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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風箏的人(短篇小說)

        2019-11-22 03:24:46湯成難
        作品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根子紅霞

        湯成難

        1

        我從北京回揚州的第一頓飯是根子安排的?;疖嚱?jīng)過南京的時候我往他的手機發(fā)了一條信息,根子就開著車來接我了。我們在出站口處擁抱,像電視里的鏡頭一樣,又在彼此后背用力拍拍——這種親密的動作顯得我們關(guān)系很鐵似的。恰恰相反,我和他僅一面之緣,還是在去年冬天,根子去北京追債成功(他是這么告訴我的),在天安門廣場讓我給他和遠處的紀念碑合個影,他在人堆中一眼就瞄準了我,可能我看起來拍照很好的樣子,也有可能是很閑。的確,那段時間我沒什么事干,一切都處于青黃不接的狀態(tài)(除女朋友這事外),我母親打電話來叫我多出去運動運動。年輕巴巴的,一身病,她說。我遵循了老人家前半句意思,出去,至于后半句意思——運動,我實在提不上興致。我覺得那些在健身房里揮汗如雨的盡是些年輕人,血氣方剛,渾身的勁兒沒處使似的。像我這個年紀(我同學的孩子已經(jīng)打醬油了)力氣用得快差不多了。生活本身就是一件體力活,歇斯底里吵架,變著花式揍娃,絞盡腦汁周旋,哪一件不需要力氣?當然,我還沒有結(jié)婚,沒有娃,但有幾個女朋友,比娃更累心。

        我有時“出去”,是為了逃避她們,我打車——手頭寬裕的時候,拮據(jù)時就坐公交車。這也沒什么不好。車經(jīng)過天安門廣場時,我都會伸出腦袋看一看,或者干脆下去走一走,我喜歡看廣場上激昂的人群,那些被旅行團從祖國各地運來的大爺大媽總能使我內(nèi)心蓬勃點兒什么。

        當然,根子還沒到大爺?shù)哪昙o,他比我還小,胖胖的,脖子上套著根大金鏈子,很有黑社會的意思。

        “這不重嗎?”我指著金鏈子問他。

        “不重,里面是空的?!彼ζ饋?,露出缺掉的側(cè)切牙。

        “那戴著?;H伺丁!?/p>

        “是哦,?;H恕!备铀砷_方向盤,將金鏈子取下扔給我看。

        金鏈子在我眼前晃了晃,把照進來的陽光搖得碎兮兮的。

        車駛出火車站了,我搖下窗向外狠狠吐了口痰,義憤填膺的?!皨尩模€是揚州好,空氣舒服?!蔽页嚧巴庹f。

        “那當然,揚州的女人也好?!备尤滩蛔⌒ζ饋恚嚿硪哺活澮活澋?。他告訴我今晚的酒局就定在“揚州天下”,里面的小服務員個個水靈靈的。當然,為了配合我的藝術(shù)家身份,他也叫了三個藝術(shù)家朋友來作陪,兩男一女。他將三根指頭在我跟前晃了晃。

        飯店藏在路邊的一排房子后,燈箱上的“下”字已經(jīng)瞎了,只?!皳P州天”,別有意味。藝術(shù)家之“兩男”分別坐在我的左右兩側(cè),左側(cè)的是“書法家”,根子如是介紹。其人瘦小,以至于很靈活,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從我的椅背與墻面的狹縫里鉆來鉆去的。他說和我一見如故,要送我墨寶,迫不及待招來服務員問有沒有筆墨紙硯。右側(cè)的藝術(shù)家呢是畫家,據(jù)根子介紹此人師從黃賓虹。我想了想黃賓虹的生卒年,一口酒差點沒噴出來。畫家不怎么說話,不茍言笑地抽煙,偶爾遞過手機讓我“指教指教”他的畫。而女藝術(shù)家還沒到。這多么令人期待。

        根子的電話間隔就會響起,女藝術(shù)家不停向他匯報到達的地點,再由根子向我們轉(zhuǎn)述:石塔寺了,文昌閣了,冶春了,大虹橋了……揚州天下了——終于到了,我長噓一口氣,真怕她中途有個什么事兒而缺席。我這人做事蔫了吧唧的,唯有對異性上永葆著熱情。根子放下手機說到了到了,到樓下了。

        又等待了十多分鐘后,女藝術(shù)家并沒有出現(xiàn),這期間我出去抽了支煙,“指教”了畫家三十多幅畫,根子仍不停接到女藝術(shù)家打來的電話,諸如哪個包廂呢?怎么沒看見呢?確定是揚州天下嗎?是不是走錯樓梯了?等等。我有些惱火,甚至想沖到樓下把其拎上來,在我內(nèi)心極度沮喪和疲憊的時候,包廂的門打開了。

        我想把“鮮艷”一詞獻給這位偉大的藝術(shù)家,要是她不出聲,我一定以為是一只花籃自己走進來了。她這一身打扮用花枝招展形容都不夠——花的褲子,更花一點的上衣,頭發(fā)盤起,由一只大花發(fā)夾固定著。在我透過花叢與她的目光相遇時,我不禁驚訝起來——這不是我的初中同學楊紅霞嗎?對方也認出了我,顯得格外激動,她說,陳真,真的是你啊,陳真,我們有多少年沒見啦陳真。

        楊紅霞和我都是馬湖鎮(zhèn)中的,只同學了兩年,初二下學期她就被其父親帶回去了。楊紅霞家住農(nóng)村,條件不好,姊妹又多,她父母希望她早點務農(nóng)以減輕負擔。但楊紅霞熱愛上學,深知學習是唯一的出路,于是又偷偷跑回來,他的父親在地里找不到人了,便氣憤地追到學校,所以,我們常??吹揭环盒牧逊蔚膱雒?。按理說楊紅霞如此熱愛學習(據(jù)說同學每天經(jīng)過她家門口時,都能聽到楊紅霞瑯瑯的讀書聲),成績應該是優(yōu)異的,但她的成績一直不好,考試總是墊底。初二下學期她就離開了,跟他們村里的人到安徽學做皮鞋去了。

        我之所以在二十年后仍能記住她的名字,是因為后來我們有過長達八年的書信往來。楊紅霞去安徽后便給我們寄來了信,用“我們”是因為班上三十多個人都收到了楊紅霞的信,她好像和每個同學都友誼深厚,需要書信來訴說衷腸。但很快大家便不再寫信了,畢竟到了初三,學業(yè)重了,再加之他們對楊紅霞并沒太多印象,甚至兩年里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只有我和她的通信保持了下來。其一原因是我喜歡在早讀課或自習課的時候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去取信,我會走得極其緩慢和自在,能夠離開課堂一會兒,多么令人愉悅;其二原因是那時我開始寫點隨筆什么的,急需要像楊紅霞這樣熱情又忠實的讀者,據(jù)說她將我信中優(yōu)美或富有哲理的句子摘抄下來,厚厚兩大本,間接地鼓舞了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

        “陳真,沒想到你真的成為大作家了,那時我就十分看好你哦?!睏罴t霞突然說道。我不知道根子是怎么向他們介紹我的,我也記不得我又是怎么向根子介紹自己的,可能那天在天安門廣場上,由于一種威嚴或宏大的氣氛感染了我,也使我隨口說出一些威嚴或宏大的詞語來。這幾年我的確也寫了一些東西,但籍籍無名,去年和一個朋友去搞劇本融資,想拍一部震驚影壇的電影,獲他個金雞金像金棕櫚的,結(jié)果呢,人財兩空。當然,這詞用得不完全準確,因為我本來就沒什么錢。

        飯局的后半場幾乎變成了同學敘舊,敘舊的主要是楊紅霞,而我的確和她沒什么好說的,她今晚的出場多少令我有些失落,可能是我對女藝術(shù)家的期待過高導致。

        再說楊紅霞吧,我實在無法將她與“藝術(shù)家”聯(lián)系起來,她的說話腔調(diào)、穿衣特點,以及找不著北的傻愣和二十年前沒什么兩樣。她總是突然地大聲說:“太高興啦,陳真,真的是你嗎?”

        如果是青春偶像劇,男主人一定含情脈脈地回答:“真的是我,如假包換?!?/p>

        可我想換呢。

        2

        我和楊紅霞的第二次見面仍然是在根子的飯局上,在這之前我一直和根子混在一起,我的吃住行基本都由他包攬了,這讓我有時在酒醒后虛驚一下,我究竟在天安門廣場上對根子說過什么牛逼哄哄的話。

        終于,根子在一杯酒下肚后提出了他的設想,他希望和我,以及三個藝術(shù)家合作成立文化公司。根子說自己在政府里有人,有路子;我呢,來自京城,見的世面大了去了,負責文字創(chuàng)意和方案策劃;而三個藝術(shù)家呢,個個技藝精湛,坐鎮(zhèn)揚州書畫界第一把交椅。他認為沒有比這更好的組合了,揚州又是一個文化之地,眼下對文藝的重視,老百姓的附庸風雅,簡直是天時地利人和,是時候該出手了。

        這番話的確很鼓舞人心,大家紛紛舉起杯來,我也不例外。我對辦公司沒什么特別大的興趣,只要不讓我出錢,又能分得一杯羹,為什么要拒絕?

        酒局的氛圍明顯高漲了起來,大家紛紛換了位置,彼此交頭接耳,比如書法家坐到了根子旁邊,楊紅霞也坐到了我的旁邊,她并沒有像其他幾位暢想文化公司的未來,而是繼續(xù)和我敘舊。楊紅霞咧開嘴笑著,細細密密的牙齒一直暴露在外,她對能和我一起成立公司無比興奮,好像和二十多年前我們在一個教室一同學習一樣。

        我從根子口中得知,楊紅霞這些年一直從事“繪畫”工作,業(yè)務不錯呢。他說在火車站的出站口、醫(yī)院的圍墻上,都有楊紅霞的“作品”。

        這么一說,我也就明白了,楊紅霞干的是墻繪。這在國內(nèi)是一個新興的行業(yè),它和真正的藝術(shù)并非沾得上邊兒,千萬別把它和摩崖石刻或敦煌壁畫什么的聯(lián)系在一起,也就是借藝術(shù)的幌子省點墻磚墻紙的錢。但我仍不明白楊紅霞是怎么從一個鞋匠搖身一變成了墻繪師的。

        楊紅霞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興高采烈地向我講述起她的“過去”,她說她的確做了五年皮鞋?!鞍?,陳真,你還記得那個地址嗎?我給你寫信的地址哎,就是那里,我在那里做了五年皮鞋呢?!睏罴t霞饒有興趣地講了起來,講了很久,很細碎,以至于我只記住了幾句,也算是中心思想了。楊紅霞說后來做鞋用的皮都是人造皮,人造皮上的漆層非常糟糕,一不小心便蹭掉了。她就琢磨這漆的事兒,一琢磨就隨一個老鄉(xiāng)去做油漆了,做過汽車噴漆,也做過裝潢刷漆。一次她看見有人在墻上畫畫,一問,才知道這叫墻繪,比刷漆來錢多了。于是她就跟著人家去學墻繪了。楊紅霞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和刷漆是一樣一樣的。

        我沒見過楊紅霞的“作品”,但根據(jù)她上學時的表現(xiàn)能推測一二。記得有一次數(shù)學老師叫她到黑板上畫一個平行四邊形,楊紅霞在黑板上來回修改半天,愣是沒把平行四邊形的兩條邊畫平行。最后老師也急了,幾乎哀求她,咱好好畫,不鬧,好不好?

        “陳真,你還記得你給我寫的第一封信嗎?”楊紅霞突然問我,她總是將話題引向我們通信的時光,“你在信里說,叫我多讀書,后來我就去買了一本《簡·愛》,讀了四遍呢?!?/p>

        這些我真的記不起來了,我只記得楊紅霞的信總是很長,仿佛有“說也說不完”的話,而且敘述平平,沒有重點。進入大學后我便很少回信了,那時我擔任學校??庉?,讀者也多,已無需楊紅霞這樣的粉絲了。再后來我以學業(yè)忙為由不再回信,但楊紅霞的信仍然準時飛來,那些信大多數(shù)沒被拆開,便以煙缸或抹布的身份消失在宿舍垃圾桶里。

        “后來你大學畢業(yè),就聯(lián)系不上你了,我還往你的家里寫過信呢?!睏罴t霞有點嗔怪著,臉上又出現(xiàn)了小時候的那種神情。楊紅霞因為成績不好,故朋友不多。她發(fā)育早,初一下學期個子猛地躥高了,從第一排坐到了最后一排。眾所周知,后排匯集了太多的差生,楊紅霞盡管個子高,盡管也是個差生,仍然成了差生們的欺負對象。但楊紅霞不會放在心里的,習以為常了,跟她在家里的地位是一樣的。據(jù)說她下面還有四個妹妹,她父母一心想要個男孩,結(jié)果一連串的都是女娃。最后一個妹妹出生時,他父親正在牌桌上,楊紅霞的奶奶跛著小腳去喚他,在嘩啦啦的洗牌聲中告訴楊紅霞父親,又生了個討債的咯,她的奶奶倚在門框上有氣無力地說,你給起個名兒吧。楊紅霞父親牌運正背,這無疑對他又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于是憤然甩出一張麻將子兒,說,點杠。后來,楊紅霞這個小妹妹就叫楊紅杠。

        我們在聊天兼回憶的過程中,飯局已進入尾聲。根子和書法家、畫家的暢想未來也走出了高潮。根子提議公司選址在他老城區(qū)的三合院里。“那里安靜,有味道?!备诱f。一行人都拍手稱贊,省了選址的麻煩豈不更好。于是大家興高采烈且踉踉蹌蹌下樓,楊紅霞穿著花衣服送別大家,認真熱情地朝每個人揮手,突兀的個子有種天塌了有她頂著的安全感。

        在我鉆進車里的一剎那,她突然朝我喊了一聲:“陳真,你在北京有認識的律師嗎?”

        3

        成立公司的事說干就干,這一點倒是不太符合我的做事風格。公司地點就在根子祖上留下的老城區(qū)三合院,巷子縱橫交錯,其路徑復雜程度可想而知。開業(yè)那天,我就迷路了,結(jié)果是循著鞭炮聲找過來的。根子為了營造一點喜慶氣氛,點了五條一千響的小鞭炮,足足響了二十分鐘,附近的老頭老太都被炸出來了,從四面八方涌來,如同美國大片中的變異生物傾巢而出。他們認為我們將在這里出入會給他們帶來危險因素,因此日后我們不斷受到老頭老太們的各種伏擊,此為后話。

        根子交代了公司事項以及各自的負責范圍,比如公司分為幾大塊,書畫文創(chuàng)類,藝術(shù)培訓類,實體墻繪類。每個人都封了官,各司其職,一副要大干一場的模樣。忘了交代,公司的名字就叫揚州天。

        實體墻繪類自然是楊紅霞的事了,但由我主管,楊紅霞分明有些激動,臉上竟出現(xiàn)學生時代的那種緋紅。午飯是在小院吃的,楊紅霞負責做飯,我們四個在堂屋里邊打牌邊等。后來,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多么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啊。那段日子,我們每天聚在小院里打牌,四個人,不多不少,從中午打到半夜,肚子餓了就喊一點外賣,塑料盒在墻角下堆成山等著楊紅霞來收拾。有時打上一整夜,直到巷子里那些痰盂的鏗鏘洗刷聲出現(xiàn)了,我們才結(jié)束牌局,往地上狠唾一口痰,疲憊不堪地各自散去。我們欣喜并感嘆,成立公司的最大好處就是每天有了固定的牌搭子。

        公司成立以后,也沒什么業(yè)務,用根子的話說,首先啟動的項目是墻繪。根子在會上交代,每個人不得私下接活,必須走公司流程。根子的意思大家心知肚明,以前楊紅霞干活養(yǎng)活自己,現(xiàn)在干活還要養(yǎng)活我們。不過,根子說,這只是現(xiàn)狀,現(xiàn)狀都是用來改變的,我們的藝術(shù)培訓就要上馬,要對未來有信心嘛。楊紅霞也積極表態(tài),公司是大家的,怎能計較個人得失。

        根子提議由我擔任墻繪項目的主管,也就是有了監(jiān)督的職責,為了表現(xiàn)出自己對繪畫很懂似的,我常常大談特談,什么19世紀的西方印象派,從莫奈、雷諾阿,到凡·高,從新印象派的修拉和西涅克,到后印象派塞尚和高更,或者談談清初的四王和四僧。這個時候我總把話題拉到眼前。“你呢,”我對楊紅霞說,“你就是缺點兒藝術(shù)細胞。”楊紅霞歉意地笑著,在我的口水噴濺中如沐春風,她聽得極其認真,仰著頭坐在矮矮的小馬扎上,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樣。

        楊紅霞是很開心的,一點都不亞于二十年前收到我信的興奮,在她看來,能和我共事“真是太好了”,更何況還在一個部門。一次洽談新的業(yè)務,楊紅霞懇請我和她一同會見甲方,其實都是些老客戶,無需我的出場,我便借故在外面打打電話或抽支煙,進去時合同已經(jīng)簽訂好了。也就幾千元的活兒,但多少令人有些興奮,我的腦細胞也就是那個時候活躍一下,計算一下自己能瓜分到的數(shù)字。

        那段時間,我比較缺錢,所以生活也就缺乏熱情,我總在想,老天應該給我來點兒刺激,越狠越好,比如中個五百萬什么的,讓我變得熱愛生活起來。

        “陳真,”楊紅霞把我從美夢里叫醒,“前面就是仙城了,沒多遠就到馬湖中學了,你還記得我們的母校嗎?”

        楊紅霞說這話的時候,方向盤已經(jīng)轉(zhuǎn)向那邊了。

        我正和北京的女友之一發(fā)著信息,為回答她的一大串疑問而渾身發(fā)毛。“干什么啊,”我突然喊起來,“我沒時間陪你回憶去?!边@一聲怒吼,嚇得楊紅霞哆嗦一下,趕緊打回方向盤。

        我也不明白剛剛為什么要喊那一嗓子,大概是對“回憶”這事充滿反感,女人都愛回憶是嗎?回憶有意義嗎?沒有意義,除了浪費時間和感情外,毫無意義。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我放倒座椅睡了會兒,楊紅霞則專注開車。到小院時,楊紅霞一直幫我拿著茶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頭,不吭聲。我也意識到自己的脾氣暴躁,為了緩解氣氛,從包里翻出一張名片遞給楊紅霞。

        “這是北京的律師,我的朋友,”我說,“上次你要——”

        話還沒說完,名片被根子搶去了?!坝袀€卵用,”根子對楊紅霞說,“北京的律師打不了你揚州的官司?!?/p>

        后來在一同解手的時候,根子才告誡我,這個忙不要幫,楊紅霞打官司是向前夫要小孩。根子正努力排盡最后一滴尿,為表示著急,手指夾住的家伙都被甩得變了形?!澳阏f,”根子提好褲子,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她帶著小孩還怎么畫墻繪呢——”

        4

        第一個月,按照分紅我獲得三千二百元,根子四千二百元(多出來的是房租補貼),兩位書畫家各一千五,楊紅霞比我多一點,因為有勞務費。我想楊紅霞如果有點腦子,應該知道這些都是她一個人的,我用眼睛偷偷看她,沒看出臉上有任何不滿或疑惑,相反,她顯得異常激動,臉上又緋紅緋紅的了。

        晚上自然是要喝酒的,從北京回來我?guī)缀趺刻於际亲砩鷫羲腊愕纳?,原本以為像我這樣從京城逃離的人,處處都給人落魄之感,沒想到在揚州卻如魚得水,真應了那句古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根子說我是大筆桿子,著名作家,憑“陳真”這倆字就能震懾人(我敢保證根子從沒讀過我的文章),所以啟動資金的事對我就免了,但另外三位藝術(shù)家還是要出的。

        大概受了墻繪項目的鼓舞,書畫家們也決定上馬國學了,地點依舊在小院里,邀請兩位“成功人士”隔三岔五地指導指導,指導完了便是一頓大喝,自然是楊紅霞做飯,我和根子作陪。那些日子每天兩頓大酒,換來第二天整個身體的空乏和心情極度郁悶。我對國學這事表現(xiàn)得冷淡,尤其是對這兩位成功人士。根子按照加盟要求在小院貼了無數(shù)張規(guī)章制度等,楊紅霞則在附近的小學和幼兒園發(fā)了兩個禮拜傳單,終于迎來了八名試聽生。書法家和畫家負責書畫教學,我教詩詞,根子教武術(shù)。我們都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培訓,對課外教育一竅不通,純粹按照自己的心情來,到了第四天,就只剩三人了。

        這仨孩子大概都是父母沒時間照應的,一大早就被送來了,每天在小院里呼啦啦地追跑,有時我們正在打牌,冷不丁一只皮球砸過來,根子脾氣暴躁,一把撈起球砸出小院。也有的時候,我在太陽底下看書,一男孩模樣的女孩把小黑手放在我的書上,她可能是想和我玩兒,但我對小孩沒有絲毫興致,對此我不會像根子那樣暴怒,而是雙眼凌厲地看著她,不消一分鐘,女孩就哇哇哭去了。只有楊紅霞例外,極有耐心地和他們說話,幫他們洗手,擦屁眼,扎辮子,摳牙齒縫里的肉渣……

        “你幾歲啦?”楊紅霞問其中一男孩。

        “五歲?!蹦泻⒄f。

        “哦,五歲啦,我家也有一個小哥哥,叫多多,今年七歲啦?!?/p>

        ……

        楊紅霞和小孩聊天的時候,我正和根子下棋。根子小聲對我說:“楊紅霞那官司打不贏的?!?/p>

        “哦,”我揚起眉問“為什么?”

        “她有過抑郁癥,不可能把孩子判給她的?!?/p>

        “那……當初為什么離婚?”我問。

        “就不該結(jié)這婚,”根子唾了口痰,“那男的原來是和她一起做油漆的,人不咋的,他追楊紅霞,楊紅霞也沒同意,不同意就硬上,算不算強奸呢——”根子看了看我,“哪知就那一下子,懷上了,后來就結(jié)了婚。”

        我吐了口氣,好像這劇情比較符合楊紅霞傻不愣登身份似的。轉(zhuǎn)眼再看楊紅霞,她正蹲在地上給一個小孩擦屁股,陽光照在她嵌著亮片的衣服上,竟折射出五彩光芒。

        “那后來為什么又離婚?”我壓低聲音。

        根子撇著嘴:“狗改不了吃屎,就那德性,在外又養(yǎng)了女人。”

        “我操,”我蹦出一句,“楊紅霞怎么沒把小孩帶走?”

        “被公婆藏起來了,我就是那時候跟楊紅霞認識的,追債嘛,人債也是債,不過,沒追成功。”根子兀自笑起來。

        我差點忘記根子的老本行了。

        5

        圣誕節(jié)前夕,揚州下了一場雪,厚厚的,將萬物覆蓋。

        此時我已經(jīng)搬到小院了,為了省點吃住費用。當然,也不是誰都能享有這份待遇。

        早晨開門時,門被雪抵著,推了半天才打開,一封信落在雪地上。收件人竟然是“陳真”,拆開一看,是一張圣誕賀卡。這年頭收到賀卡也算是珍稀之物了,沒有落款,但從歪歪斜斜的字來看,是楊紅霞無疑了??ㄆ蠈懥藥拙渥85脑?,然后就是希望我多讀書,多寫作之類。我把卡片塞回信封,隨手插進雪堆里。

        一早楊紅霞來小院打掃衛(wèi)生——不畫墻繪的時候她都來小院,幫我們收拾前一天的餐具和垃圾(基于楊紅霞這種保姆般的照顧,我們紛紛感到母系社會的美好)。她又給我買了一條煙,說,陳真你要少抽煙,抽煙對身體有害——要是這話讓根子聽到了,定會擠對她——有害你還買給他?求求你也害害我們吧。楊紅霞便哼一聲,說這是給陳真寫作抽的,你們會寫作嗎?所以有時抽著楊紅霞帶來的煙,不免有點心虛,以楊紅霞對我的期望,我該寫出怎樣的驚世之作呢。

        楊紅霞把桌子擦干凈,將地拖了一遍,做完又蹲在地上鏟我們嚼過的口香糖——我仿佛又看到學生時代的她了,一身夯勁地在教室里打掃衛(wèi)生。后來,楊紅霞發(fā)現(xiàn)雪堆里的賀卡了,怔住,整個身體僵了一會兒,隨后便看到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將賀卡放在我的書桌上。

        晌午時候,楊紅霞接到一個電話,關(guān)于墻繪的活兒,甲方要求到現(xiàn)場看一下。掛了電話楊紅霞看我,仿佛征求我這個主管的意見。

        “去啊?!蔽艺f,眼前頓時有鈔票在飛。

        “可是,路上雪挺厚的?!睏罴t霞支支吾吾。

        “那就打車。”我站著說話不腰疼。

        楊紅霞沒再說話,急匆匆地就要離開。在她走進巷子的時候,我從身后叫住她,“我跟你去吧,”我說,“我給你開車。”

        上車后我就后悔了,沒想到地點在淮安,但楊紅霞卻很興奮,一路都在感謝我對她的“關(guān)心”,她說她車技不高,一坐在駕駛座上就有點緊張。

        路上的積雪已經(jīng)被清了部分,除了濕滑,路況還算不錯,我開得很快,有點風馳電掣的感覺,楊紅霞坐得畢恭畢敬,一邊叫我慢點,一邊又不斷感謝我為她節(jié)約了時間。她真是想多了,我之所以開得飛快,是想早點回到小院,這樣的雪天坐在沙發(fā)上喝喝茶刷刷新聞豈不是樂事。

        約談地點在一所幼兒園,一面十米高的廣告墻,園方說這面墻是幼兒園的靈魂之墻,是幼兒園向外界展示的窗口,四面八方的人經(jīng)過這里,都會駐足看一看,因此,他們十分重視。說話間,此人拿出一張圖片,遞給我們。圖上是一群穿得干凈鮮艷的孩子,坐在草地上(如果此處可以加上副詞的話,一定是“搖頭晃腦,表情浮夸”)讀書。

        “你們也看到了,我們就是想表達孩子們愉快而美好的童年?!边f來圖片的人說。

        楊紅霞不住地點頭,伴以嘖嘖的贊揚聲:“真好??!真好??!”

        而我不置一詞,懶于摻和這種缺乏高度的交談。

        工期并不著急,因為這個原因,對方開出了非常低的價格。楊紅霞偷偷和我耳語,認為工作量大,費用又低,劃不來啊。

        此時的我,作為分紅者之一,必然要好好鼓勵鼓勵她:“價格低就低吧,就當為孩子們做點貢獻吧。”

        楊紅霞立即就同意了,甚至對自己計較蠅頭小利而感到羞愧?;厝サ穆飞?,太陽出來了,晴空萬里,一派湛藍。我們的心情都很不錯,車里很溫暖,還有音樂,車窗上氤氳了熱氣,將外面一些模糊而隱約的聲音隔離開來。

        楊紅霞一直低頭看那幅圖,嘴角偶爾揚起,“真好啊,陳真,你說是不是?”

        我皺了皺眉,對眼前這個詞語匱乏的女人敷衍著,“嗯嗯,不錯。”

        “要是多多在這樣的幼兒園學習就好了。”楊紅霞咂吧著嘴說。

        我突然想起她打官司的事,便假惺惺問道:“你那官司怎么樣了?”

        “下個月開庭,應該會贏的,”楊紅霞轉(zhuǎn)過頭,停了會兒又說,“不過,上一次敗訴了……”

        “哦,能贏就好?!蔽医又纳习刖湔f。

        “我跑了幾家醫(yī)院開了健康證明,也從幾家銀行打印了收入證明——”

        “這幾年你都在打官司嗎?”我心不在焉地問。

        楊紅霞愣了一下,說:“也沒有,開始是溝通,實在溝通不好了,才想到打官司,周期太長,等開庭就等很久?!睏罴t霞說她并不想為此上法庭,對孩子也不利。

        “沒什么利不利的,爭取到孩子就行。”我將煙頭扔出窗戶。

        “嗯?!睏罴t霞點點頭,專注地看著外面。突然,她叫起來:“你看,陳真,就是這條路,就是這條路——”

        我被嚇了一跳,問她這條路怎么了?

        “這條路就是通往多多奶奶家的啊?!睏罴t霞屁股抬離了座椅,臉貼在玻璃上。在我們的右前方有一條路,由于雪的覆蓋,隱隱約約,只能從車輪印看出個大概,細細瘦瘦的,伸向遠處。

        我?guī)缀鯖]有思考,便將車駛了上去。

        6

        我們在楊紅霞前夫的老家——這么說比較具體——一直等到傍晚,都沒有看見那個叫多多的小孩,向鄰居打聽,說是爺爺奶奶帶去走親戚了,昨天走的,今天這突然的一場雪,大概也不會及時趕回來。

        我們便在小院里看看,楊紅霞用鍬將積雪鏟到兩側(cè),形成一道不太寬的路面,她說這雪不鏟掉,夜里就會結(jié)冰,這老少的,走路不摔跟頭才怪。

        我則坐在門檻上抽煙,四下看著。前后兩進的瓦房都很破,像是從某個貧困山區(qū)攝影照片上摳下來的,一道院門——權(quán)且叫作院門吧——由幾根朽木拼成,稍微用力一推,木頭“嗵”地掉下一塊。這頹敗的場景比較適合鋼筆畫寫生,想到這兒,我給畫家打了電話,手機里傳來鬧哄哄的聲音,才知道他和書法家正在南京參加一個撲克牌比賽。

        鏟完雪了,楊紅霞脫掉外套,鼻子紅紅的,很難想象楊紅霞在這個地方完成了她的第一段愛情,并為此產(chǎn)下愛情結(jié)晶。楊紅霞一直很努力,就是為了擺脫農(nóng)村的貧困生活,誰知為了愛情又回到農(nóng)村,就在她死心塌地過日子的時候,婚姻出現(xiàn)問題了。我不禁想問,她有沒有過愛情?

        楊紅霞已經(jīng)開始清掃院門外的路面了,毛衣包裹下的身段竟有窈窕之感,仔細看,楊紅霞還是有一點動人之處的。我曾問根子有沒有睡過?根子連忙搖頭說沒有沒有,沒動過那個念頭。那是根子說話最誠懇的一次,在他看來,楊紅霞還缺乏某些經(jīng)驗,對一切都懷有美好憧憬。根子問我還記得我們談論跑步的那次嗎,我說男人用兩條腿走路,實則是在鍛煉第三條腿。楊紅霞正好從旁邊經(jīng)過,便一直追問,男人怎么有第三條腿呢?男人的第三條腿在哪兒?

        我催楊紅霞早點回去,擔心天黑了路上會結(jié)冰,楊紅霞正趴在窗口朝里看,她向我招手,“陳真,你快來看看?!?/p>

        屋內(nèi)很黑,只隱隱約約看見一張老式木床和一個衣櫥。這就是我的床了,我和多多在這兒睡了一年,楊紅霞說,語氣有些激動。

        楊紅霞說前幾年多多的爺爺奶奶是不允許她來看孩子的,每次都把多多藏起來。這幾年好一點,同意每月看望一次,但不可以帶走,楊紅霞便死賴著住一晚,和多多睡在那床上。有次臨近春節(jié),前夫帶著女人回來了,他們就睡在她和多多的隔壁。

        “你不難過嗎?”我故意問道。

        “不難過,”楊紅霞說,“我腦子里都是想著怎樣才能帶多多離開。”

        我們把木門推回原位,一塊雪團砸在身上,我使勁地跺跺腳跳上車。車快要駛出村子的時候,楊紅霞也不說話了,好像所有的力氣剛剛都用完了似的,她木木地看著窗外,不知道哪些景物能夠給她安慰。后來她又側(cè)身往車后看去,像是尋找什么,“陳真,”楊紅霞轉(zhuǎn)過來對我說,語氣有點乞求,“我們能不能在這兒停一停?”

        下車后楊紅霞向一片麥地走去。太陽即將西下,西方染上了一抹緋紅,而蒼茫的暮色已降臨東方,慢慢在整個田野上鋪展開來。天空下有一些高聳的水杉,葉子落光了,枝條上堆著雪,顯得格外硬朗。

        “你看,”楊紅霞指著一棵樹說,“樹上有一只風箏。”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的確,在接近樹頂?shù)牡胤?,一只殘破的風箏掛在那兒。

        “這是我和多多一起做的風箏,多多突然想放風箏,可是哪有風箏呢?于是我們就自己動手做,屋后面有一片竹林,我們砍倒了一棵,劈出竹篾,扎成骨架,再用報紙糊著,還用竹葉做了尾巴,真是好看呢,”楊紅霞仿佛在自言自語,“還以為放不上去呢,沒想到哦,風箏竟然飛上去了,飛得很高很高,我和多多一邊跑一邊叫,真是開心呢?!?/p>

        楊紅霞說到這里,忍不住笑起來,恍若又回到那個傍晚?!昂髞?,繩子就斷了,風箏搖搖欲墜的,多多說我們?nèi)プ钒?,看誰先捉住它。我們在麥田里跑啊,追啊,直到風箏跑到了樹上……我們倆在樹下看了好一會,多多很開心,他說,那就送給大樹吧——”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一大一小兩個奔跑的身影,在麥田里,在小樹林里,追趕著風箏……再是,風箏棲息在了樹上,樹下是兩個張望的腦袋,云朵靜止不動,陽光凝聚不流,笑聲在廣袤的田野上冉冉上升。

        7

        根子從外地回來帶了一點“貨”,傍晚時候召集大家商量商量。楊紅霞不在,此刻她正在北方的幼兒園畫著墻繪呢。根子把門關(guān)上,打開燈,我們自覺像打牌那樣就位。

        “是白粉吧?”我開玩笑說。

        “跟白粉一樣值錢。”根子很神秘。

        他從包里掏出一個大紙包,紙包展開又是一紙包,有點故弄玄虛,最后拿出來一沓紀念鈔。畫家和書法家分別拿起一套研究起來——索契冬奧會紀念鈔,收復克里米亞紀念鈔,航天紀念鈔……畫家問根子哪來的?根子粲然一笑,露出斷掉的側(cè)切牙說,“找人搞的?!?/p>

        根子說他已經(jīng)把客戶群鎖定了,就賣給那些手上有點閑錢又沒有力氣掙錢的老頭老太。根子給我們發(fā)了一圈煙,瞟著門外繼續(xù)說,“真是天時地利人和,我們身邊有多少老頭老太啊,這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他們身邊缺少年輕人,賣起來方便多了。”

        “可是,他們憑什么會買呢?”畫家善于提問。

        “升值,就說升值空間很大,能升值的就有人買,我們承諾五年后翻幾倍,并且回收,當然,五年,誰曉得五年后我們散不散,或者他們在不在呢?!备有ζ饋?。

        我基本了解這貨的意思了,如果我有點良知的話,應當站出來說,不行??墒牵覟槭裁匆プ柚??誰和錢過不去呢?錢主宰了我的生活,有錢的時候我抽中華,沒錢的時候就抽六元一包的綠南京,再拮據(jù)時,煙缸里的煙屁股也能翻出來再抽一遍,生活的彈性很大。

        我們正談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楊紅霞突然給我打電話,問有沒有吃晚飯,沒有吃的話她帶點給我——在生活上我總受到楊紅霞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我在北京的時候,也得到過部分女性同胞的關(guān)懷。那時候我需要養(yǎng)兩個女朋友,另一個女朋友又養(yǎng)我,現(xiàn)在我來揚州了,我要對那個曾為我負擔生活起居的女友一點點回報,使得我的手頭就有點緊了,然而楊紅霞又偶爾為我解決點生活開支,這世界大概就是這樣,總是處于一種守恒定律之中。

        但此時,我竟有了一些羞愧之感,那種享受施舍的美妙感覺頓時消失了?!案樱蔽颐臀丝跓熣f,“這個我感興趣,我們可以大干一場?!?/p>

        事情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順利。先是以茶話會的方式邀請老頭老太們參加,對于這種免費吃喝的事情老人們很熱衷,呼啦啦就將小院坐滿了。我再一次發(fā)覺畫家和書法家的親和力,他們向老頭老太們噓寒問暖,并伴以親切的問候。再是介紹揚州天的成員,都是響當當?shù)奈乃嚸耍覀兯龅拇蠖际枪妫ūM情胡說),為弘揚揚州文藝而做點貢獻嘛。最后才說到關(guān)于紀念鈔的事,限量版的,每人限購一套。這一番話很快得到響應,就連前天在巷口用礦泉水瓶伏擊我們的老太都購買了一套。

        晚上楊紅霞來小院,正好看到這番其樂融融的和諧景象,不禁感到詫異,她將我拉到一邊,說:“陳真,你不覺得這事有問題嗎?”

        “有什么問題,”我很不屑,“這事你別管,不歸你管,你忙你的墻繪去吧?!?/p>

        “墻繪有問題了,”楊紅霞耷拉著臉說,“幼兒園領(lǐng)導不滿意,說是沒畫出他們要的效果來,改天還要去返工呢?!?/p>

        “哦,是嗎?”我不咸不淡地問,此刻對墻繪實在提不起興致,也就六千元的活兒,賣兩套紀念鈔就來了?!胺倒ぞ头倒ぐ?,說明你繪畫功底還不夠,就當鍛煉鍛煉吧?!?/p>

        第二天,小院里又坐滿了人,大多數(shù)是新的面孔,這些不脛而走的消息跑起來比老太太們的小腳還快。當然,也有幾個老面孔,想“再買一套”的,都被婉拒了,這一點,我們還是具有仁慈之心的,買一套也就一兩千元,不至于傾家蕩產(chǎn),買多了他們難免不跟子女商量什么的。

        楊紅霞對出售紀念鈔的態(tài)度比較激憤,分別找我和根子談了話,無非是什么“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勸告無果,甚至像二十年前那樣給我寫起了信,那些曾被她摘抄在筆記本上的名人名言又回贈給了我。楊紅霞說,你們再不停止,我就去報警啦——這話說得有點嚴重了。當然,我們也知道楊紅霞不會真的報警,她只會語重心長地勸說,再氣急敗壞地離開。我們也有意避開她,比如最后幾套的銷售都是秘密進行的,比如我們的慶功宴也沒有邀請楊紅霞參加。這種有意疏遠也是善意的,讓她眼不見為凈嘛。

        慶功宴之后我便周旋于我的北京女友之間,其中之一竟從京城趕來了,希望繼續(xù)我們藕斷絲連的愛情,而我已無心沉醉愛情,近來事業(yè)的成功,使人(尤其是男人)更想摩拳擦掌。但她來了,好歹要盡些地主之誼,帶她四處溜達,看看李白杜牧腰纏十萬貫的地方。當然,即便手頭寬裕了些,我也不愿多花錢,一擲千金那是傻逼才干的事,某些時候還得AA制,我仿佛第一次嘗到錢的來之不易,愈發(fā)吝嗇起來。

        那段時間我很少遇到楊紅霞,銷售紀念鈔的事,楊紅霞也應當有分紅的,但她堅決不要,非常高風亮節(jié)。從根子那兒聽說她那官司快要開庭了,還有墻繪的事,據(jù)說已返工兩次,那個發(fā)給我們圖片的園方代表說,她希望從墻繪中看到思想和創(chuàng)意。

        這就有點難為楊紅霞了。

        我和女友在賓館住了半個多月,直到她回北京,我也從賓館搬回小院?;厝サ哪翘欤孟掠?,寒勁兒直往骨頭里鉆,舉目四下都是灰色,小巷的旮旯處還有積雪沒有融化,黑黑的,堅硬著。這種陰慘慘的天氣里,似乎唯有背著雙肩包、頭發(fā)烏漆麻黑、羞澀笑起來露出幾粒白燦燦牙齒、額頭偶爾一兩顆淺紅色痘痘、弓身騎在山地車上或踮腳躍過一個個小水塘的中學生給人一些生動之氣吧。

        很長一段時間沒去小院,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小院的門虛掩著,根子、畫家、書法家都在,東一個西一個地坐在天井里,完全沒有了幾天前的意氣風發(fā)。

        “干嗎?三缺一?對我翹首以盼嗎?”我開玩笑地說。

        三個人都默不作聲,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出什么事了?”我問。

        一陣沉默后,畫家才回答我:“是紀念鈔的事?!?/p>

        “啊,楊紅霞報警了?”我腦袋飛速運轉(zhuǎn)。

        “沒有,沒有,”根子站起來說,“來,喝點酒,喝點酒就好了?!?/p>

        “沒有喝酒解決不了的事,”我說,“人類幾千年的物質(zhì)進步,一杯酒也能達到。”

        我們輕車熟路地找來酒杯和花生米,坐在寒冷的天井里齜牙咧嘴地喝起來。后來,我才知道,楊紅霞沒有報警,而是在巷子里跑了三天,挨個兒地從那些老頭老太手上以兩到三倍的價格回收了紀念鈔。

        這個瘋狂的場景我沒看到,是畫家和書法家向我進行描述的,他們善于運用成語——挨家挨戶地敲門,苦口婆心地勸說,費盡口舌地解釋……

        沒人知道楊紅霞花了多少錢。那三天一直在下雨,巷子里到處是積水,根子他們沒有出門,坐在小院里豎著耳朵聽著——哨子似的風聲停止了,遠處傳來的人語聲一下子歸于寂靜,他們的耳邊仿佛只聽見楊紅霞大腳疾步踩過水塘的聲音。

        這事之后,我們和楊紅霞的關(guān)系變得微妙起來,變得客氣和生疏了,也沒人再提及紀念鈔的事,各自都專心起分內(nèi)的事情似的。根子要去南京參加一個什么培訓了,臨走時將金鏈子摘給我,讓我?guī)退ソ鸬甏虺梢桓倍h(huán)和一對小手鐲,送給他的老婆和女兒;畫家和書法家也很少來小院,紛紛閉關(guān),說是要精進技藝;我呢,沒有了牌搭子后,也有了大量時間讀書和寫作了。

        8

        再次見到楊紅霞是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了,她從三米多高的腳手架上摔下來,按理說,三米多高并不高,卻將她的小腿摔骨折了。我去的時候,剛做完了骨外穿針固定——這手術(shù)我知道,就是不用麻醉將鋼筋從腳踝敲進去。我仿佛聽到鐵錘與鋼筋的撞擊聲里夾雜著撕心裂肺的慘叫,不禁哆嗦出一個寒戰(zhàn)來。楊紅霞半躺在床上,五官還在扭曲著,右腳被吊在半空,像一個炸藥包。

        楊紅霞只聯(lián)系了我和她的小妹妹,就是前面提到的楊紅杠,她正坐在一團棉被旁邊,瘦小得可以忽略不計。坐了一會,楊紅杠便急著回去接孩子了,說晚一點來換我。

        “怎么這么不經(jīng)摔?”我對楊紅霞說的第一句話。

        楊紅霞低著頭,好像也正納悶這問題似的。

        “你是不是沒系安全帶?”我問。

        “啊,是的,”楊紅霞解釋說當時天快黑了,還要返工,心里有點急,也沒覺得腳手架有多高……顯然她沒有聽出我是關(guān)心還是作為一個主管在責備。

        我出去打了瓶熱水,又給她的杯子里續(xù)了些,她連說謝謝。

        “陳真,”楊紅霞沉默了會兒說,“我知道你在寫作,不想打擾你的,可我還是希望你能來一下?!?/p>

        “沒關(guān)系的,我也沒寫作?!蔽艺f。

        楊紅霞愣了愣,說怎么不寫作呢?——在楊紅霞看來寫作大概是一件隨時都可以干的事兒,她來小院常常第一句就問,陳真,你昨天寫作了嗎?

        “我正在構(gòu)思?!蔽抑荒苓@么搪塞她。

        “那就好,”楊紅霞似乎有點欣慰,隔了會兒,又說,“我有兩件事情著急和你說,一件是墻繪還要返工,已經(jīng)第三次了,要是換作以前,遇上這樣刁難的甲方我肯定甩手不干了, 可你上次說我缺少藝術(shù)細胞,需要鍛煉鍛煉,對我觸動很大,最近我正在看清初四畫僧的傳記,石濤,漸江,髡殘,八大山人,我覺得學到很多?!?/p>

        “是嗎?”我說,“墻繪返工,焉知禍福。另一件呢?”

        “另一件當然也是好消息,上周開庭了,多多判給我,判決書今天收到了?!睏罴t霞忍不住露出牙齒笑起來,嘴唇上有牙齒印和細細的血絲,她說想請我明天開車帶她去接多多。

        “這怎么行?”我指著她的腿說,“醫(yī)生也不會允許你這時候離開的?!?/p>

        楊紅霞撇了撇嘴:“你不懂的,這七年我?guī)缀鯖]陪他,所以現(xiàn)在我一天都不想等?!?/p>

        “明天我去吧,我認識那里?!蔽业谝淮稳绱怂斓卮饝獮樗鍪?。

        楊紅霞向我說了聲謝謝,抿著嘴笑了笑,眼睛里瞬間升起一些明亮的東西。

        楊紅杠來換我的時候,楊紅霞正有點發(fā)困,見我要走,又強打起精神?!瓣愓妫睏罴t霞喊住我,“四僧里你最喜歡石濤吧?”

        我遲疑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記得還是很久前在小院喝多了瞎扯淡的,我說喜歡石濤,他那句“搜盡奇峰打草稿”,就非常牛逼。

        “我卻喜歡漸江,”楊紅霞看著我說,“他不像八大山人那樣,出家后仍然悲憤難抑到幾近精神失常;也不像石濤熱衷于社會交往;髡殘同他倒是有些相似,但髡殘感情外向容易沖動,不會掩飾自己,漸江涵養(yǎng)深厚,專心繪畫,是個能很好控制自己感情的人?!?/p>

        9

        寫到這里,我不得不放慢敘述的速度,使自己抽身出來,平復心情,像一個局外人一樣看待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我遵循記憶點滴并如實地描述使我陷入一種悲傷之中,仿佛又置身于那個冬天,寒冷從四面八方傾瀉而來。

        我記得我從醫(yī)院走出來時,天已經(jīng)很黑了。巷子里沒有路燈,只有一些從窗戶透出的昏黃燈光。青石子路散發(fā)出幽暗光芒,屋檐下也有條形的亮晶晶的東西,走近看,才發(fā)現(xiàn)是冰凌子。

        操你娘的冷,我記得自己敲下冰凌子時罵了一句。

        第二天上午,我并沒有立即出發(fā),而是特意去超市買了只風箏。這個季節(jié)不太方便買到那玩意兒,跑了四家超市才找到。我在蜜蜂、蝴蝶、貓頭鷹、老鷹的風箏中,選擇了老鷹,大概覺得最勇猛彪悍吧。

        到達蘇北小村莊已經(jīng)是午后了,不像上次看到的那種靜謐和蕭條,或許是臨近春節(jié)了,人多了起來,正急匆匆地向同一個地方跑去,有種節(jié)日前的狂歡,或恐慌。

        我在多多奶奶家站了一會兒,門開著,屋里沒人,大概也去了那個地方。我抽了兩支煙,然后四下看著。很顯然,他們離開前正在蒸饅頭,桌子上有面團,爐膛里木柴還有火星兒,匾子里出鍋不久的饅頭還散發(fā)著微微熱氣。

        又抽了幾支煙,順帶品嘗了一個饅頭后,我也走了出去,向著人流涌動的地方。

        那是一條河岸,它將村莊環(huán)繞半圈后又向運河逶迤而去。河很長,并不十分寬闊,多日來的嚴寒,河面已經(jīng)結(jié)了厚厚的冰,冰面上有更小的碎冰塊、石子、土坷垃,還有一個冰洞——若是沒有這個冰洞的話,這兒真是不錯的游樂之地。

        是的,或許你們已經(jīng)猜到了,一切都和那個冰洞有關(guān)。

        對,我沒有接到多多,那個我將要帶他離開的小男孩正沉沒在冰洞之下。

        后來,我也參加到打撈之中,和幾個穿著捕魚衣服的男人一趟趟地走在冰水里,還沒被敲碎的冰塊總是刺破我的胳膊,使我分不清究竟是寒冷還是疼痛。

        晚上我沒有離開,第二天繼續(xù)參與打撈。從四個人增加到七個人,整整三天,我們在冰水里一點點移動,用腳,用木棍,用漁網(wǎng),試圖能碰到什么,我不知道,那個叫多多的小男孩就如此不愿意和我離開嗎?

        楊紅霞往我手機打了幾十個電話,發(fā)了十幾條信息,我沒有回復,直到手機自動關(guān)機。我離開村莊時依然一無所獲,村民們已經(jīng)決定在次日打壩,再逐次抽干尋人。

        我先回了揚州,一路上都在哆嗦,我給自己猛灌下兩瓶白酒,都不能驅(qū)趕內(nèi)心的寒冷,一頭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我想我是不是死了,被磁鐵死死吸在床板上一樣,夢里到處都是冰洞,冷得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知道昏睡了幾天,醒來一陣恍惚,太陽出來了,一改連日陰霾,角落里的雪依然在,堅硬無比,沒有陽光撫慰它們,寒意彌漫,每呼吸一口,都灼痛人的肺腑。我從小院里搖搖晃晃走出來,兩腿發(fā)軟,忽然,我的記憶恢復了似的,立即奔向醫(yī)院。

        楊紅霞的病床空蕩蕩的,東西還在,被子卷著,但人不知道去向。我?guī)缀鯖]有多想,開車直奔幼兒園。

        到達那兒的時候,正是傍晚,陽光柔和而美好,細細密密的,像雨絲一樣落在人們身上。那面被園方稱為“靈魂之墻”的下面站了很多人,正如他們說的,四面八方的人經(jīng)過這里,都會駐足觀望。我想,或許哪一天你正好由此經(jīng)過,相信你也會忍不住伸出腦袋看一看的。

        這面墻真的很高,很寬,和天空連在一起,這樣便顯得此刻的楊紅霞像天空中的一只風箏。她穿著我第一次見她時的花衣服,腳下是腳手架——仿佛從她身體里長出來似的,鐵銹紅的顏色使得那條紗布包裹的腿十分醒目。墻繪快要完成了,楊紅霞正在完成最后幾筆,并不是我曾看過的那幅圖——沒有修剪整齊的草坪,更沒有裝模作樣的讀書童,而是另一番景象:白云連綿在一起,陽光穿過云靄之間蔚藍色的井一樣深邃的空隙直泄下來,水杉林被染成了金色,一只風箏正安靜地棲息在高聳的水杉樹上,樹下有一高一矮兩個人影,仰著頭看著風箏,而他們腳下,是綠油油的麥田——

        責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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