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維
五十之后,我開始我的前半生;
以往的年月,只是一種準(zhǔn)備。
——題記
我的童年依然在溪水里汩汩流淌。
穿過大片桑樹林,赤裸的腳
就可以親吻鵝卵石上那叫不出名字的光亮。
細(xì)長的木橋像一條新鮮絲瓜,
懸掛在水面,獨輪車的吱嘎聲
推著它延伸到對岸。
每天都是一只不合群的白鴨,
把夏日涼爽的蛋產(chǎn)在草叢里。
我唯一的玩伴,鄰家兩姐妹,
刻章師的女兒,姓氏擁有奇怪的血統(tǒng)“沃”。
她們燕子般輕盈地拉起我的手,
如遺忘,迅疾地沖入雨中,
像走廊上匆匆消失的急診護士,
她們飛出了我的通訊錄。
也許,我對水的迷戀和恐懼是腳踝的鈴鐺,
聲音小心翼翼交替著深淺、左右。
急速的水流牽引著木偶小王子,
前額的金幣是正午太陽的禮物。
身后,樹蔭濃密:阿姨、姑姑、表姐、表妹,
還有外公的遺產(chǎn):外婆,支撐著天空。
整座城鎮(zhèn),安靜得毫無情欲,
牲口棚也沒有騷動的微風(fēng),
只有貓尾巴試圖點燃墻角的陰影。
廣場上晾曬的白床單,放映著
家庭主婦粗壯的肥皂味和棉布的氣息。
街道,清晨般純凈、透明,
只可容納一輛解放牌卡車通過。
從南門開始,民居和商鋪混雜,
斜對面是郵局,拱廊漆成了綠色;
近旁,醬廠的幾百只大缸釀造著陳醋;
有一家煙花作坊,堆放著草紙和硫黃;
再過去,長征老干部在修整院子,
“文革”初期,為他送葬的花圈比隊伍還長;
瓜子臉、丹鳳眼的李阿姨總是門窗緊閉;
我媽媽青春霞明的大幅照片,
醒目地掛在照相館的玻璃櫥窗內(nèi)。
隨太陽落山,衛(wèi)生院鎖上了產(chǎn)房的白熾燈。
形勢向東,蜿蜒上升,到紅旗小學(xué)
便戛然而止,一個感嘆號!
其實,高音喇叭和賣早點的燒餅鋪,
才是最熱鬧的人民老茶館。
知了的叫聲填滿了樹葉間的空隙,
瓦片被涂上了一層金屬薄膜,
突然,萬籟寂靜,凝固成真空。
門前的街道已被老黃歷用舊,公雞
把青石板路面啄食得坑坑洼洼,
連報曉的晨曦也沒法修補平整。
我坐在門欄上,看塵埃粒子在光中跳動,
眼神青嫩,傾注著單純;
敏感驅(qū)策我避開尖銳的東西。
我覺察到幾朵云漫過膝蓋,
使棉花糖的甜浸滲手臂、嘴唇,
直到媽媽兩個字淹沒舌頭和乳牙。
從斷奶起,玩泥巴的男孩們就在我的世界之外,
我多病、安靜,接受自己影子的寵愛。
這時,妹妹在葡萄架下梳洗、打扮,
蜜蜂撩撥短裙,逗弄著花香;
剛提來的井水,捧起她的臉:最外層的
美麗,脫落在沁涼的液體中。
鄉(xiāng)音濃重的早晨,外婆家送來了湯圓,
松木灶火散發(fā)出油脂清香,
潮濕的煙,將魚肚白吐在屋頂上。
被星光叮咬了一夜之后,大地惺忪朦朧,
幾朵玫瑰的紅絆倒了地平線。
鐮刀形的縣城,似在收割天空的蔚藍(lán)。
水稻,長勢喜人;耕牛粗糙的力
積聚在泥塘里;戴草帽的生產(chǎn)隊
站在打谷場眺望;遠(yuǎn)處,是肩扛鐵錘的工廠。
很快,太陽蘇醒,金色小號
吹奏起浙北山區(qū)綿延的丘陵,
樹林,通電般郁郁蔥蔥;
綠葉紋路細(xì)密的呼吸形成薄霧,
半透明的真絲正彌漫性地編織腰帶。
隨學(xué)徒的問候,當(dāng)鋪和藥店開門營業(yè),
菜農(nóng)放下扁擔(dān)向稅務(wù)官求情,
沒人在意,他汗衫上的補丁,
方圓幾十里都知道,他女兒鮮瓜上市,
前來提親的媒人足夠唱成兩臺戲。
小板凳在靠墻的陰影下,
連環(huán)畫《看云識天氣》在手上。凝想。
一會兒抬頭觀察,一會兒翻動書頁。
堂前的午后,白色的燕巢空空蕩蕩,
籬笆搖曳著喇叭花黃色、白色的火。
穿背帶褲的男孩表情專注,像秤砣,
他正與一條龍搏斗著。
菊花狀的云垂掛下梯子,
他緊張,仿佛聽見了母獅的召喚,
有時,一陣風(fēng)刮掉西邊金燦燦的魚鱗,
東方又懸浮起巨大的斗笠。
他的歡喜會沁出汗珠,那是飛毯
帶著餐具在旅行。當(dāng)蓋子般的
雷云層陰郁地親吻地球,
他注定要被閃電抓住、淋濕、感冒;
某種隱秘的灌頂,使他鶴立雞群,
讓他獲得一只從天上俯瞰人間的龍眼睛。
很快,鋸板廠木屑飛濺的聲音,
穿過厚重的炎熱,直接把他領(lǐng)回現(xiàn)實。
隨后,彩虹點燃火柴,把證據(jù)燒毀。
鳳表姐,文學(xué)青年,模特身材,伺候我。
小皇帝不高興就賞她一記巴掌,她哭著
飛快地逃回閨房傷感,尋求小說男主角的安慰。
糧票定量時期,她下鄉(xiāng)做女農(nóng)民,
每天,她夾一本書出門,走向廣闊天地。
雪白的腿插入水田,秧苗螞蝗般吸附她,
那顫抖,持續(xù)著,無聲無息,
和性感同時消融進鋪展的綠色里。
牛背上的雨,使泥濘傾斜;
風(fēng),游動著小路,
像一條追趕青春之歌的響尾蛇。
并沒有牧笛把農(nóng)村吹到白云間;
也沒有鋤頭,填平城鄉(xiāng)鴻溝,
順帶把她的處女地開墾。
在人生鍍了一層土,挑回幾筐番薯和花生之后;
她嫁給了銀行科長,故事至此俗套。
當(dāng)她還是高中女生,輕輕地,撩開我的靈魂,
埋入了一粒詩的種子:直到今天還在生長。
北斗星把幾勺銀輝澆入樹林,
貓頭鷹的眼光暗淡下來;葉片上,微風(fēng)滑動。
家家戶戶都在門前屋后納涼。
隨夜色漸黑,鬼故事幽暗閃爍;
幼兒爽身粉烘托著氣氛。
汗液的浸染,使竹榻床淡淡泛紅,
我躺在上面,真實的赤子。星空同樣一絲不掛,
鐘表般嘀嗒著:一顆遭責(zé)罵的星
墜落草叢,池塘冒出氣泡;
忽隱忽現(xiàn)的那顆,似山巒在顛簸;
我印堂上的太白金星,
亮得比太和殿的夜明珠還要值錢。
那時,我嬌嫩的皮膚不認(rèn)識傷口,
牙齒堅固如黃道十二宮的獅子座。
每秒都是初次和新鮮,看呀!
這么多火焰燉著廣袤的鍋底:一帖中藥正在熬制。
我的名字,在天鵝絨高貴的配方中;
那甘苦的藥引:南方朱雀。
安吉孝豐鎮(zhèn),我投胎今生的坐標(biāo)點。
春夜,某個農(nóng)歷閏日,我聽從了命的計算;
當(dāng)鳳凰山來的接生婆剪斷臍帶,
幾聲哭啼,使竹海這寧靜的搖籃
青翠涌動;潮濕、溫暖的圓月,
像家族親戚,守護著喜悅。
穿綠軍裝的六十年代,石灰墻面
耀眼的白,適合涂寫領(lǐng)袖語錄。
餐桌上,沒有精致的食物撒嬌;
衣櫥內(nèi),沒有時尚在色誘;
廣播站從早到晚增產(chǎn)革命意志;
憑票供應(yīng)的糖果店,只出售不含愛情的甜。
記得貼大字報的漿糊,糯米做的,
太陽一曬,鍋巴的香味就傳了過來,
外婆時常從飯簍里取出一塊,遞給我,
那黃金般的色澤和她裹成蓮花狀的小腳,
屬于長衫馬褂、梳辮子的紫禁城時代。
它披著朝霞像一幅婚紗照,攝影師
流淌著:鏡頭仰拍的西苕溪,
隨上游飄來的花瓣哼唱著一支抒情曲。
鎮(zhèn)上的居民,誰都可以一眼看見
寶塔山頂?shù)脑气櫵?/p>
它樸實、挺拔的青磚氣質(zhì)矗立于裊裊炊煙之間,
以佛教的功能,鎮(zhèn)住了龍脈;
五十六只風(fēng)鈴懸掛飛檐,改變著風(fēng)水。
常常地,我用孤獨注視它,
用淤積在江南體內(nèi)的憂傷與它交流;
窗玻璃小心翼翼地用指紋,擦去薄霧;
明亮和白鴿子的振翅聲隨即涌了進來,
接著,一叢叢花香穿過綠色盤繞著房梁;
我看見,塔像一柄竹葉的劍,
刺入我尚未發(fā)育的思想;
我隱秘地看見,封藏的經(jīng)文,
翻動著無人知曉的愿景:
比底座上的螞蟻還低的客運站
終究會在途中找到本地的高度。
瓷盤里的水果,寂靜得像世上沒有嘴唇一樣;
當(dāng)掛鐘敲響,貓伸了個懶腰,
用月光腌過的眼神掃了房間半圈,
冷漠,威嚴(yán),足以殺傷酷夏的熱浪,
也足以凝固口含的巧克力。
它從一把明式座椅上跳下,轉(zhuǎn)瞬,
波紋狀的彈性把空氣激活。
它有九條命懸浮在弄堂長長的陰涼里,
當(dāng)少女經(jīng)過,那股緊張的騷味,
會迅速躍出縫隙,尖利地捉住吱吱叫的老鼠;
咔嚓一聲,呼吸與體溫分離。
作案現(xiàn)場,棗樹像一副吃剩的魚骨頭。
在這缺乏精美習(xí)慣的小城鎮(zhèn),
不會有玫瑰插入煙囪;
更沒有一家餐廳,每天婚戒閃亮。
只有它,渾身雪白,比探進星空的梯子還神秘,
讓陳舊的夜興奮,踩著黑瓦:
那不動聲色的殺伐,那傲慢,使屋頂不斷升高。
幽靈船駛?cè)氲案獾晔呛芫靡院蟮氖隆?/p>
從前,糧食短缺,發(fā)電大叔的體能明顯虛弱;
每到晚上,我們就成了黑人。
外婆的膝蓋是一支搖籃曲,
輕快地把我催眠到床上。
幾乎整夜,我夢見大群老虎追逐自己,
街道因奔逃而使恐懼增長;
夢見身體加速瘦小,持續(xù)墜落,
可萬有引力無法探測到底。
迷蒙之際,濕膩膩的感覺滲出,
捂在棉被里的頭和腳,蜷縮著,像羊水浸泡的胎兒。
我的骨骼生長,一半依靠夢的隱秘訓(xùn)練;
另一半,來自植物拔節(jié)的光合作用。
我最早認(rèn)識的動物是鬼;
我首先獲取的特權(quán)是屬相,龍的家族
通過夢的臍帶,向我輸送著命運:
那些施雨布云的前程,從孝豐鎮(zhèn),
從一幢散發(fā)著乳香的老宅開始,
樓梯間的腳步聲使得白晝緊密相連。
那時候,鋼琴比嫦娥遙遠(yuǎn),
月光奏鳴曲常常浸泡著竹林,
護林員的黑套鞋,爬行著蝸牛的痕跡。
柴刀,佩掛山神腰部,像一彎新月,
花粉般減輕了城鎮(zhèn)的重量;
鋒刃,誤傷過青蛇,也吞食過
黃浦江源頭的陰涼;甚至,它在
核桃熟了、少女的乳房堅挺之時,
聽見了八月的雷聲驚醒了天目山山脈。
值得擁有的驕傲并不太多,
月亮從虧到盈,之間的變化,
只有富石水庫的漁網(wǎng)捕捉到了微妙:
幾百戶人家裹著銀輝,朦朧處回蕩著白天的愛。
兩棵棗樹,魯迅先生曾紀(jì)念過它們的前輩,
在后院,彼此呼喊著,
那未紅透的橢圓形果子內(nèi)含苦澀,
那伸展的細(xì)枝正把風(fēng)托舉在蟋蟀的縫紉里。
我的手臂,柔嫩,只夠得著那面銅鏡;
我的明亮與蒼白,并不是因為吸血的蝙蝠。
這么小在當(dāng)年卻是那樣大:
五間教室,椽子在黑瓦下裸露著杉木的節(jié)疤,
稻草和黃泥糊砌的內(nèi)墻足以保暖。
當(dāng)生鐵敲響懸掛屋檐的鐘聲,
孩子們葵花籽般擁出,操場的泥地
迅速升溫。沒有籃球架在雨中吱嘎,
沒有美女老師以弧形的腰肢
奉獻她的啟蒙。周圍是明媚的山地,
炊煙從耕牛的悠閑里飄散,
百年香樟默默地忍受著光陰。
每天,干凈的綠伸展著田埂的長度,
有一次,在中途,我被高年級學(xué)長攔住,
逼迫我承認(rèn)踩踏秧苗、丟棄白饅頭的罪行。
橫路小學(xué)像村口拴著的綿羊,校長,
年輕的放牧人,用他那遠(yuǎn)離階級斗爭的手
撫慰并告誡了我。除了這場社會學(xué)考試,
我的書包里,似乎拿不出更深刻的記憶。
我的動植物知識來自蜜蜂和玫瑰,
我格格不入的精致表情,來自對粗糙事物的先天免疫。
這么多日子飛過,如平常麻雀;
留下的痕跡,轉(zhuǎn)瞬就被鏡子抹去。
在張貼領(lǐng)袖畫像的辦公室,班主任葛老師,
單身小伙子,從白粉筆和紅墨水之間起身,
答應(yīng)替媽媽照看我的星期天。
他寄宿的那戶地主宅院,歷史幽暗的霉味
像一包糖,已在柜子里存放很久。
曾經(jīng),少女在閣樓上繡花,鮮嫩的空氣
被壓抑捆綁,肉體豆芽般枯萎;
偶爾透進的燭光,是不可違抗的父母之命;
痛楚,深陷裹腳布悠長的回聲。
房東老奶奶,大半生都在撫摸鍋碗瓢盆,
祥和得像一只灰鵝。擱在灶臺上的鹽鹵,
用以把液態(tài)的漿點化成豆腐,
但它的分子結(jié)構(gòu)有令人恐怖的一面,
類似砒霜,反復(fù)制造出鄉(xiāng)村悲劇。
也許,通過死亡治愈絕望是神靈隱晦的許可。
糧食把我們捏成人形,我們,
不同時空的俘虜,相聚于同一張餐桌。
她淘米,乳白色的水流,解開小魚背脊閃亮的活結(jié);
他推拉風(fēng)箱,火焰似騎兵在沖鋒;
我摘來綠蔥:自然單純的觸須。
如果使用李白的計算方式,我們加上月亮和影子,
恰好是數(shù)字七。《創(chuàng)世紀(jì)》凝固在拿起筷子的剎那。
公交車經(jīng)過斜坡之時,一輛永久牌
自行車從旁側(cè)掠過,加速下滑,騎手
長發(fā)飄蕩,白襯衫鼓起寬大的風(fēng),
她松開扶把,伸展雙臂,如女演員在船首飛翔。
這一幕,幾乎吸引了所有乘客。
小男孩從媽媽身邊站起,清楚地看到
危險的自由獲得了榮耀。
車內(nèi),安靜得像運載著礦脈,
這時,他脫口而出:“女阿飛?!蓖蝗唬?/p>
壓縮餅干似的空氣被針尖刺破:
沉默。轟然大笑。一種莫名的解放
使氣氛活躍,人們開始相互交談;
聲音雜草擁擠,找不到明顯的主線,
很快,之前那俯沖的身姿被藍(lán)天空曠地遺忘。
也許,她那從鋒刃閃現(xiàn)的美讓我們避開了
平庸和死亡,把墮落挽救到翅膀之上;
也許,她用彩蝶在朗誦詩篇,
使敵方陣營腳步紊亂。
我感受到膠狀的凝滯:發(fā)動機的震顫
使南門大橋酥軟。溪水,
帶著滿足和失落,流向成長。
向日葵被太陽附體的下午,
出汗的少女沿屋檐走來,她輕微跑動,
躲避垂直的炙熱,她身著
粉色襯衫、碎花長裙,
她進門,拿起茶壺仰頭猛喝幾口,
臉龐上的興奮像剛從琥珀里掙脫的
蠶,那性感的活力使人恍惚。
我早已耳聞她的艷名,琴表姐同學(xué),
無疑,她的行為舉止罩著一層薄薄的光,
顯露出享用秘密之后的特殊滿足。
她的美麗,像野草莓,朝氣蓬勃;
又像吸鐵石,讓我涌動鄙視的斥力。
矛盾就這樣,沒有氣象預(yù)報就下起了雨:
當(dāng)我乳臭未干,思想便把肉體弄成了一個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