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興富

伊犁詩人松齡，我不認識，也未與他見過面，讀了他剛出版的第一部詩集《紙上的伊犁河》，頗有些驚奇，這是一部很不錯的作品。伊犁被譽為中國最西端的塞外江南，這里物產(chǎn)豐富，人杰地靈，水草豐茂，多雪山，多草原，自然環(huán)境得天獨厚。松齡長期生活、工作在這里，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和風土人情對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同時，松齡對詩歌創(chuàng)作嗜好如命。他把自己創(chuàng)作出來的詩歌視為自己的孩子，“他們是靈與魂交配的產(chǎn)物，也有痛苦難捱的時候”“人們常說，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其實那些樸素的詩是從我身上割下的一塊心肝”（《詩稿》）。所以，松齡是一位創(chuàng)作十分嚴肅、認真的詩人。他善于從豐富多彩的大自然和現(xiàn)實生活中，擷取那些不為人們注意的平凡事物，賦予他們以詩意，善于抓住人們說不出來而又沸騰在他們心中的激情與苦悶，用生動的藝術形象表現(xiàn)出來。松齡的詩大多寫得明朗易懂，具有深情綿邈的效果，達到精微超秒的程度，但不少作品寫得含而不露，欲言又止，似隱似現(xiàn)，若有若無的空靈和迷惘中，如嚼橄欖，慢慢品嘗、玩索，方知其中三昧。

《紙上的伊犁河》內(nèi)容豐富，題材廣泛。首先，詩人深情地描寫伊犁河谷獨特絢麗多彩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把如詩如畫的雪山草原寫得出神入化，給人留下無限的遐想和美感，詮釋著詩人對西天山和伊犁河谷濃厚的地域色彩和神奇獨特的生活的理解和感悟，比較準確地傳達了這片土地的氣質和風貌。對自然景色的歌詠恐怕是詩歌創(chuàng)作最普通最廣泛的題材之一，蘊含著詩人對自然和生命的思索。松齡擅長寫草原風景詩，以其敏銳的感覺捕捉草原自然景物的瞬間印象中帶有的本質特征，并輔助豐富的想象，因而使這些無靈性的、靜止的或富有動態(tài)的自然景觀變得有生命，有思想，有品格。如《紅草原》一詩，寫喀拉峻五月的草原之美這首詩有一種如詩如畫怡然自得的感覺，他表現(xiàn)的是一種婉約、清麗之美，整個畫面呈現(xiàn)一片寧靜。但這并不是一個完全無聲無息的空間?！罢诿β档奈宋俗黜懙姆淙?又像一群出色的精靈/無法掩飾的得意 在草原上空飛翔/他們是春天里精壯的漢子？ 從四面呼嘯涌來/放肆地劫持并占有草原的美色”。我們欣喜地看到五月的喀拉峻草原充滿勃勃的生機和生命的活力。那拉提是新疆著名的高山草原。在《那拉提》一詩中，詩人通篇采用擬人手法，把那拉提喻為“窮人家的女兒”“天生麗質”“生活在西域邊疆”?，F(xiàn)在“她是伊犁草原的長女”“這西域的美人/已經(jīng)傾國傾城/紛至沓來的游客/尋遍草原，日復一日”。詩人在字面上是在歌贊那拉提草原，實際上是在贊美人生中的一種真善美的境界。由于生活中不可能盡善至美，理想和現(xiàn)實充滿了距離和矛盾，所以詩人感到有一種沉重的失落感，具有一種憂患意識，擔心那拉提草原的美色“正被一點一點吞噬/正在一點一點清褪”。詩人長期生活在伊犁，對伊犁朝夕相處的草原產(chǎn)生了真摯深沉的感情，并且把自己的真實情感，借草原盡情地傾吐出來，把本來沒有生命的那拉提草原，擬化為有生命的人。特別是《在草原上，我又見到了童年》，全詩充盈著靈氣和生機，以巧妙的構思，廣袤、寧靜、蔥秀的意境，把人們帶到孩提時代曾經(jīng)夢幻過的童話世界，使生活在喧囂的現(xiàn)代化城市的人們浸潤在甜美、眷戀的回憶之中?？梢哉f在西部詩人中，松齡是一位高手，往往幾筆就能抓住讀者的閱讀興趣。如《夏塔草原》，詩一開頭就很精彩：“打開柵欄/用萬花筒旋轉出/一個美麗的世界”。然后筆鋒宕開，草原“有細雨飄落/天山的星星？ 地下的草莓/都在閃閃發(fā)光”，一下子就把你帶入五彩繽紛的世界。松齡寫草原和自然風光的詩歌，抒情色彩濃郁，其意境色彩鮮明，表達了對大自然的熱愛之情。同時也呈現(xiàn)了草原和西部自然景觀的深沉、遼遠、開闊、大氣的審美特征。如“河谷像一只銀碗/盛滿潔白的雪花/野罌粟會一夜走遍草原/像映在碗底的荷花”（《我說的是早年的伊犁》）;“在薰衣草地里走走，你看見/草葉上掛滿露珠/無數(shù)個紫色的小太陽都閃著金光/所有的花都含著露水/所有細碎的葉子都含著蜜水/你不用吻我，我的舌頭上也含著蜜水/這是盛夏的花園，河谷所有的蜜蜂都云集在這里/只有五顏六色的花蝴蝶成雙成對地飛翔”（《周末，去鄉(xiāng)下看薰衣草花》）。詩人猶如一位丹青高手，為我們創(chuàng)作了一幅幅豐富迷人的草原風光世界，給人以美的享受。“文學是一定時代一定地區(qū)的風景畫和風俗畫?！彼升g不僅描繪了西部天山草原的風景畫，還描繪了一幅幅鄉(xiāng)土氣息濃厚的風俗畫，反映出伊犁河谷的社會風俗。如《六根棍》《烤馕》《伊寧：斯大林街》《伊犁河邊的一些細微事物》《秋天的草原，坐著一輛馬車回家》等詩。

松齡以廣闊的視域，把筆觸伸向了普通人的社會生活，無論是對人生的感嘆，或是對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獨特感悟與思考，真誠地表達了他珍愛生命、熱愛生活，追求真善美的精神境界。在現(xiàn)代城市繁榮復雜而有限的空間，人的欲望日益膨脹，人性卻遭到異化的蹂躪，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因生態(tài)環(huán)境而日趨淡漠，孤獨感蔓延著。在《下班路上》中，生動描寫了城市的喧囂：“那些躲在隱秘處/在外尋生活的人/突然像爆綻的花朵/從辦公室、商場、學校、街道、社區(qū)/匯聚在馬路上，人流的高峰/像夏日的山谷里飛瀉而下的洪水/汽車、摩托車、自行車、人力車……”把城市的喧囂和生活場景描繪得很精細，形成了現(xiàn)代都市一種特殊畫面，日復一日與路線的規(guī)定性，使人的心身感到壓抑，所以孤獨感蔓延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日趨淡漠，如《公交車》中，詩人把人們的眼睛喻為“像躺在大地上的兩個湖泊/彼此相鄰，卻無法溝通”。暗喻人與人之間，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冷漠。《逃遁》是一首寫得很精彩的朦朧詩。詩中以第一人稱“我”不愿同流合污，在“燈紅酒綠”中消磨時光，或你爭我斗，或有他圖。雖然我“坐在盛宴的燈紅酒綠中/高談闊論，談笑風生/靈魂卻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靈魂“像一個殉難者/擅自離席，悄悄隱退/又像一條飛魚，潛入海底/擁抱更大的孤獨”。已故詩評家張同吾先生曾撰寫題為《感覺方式的詩化》一文中寫到：“孤獨感是生命意識中最根本的意識，是人在提升自覺的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意欲超越的愿望和難以超越的痛苦才使詩人感知局限與自由、主觀與客觀、歷史與文化、人類與自然的多層面的內(nèi)在關系?！痹娭械目酀屪x者自己去品味，無限的感慨都留在意象之外。他把筆觸深入到現(xiàn)實生活之中，直言不諱地描寫傳達深切的生存體驗和復雜的心理感受，針眨時弊，表現(xiàn)詩人對現(xiàn)實社會的生存狀態(tài)、對自己周圍現(xiàn)實的強烈不滿，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的生存體驗和精神困境。在商品經(jīng)濟大潮的沖擊下，物欲橫流，人類自私的欲望永遠得不到滿足。在《尋找》一詩中，詩人把地球喻為母親，“人類像一個貪得無厭的孩子”。人類為了自己的私欲，不斷向地球索取，不斷破壞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給自己帶來災難性的后果，所以，詩人從心靈深處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吶喊：“土地、陽光、空氣、糧食/這些像糖果一樣的東西/不都給你了嗎！”呈現(xiàn)了詩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憂患意識。松齡對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嚴肅思考，往往從日常生活中擷取題材，其觀察角度極其獨特新穎，使他的詩歌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如《開學了》一詩，“開學了”是普通人生活中最常見、最平凡的事，但詩人通過最明白、最精彩的敘述語言：“因為他來的世上，也是我一時沖動所為/我沒有給他商量，這個世上/除了巧克力、糖果、麥當勞/還有上學、求職、結婚、買房/這樣麻煩的事。”字里行間蘊蓄著深沉婉曲的隱憂，令人玩味不盡。為讀者留下了寬闊想象的空間，增強了詩的質感和力度。當今社會，父母要為孩子上學、求職、結婚、買房付出多大的艱辛??！松齡對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嚴肅思考，往往通過日常生活中一個個具體可感的物象或者人的活動而引起深邃的哲理思考。著名新邊塞詩人楊牧曾說：“言之無哲，讀而無味”（《給林肇明先生的信》，載《詩探索》1981年第3期）一個深刻的哲理，就使詩顯得深刻凝重。松齡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既有詩人的激情，又有哲學家的睿智。他善于把觀察力、想象力和瞬間的感受力，統(tǒng)一在一起，融為一體，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畫面，一經(jīng)詩人點染，竟如此生動感人，耐人咀嚼，其味無窮。如《街攤下棋者》，既闡明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至理名言，又詮釋了人類的欲望追求永無止境的哲思：“每個人都是過河的卒/被鑲在宇宙的棋盤上/越過自己的楚河漢界，永無回頭之日/奮力拼搏在生活的前線/像一條永不休止的戰(zhàn)役/都永遠得不到戰(zhàn)爭的捷報。”《天氣：雨夾雪》寫得幽默風趣，兩個人倚窗閑聊，突然天空變臉，陰雨密布，“一個說：看樣子要下雪/一個說：看樣子要下雨”。結果是“天空下起了雨夾雪”。所以“老天爺像一個惡作劇的頑童/躲在云層后面/偷偷地笑了”，說明了任何事物，都有它各自發(fā)展的規(guī)律，更不能妄測?！短旌诹恕泛汀缎履昕鞓贰穬墒自娕c《天氣：雨夾雪》有異曲同工之妙，用生動的藝術形象暗示了一個真理，只有順其自然，才符合發(fā)展的規(guī)律。