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布
“這應(yīng)該是我最后一次談及這個項目吧?!?019年6月底,印度尼西亞首都雅加達市中心一間“隱藏”在酒店2.5層的畫廊里,羅尼·扎卡拉( Rony Zakaria)的作品“人、山、?!痹诘谝粚醚偶舆_國際攝影節(jié)參展。在此之前,這些照片曾參加過世界各地多個攝影展,但作為個展出現(xiàn)在雅加達,這還是第一次。這個項目是扎卡拉的成名作,是他于2008年- 2017年期間所拍攝的作品,集中討論印度尼西亞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截至2019年出版攝影書,他與之“糾纏”了十年。
“這本攝影書會作為這個項目的終結(jié)吧。我已經(jīng)和太多人聊過這個項目的故事,現(xiàn)在是時候結(jié)束它了,需要向前走。我已經(jīng)在拍攝新的項目了?!闭褂[開幕的第二天,展廳里人很少,在簽到處的沙發(fā)上,我請他聊聊這個“項目”時,他這樣對我說。
事實上,很難用常規(guī)標(biāo)準(zhǔn)去定義“人、山、?!笔且粋€拍攝“項目”。在近十年的拍攝歷程中,扎卡拉有計劃地帶著相機去追尋和記錄印度尼西亞各地的風(fēng)俗習(xí)慣,但由于總是存在“預(yù)算”問題,以及印度尼西亞本身文化、地景的多樣性,導(dǎo)致他的拍攝不太可能按計劃推進。于是,他更傾向隨緣,憑借天時地利,隨其自然地按下快門。這也意味著“人、山、?!焙茈y有明確的截止期限。
關(guān)于“人、山、?!?,一切始于好奇。2008年,扎卡拉從大學(xué)畢業(yè),在一位住在日惹的朋友家里小住。日惹位于爪哇島中南部,它的自然人文景觀之豐富令人驚訝。在這里,人們既可以見到世界上面積最大的佛教建筑遺跡,又可以見到印度尼西亞最大的濕婆神建筑群。日惹城市南部的海岸線蜿蜒著漫長的白沙灘,而在城市里,偶然抬頭,總能望見令人生懼又美貌絕倫的默拉皮火山?!拔艺J(rèn)為是日惹的環(huán)境選擇了我,讓我去記錄那里的生活?!痹ɡ呐臄z就從那時候開始。
在那之后的好些年,扎卡拉不斷往返于雅加達和日惹之間,剛畢業(yè)的時候沒有拍攝經(jīng)費,總要坐很久的火車,但那時候仿佛有源源不斷的好奇和沖勁兒,并且這種好奇很快擴散到了印度尼西亞全境各個角落。扎卡拉作為攝影師的道路也在這些旅程中越走越堅定: “開始的時候,我沒有想過要做展覽或者出版攝影書。我只是努力存錢,慢慢拍攝,計劃每年至少拍攝2-4個地點。后來,我拍攝了許多照片,而且似乎有足夠的時間來篩選和編輯,于是這些作品才被展示在媒體或者攝影展上。再后來,我的拍攝資金基本上都是來自各國的攝影節(jié)、媒體或基金會。”
在視覺層面上, “人、山、?!狈浅Gf嚴(yán),盡管人物常常作為畫面主體,但大自然的平實力量使觀者感到它才是照片的核心。扎卡拉的拍攝沒有強烈的侵入感,他自己和鏡頭仿佛融入場景成為其中的一部分。黑白照片也沒有將印度尼西亞人精神生活和日常生活的豐富性消解掉,強烈的光比增強了儀式感。扎卡拉所捕捉到的光影變化,更像一種對宗教或社會儀式的符號性補充。
對多民族的群島國家印度尼西亞來說, “人、山、?!痹谏鐣用嬗兄匾饬x。扎卡拉的鏡頭記錄了巴厘島人祭海、爪哇人祭火山、蘇門答臘華人燒船祭祖等宗教或社會儀式。盡管這些不是他拍攝時的本意,但與印度尼西亞新興的當(dāng)代視覺藝術(shù)家擁抱多元主義的傾向不謀而合,并且,這些影像記錄證明了印度尼西亞文化和族群的多樣性,以及近年愈發(fā)激烈的政治文化極端保守主義的不合理性。
由于大量地記錄儀式,“人、山、?!痹谌祟悓W(xué)、宗教學(xué)層面也具有一定價值。印度尼西亞人與山、海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一種龐大復(fù)雜的觀念架構(gòu),地理學(xué)家段義孚在《戀地情結(jié)》中曾提到,在印度尼西亞有著相似世界觀的爪哇島和巴厘島——也是扎卡拉拍攝最集中的兩座島——山脈、海洋與人共同形成一個固定結(jié)構(gòu),缺一不可。段義孚以較為簡單的巴厘島為例: “山脈被認(rèn)為是上層世界,而大海被認(rèn)為是下層世界。從山上流下來的清水象征著生命,而朝向大海的方向則象征著災(zāi)禍、疾病和死亡?!倍祟愒谶@兩極矛盾的中間圈層起著凋和作用。在扎卡拉的照片中,印度尼西亞人上山下海,儀式和生活密切相連,這些細(xì)節(jié)展示著他們的世界觀和自然觀,也為處于城市化、單一化邊緣的印度尼西亞帶來身份以及精神歸屬層面的啟示。
你在大學(xué)的專業(yè)是計算機科學(xué),是什么吸引你轉(zhuǎn)向攝影?
扎卡拉:畢業(yè)之前,我曾在大學(xué)里做計算機研究員工作,但我覺得有點無聊,每天只是和同事打交道。然后我開始對攝影感興趣,那時候媽媽給我買了一部相機,然后我開始拍攝一些花朵、風(fēng)景之類的照片。但我更想拍攝人像,于是后來我換工作,到一個新聞機構(gòu)學(xué)習(xí),開始從事攝影師工作。畢業(yè)之后,我開始成為自由攝影師,為許多國際媒體工作。
當(dāng)然,做自由攝影師有很多挑戰(zhàn),在每個國家都是這樣的。我還蠻幸運,因為我開始得很早。22歲,那個年紀(jì)沒有太多顧慮和牽絆,這讓我能把所有精力投入到攝影中來。但其實家人還是比較不放心。我是印度尼西亞第三代華人,華人家庭更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建筑師或者醫(yī)生之類,所以直到現(xiàn)在,我的家人還是希望我能有個“真正的工作”。
拍攝“人、山、?!睍r,你會如何選擇拍攝地點、時間和拍攝對象?
扎卡拉:我的第一個拍攝地點是日惹,我被這個城市吸引住了。我在那里待了三四周時間。日惹北部是印度尼西亞最活躍的火山,南部是帕里斯海灘。在日惹拍攝完之后,我想或許可以去一些類似的地方,所以后來拍攝了布魯莫火山,也有去拍巴厘島。巴厘島的宗教文化更加多元,那里有許多神廟,每年人們還會去沙灘祭海。巴厘島人的生活中,舉手投足都來自信仰,而他們的信仰與大自然緊密相連。在巴厘島海邊拍攝時,我看見儀式過程中,原本平靜的海面掀起風(fēng)浪,然后在儀式結(jié)束后歸于平靜。這讓我震驚,也非常吸引我。
其實我也拍過別的地方,比如著名的伊真火山,那時候還沒有游客去。現(xiàn)在每年有許多游客會去那里觀看“藍色火焰”,也有很多攝影師會去拍攝那里的硫磺礦工。但是我在那里的時候,覺得自己和當(dāng)?shù)厝藳]有產(chǎn)生足夠強烈的連接。或者說,是當(dāng)?shù)厝嗽诰裆蠈ι經(jīng)]有強烈的感情,我會覺得不太適合我的主題。
在拍攝一種陌生文化之前,你會進行怎樣的準(zhǔn)備工作?拍攝宗教儀式,是否需要獲得拍攝對象的許可?
扎卡拉:我有長期閱讀的習(xí)慣,所以通常情況下,我不會刻意為了拍攝而做知識儲備。所以每次出去拍攝,我更喜歡為自己多留一些想象空間,通過自己對現(xiàn)場的觀察以及與當(dāng)?shù)厝说慕涣?,來?xí)得對一種陌生文化的見解。
我通常會和當(dāng)?shù)乇容^有威望的老人或族長交流,但一般不會需要拍攝許可,因為人們對拍攝儀式并不抗拒。
在這個系列中,你總共記錄了多少種宗教儀式?最讓你印象深刻的是什么儀式?
扎卡拉:布魯莫火山祭山、巴厘島祭海,以及蘇門答臘華人祭祖,等等。有的地方我會反復(fù)去,有的地方我感覺足夠了,便不再去了。
我關(guān)注的是印度尼西亞人多種多樣的宗教儀式和信仰生活。比如,這艘燃燒的船,是在蘇門答臘島的巴甘斯皮亞皮港口,那里的華人為了紀(jì)念最初移民到印度尼西亞的祖先,每年會在港口舉行祭祖儀式。儀式的最后他們會點火燒掉一艘船,這象征著停泊,象征著他們要在這里扎根。我去拍攝之前,曾看過別人拍攝這個儀式。當(dāng)我置身現(xiàn)場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人們并沒有在點火之后轉(zhuǎn)身走開,而是在那里等待,等桅桿燒完之后,看它會倒向哪里。這將成為他們接下來一年生活的某種預(yù)兆。
在近十年的拍攝中,有什么最難忘的經(jīng)歷?目前在進行什么工作?
扎卡拉:難忘的事有很多。攝影改變了我的生活,如果沒有攝影,我可能依然是個IT工作者?!叭?、山、海”系列帶著我去到世界各地,也讓很多人開始了解印度尼西亞,減少了一些對印度尼西亞的偏見。因為印度尼西亞不只有巴厘島,也不只有一種宗教。
至于這個系列的拍攝,我總是記得最初的事情。2008年第一次去日惹的時候,我才20歲出頭。那時候我們很年輕,傻乎乎的。我們爬到火山頂上看日出,得在山上待一整晚,卻沒有做充分的保暖準(zhǔn)備。當(dāng)時我的手一直在發(fā)抖,甚至很難按快門,最后還是拍出了一些照片。
這些年我拍攝了很多照片,每次展覽或者發(fā)表的時候,我都需要進行篩選,每一次的篩選都會不同。現(xiàn)在,我在做的是將這個系列制作成一本攝影書,會選擇37張照片,以及英文敘述。我打算在今年出版發(fā)行。
我從去年開始拍攝《偉大的驛道》(Great PostRoad),這是貫穿爪哇島北部的一條古老公路,始建于19世紀(jì)。我很感興趣這條路與沿途人們生活的關(guān)系,但愿年未能完成拍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