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花的地方

我坐在一萬年前開花的地方

今天，這里又開了一朵花。

一萬年前跑過去的松鼠，已化成了石頭

安靜地等待松子落下。

我的周圍，漫山搖晃的黃櫨樹，

山間翻涌的風

停息在峰巔上的云朵

我抖動著身上的塵土，它們緩慢落下

一萬年也是這樣，緩慢落下

塵土托舉著人世

一萬年托舉著那朵塵世的花。

海

爺爺和爸爸都曾在海底種地

我坐在海水浸泡過的隕星上沉思

為人造屋，給佛陀建寺廟

爬到山頂我在島上瞭望

看到遠處的城市，布匹一樣飄動

但看不到幕墻般的白帆

只有老月亮還一如既往地掛在天上

我走過草地與墓地

牛羊在吃草，他們睡在海底

風刮過我時，海面上掀起波濤

我說的是遠古的海，狂野地推動地球

現在這里已是群山

我曾到過渤海、黃海、東海和南海

站在岸上，看海水隆起

駛過來的外星船先冒出桅桿

接著才是整條船

我和朋友們

在夜晚的沙灘上跳腳高喊

億萬年對我來說，也只是我活著的這些年

海水從虛古鎮(zhèn)撤退

鹽巴的海洋換成了時間之海

騰出空地讓人世繁衍，滄海桑田

關于山脈、河流和你

他們知道，每當我提到山脈

想的肯定是北半球的燕山

其實還有一座隱秘的山，一直綿延在我心底

那是起伏在迷霧里的王朝更替的山巒

他們也知道，當我一提到河流

想的就是流淌在燕山里的那條短短的還鄉(xiāng)河

其實我心里還有一條暗河會同時閃現

那是家族與民族繁衍不息的血脈

它遙遠的源頭敞開在古典的月亮下

卻沒人能看到它的下游，通到哪個世紀

而當我一提到我愛的某人

他們就會說，那個人應該是你

我常在心里搜尋，另一份名單和臉龐

最終還是你，萬物歸一，離我最近的神

活著是一件神奇的事

想想偌大的宇宙里

曾有個叫桑樹根的閑人活過，我就激動

他曾愛過，沉默，說不多的話

地球上，他留下短暫的行旅

像一只鳥、一棵樹那樣

他在宇宙里活過，承接過小份陽光與風

想想在茫然無際的宇宙里

曾有一個星座叫地球，地球上有一座山叫燕山

山里曾有一條短河叫暖水河，我就幸福

想想我就在那座山里出生

又在那條河邊長大

這難道不是一件神奇的事嗎

他還將繼續(xù)活，偶爾站在河邊呼喊

側耳傾聽宇宙邊界彈回的喊聲

他還會繼續(xù)愛，繼續(xù)與鳥、樹木和那個

叫桑樹根的人交談，然后仰望星空，捕捉天籟

驚嘆星空和星空下大地展開的美麗

也記下一些罪人對另一些人以及諸神的冒犯

我們這邊人們的活法

天黑得發(fā)亮時就被稱作漆黑

山里沒通電的年月，星星就顯得特別大

當我們走在星光下依次告別

沒有一個人說晚安

只是互相提醒，天不早了，去睡吧

那時，我看到懸在天幕上的翅膀顯得疲倦

它們會依次下降，下降，把自己的披風

攤開在葡萄架、河面或草地上

在白天我們也不會說早安與午安

我們會互致問候：吃過了嗎

然后結伴奔向田野，后邊跟著

我們的女人、牛馬，以及幼小的孩子

活著的人席地而坐

剛在一本舊書上讀到陌生人寫的一首我所喜歡的詩

他寫一群人干完農活，風吹過遠近的草木

朋友們席地而坐，在地氣奔涌的土地上大碗喝酒

這嚇了我一跳，我想起，自古以來的虛古鎮(zhèn)

只有一種情況可以在露天的土地上暢飲

當強壯的男人們趕在午時之前

挖好新近亡者的墓穴，他們被允許坐在新翻的泥土上

陽光曬著裸背上的汗水，無需悲傷地舉起酒杯

當然還有另一種情景，清明或某人的祭日

烏鴉圍坐在四周的樹上，活著的人把酒菜擺在墓碑前

一邊看死去的故人輕煙一樣自斟自飲

一邊旁白似地叨念著往事，提醒陰陽相隔的人

最后歸來的大雁

最后歸來的那群大雁已少了很多

這樣，雁叫聲因少了自身的阻礙傳得更遠

天空也顯得更空闊

我仰頭，目光追索著漸漸北歸的雁陣

當它們徹底離開我的視線，我有些依依不舍

有點傷心，也有點失落

不過，轉瞬之間

一群隱匿的低空飛行的鳥雀又馬上飛起來

填補了大雁消失后的空缺

它們攪亂了白日的秩序、春夜的涼意

與剛剛出現的寂靜

或許，它們又重建了白晝的秩序、微寒的春夜

以及另一種寂靜

虛古鎮(zhèn)歌謠

先來的是大雁、小燕和仙鶴，它們都來了

先走的是孔雀、喜鵲和麻雀，它們都來過

留下的是海獅、大象、蒼狼和白鹿，隱在虛古鎮(zhèn)

先來的是爸爸媽媽、哥哥姐姐，他們也都走了

先走的是河水，是花朵，是星月，它們也都來過

留下的是古歌，空氣里的應答，是兔子、牛和家犬

高 處

風吹草動，如果那時你正好站在高一點的地方

就會看到低處的植物紛紛搖動

就像人世間，當風吹來，有多少人也在搖動

仿佛植物變成了人，植物人們傳遞著同一個消息

天底下

我認識的一些人投身宗教

在神像、經卷與冥想里研究愛

為盲人找尋光源，像個大三年級的男生

一些人投身哲學，研究雞與蛋

天地之道與人的歸宿

一邊仰望星空，一邊分辨大地上的人與獸

豎起內心的廊柱以支撐天庭

像老年公寓閉門不出的獨居客

一些人投身藝術，在幻覺里創(chuàng)造白日夢

用冷色調冷凍畫布上的江河、群山、王朝

讓天籟從地穴、巖洞飄來

纏住豎琴，猶如火焰的和弦

在廣闊的自然，還有一些人更看重行動

如同赤膊的劊子手正活在他們的壯年

而人群里的每個人都懷著皇帝夢

研究酷刑并寫進法典

所有人都是天生的發(fā)報機

向著云朵發(fā)送密碼電報

向大地上的被奴役者傳達施虐者的指令

在物質與野心之間

在自我標榜、舊制度與道德超市之間

成為膽怯的精神分裂癥患者

作為眾生中的一員，我艱難地收斂著野心

投身詩歌，虛榮，敏感

只專注時間流變中自己的體溫

但我并不是一個詩人

麥 田

今天不寫風，寫風過后的麥田

今天也不寫麥田，寫麥田里的孩子，橫穿麥壟

今天不寫孩子，寫孩子穿過麥壟后

消失在陽光的火苗里

今天也不寫遍地大火，寫火被雨撲滅后

地里瞬間變得干凈

今天也不寫雨和白白的麥茬

不寫麥鳥飛去了哪里

今天寫那長大的孩子站在空空的大地上

他眼前出現的幾座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