣從孩子的手機屏保圖片上找到她談戀愛的蛛絲馬跡，并經(jīng)過一系列怎樣的行動最終確認的。我再一次驚嘆于母親們的偵探能力。由于兩人在學(xué)校沒有什么過分行為，只是結(jié)伴回家，也許戀愛讓人精神煥發(fā)吧，上課的時候甚至還表現(xiàn)出更積極的樣子，但是回家之后通過手機聯(lián)系。我和家長商量，還是從控制手機著手，以免影響在家的學(xué)習。我在學(xué)校則繼續(xù)關(guān)注，找合適的時機跟他們談一談。

這兩名學(xué)生的成績終究還是受了影響。特別是原本成績不錯的女生，在初三上學(xué)期期末考的時候成績下滑很嚴重。我在閉學(xué)式的前一天，把女生叫到辦公室，小心翼翼地選擇適合的字眼——女孩臉皮薄，這次退步夠讓她難過的了。

我沒有直接提戀愛的事，只是說，這次成績退步挺多，只剩半年就要畢業(yè)了，有什么別的心思就先放下吧。如果無法兼顧幾件事，說明現(xiàn)在還沒有那樣的能力，那就抓最重要的事先做好。如果自己很難下定決心，就讓身邊的朋友們，或者老師家長一起幫助她渡過這一關(guān)。我還告訴她，她的好朋友也很為她擔憂，事實也是如此。

女孩眼里自始至終噙著淚，讓人有點心疼。我溫柔地安慰她，說馬上放寒假了，可以好好調(diào)整一下心態(tài)，以她的基礎(chǔ)要沖回原來的名次是沒問題的，甚至還可能再進步一些呢。她真誠地點點頭，向我告別，轉(zhuǎn)身走出辦公室。

我沒想到她的決定下得如此堅決。當天晚上，我收到男生母親的短信，她說兒子回家抱著她痛哭了很久——他被分手了。“老師你勸勸他吧，他特別信任你?！倍绦爬镞@樣懇求道。

棒打鴛鴦希望我動手，事后又要我這“罪魁禍首”來安撫創(chuàng)傷。天，我容易嗎？

我能理解新時代的家長，又不希望孩子戀愛又不希望孩子傷心，又想指引孩子前行的方向又擔心自己太武斷殘忍。他們太愛孩子了。

我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第二天，我讓男孩在閉學(xué)式后來找我。他的一個好友偷偷走近我，悄悄地說“他說他恨你。”我哭喪著臉說“那就讓他恨吧，我也很無奈呀！”

學(xué)生們散去了。男孩（也許帶著恨意）朝我走來，我們就站在教學(xué)樓下談話。

我（又一次）小心翼翼地選擇著字眼，最終只是用陳述的語氣說：“你很難過?！彪m然有點虛偽，但實在找不出適合的詞。他“嗯”了一聲。

“我沒想到她決定得這么快?！蔽遗ψ屄曇袈犉饋聿幌裨谵q解。

“我也沒想到。”他告訴我，那天我跟女生談話，他就在門外等著。他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就提出了分手。然后他就滔滔不絕地開始傾訴，他們的相處如何融洽，那些淡淡的美好的每一天，以及她是多么好的一個女孩子。他深情地陷入回憶中，“她真的是個很好的女朋友”。

“對，”我說，“她是個好女孩?！边@是我的真心話，但我極力讓自己說得更誠懇一些。

“我也很暖??！”他抬頭看著我，“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p>

“對！”我趕緊說，“你也是個好男朋友。你們都是好孩子?！?/p>

如果他對我真有恨意，此時也應(yīng)該消解了不少吧。我抓住時機說：“既然你們彼此都這么喜歡對方，這么珍惜對方，那么當她做出正確的決定時，就應(yīng)該支持她?！?/p>

“是啊，所以我不怪她。”他輕輕說。

我松了口氣。好啊，不怪她就好，那你怪我吧，沒關(guān)系，我在心里默默想。

在我的從教生涯中，因為戀愛而正兒八經(jīng)地找學(xué)生談話是很少的，大多數(shù)的情況都是在他們單相思、吵架、失戀、分手的時候。我不是戀愛專家，但我也許是他們能夠找到的最適合傾吐和詢問的人選。他們會問我：老師，我失戀了，怎么辦？其實好多次我都很想告訴他們：老師也還在吃狗糧呢，老師也不知道怎么辦……但是這明顯不是他們想要的答案。我只有拿出成年人的尊嚴和所掌握的知識和經(jīng)驗，來給他們一些看起來很了不起的建議和深奧的道理。比如，依賴和掌控都不是愛情的本來面目，或者，能夠讓彼此都得到成長的關(guān)系才是良性的關(guān)系等。我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理解這些道理。

但是我發(fā)現(xiàn)這樣就夠了。戀愛中的青少年不需要你幫他們解決問題，他們只是希望處在困擾當中時，能夠有一個比他們理智和成熟的旁觀者來提供引導(dǎo)和幫助，而他們將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做出判斷和決策。

這就是青春期的孩子們所需要的：試著去愛，去表達，為自己做主，哪怕失敗。因為戀愛關(guān)系可以說是人一生當中除了親子關(guān)系之外，最重要的親密關(guān)系。而這種關(guān)系不會因為步入了婚姻而修成正果，它要求持續(xù)的、終生的發(fā)展。除了多巴胺所帶給人的快樂感覺之外，人們可以借由戀愛獲得內(nèi)心成長的重要機會。

最后要說說這兩位的后來，女孩子專心學(xué)習，成績又回到了原有的水平。男生則通過藝考進入自己理想的高中。他們又偷偷和好過，然而最終還是分開了。你知道，在一起只需要一個理由，分手的理由可以有千千萬。

你說，拆散情侶，我瞎費啥勁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