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程向東
磚頭是我兒時玩伴的小名, 大家都這樣叫,學名反而沒有多少人知道。
磚頭家的早飯總是很晚的,小時候,我端了飯碗去串門, 總見他坐在大門口, 搖搖擺擺, 高聲朗誦課文:“王二小, 王二小一邊放牛,一邊給八路軍放哨……”他家的鍋蓋不見冒熱氣, 灶膛里也風平浪靜。 根四是他的父親,有些憨傻,正笨手笨腳地搬柴淘米。 他母親叫海棠,村里有名的懶婆,日頭都爬上了樹梢,她還躺在床上。
磚頭家窮是村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 常吃不到干飯,有時三餐菜粥,用芥菜和南瓜煮粥,沒有油星,像水煮的豬食,磚頭一頓兩大碗,但總是吃不胖,“黑猴子”一樣。
村里人瞧不起根四、海棠,兩口子吵架,男人罵女人“海棠”,女人罵男人“根四”。海棠和根四成了罵人的貶義詞。 連小孩子也拿根四逗樂。見著根四就擠眉弄眼,故意含糊地喊“去死”,根四沒有反應過來,笑瞇瞇地應著,得計的孩子就爆出一陣大笑。 磚頭為這事打架,他先動手,但老挨打,鼻青臉腫。 他從不哭,皺著眉頭,垂頭喪氣跑回到家。 海棠一見兒子被欺侮,就在大門口跳著腳破口大罵,像唱戲一樣罵, 有腔有調(diào)。 有時扒下磚頭的褲子,一邊拍打屁股,像打節(jié)拍,一邊罵:“你個沒用的東西,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打得過那些絕后跳河吊頸的, 你個不爭氣的喲——”
磚頭也不哭,擰著脖子,一副任打任罵的樣子。
磚頭成績不太好,成績單拿回家,很少有拿“一根扁擔挑兩只籮筐”的時候。 而且他話不多,常悶悶不樂的樣子,是小伙伴中不起眼的角色。 五年級下學期,因備考初中,晚上要補課,學校規(guī)定住校。大家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過夜,很新奇也很興奮,都央求父母搬來竹床,二十多張竹床排成兩排,把學校那間小平房擠得滿滿的。 女生的那間平房就寬敞多了,除了十幾張小竹床,還有一張負責看管的女老師的大床。每天晚學后,一到四年級都放學回家了,五年級的吃過晚飯,到天黑上晚課還有一大段時間, 大家就像放了韁繩的小馬駒,在操場上瘋跑瘋玩,要不就跑到學校后山上去玩“打游擊”。磚頭是其中最積極、最活躍的,他會做陀螺,把一小截木棒一頭削尖,再在尖端釘上一個鐵釘就大功告成了, 很多小伙伴的陀螺都是他做的。他還會做彈弓,到山上砍來“人”字形的樹杈,再加上從廢舊輪胎上剪下的橡皮條,以及一小塊布條做彈弓兜,磚頭只用這些不起眼的東西, 便做成威力足以讓小鳥喪命的武器。 我們常帶著它到學校后山去練習射擊,有一次,戰(zhàn)果竟然有三只麻雀和一只斑鳩。那些日子,他眉眼間流露的和年齡不相稱的憂郁也沒有了蹤跡, 整天和同學打打鬧鬧,儼然成了小伙伴中的“頭頭”。
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 讓大家對他更是刮目相看了。
那天晚飯的時候,大家吃得意猶未盡,敲著空碗吹牛, 各人夸自己的飯量。 其中一個說:“看哪個能吃下一斤。 飯票我出,吃不下,賠一斤?!贝蠡锒疾怀雎暎抢锏拿罪堧m不多,但再填進去兩大碗,誰也受不了,況且一斤飯票我們可以對付三餐。 想不到,磚頭站出來,挺著胸脯,說我能! 那個同學本是說著玩玩,但潑出去的水收不回, 只得顛顛地端來兩大碗米飯。磚頭就著酸菜,大口扒飯,吃得很香,引得我們直流口水,到第二碗時,磚頭不斷揉肚子,翻著白眼往下咽。最后,大家目瞪口呆,兩大碗冒尖的米飯,竟被他全吃下去了。
根四不會犁田,老學不會,每年都要低聲下氣地請人幫忙, 往往別人家的水田里秧苗已經(jīng)長高了一截, 他家的水田還是上一季的稻茬朝上。但是那年的雙搶,村里人卻看到了令人吃驚的一幕,剛剛小學畢業(yè)的磚頭,一手持鞭,一手扶犁,有模有樣,單薄瘦小的他踉踉蹌蹌地跟在老牛后面。 水田里高一聲低一聲的粗重吆喝聲中, 夾雜了他還沒有變聲的稚嫩童音:“呔,挨剝的,快走!”磚頭學著大人的語調(diào)喊著,并揮起鞭子佯裝鞭打老牛,老牛用余光瞥見鞭影, 趕忙加快腳步, 磚頭跟不上,一個踉蹌,險些跌倒,身后的犁溝變得歪歪扭扭。我們覺得又好笑又有趣,大人們卻投以贊賞的目光, 用一句老古的話夸道:“不怕先人孬種,就怕后人沒用?!睆拇?,村里的大人教訓子女,總忘不了一句:“看看人家磚頭,十幾歲就會耕田耙地……”
磚頭小學畢業(yè)后就沒再上學, 他先在村里跟人學木匠,又去廣東打工。 后來,和人合買了一輛二手中巴, 在省城和縣城之間跑客運。 聽母親說,有一年春節(jié),他還帶了一個女朋友回家,是在廣東打工認識的湖南妹子。后來兩人結(jié)婚,并生了一個女兒。這讓那些為兒子討不到老婆或者為彩禮錢而愁眉苦臉的村里人羨慕不已,大家都說,根四福氣好,兒子爭氣,一分不花就討了個老婆。
那年冬天, 下罕見的大雪, 很多高速封路。 我從外地回家過年,幾經(jīng)輾轉(zhuǎn)到了省城。等進了客運站, 發(fā)現(xiàn)站前廣場還有馬路上都被厚厚的積雪所覆蓋,因為天氣惡劣,班車全部停開。我在車站外一家雜貨店的雨篷下,看著匆忙趕路回家的行人和紛紛揚揚不停歇的雪花發(fā)呆。
這時, 一個披著草綠色棉大衣的年輕人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 他跺著腳, 手握一疊鈔票,頭上肩上已是一層白,但仍在風雪中招攬生意:“走啦,走啦,有空調(diào)有位子!”聲音沉穩(wěn)而帶有磁性。當他轉(zhuǎn)過身來的一剎那,我恍然如夢,一個熟悉的面影跳入我的眼簾,雖然相隔近二十年, 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當年這個“賭吃米飯”事件中的勝利者。
他筆挺地站在風雪里, 就像家鄉(xiāng)的一棵壯實的苦楝樹,他招晃著手臂吸引旅客,眉毛已經(jīng)染成了雪白, 凍得通紅的鼻子和嘴時而呼出一團熱氣。從他背光的一面?zhèn)扔埃铱吹搅怂砩弦环N我熟悉的堅毅。 我覺得一切似乎都在變,又似乎都沒有變。
我正要上去相認, 卻看見一個撐了火紅顏色雨傘的女子朝他跑過去, 凍得紅紅的小嘴噘成可愛的樣子,像在埋怨著什么,一面拍打著我那個童年伙伴大衣上的積雪, 并把大半只雨傘全罩住了他。
我猜想, 那個女子一定是母親說的那個湖南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