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兆
川澤是大我三屆的師兄,是七年前的省理科狀元。過去這么多年,我依然記得高中入學的第一天,電子屏幕、櫥窗、黑板報、布告欄,到處都是對這位師兄的宣傳。
宣傳資料上是這么寫的——我校川澤同學高考裸分713,并且在自主招生中收獲35分的額外加分,以748分的總成績被清華大學錄取。
“哦,高考滿分是750分。”
所以當川澤坐在我對面,聽我尖著嗓子學當年到處科普他光輝成績的教導主任說話時,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然后捏起一塊覆著厚厚芝士的比薩,塞進嘴里。
這是斯坦福的校園,他是這里的助教。我們倆坐在臺階上,吃打折比薩和中國餐館的外送炒面。
“走吧,帶你溜達一圈兒?!彼呐难澴诱酒饋?,輕描淡寫,跟高中時候吃掉一整碗雞排飯之后去操場走走的感覺一樣。
我笑起來,拎著半盒吃殘了的外賣,喝了口汽水就跟他走。
斯坦福大學位于美國加州舊金山灣區(qū)南部的帕羅奧多市,毗鄰硅谷,氣候宜人,有一種小城市特有的繾綣舒適感,校園里足球場、體育館、圖書館、醫(yī)院、高爾夫球場一應俱全。
“Die Luft der Freiheit weht”是斯坦福大學的校訓,經常被蹩腳地翻譯成“讓自由之風肆意地吹”。
“因此不僅沒有必修課,也沒有必須參與的活動。在這里,你不用刻意去做某件事。”師兄學著譯制片里的腔調,“在這里,一切都由內心驅動,讓自律去淬煉你的靈魂,去追尋自由的本質。啊,這就是斯坦福?!?/p>
雖然語氣夸張,動作滑稽,把斯坦福說得好像個懶洋洋的度假村,但是接下來他還是熟練報出一串數據:“截至2018年,累計有八十三位斯坦福校友、教授等科研人員獲得了諾貝爾獎,二十七位獲得圖靈獎,八位曾獲得數學界最高獎項菲爾茨獎?!比缓笏种父壹殧敌@里那些頂級實驗室和研究所——愛德華茲實驗室、海森物理實驗室、斯坦福語言和信息研究中心、斯坦福社會定量研究所、卡福星粒子天體物理學與宇宙論研究所等十二所頂級的研究機構。
我努力跟上節(jié)奏,很快發(fā)現這些研究機構涵蓋了人文、自然、社會等領域,于是插嘴說:“師兄只是想跟我炫耀斯坦福在自然科學、醫(yī)學、商科、法學領域都是巨頭,而且是三流的輕松態(tài)度,一流的超神實力?!?/p>
我以為他又會大笑,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輕輕一抿嘴:“從來沒有什么超神,更不存在輕松?!闭f完不等我再問,就推著我繼續(xù)參觀校園。
棕櫚樹是校園里常見的裝點植物,門口有上百棵高大的棕櫚樹,立成一片氣勢恢宏的矩陣,很有中國文人筆下遮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的味道。
從棕櫚大道進入校園,會穿過大片的草地,向左邊遠望就是斯坦福標志性的胡佛塔,正前方靜靜矗立著西班牙方院式的主樓,紅頂黃墻,莊嚴大氣。從主樓正面人內,再過一片柔軟草地,是主樓環(huán)繞的Main Quad,一個容得下上萬人的矩形大廣場。
“每年秋季開學的第一個月圓之夜,會舉行傳統(tǒng)的‘Full Moon on the Quad,幾千人都跑到方院廣場上,你知道是做什么嗎?”他表情神秘。
“賞月?吃月餅?吃芝士蛋糕?吃蜜瓜派?”我試著去猜。
他敲我一個栗暴,罵道:“就知道吃?!比缓蟮靡鈸P揚揭秘道:“是趁著月色搞事情——喜歡你就吻。原本只有本科畢業(yè)生和新生參加,好讓學長畢業(yè)前送給中意的學妹一個吻,挺好。后來架不住人多,總會有其他年級的人亂人,就變成了大party,大家一起慶祝新生到來,所謂的‘難忘今宵??!”
他見我笑得古怪,補充道:“當然,強吻也是會挨耳光的。所以別想隨便占便宜。另外,現場貼心地準備了漱口水,畢竟誰也不愛接受一個啤酒味兒拌著比薩味兒的香吻。哈哈?!?/p>
繼續(xù)前行,我大概總結出斯坦福校園的特色是四平八穩(wěn)。
這里的建筑多是矩形石料構成,土黃色石墻,紅色屋頂,由拱廊和半圓形的拱門連接,顏色和外形上高度統(tǒng)一,卻擁有各自獨特的結構,并且恰到好處地運用了羅馬建筑元素,標志性的紅瓦屋頂剛好和加州蔚藍明亮的天空交相輝映,相得益彰,如詩如暖。騎著單車的學生從身邊呼嘯而過,積極又活潑。
師兄打了一個電話,笑著說我運氣好,可以帶我去他們的實驗室看看。
說是實驗室,其實是寬敞明亮的整幢小樓,許多不同面孔的人員往來其中,各自做事,可以透過玻璃看見一些大型設備,線路煩瑣,精密異常,氛圍比美劇里的神盾局要夸張得多。我沒來由地就想起小時候讀的《海底兩萬里》,這簡直比見到尼摩船長的鸚鵡螺號還要驚訝。
對于這樣的專業(yè)領域研究機構,我自然只能是走馬觀花,半懂不懂地聽著夾雜著德文的各色口音的簡單介紹,只感覺自己像走進了一座鐘表的核心處,周圍的鏈條、齒輪,有如榫卯相接,嚴絲合縫,有條不紊地高速運轉著。
晚飯時,師兄說他要親自下廚招待我,見我持懷疑態(tài)度,解釋道:“食堂不好吃,下館子貴,被逼無奈,你師兄我現在可是燒得一手好菜?!?/p>
他去做飯,我在屋里轉來轉去,看見寫字臺上成摞的手稿和成本的密密麻麻批注過的資料,腳下紙簍里全是濃縮速溶咖啡的包裝紙,墻上用美工釘釘著進度表和中文的心情隨筆:“崩潰”“拜托,再堅持一下”“你可以的,要更努力”“別睡別睡,還有三期進度要趕”“距離回國還有237天”“含淚奔跑吧,不知疲倦的哈士奇”。我以為這些看上去有些中二的話只會在我的手賬里出現,因為我專業(yè)不順,情感不順,選擇錯誤,怯懦膽小,卻從沒有想過我的“神仙師兄”也和我們一樣,掙扎在生活的網里。
我開始理解他之前說的“從來沒有什么超神,更不存在輕松”,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以凡人之軀,窮究自然和宇宙的奧秘,宵衣旰食,上下求索,這是所謂“超神”背后的秘密。
正出神,他端了兩碗飯出來,菜碼是濃油赤醬的梅菜燒肉和地三鮮。我突然想起在高中后街的小攤上,我們最常吃的就是扣肉蓋飯。
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坐在旁邊聽我們嘰嘰喳喳說往屆的大神事跡,我們感嘆沒見過傳說中將近滿分征服清華的川澤師兄。臨走時,他笑著給我們一人買了一瓶橘子水,說:“吃過飯就回去吧,還有一節(jié)晚自習?!?/p>
他出門之后,小攤的老板跟我們說,他就是川澤。
已經過去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