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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冷透了再放進(jìn)去

        2019-11-21 00:39:59江之永
        雨花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壩村安慶

        江之永

        “要等我冷透了再放進(jìn)去?!?/p>

        深夜的壩村,四下里沒有夜行的生物。安家的西側(cè)臥房里,舊梁上垂下的燈泡,搖曳著昏黃的光,罩了下來,一切的物什都顯得黯淡,成了影集里的舊相片。

        安德海癱在臥房北側(cè)的舊式木床上,跟只垂死的貓似的。床前的踏板磨損得厲害,床沿兩側(cè)鏤空雕的板子上,雕了瞧不出啥品種的花卉。安德海的身上蓋了大紅底子牡丹花綢緞被,想來用了許多年,有著舊布的柔軟。過夏的白紗蚊帳一直沒有拆下,別在帳鉤上,落滿了灰塵。安德海氣若游絲,仿佛隨時都會咽下最后一口氣。他的眼角窩著一些還沒完全干涸的淚,眼窩子泛紅,似乎快要腐爛了。

        晚年之際,安德海最擔(dān)憂的莫過于在他過世后,身體尚未涼透就被人裝進(jìn)冰棺。

        安德海的這一擔(dān)憂要從冰棺第一次出現(xiàn)在壩村說起。早年間,壩村有人去世,采取土葬。冰棺第一次進(jìn)入壩村的那場葬禮是在九年前的初夏。葬禮上,包括安德海在內(nèi)的幾位村里老人抬起已經(jīng)失去鼻息的同輩兄弟那具仍殘存著體溫的身子,準(zhǔn)備放進(jìn)冰棺。

        “這還熱乎著哩,就放進(jìn)去了?”安德海摸到那具身體,不肯搭把手了。

        “天這么熱,再不放進(jìn)去,就要有味道了?!?/p>

        “這身上還有熱氣。”安德海的眼睛里溢出了淚水,不知是為本家兄弟的離世感到悲傷,還是出于其他的原因。

        “大夏天的,不早點放進(jìn)去,馬上就臭了。”

        “海叔,我爹都走了,放進(jìn)去吧?!?/p>

        安德海不再說話,手抓著本家兄弟的尸體,有些顫抖。

        在壩村,年年有人離世,出生的速度趕不及死亡的腳程。年輕人厭倦了這里閉塞的生活,出去了就難得回來。這些年,壩村的人越來越少。有時候,半天聽不到人的聲音。只要有哀樂響起,安德??偸情L嘆一聲。

        這些年,安德海不再參與村里任何人家的葬禮。哀樂飄揚,他總對老伴兒梅英說:“輪到我了,一定要等我涼透了。”

        “把心放在肚子里,禍害遺千年。到時候,就算放臭了,也等你涼下來?!?/p>

        臥房里,無有聲響。安德海使盡了力氣,挺著身子咳了兩聲,一口痰頂?shù)搅松ぷ友?,又落了回去,身上散了架的骨頭又湊在了一起,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一副松散的骨骼架子套在一張縫合得極好的皮里,當(dāng)真是一件極好的標(biāo)本。

        這一年,安德海73歲。春末的一天,他終究還是去了甓湖鎮(zhèn),到了他兒子安慶林家。距離上一次,他有一年多沒有踏足安慶林位于鎮(zhèn)上的房子了。

        接連兩個月,安德海吃飯總吞咽困難。到鎮(zhèn)上,是為了去醫(yī)院做檢查。

        第二天早上,安慶林陪著安德海去了醫(yī)院。一系列檢查得出的結(jié)果是,安德?;剂肆馨桶at(yī)生對安慶林說,這病得去大醫(yī)院。當(dāng)天下午,安慶林就帶著安德海去了省城的一家醫(yī)院。這是安德海第一次到省城。在病房里,他穿著病號服躺在臨窗的病床上,半月無所事事。

        入院后的第十六天的早上,安德海像一條垂死的老狗躺在移動病床上,被推進(jìn)了手術(shù)室。約摸兩小時的手術(shù)在他的后背留下了一道橫貫右肩到左側(cè)腰部的刀疤,還卸了他一身的精氣神。往日,安德海做事利落,步履矯健。用壩村人的話說,安德海就跟頭牛似的,有著使不完的勁。此刻,他躺在病床上,病怏怏的,像是被拔了氣門芯,微弱的氣往外呼,少有氣往里吸,似乎總是很累,后背洇濕了一大片,病號服黏在了身上,后背印出了陽文的“八”字。

        術(shù)后,安德海照例躺在病床上,麻醉消散后的疼痛讓他無法下地行走。病房外,陽光透過密集的梧桐樹葉篩落下來,光斑照在臨窗的病床上,安德海面色暗淡,粘附著少許白胡子的黧黑皮更黑了。

        “家里的莊稼該收了?!痹卺t(yī)院里,安德海和安慶林之間鮮有交流。這一日,安德海斜著身子躺著,嘴巴里突然擠出這句話。

        “先別想其他事,把身體養(yǎng)好了?!?/p>

        “你自己現(xiàn)在吃公糧了,就不把地里的事當(dāng)回事了?!卑驳潞5臍饬Ω簧希f幾句話就要歇一下,“田里荒了,一年就白費了?!?/p>

        “行了,你少說點話,我讓金鳳回去一趟。你把身體養(yǎng)好了,就是掙到錢了?!?/p>

        “麥子要曬干,不要賣給上門收麥子的,去鄉(xiāng)里的糧站去賣,上門的價錢給得低?!?/p>

        午后,安慶林出了病房,在醫(yī)院一樓的公共電話亭里給他老婆劉金鳳撥了一通電話。

        “是我啊。他就不用擔(dān)心了。還不是他一直惦念著家里那一畝三分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算了,現(xiàn)在這樣子,能不順著他嘛。這兩天你回去一趟,雇幾個人把麥子割了,然后直接賣給上門來收的人。跟媽說,他回去,就說都是用拖拉機(jī)拖到糧站去賣的?!?/p>

        出院后,安德海更虛弱了,雙腳像是陷在了爛泥地里,每走一步都極為艱難。

        “住在鎮(zhèn)上吧,什么都方便?!?/p>

        “回鄉(xiāng)下?!?/p>

        安慶林知道,一旦安德海打定了主意,說再多都無濟(jì)于事。于是,他雇了一輛小轎車,劉金鳳去鎮(zhèn)上的藥店買了裝滿了兩個塑料袋的營養(yǎng)品,然后一起送安德?;厝?。

        因為鮮食玉米含糖量高,易受害蟲危害,特別是玉米螟、金龜子等害蟲,如有發(fā)生應(yīng)及時除治。除治時應(yīng)盡量用生物農(nóng)藥配成顆粒劑,投入心葉,既可達(dá)到良好的防治效果,又可減少污染。

        退役后,安慶林被分配到了甓湖鎮(zhèn)的一家省屬事業(yè)單位。早些年,他一直想離開這里,調(diào)到市里。這幾年,總算熬出了頭,做了一把手,也就打消了調(diào)離的念頭。

        住在鎮(zhèn)上的這些年,安慶林很少回壩村,每次回去都非本愿,有著不得不回的原因。每次回去,安慶林都會雇一輛小轎車。壩村的進(jìn)口處橫著一條河,河是活水河,早年間河水清澈,如今已是渾濁不堪,河里總漂浮著塑料袋、塑料瓶一類的垃圾。夏日里,河里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氣息。河上一直沒有修建一道像樣的橋,進(jìn)出只能走河上的一座簡易木橋。當(dāng)年,安慶林就是走過這座木橋,前往鄉(xiāng)里應(yīng)征入伍的。

        壩村本是一片荒地。有一年,有幾十戶人家逃荒至此,大家伙兒發(fā)現(xiàn)這里水源充足,于是決定住下來。房舍建好,村落逐漸形成。第一個夏天,村民們發(fā)現(xiàn)淮河行洪,洪水自北方而來,從村側(cè)經(jīng)過,水勢上漲,壩村就成了一片汪洋。村里人挑泥筑圩成壩,將村子和行洪要道之間隔絕了開來。每年夏天,圩都要加固,挑泥筑圩成了村里的多數(shù)老少爺們兒烈日里必做的活計。

        安家最早一代來到壩村的人是安德海的曾祖父,那個性格倔強(qiáng)的老頭當(dāng)年在北方的老家輸了官司,失了臉面,舉家離開了原來的居住地,一路南下,經(jīng)過壩村,看見此處姓氏混雜,便在這里安了家。安德海是家中的長子,幼年就背負(fù)了諸多的重?fù)?dān):上工挑泥,到田里干農(nóng)活,去村口放羊。安德海每次去放羊都會經(jīng)過私塾,總聽到讀書聲從私塾里傳出來。時日漸久,安德海每次放羊,都先把羊安置好,然后跑到私塾的窗外,在地上鋪一層松軟的黃泥,樹枝作筆,在泥上寫字。私塾先生在屋內(nèi)教,他透過窗戶在外學(xué)。后來私塾先生知道了這件事,見他聰慧,也不責(zé)備,同他家人講,只需繳納其他學(xué)生半數(shù)的糧食,便可進(jìn)私塾讀書。安德海的父親聽私塾先生說兒子聰慧,想著世代文盲的人家還會有聰明孩子,不禁欣喜起來,也沒多想,就答應(yīng)了。在私塾里,安德海學(xué)會了《三字經(jīng)》《千字文》《論語》《大學(xué)》《中庸》……每本書都背得透熟。他寫得一手好字,后來自學(xué)了算盤,一把算盤打得咔咔響,一輩子未有一筆錯賬。

        安德海一生中最引以為豪的是,一年的初秋,一支隊伍途徑壩村,在村外的一個小山丘旁歇腳。當(dāng)時,安德海正在附近放羊,用樹枝在地上寫一篇小楷《將進(jìn)酒》。隊伍的領(lǐng)頭見安德海用樹枝在地上比劃,一時有些好奇,就上前去看。見安德海寫得一手好字,笑得咧開了嘴,露出一口的黃牙。領(lǐng)頭的問安德海:“小娃兒,這字寫得漂亮啊,我們就缺個識字的,跟我們走吧?!?/p>

        年幼的安德海點了點頭。

        “我要跟家里人說一聲,他們會擔(dān)心的。”

        “還是個孝順的娃兒啊。”領(lǐng)頭的對著旁邊的人笑道,“小娃啊,我找個人陪你回去。”

        “叔,你見到我爹媽了嗎?”

        “晌午的時候,他們?nèi)ムl(xiāng)里了?!?/p>

        “我們趕著上路,你快點吧?!?/p>

        “叔,麻煩您跟我爹說一聲,我去當(dāng)兵了,過幾年再回來?!?/p>

        “你個伢子,這么大的事,自個兒跟家里人說啊?!?/p>

        “來不及了,叔,麻煩您了?!?/p>

        還沒等對方回答,安德海就跟著領(lǐng)頭的走了。

        安德海不知到底行了多少路,只覺著腳脖子生疼,這大約是他有生以來走得最遠(yuǎn)的一次。當(dāng)兵的走路快,安德海想要跟上,就得一路小跑。滿天星輝,四下里只能瞧得見丁點的亮光,目之所及,黑暗里透著深邃。部隊停了腳步,原地休息。走路時,身上有著一股精氣神,能夠堅持下來,現(xiàn)在這股氣泄了,安德海覺著渾身無力,正準(zhǔn)備躺下來休息,卻被他父親拎著耳朵站了起來。

        “當(dāng)兵是要死人的,跟我回家去?!卑驳潞5母赣H喘著粗氣。

        “當(dāng)了兵才能出人頭地。”

        安德海的父親一腳踢在安德海的屁股上。

        “命都沒了,還出息個屁。你個小王八蛋,你媽說了,你不回去,她也不打算活了?!?/p>

        “老師傅,你家娃兒跟著俺們當(dāng)兵,是為國出力,是光榮啊。”

        “管你們?yōu)閲霾怀隽Φ?,啥光榮也沒用,當(dāng)兵打仗,是會死人的,我養(yǎng)大這么個兒子容易嗎?花了那么多口糧供他讀書,死了,多冤啊。”安德海的父親說著,眼睛泛紅了,“你個小王八羔子,你要是就這么走了,你娘就活不成了,你個不孝的東西。”

        安德海終究沒能拗得過他父親。他生怕他娘當(dāng)真想不開,就跳了河,跟著他父親回去了。那個初秋的涼爽夜晚成了安德海一生的回憶。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跟著他父親走在瞧不清周遭的黑夜里,總覺著會有野獸出沒。安德海和他父親再次回到壩村,已是第二天早晨。一夜未眠,又走了長久的路,安德海累垮了。他走進(jìn)家門,見他母親正坐在家中,臉上有淚水的痕跡,見到他回來,他母親臉上可算是露出了笑容。

        后來的許多年里,安德海常說:“當(dāng)年我要是去當(dāng)兵,說不定還能當(dāng)個大官呢?!?/p>

        安德海最終成了村里的會計。在安家人看來,安德海算是體面人了。安德??偸谴┮簧碇猩窖b。他覺著這是知識分子的標(biāo)配,走起路來,也總是將雙手背在身后。做了會計,安德海便不事農(nóng)活。他婆娘梅英是個農(nóng)活好手,父母做了主,為他籌謀了這樁婚事。可梅英生第一個兒子時落了病根,不能長時間勞作。幾年間,梅英的身子就跟充了氣似的,不斷地膨脹,成了個十足的胖女人,身上的每一塊肉都跟棉花一樣松松垮垮的。田里的重?fù)?dān)都落在了安德海父母身上。父母沒能跟著安德海夫婦倆生活太久,就先后離開了人世。家里的地?zé)o人仔細(xì)打理,收成欠佳,一家人總是饑一頓、飽一頓,安德海卻仍舊不下地薅草,打理莊稼。

        這一年的深冬,安德海剛滿三歲的小女兒因為沒有米糧可吃,整個身子都透著一股淡淡的青紫色,活活餓斷了腸子。這時候,安德海在村里做了十一年的會計。他女兒的嘴巴微微張開,舌尖輕頂著上唇,肚子上的一層皮裹著骨骼,雕塑似的。安德海的臉上,眼淚簌簌地往下落。他婆娘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聲音傳遍了村子。女兒的死讓安德海幡然醒悟,他終究還是明白了,農(nóng)戶人家還是得靠土地生活。女兒的尸體埋在了河坎。女兒下葬后,安德海脫了中山裝,換上了他爹在世時穿的衣服。

        車在壩村外的木橋前停了下來。安慶林扶著安德海從車上走了下來。

        “拿錢買罪受,坐中巴多寬敞。”

        “這車快,不等時間?!?/p>

        “哎,這把老骨頭還要遭這個罪?!?/p>

        安家的門外,梅英拿著還在滴水的淘米簍從家東面的河坎走了上來。

        “回來怎么也不說一聲?!?/p>

        “跟你說了有啥用?”

        “你去幫忙燒飯吧?!卑矐c林對金鳳說。

        安慶林在鎮(zhèn)上住了這些年,不再習(xí)慣老家的生活,也吃不慣梅英燒的飯、做的菜。金鳳從梅英手上接過淘米簍,去了廚房。金鳳拿著水盆接了水,滴了幾滴洗潔劑,把箸籠里的筷子拿出來,放在里面仔細(xì)清洗了一遍,又把鍋灶刷了,就著家里有的食材,做了四道菜。

        吃飯時,安德海問道:“小麥賣了幾個錢?。俊?/p>

        “一萬九千多,湊了個整,給媽了?!?/p>

        “老家伙,提這些做什么,還怕伢子惦記你那點錢啊,我都收好了?!?/p>

        飯后,金鳳在廚房里洗鍋刷碗。安慶林從手包里取出了一疊嶄新的百元鈔,給了梅英。

        “這里是一萬,這錢給他將養(yǎng)身體,醫(yī)生說了,他這身子得吃好的,不能虧損了?!?/p>

        “跟我說實話,你爸這病到底咋樣,還能活多久?”

        “手術(shù)做得還挺成功的,保養(yǎng)得好,沒大問題。我們有時間就回來,錢這方面放心,沒了跟我說,這農(nóng)活肯定是不能干了,不能讓他再折騰了?!?/p>

        傍晚時分,安慶林對安德海說:“家里的地,要么租給人家,要么就賣了?!?/p>

        “哪來那么多話,趕快走吧?!?/p>

        迎著夕陽的光,安慶林和金鳳離去的身子成了剪影。安德??粗鴥扇藵u次走遠(yuǎn),心中悵然若失,眼里噙了淚。安德海對他這個兒子終究還是心存愧疚。當(dāng)年,安慶林去當(dāng)兵,完全是負(fù)氣之舉。安慶林在部隊的那幾年,安德海的心總懸著。安德海曾去部隊探望安慶林才知道,每天都有人死于戰(zhàn)火,到處彌漫著火藥和鮮血的氣味。

        “回去吧,這里不安全,你媽和我怎么能放心?!?/p>

        “不混出個人樣,我是不會回去的?!?/p>

        安慶林選擇入伍,是因為安德海不讓他繼續(xù)上學(xué)了,而他不愿一輩子待在壩村。

        安慶林之所以被剝奪了繼續(xù)上學(xué)的權(quán)利,是源于他大哥的悲劇。

        安德海脫下中山裝,辭掉了村里的會計,回到家中繼續(xù)務(wù)農(nóng)。安德海自己做回農(nóng)民,卻一心想著讓兒子離開壩村,有一番作為。

        大兒子到了學(xué)齡,安德海將他送去了鄉(xiāng)里上小學(xué)。在鄉(xiāng)里讀完小學(xué),安德海又讓他去鎮(zhèn)上讀初中,讀高中。安德海本以為這個兒子會從高中畢業(yè),考上大學(xué),以后能夠闖出一片天地。高中二年級,安德海大兒子鬧出了一樁全鎮(zhèn)皆知的事:這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爬上了鎮(zhèn)上一個新近喪偶的年輕寡婦的床,兩人的事情被寡婦丈夫的家人發(fā)現(xiàn)了。安德海大兒子和寡婦被一幫人拖出了家門,赤身裸體的在街上示眾。這事成了鎮(zhèn)上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安德海知了這事,赤著腳從村里去了鎮(zhèn)上,將大兒子帶回了家。剛走進(jìn)家門,安德海就進(jìn)了廚房,從灶膛里抽出火叉,又回到天井里,掄起胳膊,火叉硬生生地?fù)]在了他大兒子的身上,撞在骨肉上,發(fā)出咔咔的響聲,像是機(jī)器快散了架。

        在家待了四天。安德海讓他大兒子回學(xué)校繼續(xù)上學(xué),這小子卻死活不肯走了。

        “現(xiàn)在知道丟人了,村上的人就不知道你的丑事了?”

        安德海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悲劇出現(xiàn)在一天早上。安德海和梅英還在睡夢中,這小子就離開了家。早起不見他的身影,安德海以為他回了學(xué)校。到了晌午,有人急匆匆跑來,告訴安德海,他大兒子溺斃在了村口的那條河里。

        安德海當(dāng)場就魔怔了,腦袋里一片空白,身子像篩子似的。安德??匆姶髢鹤?,這年紀(jì)輕輕的小伙子已沒了生命體征,身體泡了水,略有腫脹,濕漉漉的頭發(fā)上沾了一些水草。

        尸體火化那天,那個寡婦到了殯儀館。梅英得知那女人的身份,沖了上去要跟她拼命,卻被旁人拉住了。幼年的安慶林站在安德海身邊。安德海盯著那寡婦瞟了一眼,囁嚅道:“不冤?!?/p>

        一場死亡讓安德海的觀念有了轉(zhuǎn)化。安慶林上完初中就失學(xué)了。安德海讓他學(xué)門手藝,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jì)就討個老婆,一輩子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活在壩村。

        “哥死了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不讓我上學(xué)?!?/p>

        “學(xué)門手藝也能過活?!?/p>

        “我就不學(xué)手藝,我要上學(xué)?!?/p>

        安慶林一個勁地喊。安德海甩起右手,在安慶林的臉上拍出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此后的一走,安慶林再沒有跟安德海說過一句話。安慶林再與他說話,是通知他:

        “我要去當(dāng)兵了。”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兵?”

        “這幾天就要走了。”

        那一年,安慶林走過村口的小木橋,去了鄉(xiāng)里,坐上了去往部隊的軍綠色汽車。

        安慶林在部隊帶著二等功證書回到了壩村。安德海的臉上眼淚四溢。他終于心安了。他不用擔(dān)憂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了。有人為他養(yǎng)老送終了。

        安德海生病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

        安德海得病后,一件大約被人遺忘的事情再次被提了出來。

        “終于還是輪到老安了。”

        “都說了,報應(yīng)會來的?!?/p>

        “積點口德吧,人都這樣了。”

        “又沒有說錯,誰不知道他們幾個人那時候干的那些個事兒?!?/p>

        “六個死了四個了,這是第五個了,就快結(jié)束了。”

        ……

        在壩村,五十歲以上的人都知道,安德海曾有五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從穿開襠褲,撒尿和泥巴開始,他們就已經(jīng)是好朋友了。這五個人分別是殺豬的劉春生、做木匠的李阿金、釀酒的張前進(jìn)、吹嗩吶的趙全禮、榨油的王二林。

        六個人不到20歲的時候,做了一件讓全村人為之震驚的事情:他們在一天早晨,避過了村里人,去了村后頭的“觀音廟”。到了寺廟外,當(dāng)時還是學(xué)徒的李阿金進(jìn)去打探了一番,老和尚去了后面的菜地種地。

        觀音廟只有四進(jìn),前面一間屋子,中間的天井兩側(cè)分別是臥房和廚房。正中的大殿里,中間一尊倒坐的觀音像,身邊立著金童玉女。兩側(cè)的楹聯(lián)上,泥金寫著“問菩薩為何倒坐,嘆眾生不肯回頭”。兩側(cè)分別立著三座羅漢像。六人不由分說的將寺里的佛像全都推倒在地,并在墻上貼了張寫了“搗毀舊世界”的宣紙。七尊佛像全都歪在了一旁。觀音像后翻倒在石臺上,頸部有了明顯的裂紋,頭靠在了地上,卻依舊低眉慈目。

        老和尚銅色的肌膚上須眉皆白,腳上穿的布鞋布滿了補(bǔ)丁。他行動遲緩,佝僂著腰,從屋后回來,六人正從廟里先后跑出來。老和尚看著他們,說道:“慢點,別摔了。”

        老和尚回到大殿,見倒塌的佛像,當(dāng)即哭了,以往的鎮(zhèn)定蕩然無存,跪在蒲團(tuán)上,不斷地磕頭,腦袋敲在地面上,咚咚地響。

        “作孽啊,阿彌陀佛,作孽啊?!?/p>

        為了尋個說法,老和尚到了村長的家里,說明了來由。村長說:“你說他們六個人砸了菩薩像,總要有證據(jù),你沒有抓個現(xiàn)行,又沒有人作證,總不能憑你大師傅一句話,就讓他們賠償吧。沒這個道理的呀?!崩虾蜕杏杂种?,口中不斷地念著“阿彌陀佛”。

        一周后,老和尚離開了壩村,有村民問他去何處,他說要外出化緣,有了錢回來再為菩薩塑金身。自此,老和尚再也沒在壩村出現(xiàn)過。觀音廟也就漸漸地荒廢了。

        得知安德海生了病,趙全禮惶惶不可終日。安德?;氐綁未宓牡谌煸缟?,趙全禮一早來了他家中。

        “老哥,身體好些?。俊?/p>

        安德海躺在天井里的躺椅上,看著天上半明半昧的云,陽光照在他臉上,額上的皺紋像刀片割出來的,規(guī)整,深嵌在肉里,兩腮有些凹陷了,頭上零星地豎著幾根全白短發(fā),嘴巴四周圍著一圈稀疏的白胡髭。臉上像是撒了一層初冬早晨的霜。

        “死不掉?!?/p>

        “這是報應(yīng)啊,都逃不脫的?!?/p>

        “我又沒死,哪來的報應(yīng)。那些人整天去廟里燒香,也沒見那些木頭有多保佑他們嘛。弄壞了幾個木頭就要遭報應(yīng)了?隔壁村那戶人家,家里弄了個佛堂,有事沒事就燒香拜佛,天天念經(jīng)吃素,生了癱兒子不說,夫妻倆還全都被車撞死了?!?/p>

        “他們四個,哪一個是正常死的啊,你現(xiàn)在這不也是得了病。昨天我做夢還夢見他們四個了。他們都說死后很慘。我們做了錯事,死后也要受懲罰的?!?/p>

        “瞎想什么東西,是不是嗩吶吹壞了腦子。人死了,什么都沒了?!?/p>

        “老哥哎……”

        “好了,你不要說了,你走吧,跟你說不通?!?/p>

        安德海回到壩村后的第二個月的一天,趙全禮拿出多年的積蓄,在鄉(xiāng)里請人制作了一尊金漆菩薩像,六座羅漢像,還有金童玉女等各種塑像。他還雇了人將觀音廟打掃干凈,該修繕的地方全都整修了,一派全新景象。趙全禮請算命先生擇了吉日吉時,讓工人將菩薩像運到了觀音廟,安置在原先的位置,天井里擺了十幾座香臺,裊裊的煙霧飄散出來,半個村子都彌漫在香味中,成仙境了。

        十幾座香臺悠悠地冒著火光,一陣風(fēng)吹過,一條經(jīng)幔飄蕩了起來,沾染上了星星的火光。經(jīng)幔著了火,不一會兒的工夫就燒了起來,火勢旺了。趙全禮發(fā)現(xiàn)失火時,火勢已經(jīng)蔓延到寺廟的每一個角落。趙全禮想要沖進(jìn)火光漫天的廟里,試了幾次都被火舌逼了回來,最終他還是硬沖了進(jìn)去。直到趙全禮淹沒在火海中,最終殞命,都沒人知道他為什么要沖進(jìn)已經(jīng)無法挽救的觀音廟。趙全禮的身體成了一副焦炭,像一位虔誠的佛教徒,跪在同樣燒焦的觀音像前。

        省城歸來,安德海一直惦記著地里的莊稼。梅英死活不讓他下地,一直規(guī)勸他把家里的田地盤出去。安德海面上應(yīng)著,卻不見動靜。

        多年間,安德海早已養(yǎng)成了早起的習(xí)慣。早上六點準(zhǔn)時起床,吃了早飯就去干活。如今,他照例早上六點起床,只是起來后無事可做,不免有些寂寥。

        這天晌午,安德海躺在家門口的躺椅上,后面人家的男主人扛著鋤頭從旁邊經(jīng)過。

        “老安啊,你們家田里的草太高了啊?!?/p>

        “這才幾天啊。”安德海扭過頭說道。

        鄰居離開后,安德海在躺椅上又躺了會兒,從椅子上坐了起來,回到家里,換上去地里穿的球鞋。

        “你個老東西,非要下田啊?!?/p>

        “你懂什么,田里的活不干,吃啥?靠他們養(yǎng),還能做得了主???”

        地里野草叢生,安德海彎下腰就去薅草。過往,安德海彎著腰干活,沒個把鐘頭,是不會直起腰的。此刻,他才蹲了一刻鐘,就吃不消了,腰酸得厲害,后背的肉像要裂開來。他只能走到田壟下,坐下來休息,喘著粗氣,額頭上有黃豆大的汗珠滴了下來。

        “老安啊,你沒事吧?”

        “這人就跟機(jī)器一樣,一段時間不用,不靈光了?!?/p>

        “吃不消就別干了,這年頭餓不著?!?/p>

        “慢慢來,一天做一點總歸能忙完的。”

        安德海積勞成疾,引發(fā)了無法挽回的局面。安慶林趕到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院,安德海的身上纏上了厚實的繃帶。梅英坐在醫(yī)院外的塑料椅子上哭泣。

        “醫(yī)生說爸沒大礙?!?/p>

        梅英仍舊止不住眼淚。

        “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早上從田里回到家,說不舒服,要去屋里歇一下,才走到堂屋門口,就看到他后背有血。幸虧村里有人聽到我在家喊,到我們家來過之后,就去打電話叫醫(yī)院的車子了?!?/p>

        在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院住了一周,安慶林雇了衛(wèi)生院的救護(hù)車送他和安德海去了省城,安德海之前治病的那家醫(yī)院。這是安德海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來到省城。

        這次,安德海在省城的醫(yī)院里住了大約兩個月。

        出院那一天,醫(yī)生一再強(qiáng)調(diào):“想活著,就不要折騰。之前的刀口看上去是長好了,里面的肉嫩,還沒完全長好呢。”

        出院后回到家,安德海得知的第一個消息就是,安慶林在他住院期間,托人將家中的田地全都低價賣掉了。

        “你個忤逆子啊?!?/p>

        “每個月加你們一千塊錢,兩千塊錢夠你們用了,農(nóng)活都不許干了?!?/p>

        這天晌午,安德海去村里的大隊部,給安慶林撥去了電話。

        “今天回來一趟?!?/p>

        “晚上下班就回去?!?/p>

        “你不是領(lǐng)導(dǎo)嘛,提前下班有什么問題,現(xiàn)在就回來。”

        安慶林跟下屬交代了兩句,就回了壩村。

        “打電話叫我回來到底什么事?”

        安德海笑臉盈盈,像新婚的小伙子,充滿了奔頭,病后的頹態(tài)一掃而空。安德海的手上拿著一本小冊子。他對安慶林說:“我這病能治得好的?!?/p>

        安德海跟個孩子似的,眼睛里布滿了渴望,將手上那本小冊子遞了過去。安慶林翻看了那本印刷粗糙的小冊子,全是些包治疑難雜癥的廣告,其中就有治療淋巴癌的。文字里詳述了淋巴癌形成的原因,并聲稱家中三代行醫(yī),通過中藥和針灸等多種傳統(tǒng)醫(yī)療手段可治愈淋巴癌,一個療程便能初見療效,三個療程就能將癌細(xì)胞殺死大半,五個療程即可痊愈。

        “這東西哪里來的?。俊?/p>

        “今天早上去鄉(xiāng)里面趕集,人家送的。”

        安慶林停頓了片刻。

        “你這個病……”

        安慶林又停頓了片刻。

        “你就跟他說實話吧?!泵酚膹N房里走了出來。

        安慶林的嘴唇抖了幾下,還是沒有說出話。

        “上次在醫(yī)院,醫(yī)生跟你說我活不久了嘛,我都曉得。這個上面說了,這病還有得治呢,能治好肯定要治啊,你說是不是?你要是舍不得花這錢,就算爹跟你借的,病治好了,我種地掙了錢還你。”

        “只要有希望,兒子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給你治。我咨詢了好幾家醫(yī)院,這病現(xiàn)在就是等死?!?/p>

        安德海長嘆一聲,眼睛里像斷了電。

        那日后,安德海的身體便日漸顯出了下世的光景。到了后來,安德海成了一具還能呼出氣的套著皮的骨骼。他身體的每一寸皮肉都像撕裂了一般,只能靠吃止疼藥捱著。逐漸地,他已不能進(jìn)食了,只能依靠掛水來補(bǔ)充每天所需的水分和營養(yǎng)。

        天越發(fā)涼了。一天中午,安慶林背著安德海去鄉(xiāng)里的澡堂。安慶林還記得,在他結(jié)婚那一年的夏季,淮河行洪,洪水自東往西流,來到壩村。安慶林回到壩村,接安德海去鎮(zhèn)上。通向甓湖鎮(zhèn)的道路上,有一段低洼處已成了小河,于是安慶林就背上安德海,淌過小河。那時,安德海還很壯實,過了小河,安慶林已是氣喘吁吁。此時,安德海在安慶林背上,像一具懸在房梁下的骷髏,四肢晃動,卡啦卡啦地響。

        澡堂里,水汽氤氳。安慶林一直扶著安德海,一旦松開,安德海就像被砍斷的樹木,朝著一邊倒去。安德海坐在水里,身上骨頭凸顯,像遭人虐待的猴子。安慶林手上纏著濕漉漉的毛巾,在他身上來回搓,隱約聽到骨頭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快散架的舊家具。熱水澆在安德海冰涼的身上,也捂不熱他逐漸失去熱度的身子。

        那一天晚上,安德海把年輕時的中山裝重又穿上了身,舊的衣服再上身,過去卻再也回不去。他日漸消瘦的身體裹在衣服里,顯得更加小了。堂屋里,兩張條凳上擱了一張木板,安德海躺在了上面,頭朝著屋外的方向。老爺柜上戧著安德海的畫像:笑意盈盈,嘴角微微上揚,仿佛有了開心的事。想必那畫師是依著他現(xiàn)在的模樣畫的肖像,雙頰消瘦,凹陷了下去,看上去與以前的模樣有了出入。天井里放著一塊石碑,陰文刻著:父安德海、母梅英之墓。安德海的名字描了黑色。梅英的名字是紅色,待她將來去世了,名字上也就描了黑色。

        梅英看了石碑上自己的名字,沒有說話。她終究是要死的,要和安德海同墓而葬。最后都是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活著才是真的受罪,人這一生不過是捱過去的。

        人活在世,許多事總歸是自身去考量的。

        梅英說:“你爸已經(jīng)這樣了,就讓他安穩(wěn)地去吧,你這一天天給他吊水,半死不活的,要是熬到明年還好,萬一過年的時候走了,親戚來拜年怎么是好?”

        “媽說得對的?!?/p>

        安慶林的嘴巴囁嚅了一下,卻沒有說話,每日照例請赤腳醫(yī)生來為安德海掛水。安德??s在袖子里的手像兩只雞爪,要覷著眼才能勉強(qiáng)看到筋脈。

        每隔兩個小時,安慶林用棉簽蘸了清水,掖在安德海發(fā)白、皸裂的唇上。

        彌留之際,每天的夜晚,安德海都不允許家里亮著燈。夜幕濃稠,房子里只能看見灑下來的月光。微弱的光落在安德海一側(cè)的臉上,另一側(cè)的臉面藏在了黑暗里。堂屋里,安德海靜靜地躺著,鼻息孱弱。安慶林不出聲響地坐在一側(cè)。

        “恨我???”黑洞洞的堂屋里,安德海發(fā)出低弱的聲音。

        “不恨,都是命?!?/p>

        “你哥剛回來了,他恨。他說,不讓他去上學(xué),他就不會死,都是我害的。”

        “那是意外。”

        “當(dāng)年我要是當(dāng)了兵,說不定就不出這些事了?!?/p>

        “不說這些了?!?/p>

        “我走了,把你媽接鎮(zhèn)上吧,這地方不好?!?/p>

        辭舊迎新,總歸有些新意。置辦新衣新鞋,吃食上有點重視的意味,所謂重視,無非豐盛罷了。金鳳和梅英照例準(zhǔn)備了瓜子、花生、糖果、蔬菜、肉類……越是在農(nóng)村,春節(jié)的氛圍愈是濃厚。

        除夕的白天,撣塵、祭祖、貼春聯(lián)……一派忙碌的景象,似乎在喜迎新年的到來。

        除夕夜,鞭炮齊鳴。連續(xù)的響聲里,安德海的身體輕微地抽搐了一下,便不再動了。他雙眼微閉,腔子里呼出的氣漸漸地弱了,整個人縮了水似的,皮膚皺巴巴的,像一枚干果,都脫形了,像未塑身的“肉身菩薩”,似乎一切都放下了。

        夜空中,月光和星光都暗淡了,只見煙火飛升上天,然后隕落,瞬時間歷經(jīng)了璀璨,緊接著墮入了滅亡。壩村的安家人坐在堂屋里的方桌前,聞到屋外傳來的硫磺的味道。堂屋里的燈亮了起來。兩根兩頭已經(jīng)發(fā)烏的白熾燈閃著昏暗的光。安慶林背對著老爺柜坐在上首,往年這是安德海坐的位子。桌上擱滿了菜:紅燒肉、鹽水鵝、啤酒燒鴨、百葉炒水芹、清蒸魚……三雙筷子在盤子間交替,自顧自地吃著,始終不說話,與外界的熱鬧隔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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