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2002年,母親自己買了一套房子,待裝修好入住,已是第二年了,她整整80歲。這可以說是她晚年最大的一件事。將近20年前,她在日記里一再寫道:“什么時候,我能有一間北屋,有大玻璃窗,讓陽光普照在我的花上,清清靜靜地度過晚年。”她在那里住了4年半,生病了,又過了3年,病重住院,再沒回來。這段時間總共占她一生不到1/10。
母親在搬入新居那天的信中寫道:“搬家可把大家累壞了。早上9點半?yún)黔h(huán)就來了。中午由我做了油菜蝦米龍須面,吳環(huán)特愛吃,再配了幾樣小菜,就解決了中午的飯。然后就搬大件,小張他們搬了3次,把我屋里的床、梳妝臺、小柜、老虎椅、落地?zé)?、臺燈,還有原來放在陽臺上的玻璃茶幾和兩把藤椅,都搬過去了。最難搬的是我那臺大電視,特沉,還有老虎椅,到了我那房子,還是把臥室門拆下才放進(jìn)去。我的衣物還有好些沒能搬過去,以后慢慢搬。我是最后去的。吳環(huán)把搬過去的家具先擦了一遍,把我的屋子收拾好,她坐在我的老虎椅上,看那寬敞的臥室,舒服得不想起來。都說我的臥室太好了,主要是帶陽臺,還有一個大衛(wèi)生間可專用。80歲的我真是享福了。當(dāng)然比上不足,但比一般人就非常滿意了,很知足。”
母親去世后,我在她的房子里繼續(xù)住了一年。我有如生活在母親的廢墟之上?;蛘哒f,我就是她的廢墟。我現(xiàn)在之所見就是母親曾經(jīng)之所見,我此刻的感受就是母親當(dāng)時的感受。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在那房子里聽到樓上傳來的持久的吵鬧聲——小孩們總是跑來跑去,每天清晨和深夜都拖動家具,仿佛那一家人難得安寧似的。
如今這感受存在,這感受的對象存在,而感受者卻已經(jīng)不存在了。母親曾經(jīng)存在于這個世界。每當(dāng)想起這一點,仿佛覺得有另外一個時空,母親、我、過去的生活,都在那里。它與現(xiàn)在這個只剩下我自己的時空之間似乎不是先后的關(guān)系,而是平行的關(guān)系。當(dāng)我置身街頭、野外、陌生的地方,往往沒來由地感覺正面對著那個時空,就像遙遠(yuǎn)之處有一陣風(fēng)吹過,或一片云飄過似的。
(摘自《惜別》上海人民出版社? ?圖/樂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